马鬃,轻柔安抚着。“不是认不出阁下,而是不明白,大名鼎鼎的青龙不在巫山呼风唤雨,怎地跑到塞北当个牧人来啦?”
他笑了出来,不答反问:“那三姑娘呢?不在九江四海帮忙镳务,却跑来这儿玩耍了?”
“此言差矣。”轻哼了声,她选了一个方向将马匹掉头,笃定他必会跟随过来似的。“我阿爹放我大假,让我来这儿嫁人。呵……他可是蒙族族长,有勇有谋、受众人爱戴哩,我若嫁他,往后在这草原上也可呼风唤雨了。”
他的大马一下子超前,横地挡住她的去路。
“草原上的生活没有你想像中那样美好,住毡篷,还得依时节迁徒,喝奶茶羊奶!久了也要腻口,吃的穿的更是贫乏……”他也学她哼了一声,“真假到这儿,可要哭上一辈子。”
果真如此,那……那也不干他的事!
莫名其妙,窦来弟燃起一把心头火,可越恼,语气越是柔软──
“多谢提点啦,但你却把咱们窦家的女儿瞧小了。我家二姐出嫁塞北,看她适应得好生自在,我想我也不成问题才是。而此趟到塞北来,发现好多好多可爱之处,呵呵……我就爱草原上的生活,就爱听牧人弹奏的马头琴,就爱喝羊奶、住毡篷,就爱这样的太阳、这样的风光。”
“可你就是不爱那个齐吾尔。”一吼,他两颊的黥纹陡地扩张,十分狰狞。
窦来弟被他爆发的气势震住了,大眼眨了眨,小口微张,一会儿才挤出话──
“谁、谁说的?我都不知有多喜欢他。”
这是真话,但这种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又全然不同,是爱屋及乌,因阿男喜爱齐吾尔,她自然也就喜爱他。
那对眼直勾勾地看着她,瞬也不瞬,让窦来弟浑身都不自在。
“你看我干什么?”她不想承认害怕,但心脏“咚咚”地跳得好响。
能与男人黥灼的脸容对视这么久,语气还能持平,也算了不起了。
他忽然扬唇笑了起来,冷冷的,有些恶意地道──
“我去杀了那个齐吾尔,你意下如何?”
嗄?!
“你杀他干什么?”窦来弟小脸一白,不知他耍弄什么把戏,“你和他有啥儿深仇大恨?”
他宽肩耸了耸,毫不在手地道:“我瞧他不顺眼。”
是了,她记得。
他为了一对玉如意,可以单怆匹马从巫山追到九江,又从九江跟到济南,只因他瞧那个巡抚大人不顺眼,不把他抢得精光不畅快。
这男人,自我惯了、蛮横惯了。心底藏着一大堆秘密,他还要这么玩下去吗?!
好,她四海窦三岂会退缩引必是奉陪到底,等哪天教她逮着证据,她非要……非要狠狠咬他一口不成。
“你真伤他,就是四海的敌人。”噢……牙好痒,真的好想扑过去咬人呵……
他唇一抿,额际的太阳岤突得高高的,亦气得不轻。
深深瞧着她,他忽然“驾”地一喝!双腿踢动马腹,座下大马嘶鸣长啸,四蹄狂撒,带着他往茫茫的远方奔驰而去。
“青龙──”窦来弟想追,却不知追上去又能说些什么。
如此暧昧的情感、浑沌的关系,和奇异的身份,窦来弟从没一刻这般迷惑,忍不住想着,他为何来此?
为何呵……
第六章青青香巾
与青龙再度相已过两日。
这两日,窦来弟外表虽若无其事,心中却隐隐不安,特别是那一天回到牧场大宅后,旁敲侧击地,由窦带弟口中得知齐吾尔这些日子并未待在蒙区,而是领着几名好手将危害牧人与牛羊的狼群赶往北方去,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了。
我去杀了那个齐吾尔,你意下如何?
她脑中不时地浮现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嘴角兀自笑着,带着凉薄的气味儿,好似恨极,教她不禁去猜,他真是纯粹瞧齐吾尔不顺眼?抑或,还为着一个说下出口的原因?
正思索着,她未注意轻浅的脚步声已缓缓而来──
“三姑娘,呵呵呵……今儿个不骑马出游吗?”
