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高墙之外。
“放我下来,你、你别碰我啦!青龙──”
窦来弟好不容易才定下神魂,然而颈后的寒毛仍竖得高高的,身子绷得好紧。
男人不仅把她的抗议当成马耳东风,还伸出那只、那只大掌捂住她的嘴,影如鬼魅,足不沾尘,几个起伏已在数里之外。
窦来弟透过他的指缝发出“唔唔”叫声,无暇顾及他要把她挟到何处,光想到他的手蒙在自己嘴上,她都快晕了。
“唔龙,放唔唔唔!”
“好好。叫吧,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仍是在大明湖畔,不过离朱府已有好一段距离,确定安全后,他终于放她下来。
“本打算来无影去无踪,你无缘无故放声大叫,死人都被你吵醒啦。唉,我这是救你耶,难道你想待在那儿等人来抓?!”
什么叫作无缘无故?!
窦来弟没注意到自己又恼火了,胸口起伏甚剧,咬得银牙生疼。
“你、你你的手碰过……碰过那、那个地方,洗也没洗,你脏不脏啊?!”
她年纪虽小,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也知这情况有多羞人。
青龙脑筋转了转,忽地恍然大悟,竟恶劣地朗声大笑──
“哈哈哈哈……我以为发生什么严重的事,让三姑娘失控成这个模样,又叫又嚷的不说,还拳打脚踢像个坏脾气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她双手握拳,眼睛眯成细细的一条缝,眸光淬着毒。
他习惯地耸了耸肩,好自然地道──
“你娇娇小小的,个儿还不及我下巴哩,抱起来比根羽毛还轻,呵呵……明就是个孩──”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硬要踩她痛处才爽快吗?!
窦来弟的九节鞭再次攻其不备,他话还没完,一道银光激至,镳头已刺向肚腹──
“喂?!”他神色错愕,肚腹一捺,险险躲过镳头尖锋。
还要开口说话,却见九节鞭在窦来弟颈上绕过半圈,她头一甩,拨鞭缠脖,镳头转换方向再度扑来。
“你又怎么啦?咱们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喂──”他左闪右避的,还几回都差那镳头一丁点儿的距离。
该说他福大命大呢?还是有意相让?也只有他知道自个儿的心思。
越打不中他,窦来弟越是气他,一个手肘拐鞭疾出,竟被他徒手攫住前端,想也未想,她反手劲扯──
那男人却抓住这短切的时间忽地扑至她面前,黥面笑得夸张,张开十指就要摸她脸容。
“我没洗手哩!”
“哇啊──”窦来弟闭起眼反射性尖叫,连贴身兵器都丢了,两手只顾着捧住自己的脸蛋。
他哈哈大笑,双臂大张,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抱起。
其实,青龙有些后悔这样的举动,但此刻的他没法想那么多,心中胀得好满好满,就是有股冲动想箍住这小姑娘,不让她逃开。
移开手心!他的脸便在眼前!眼神深邃得不可思议。
这时间,窦来弟脑中零零碎碎地闪过什么,偏是拼凑不出来。
“你干什么?!?”老天,他把她勒得好紧,简直动弹不得。
他瞧着她,闻到姑娘家的香气,忽地叹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丑?”
“难道要我说你长得很俊吗?放开我啦!”
她红着脸挣扎起来,像头野蛮的小兽不住地扭动,对着他拳打脚踢,见他的前襟被她扯松,露出一部份的肩膀,她磨磨牙张口便咬,几是使出浑身气力。
好狠,都快扯下他一块肩头肉。心底叹气,他终是松开健臂。
腰间的束缚一弛,窦来弟连忙跳开,喘着气,瞠着大眼戒备地瞪着。感觉嘴里漫着腥咸味儿,她用手背擦去,才知道唇上沾了红。
很好,早该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只是咬得银牙生疼。
静默地对峙了会儿,那男人恍若在笑,丝毫不在乎肩上的伤,语调极低──
“有没有谁说过,你生气的模样挺可爱的?”