那笑声如此悦耳,窦来弟尚未回身,已知来人。
“夫人唤我来弟便好,别再称呼人家三姑娘啦。”
来的这位貌美妇人正是药王牧场的当家主母,深具书香气息,生得十分娇小,和窦来弟的个儿差不多。
她走近,主动拉着窦来弟的手,好生热情地道──
“是呵,若再姑娘姑娘地叫,都显得生疏罗。”她摇摇窦来弟的手,眸光像在打量一件精致又动人的玩意儿,爱怜横溢地瞅着。
窦来弟任她瞧着,软软笑问:“我颊上脏了吗?”
“不脏不脏,部不知比这园子里的花美上多少倍呢!”药王夫人忙道,忽地叹出一口气:“唉,我只是想呵……要是我还有第二个儿子,准叫他娶你进门。”
窦来弟脸微红,眼里闪动俏皮光彩。
“我只是长得好看而已,窦家六个姐妹里就属我心眼最坏哩,阿爹有时教我恼了,都说往后谁娶我、谁就倒楣。”
药王夫人摇了摇头,掩嘴笑道──
“可我就喜欢你,唉,你爹爹好福气啊,生了六个如花似玉又英姿飒爽的闺女儿,旁人看在眼里,心底部不知有多羡慕。”
略略一顿,她又拉住窦来弟的小手,两人肩并着肩沿着回廊散步,忽地,她侧过脸,毫无预警地转换话题──
“来塞北的这些日子里,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窦来弟不明就里地眨眨眼。
“唉,这事我老早就想问了。你和齐吾尔那孩子之间原来是场误会,他心仪的是五姑娘阿男,我想等狼群的事解决之后,他肯定星夜兼程往九江寻你五妹去。呵呵呵……能把误会解释清楚是件好事呵,只是他有喜欢的姑娘,那你呢?是不是也该有心上人了?”缓缓迈步,她闲适又问:“若无……来牧场的这些天,有没有瞧见让自己欢喜的对象?”
“啊?呃……这个……”饶是窦来弟反应灵敏,被她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一时间也说不出话。
“说啊!别怕羞。你心里要是喜欢谁尽管告诉我,我来替你作主。要不,三王会里有几个孩子很不错的,豪迈勇敢,心胸宽阔,我可以安排个机会让你见见他们,年轻人多亲近亲近总是好事嘛,再不然……蒙族的勇士如何?我叫龙儿和带弟乖媳儿帮你多留意,你若能嫁到塞北来,我就多一个人作伴啦,呵呵……你说好不好。”
嗯,不太好哩。说穿了,就是想帮她相亲嘛。窦来弟心里叹息。
她不是不想嫁人,也不是不想陪药王夫人作作伴、说说话,而是她心里或者、可能、也许、八成、说不定……唉,真有一个心上人了。
“夫人,我不──”她刚掀唇出声,两人的步伐跟着在回廊转角处停下,就见一名男子默然不语地伫立于前,不知来了多久。
药王夫人疑惑地看着那男子,忽地柳眉轻扬,轻笑招呼着。
“这位不正是四海镳局的关师傅吗?呵呵呵……稀客,真是稀客啊。”
关莫语一身灰衣劲装,系着件短披风,两边鬓角落下几丝黑发,瞧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
他的目光直接而深黝,终于由窦来弟脸上收回,改向美妇抱了抱拳,“关某拜见夫人。”
“不必多礼啦。”她神情愉悦地瞅着人家,自然地问:“关师傅怎么有空上咱们药王牧场来?莫非亲家公相亲家小姨也一块儿来了吗?那好那好,呵呵呵,这下可热闹啦。”
“只我一人前来,关某押镳往东北去,回程就顺道过来拜访。”
他语气沉稳,有意无意扫了窦来弟一眼。
那眼神让她心跳加急,思绪全被打乱了。
药王夫人点点头,接着笑道:“是亲家嘱咐,要关师傅顺道过来接人吗?唉,那可下行,我还想留来弟多住一些时日哩。”
关莫语尚未回话,一名手下却在此刻急急跑过,见美妇立在回廊下,顿时如同松了口气似的,又赶紧绕了过来。
“夫人,主子一早到西方草原去了,现下尚未回返,齐吾尔和几位弟兄的伤可否请夫人过去瞧瞧,先行救治?”
闻言,药王夫人和窦来弟皆是一怔。
“怎么……齐吾尔他们回来了吗?”窦来弟忍不住问道,心中不安的感觉正慢慢扩大。
她直视关莫语,发现后者亦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眼瞳中的火焰带着淡淡挑釁,这时的他虽是俊净的一张脸,却教窦来弟极其容易地联想到那张黥面。
那各手下似乎也颇感怪异,困惑地看了关莫语一眼,接着道──
“刚回来不久,七、八名兄弟还负伤在身,听说是因为昨日设陷阱杀狈,狼只集结、成千上百地推挤着,一名弟兄没注意,竟给挤进陷阱里,好几个人跳入狼群里救人,也被狼只咬了,是这位四海镳局的关师傅他……他正巧路过,出手相助的。现下兄弟们都在前厅,我还以为夫人和三姑娘已经知道了……”
“嗯……我先过去瞧瞧。”药王夫人连忙提裙往前厅去,边走边吩咐着“叫厨房烧热水,然后准备一些净布,还有,帮我把医箱搬到前厅。”嫁予药王多年,耳濡目染下医术虽非绝顶,应付外伤亦绰绰有余。
那手下闻言立即动作,眨眼间跑得不见人影,回廊上就仅剩下两人对峙。
气氛透着古怪,有点难以捉摸──
我去杀了那个齐吾尔,你意下如何?
唉……既是要杀他,又为何救人?
窦来弟抿了抿唇尚未说话,唇角已泄露笑意,越想,越觉得事情耐人寻味了,很值得和他玩下去。
唉……他到底在想什么哪?
“这些日子,镳局的生意忙吗?”
好啊!四两拨千斤的,这话问得好。
关莫语竟然被她这个闲话家常的问题给问倒了,脑子里不知转些什么,只好突兀地道──
“齐吾尔受伤了,后背被狼爪抓了一道口子。”
“噢,是嘛?”窦来弟还是笑,微微的、甜甜的、轻巧地叹了一声,“可怜的齐吾尔。”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为过,先是被阿爹摆乌笼,误会他喜欢的是自己,心里急得不得了,却又因为族务和所负的责任,不能立即飞奔到心爱的阿男身旁,现下还被恶狼抓伤了,唉,去九江的事一拖再拖,岂非可怜?她心眼再坏,也忍不住同情起他。
未料,那男子忽然僵硬地抿唇,脸色沉下,不太好看。
“三姑娘还不快去前厅瞧瞧?”话里隐约有种气味儿,酸呛得要人流泪。
“我有话同你说,说完了再去也不迟。”
他微愣,闷闷又道:“你有话就对齐吾尔说去,不该对我说。”
这是怎么了?!
哪里像个男儿汉?!关莫语自问。
明知自己正在耍脾气,明知不能这般妄为,可就是无法自制。
向来引以为傲的冷静似乎被尘封了,半点儿也起不了作用,而心中某个角落便开始唾弃自己。
然而,窦来弟似乎不以为意,对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耸了耸肩,明亮的眼溜了圈,俏皮地道──
“可我要对齐吾尔说些什么呢?我没有话对他说呀。他现下若瞧见我,说不定头更痛、心更烦,恨不得昏死了事哩。”
毕竟见着她,就想起伤心回九江的阿男,这件事一直悬着,再不解决,她们家阿男可不等人啦。
关莫语不知她话中意思,迳自注视着她,沉默不语。
而窦来弟螓首微偏,浅浅笑着,正为着什么因由心中欢喜,半晌,她再度启口──
“关莫语,你说──”
“来弟,前厅发生什么事?怎么大伙儿全往前头跑去?”
此时,回廊另一头,窦带弟挺着圆肚,双手支在腰后缓缓踱来。
“二姐,你怎地出房门啦?”见状,窦来弟连忙上前搀扶。
“外头挺吵的,我出来看看。”
“没啥儿大事,甭担心啦!二姐,你瞧谁来了?”