经他一提,窦来弟顿时惊觉过来,她、她她又在人前失控了吗?老天,她是怎么回事?深深地呼吸,心里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冒出,哼了声却不说话。
“我知道啦。”他咧嘴笑开,露出过份洁白的牙,“你在旁人面前尽扮乖女孩儿,从来不发怒,像刚出生的小猫儿似的,可在我面前本性就全显露出来啦,常说不到几句话就动刀动枪,所以算来算去,就只有我见过你气恼的模样,是不?”
她还是固执地抿着唇,弯身抬起九节鞭,一节节地收妥,那神情专注无比,彷佛这是件极为慎重的事。
青龙嘿嘿地笑了两声,略略弯身,歪着头由下往上打量她。
“你别过来!”她倒退一步。
“好,不过去。你嫌我手脏嘛。”他好脾气地摊手,忽地伸手在前襟里东摸西找,取出一柄羊脂玉如意。“拿去。”
咦?想干啥儿?
窦来弟狐疑地眨眨灵眸,瞄瞄莹光温润的如意,又觑着他的神色。
“那是你要的,不是我,给我干什么?”
“我想给你。”有点儿蛮。
窦来弟微怔,脸颊跟着发热,也不知为什么,片刻才道──
“我不能拿。你硬要给我,我会把它丢到湖里。”
是不能,不是不愿。青龙咧嘴又笑,健臂陡扬,就见幽暗中划出一道银弧,那柄价值不菲的玉如意“咚”地轻响,就这么沉进大明湖底。
“你?!”窦来弟明眸瞬间瞠大,檀口微张。
他二话不说,把另一柄玉如意也取将出来,以相同手法远远抛去。
夜中,再闻一声落水轻响,如意终又成双。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真被他搅得一头雾水。
“你的如意丢进湖里,我的如意也丢进湖里,挺好的。”他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这一瞬间,窦来弟竟觉得他高耸面颊上的漩涡状刺图不那么丑陋,或者瞧惯了吧,只觉好生自然,而他的眼神呵……
“呵呵……瞧你这模样,我吓着你啦?”
他双臂习惯地抱在胸前,轻轻颔首,没等她回答,即露了手轻身功夫,身躯潇洒地向后飞退。
青龙──“
窦来弟追出两步,在月夜里唤着他的名字。
“保重。后会有期。”
只闻声,如古琴沉沉而奏,那男子来去无踪。
后会……有期……
驻足片刻,她抬眼瞧向露出云外的那弯月牙儿,若有所思地微微笑着。
合上双眸,脑海中浮现他的眼,那眼神呵……深刻黝黑、似曾相识,她知道,一定在某处遇过这样的眼,她肯定见过……肯定见过……
“在想什么?”唧唧蝉鸣中,那男人这样问她。
她没张开眼睛,感觉脸颊微凉,有谁遮挡了头顶上的阳光?她鼻中自然地发出轻哼了。
那男人不肯罢休,透着无可奈何地道:“要睡回房睡,坐在这儿打盹儿怕要中暑。”
谁说的?窝在那闷热的房里才真要中暑哩。
这廊下的小天井多好,虽然蝉声不绝,至于微风,若是老天心情好,还会带着淡淡香气,也不知是打哪儿吹来的。
“关莫语,你好吵……”窦来弟勉强地坐直身躯、伸伸懒腰,秀气地打着呵欠,眸子一掀,就见男人逆光蹲在面前,离得好近。
“不热吗?瞧你额上都是汗。”
热,当然热,她是热晕了吧?!
一时间,她看不清那张面容,感觉他似乎在笑,两道目光神俊地投在她身上。
心猛震,像被谁用力地扯动,而脑中激光划过──
怪呵!她眉心皱折,甩甩头再次瞧去,却觉他的眼……他的眼呵……深刻黝黑、似曾相识,和四年前的月夜下,大明湖畔的那对男性眼神竟如此雷同?!