两姐妹同时一抬头,前方回廊却已空无一人,那男子听也不听她想说些什么,早不知避到哪里去了。
将窦带弟扶回房里,窦来弟跟着跑至前厅帮忙。
整个状况已大致稳定下来,除了一名肚腹受伤的手下较为严重,需药王夫人止血缝合外,其余的人皆是皮肉轻伤,清洗上药后已无大碍。
将一盆污水倒在外头,窦来弟再次旋身进厅,差些撞上了正欲跨出大门的齐吾尔。
“喂,你上哪儿呀?”
“我、我这就上九江,找阿男去。”如今狼群的威胁已然解除,再不好好处理此事,他的阿男不知要多伤心失望。
窦来弟想也没想已伸手拦住他,劈头便道──
“你自己不也受了伤?等伤口愈合了再启程吧。”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等赶到九江,伤口自然好了。你还是快去找关师傅,他跃进狼群里救人,身上肯定也挂了彩。”
说着,齐吾尔轻易地挥开她的格挡,眨眼间,身形已跃出几尺之外,接着,只听见他发出一声清厉长啸,一匹健劲大马便闻声飞奔而来。
“请三姑娘代我向关师傅说一声,就说齐吾尔大恩不言谢,下回相聚,我请他饮酒吃肉了。”
他朗声言道,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驾”地一声,已冲向漠漠草原。
“齐吾尔,等等!喂──你说他受伤?他伤得严重吗?喂?!”
窦来弟追出几步,心里不禁着急了起来,可惜齐吾尔早骑着大马扬尘而去,她想问也没谁能够回答,只除了那个男人。
脚一跺,心里不痛快起来。
若是受了伤,为什么适才在她面前却硬挺着不说?
是不习惯在人前示弱?
还是……真把她当外人看了?
若是后者,那他就是、就是可恶,透顶的可恶。
问过大宅里四、五名仆役,又问过牧场里六、七位牧人,费了番工夫,窦来弟终于得到最后的方向,往西边草原策马而去,在那条贯穿整座药王牧场的清澈河水旁,寻到关莫语的身影。
在一定距离外翻身下马,她静伫片刻,被眼前浩瀚且苍凉的风景所吸引。
天空十分高阔,无一丝云絮,是单纯的沁蓝,穹苍笼罩下的绿野,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河旁,赤裸着上身,一手正掬起河水清洗着左肩上的血痕。
天与地辽阔如此,夹击着他,显得格外的脆弱,又矛盾地教人心动。
踩着极轻的脚步,她朝他走去。
“谁?!”
问声凌厉,那男子峻容半转,却在见到窦来弟的同时,宽背上张扬的条条肌理陡地软化下来,神色变得十分复杂。
“是我。”有点多此一举。
关莫语深深瞧她,忽地垂下眉目,抿着唇不再言语,他别开头,专注又略显笨拙地处理着伤口。
喔!这男人……
磨磨牙,这一时间,窦来弟都不知自己是气恼他多一些,抑或心疼他多一些。
他不愿开口是吗?那好,她也不要说话,看谁撑得久。
丢下马儿,她大步走近,也不管男子正袒着胸,而自己还是个女儿家,硬是绕到他面前,掏出怀里一条熏香青巾,主动地拭着他肩头上猛兽留下的爪痕。
“你干什么?”终于开口,语气顶不好,还抬起臂膀想将她格开。
窦来弟瞪了他一眼,直接凶回去,“你不会自己瞧啊?还问我干什么?”
关莫语睁大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连嘴巴也忘了合上,显然被她外现的怒气震慑住了,毕竟这般情况十分少见,他知道她的,就算心中着恼,一张脸还是笑得极甜,不教谁看出。
他乖乖没动,目光却细细地打量起窦来弟微鼓的双颊和紧抿的唇角,她肤色嫩白,就近瞧着,发现她鼻上竟带着淡淡的雀斑,好生可爱,让他没来由地无声叹息,极想倾身向前,极想……顺遂心中所欲。
窦来弟不知男人脑中思想,以青巾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危伤血污,在河中搓揉清洗后,再次擦拭余下的伤处。
气氛有些紧绷,关莫语吞了吞口水,双目跟着半合起来,感觉一双柔腻小手在自己肩胛上游移!河水冰凉,手心温暖,交替地刺激着他的感官。
不能否认呵……他喜欢这样的碰触。
忽然间,那双小手停住不动,听见她浅浅的呼吸,柔软的气息喷在他的颈窝。
他疑惑地睁开眼来,却见窦来弟眸光迷蒙地注视自己,微绷的小脸软化下来,而红唇似笑非笑的。
“你看什么?”那眼神让他很想抓来衣衫快快穿上。
窦来弟咬了咬唇,轻哼一声,将青巾塞进他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一条乾净的,状似无意地问──
“你肩上的伤是谁咬的?”
“嗄?!”关莫语一时间不能反应,愣愣地道:“我在草原上遇到齐吾尔等人,一名蒙族汉子掉进捕狼的陷阱,齐吾尔跳下去救人,可是里头已经困住好几头恶狼,我见他危险,也跟着跳下去……接着,五、六头狼一起扑来,我忙着挡,也不知道这伤是哪一头抓的……”
窦来弟瞪了他一眼,“谁问你这些?我说的是这个咬痕。”她纤指戳点着他宽肩上两排牙印,痕迹虽淡,仍可辨认出是某人的杰作。
反射动作,他抬手捂住那个痕迹,脸部轮廓陡僵,目中微乎其微地闪过什么,随即已宁定心神。
“呵,这咬痕小小巧巧的,八成是姑娘家咬的,你该不会辜负了哪家闺女儿,教人家生这么大的气,所以才恨不得咬下你一块肉泄愤吧?”
心情迅速好转中,她并不期望他会说出答案来,将那条乾净的青巾对折再对折,末了,还拍开他捂住那道咬痕的手,将青巾妥贴地盖在肩头的新伤上。
“你、你干什么?”
见窦来弟弯身拾走他的衣衫,关莫语世不仅自己紧张个啥儿劲儿,这阵子的他大大失常,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了。
“撕你衣眼。”乾脆地回答,她劲力一出,下一刻,他的上衣已被撕成长条状。“把手抬高。”
像被人催了眠般,她说一句,他便乖乖地跟着动作。
拿着长条衣布,窦来弟先是帮他固定肩头上的青巾,接着倾身将长布绕到他背后,再由背后绕至胸前,稳稳地打上一个结。
当她靠近,两人的身体避无可避地接触,关莫语分不清呼吸吞吐的是草原上的空气,还是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一声叹息就要逸出喉间,他狠狠咬住,跟着低沉地道──
“把你两条手巾部弄脏了,真对不住。”说着,他不自觉收缩拳头,握紧掌心里的青巾。
几年相处,他自是知道这姑娘有好多条香巾替换,红是用朱瑾花染的,黄是用桑树皮染的,而这条青巾则是染了冬青叶的颜色。
心情刚转好,又想踢他两脚。
窦来弟抬头望进他的眼,想想这些年竟被他蒙在鼓里戏耍,一半儿好奇,一半儿是不甘心,如今又牵扯到感情,她和他这笔帐还真是难以算清。
“你对不住我的地方可多着呢!”她轻哼,把男人剩下的破碎上衣全塞进他怀里。
关莫语被动地接住,疑惑她话中之意却没出言询问,好半晌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一只百灵鸟瞅啾地飞来,在河面上旋了两圈,最后停在突起石上唱歌,这才把他的神志召唤回来。
“你怎么不到齐吾尔身边?”有些没头没脑的。
窦来弟斜睨着人,双臂抱在胸前。
“为什么我要到齐吾尔身边?”
他又抿唇不语,眉峰成峦,五官透着阴郁神气。
窦来弟满不在手地耸肩,继而道:“我去他身边干啥儿啊?他不顾背上的伤,早骑着大马赶往九江,才不来领我的情呢!”
什么?!
闻言,关莫语略显讶异地扬眉,声音持平,“他前去九江所为何事?”
她唇微嘟,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道──
“阿男喜欢他,他喜欢阿男,阿爹也喜欢他,却不知阿男也喜欢他,所以齐吾尔都快被搞疯了,他想作咱们四海窦家的五姑爷,才不屑当什么三姑爷呢。”
唉,提及此事,免不了想起来到塞北之前的“旧恨”,她当真被阿爹许给旁人,他却袖手旁观、一语不发,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他……你是说,他、他和五姑娘……”怕说话结巴,他瞠目,深深地呼吸吐纳,脑中思绪交错杂乱,正努力想理出一条思绪。
而胸腔中的鼓动一次快过一次,他的心被高高地提起,悬在半空。
“傻啦?作什么瞪着我看?”窦来弟朝他顽皮地皱鼻。
“不、不是……我是……”
老天!他到底想说什么?!