“怎么?我头上长角了吗?”关莫语岂知她心中转折,以为她尚未完全清醒。
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男子,窦来弟唇掀动,不太确定想说些什么,因为脑中好生紊乱。
“不会真中暑吧?”他眉峰轻皱,大掌已伸来碰触她的额和颊。
“我没事。”窦来弟拉开他的手,眸子还是瞬也不瞬地紧盯着他,忽地,心型脸容绽出一朵笑,浅浅荡漾,“我刚刚真睡着,还作了一个梦。”
关莫语收回手,兴然地点点头,“是吗?梦见什么了?”边问,他学她落坐在纜乳|芟碌奶n咨稀?br/>
“我梦见了和你走的第一趟镳,那一年在济南府大明湖畔,你记不记得?”
他十指交握,沉吟了会儿,声音持平,“嗯……我还记得托镳的是一位巡抚大人,姓朱。”
“呵,他的乌纱帽早被摘下啦。你忘了吗?咱们把镳物送达后,当晚朱府便遭偷儿光顾,把御赐的羊脂玉如意给弄丢了,后来这事不知怎地传到皇上耳里,京城下令追查,牵扯甚广,连带把那姓朱的丑事全揭了,最后弄得龙颜大怒,拟了道旨意把他在济南的家产全给抄啦。”心型脸儿搁在膝头,她瞄了他一眼,看见阳光镶在他峻颊上。
关莫语抿着唇并未说话,神情难解,他常是这个模样,让人摸不着边际。
算一算,他进四海都已四个年头,自那年与他一块儿押镳,两个人好像被条无形的绳子系住似的,她出外走镳,必定有他随行,而反之亦然。
刚开始,说是为了助他尽早了解四海的环境和镳局的运作状况,到得后来,两人却被视为一体,成为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她还是摸不清他的底。
可阿爹就欣赏他这一点,说他沉稳有谋、年轻有为,是姑娘家托付终身的好对象,当然,他还是阿爹有酒同欢的好伙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知道是谁偷走那对玉如意。”她眨眼笑着,软软地问:“你想不想知道?”
闻言,他转过头来,浓密的眼睫微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跟你我扯不上半点干系,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是呀,是不重要。”窦来弟一手支起脸蛋。
她是个大姑娘了,这四年来身高虽没抽长多少,但眉宇间更添妩媚风情,窦大海常说她是六姐妹里最像娘亲的一个,若换下劲装,改着宫衫,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是哪家的金枝玉叶,纤秀得只能抚琴扑蝴蝶。他心里赞叹着。
撩开颊上的发丝,她清清喉咙又道:“夏日难得凉风,镳局难得清闲,多么难得的午后,唉,我这是在跟你闲聊,又不是谈什么军机大事,作啥儿这般严肃呀……”
关莫语轻唔一声,选择聆听,他淡淡地道:“你说吧,是谁偷走那对玉如意?”
这会儿,窦来弟反倒不回答了,看得一旁的男人浑身不对劲儿,才慢条斯理地启口──
“若我说……是巫山青龙寨的大头目趁夜取走的,我还和他说了好些话,瞧见江湖传说中的那张黥面,你信是不信?”
她确实梦见了,记起那黥面男子说的后会有期,而忽忽四年,却未再见。
关莫语竟是笑出声来,边摇着头。
“这说不过去,巫山离济南甚是遥远,他青龙寨专干大买卖,怎可能迢迢千里,只为一对玉如意?”
窦来弟不服气地轻哼,“你不信?”
“信是如何?不信又能如何?”他扭动颈项舒松关节,微微笑着,“黥面青龙早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这些年来,巫山青龙寨听说都由二寨主把持,官府几次围剿都没能成功,这寨主之位迟早要被人夺去。”
抿着唇静默半晌,窦来弟俏皮地轻皱鼻头,忽地问着──
“关莫语,你说……他跑哪儿去了?”