这口拙的状况似乎越趋严重,再次调整气息,他终于把话一字字地问出口来──
“齐吾尔赶往九江,若是他最后与五姑娘在一块儿,那你怎么办?”
窦来弟先是笑出声,接着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两手闲适地撑在身后,她细眯着眼,脸容微仰,任暖阳在白颊上跳动。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可好极啦!我就爱看这样的戏码。”
“你不是喜欢齐吾尔吗?”他语气略微尖锐,有些咄咄逼人。
窦来弟歪着头愉悦地笑着,颊边的酒窝柔软可人。
“我有说过喜欢他的话吗?嗯……好像没有耶。”
有!她有!
关莫语死瞪着她的侧颜,硬是忍住就要冲出嘴边的话,胸口起伏甚剧,然后听见姑娘家柔软的语调,不着痕迹地抚去他胸腔的郁闷之气。
“我就算喜欢齐吾尔,那也是因为阿男喜欢他、阿爹喜欢他,其他的姐妹们喜欢他,所以我就跟着喜欢他,拿他当四海的好朋友了。”
所以……是爱屋及乌……
既是如此,就不算男女间的意爱了……
她只拿那个蒙族族长当好朋友罢了……
有股想笑的念头,若他现在开怀咧嘴,会不会很奇怪?
窦来弟没理会他神情的变化,美眸望望天空又看看一望无际的原野,最后收回视线,静静地瞅着不远处那只在行上跳来跳去的小百灵鸟,唇边浮出一朵笑花──!
“你问我怎么办?呵呵……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啦,世间男子何其多,总能找到好的。倘若真找不着,别忘了阿爹还有最后绝招,肯定能把我嫁出去的。”
开怀的心瞬间扭成麻花,一促一促的。“你打算比武招亲?”
“有何不可?比武招亲方便省事,瞧,大姐不就嫁得顶好的,说不准我也能蒙到一个如意郎君。”
他两道剑眉纠缠再纠缠,死瞪着她,咽了咽喉头,那声调艰涩得吓人──
“这是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三姑娘爱玩爱闹,也该有个限度。”
哟!他谁啊?!倒教训起她来啦?!
窦来弟心里轻哼,抬起手闲适地将发丝塞在耳后,彷佛谈论的全是旁人的是非,与自己不相干。
“我没开玩笑,是再正经不过了。我不嫁,阿爹要着急的;我想嫁,总要找个武艺还过得去的男人,不一定要长得好看,就算黥了面、丑得教人望而生畏,也没什么不行。”
闻言,他心中一突,双目定定地看着她,尚未猜出那话中之意。
她秀眉轻扬,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忽然笑了起来!
“再不然,还有最、最、最后的一个法子……”那张心型脸容缓缓地转过来面对他,眼波如烟,教人瞧不清里头的光芒。
她红唇微掀,玩笑地接着言语:“若果真嫁不出去,那只好跟你打商量啦,委屈关师傅好心一点儿娶我过门,教我阿爹安心,呵呵呵……就不知你肯不肯相帮?”
呃……嗯……
关莫语再次瞠目结舌,眼前的景物彷佛糊成一片,分不出天地花草,就只剩下姑娘的脸庞清明如玉,似笑非笑地和他相望……
第七章无意且休
窦来弟最终还是跟着关莫语返回九江,这塞外的夏少了九江绵绵难绝的蝉鸣,莺飞草长、天清水绿,想想,也过得挺惬意的。
回到四海,齐吾尔和窦德男之间的误会已然解释清楚,小俩口这几日甜甜蜜蜜的,不是腻在房里说些体己话,就是出城玩去,看得窦大海呵呵笑着,脸上横出不少条笑纹来。
“瞧见没?关师傅,咱们家又要办喜事啦!呵呵呵呵……”
镳局大厅里,那大汉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满嘴的落腮胡像会飘似的,每一根都在笑。
关莫语与他隔着一个小茶几,五官从容,缓缓地颔首。“恭喜窦爷觅得佳婿。”
今日,他是特地送来众镳师的行程安排给窦大海过目,算是每季开始的例行公事,而这份行程分配主要是由云姨掌握,他则从旁协助,给窦大海确认过后,便可知会众位镳师。
但,正事已了,窦大海话却多,硬拖着他不让走,说来说去净绕着喜事打转。
“是啊!咱家的大姑爷是英雄好汉、二姑爷是血性男儿,如今再得一位有情有义的五姑爷,好啊!咱儿心里痛快,比饮酒还乐!”说着说着,没来由地,原本飞扬的两条粗眉戏剧性地纠缠起来,他忽地张手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重重叹气。
关莫语微微淡笑却不主动询问,端起几上的茶徐缓饮着。
“唉──”又是一声重叹,摇晃着满腮胡子,好似极为苦恼。
“唉唉──”叹得更响亮,要人忽视都难。
放下盖杯,关莫语终于开口:“窦爷有什么难处吗?说出来,在下纵使不才,说不定也能帮忙出个主意。”
闻言,窦大海铜铃眼发亮,直勾勾地瞪着,上身都快扑来抱住人家了。
“呵呵呵呵……要是关师傅肯帮忙就谢天谢地啦!唉,阿男要嫁人了,咱儿心里虽然痛快,就不知怎么地,隐约觉得有块小东西堵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的,仔细想想,九成九是为了咱们家来弟哩。”
话题突然扯上那个刁钻的姑娘,关莫语心中一动,嘴角微凝,想维持从容的模样竟是难了。
窦大海见他不语,挥了挥手继而又道──
“唉唉,这事千错万错都是咱儿的错,摆了一个好大的乌龙。你想想,原本都把来弟许给齐吾尔了,还放她大假,赶着她快快出塞北和人家培养感情,现下齐吾尔和阿男有了好结果,大伙儿全把来弟给冷落了。
“唉,咱儿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说不准她也喜欢上齐吾尔,偏偏不说,还装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咱们窦家六个闺女儿,就她最教咱儿摸不透,唉……所以才想拜托关师傅旁敲侧击一番,你同来弟常在一块,或者能知道她──”
“来弟不爱齐吾尔。”他冲口而出,连“三姑娘”的称呼都省了。
窦大海先是一愣,铜铃眼溜转着,随即问道──
“咦?你怎地知道?!来弟同你说的?喔……她跟你说,就不跟咱儿这个阿爹说,算来算去咱儿和她比较亲耶!这丫头真是的,她就什么事都跟你说,都不来跟咱儿说,咱儿是她阿爹耶,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唉唉唉,害咱儿担心得要命……”开始碎碎念。
关莫语假咳了咳,心头莫名燥热,窦大海在旁嚷嚷,他思绪倒飘啊飘地往青草河畔的那一日荡去──
我想嫁,总要找个武艺还过得去的男人,不一定要长得好看,就算黥了面,丑得教人望而生畏,也没什么不行。
若果真嫁不出去,只好跟你打商量啦,委屈关师傅好心一点儿娶我过门……
呵呵呵……就不知你肯不肯相帮?
她的话语说得轻巧,彷佛兴之所至,胡来撩拨,是不带责任的,却在他心湖里投下石子,让他的想法如万马奔腾,不住地猜测其中含意。
不能否认,他的确在意那个姑娘。
原是深藏着的一个意念,隐伏在下意识当中,连自己也不清楚,全因她被许给别的男子,他心脏像被刺了一剑,由那口处爆出热流,激烈得不可抑制。
大厅里蓦地静下,关莫语好一会儿才察觉不对劲,眉眼一抬,就见窦大海两只手肘搁在几上,撑住一张胖圆大脸,双目像在打量着什么意爱的玩意儿一般,拿着他直瞧。
“窦爷……”真有点教人发毛。
落腮胡里的厚唇咧得开开的,忽地丢出话来──
“关师傅,你来咱们四海有一段时候了吧,呵呵呵,你很好,真的挺好的,办事俐落,有大将之风,从从容容的一点儿也不毛躁,跟咱们家招弟一样,只除了酒喝得不够多,不过咱儿还是挺喜爱你的。”
“窦爷谬赞,关某不敢当。”
“敢当的、敢当的!”厚实的大掌称兄道弟般拍打对方肩膀,“关师傅……你记不记得咱儿曾说过要请九江的八大媒婆帮忙,替你找个好姑娘?呵呵,你不记得也不打紧,咱儿记得就成,九环钢刀窦大海向来是言出必行,你的婚事就包在咱儿身上啦!”
这一下来得好快,关莫语心中错愕,真怕他有所行动,赶忙道──
“窦爷不必费心,关某孑然一身惯了,还不想成家。”
“唉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十七、八了吧?是该讨个老婆了。”他略略停顿,虎目炯炯有神地盯着不放,嘴角弯着怪异的弧度。
关莫语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正想寻个藉口离去,却听见他压低声调探试地问──
“关师傅……嘿嘿嘿,这个……咱儿是说,你觉得咱们家来弟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
关莫语眼微眯,咽了咽喉头,却有些顺不过气。
“咱们家来弟像她娘亲生得顶美、嫩白嫩白的,像街上刚出炉的馒头,唉,虽然脾性刁了些,可咱儿敢拍胸脯给你保证,她心地善良、有侠义心肠,是个好姑娘哩……你同她在一起好些年,有没有一点点喜爱她呀?呵呵呵……要不要考虑把她娶回家呀?”
一口茶老早就喝进肚里,偏选在这个时候倒呛出来,关莫语猛地咳嗽,咳得胸口发痛,双目都泛出泪花,有的还从鼻孔里流出。
“耶?”窦大海搔搔落腮胡,真个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有这么可怕吗?”
“当然有。阿爹这是逼迫,能不可怕吗?”
此时,后头的布廉一掀,话题里的姑娘大步跨出,也不知她何时躲在廉后、听了多少,而那张心型脸蛋倒十分平静,没半分发怒的模样。
不过,就算她当真气恼,也不会随便显露出来。
咳声终止,关莫语用衣袖拭净唇角,慢慢地抬起头面对她,这一接触,窦来弟外表镇定如常,倒是他心跳加急、峻颜更热了。
“来弟……呵呵,乖女儿,阿爹哪里逼他啦?咱儿这是询问,问问意见罢了,不成吗?”窦大海陪着笑脸,边把脖子缩了回来。
不等窦来弟开口,他“唬”地立起,拳头击在掌心上,又朗声道──
“哎呀!险些忘了,咱儿过午还得上珍香楼和几位同业的朋友会面,这会儿非赶过去不行,咱儿先走啦,你们……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庞大的身躯跑得挺快,一溜烟就冲过练武场,消失在门外。
此时分,秋的脚步已渐渐来临,一阵凉风扫来,在宽广的练武场上旋了两圈,无端地吹进开放式的大厅里,教那一男一女之间的气氛冷瑟起来。
“瞧来,你是不打算帮我这个忙啦。”窦来弟若无其事地扬眉,暗地里已把他骂了三百遍。
甭说整个江湖,就一个九江,想娶她四海窦三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阿爹已经把她姑娘家的矜持和尊严踩个稀巴烂,主动同他提亲,他、他他倒好,咳了几声就想应付了事?!
他不想娶,她难道真嫁不出去吗?!
“也没啥儿关系,反正还有九江的八大媒婆帮忙,再不然,就学大姐来个比武招亲罗,反正阿爹高兴就好。”旋身欲走。
快走快走,再不走,她真要扑上去咬他了。
“三姑娘──”
“叫我来弟。”像只受到攻击的刺蝟,她身子跳了起来,声音陡地尖锐,就连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微微喘气,她胀红着脸努力宁定,眸光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那男子的眼瞳深沉莫辨,宛如两潭黑井,里头装着太多秘密是她所不能理解的,而这样的执著又算什么?她都想嘲弄自己了。
“对不起,我心情不太好。”丢下话,她头也不回地跑开。
而大厅上,这个被遗留下来的男子双眉纠结、薄唇紧抿,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接下来的几日,挺平顺地滑过。
窦来弟原还担心和关莫语见面要不自在,可情况依旧和以往相同,只是他七窍终于开了一窍,不再称她“三姑娘”了,而是唤她来弟。
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