被问话的男子怔了怔,跟着沉默下来,那神态是耐人寻味的。
一会儿后,他才答道:“谁知道呢?说不定他良心发现,决定金盆洗手;也说不定他被谁杀了,曝尸在某处荒野,任野狗吞食;更说不定他被手下囚禁起来、或者大病不起,才把寨中事务交由他人代管,嗯……最有可能的是他看上了某家的姑娘,像只绵羊般地跟在那姑娘的身旁。”
她瞅着他,他也瞅着她,微风软绵绵又懒洋洋的。
她忍不住冲着他笑,静静地开口:“我喜欢你最后的那个假设。”
唉……关莫语内心不由自主地叹气。
有时,一些话就这样不经大脑冒了出来,想后悔已来不及,想说些话掩饰,又怕欲盖弥彰,要透露更多。
蓦然──
“嘿嘿嘿,猜猜是不是小金宝?”一双润厚掌心从后头“啦”地捂住窦来弟半张脸,笑得怪里怪气的。
用得着猜吗?
窦来弟仍是手支香腮,半分不动,懒懒地掀唇,“你不小,都十七岁啦。”唉……
小金宝收回手,笑嘻嘻地挤到关莫语和窦来弟中间,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咱儿也要听。”
关莫语静默不语,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庆幸这小姑娘跑出来搅局。
至于窦来弟,倒瞧不出丝毫异样,她捉弄小金宝惯了,极自然地道──
“不告诉你。都说是悄悄话了,怎能教你听去?”
“唔……”亮灿灿的大眼瞄过来扫过去的,涎着嘴脸,让人联想到厨房膝大婶前些日子捡回镳局的小野狗,“喔──别这样嘛!要不……三姐同咱儿说一件事,咱儿也同三姐说一件秘密,惊天动地的那一种,好不好?”
窦来弟嗤了一声,忍不住捏着她苹果似的阔颊。
“哈!你这性子,能有什么秘密啊?”一根肠子通到底,和阿爹一个模样。
“就有就有!欸欸欸……三姐轻一点,会痛耶!呜……”忙着逃离她的“摧残”,小金宝迅捷地“爬”过关莫语,临了,还把他推向窦来弟。“关师傅让你捏,他肉硬,不怕疼。”
关莫语失笑地摇头,挤在她们姐妹中间有些动弹不得。
“我不捏他,偏要捏你。”
窦来弟作势欲抓,却听见小金宝哭诉──
“呜呜呜……三姐心疼关师傅,都不疼咱儿啦!”
“臭宝儿,你说什么哪?!”
窦来弟俏脸泛红,方寸急跳,不禁瞧向身旁的男子,发现后者也正垂首瞧她,两人视线接个正着,均是怔然。
关莫语率先回神,假咳了咳,他微微一笑,声音力持平静──
“宝姑娘不是有事要说吗?听说是惊天动地的那一种,在下很有兴趣哩。”
小金宝呵呵笑开,点头如捣蒜,略带憨气地嚷着──
“是啊是啊!差些给忘了,呵呵呵……这可是最新消息喔!阿爹和阿男打塞北回来啦,刚刚才进大厅,咱儿听见阿爹跟云姨说,他在塞北那儿应了一桩婚事,要把咱们家三姐嫁到蒙地去。”
“喔,就是那个蒙族族长齐吾尔嘛,咱们都认识,他来过四海几回,关师傅也见过的,呵呵呵……挺好挺好!四海又要嫁闺女儿啦!咦?三姐,你怎么走啦?咱儿话还没说完咧,走这么快作啥儿啊?喂,三姐──”
窦来弟没理会她的叫唤,人已往前方大厅跑去。
“怪啦──”
小金宝嘟哝几句,眼一抬,又被身边的男人吓了老大一跳──
“关师傅,你中暑啦?!脸怎么这么白啊?!”
唉,都怪这天,热得一塌糊涂。
第五章观情不语
四海镳局大厅,窦大海大剌剌地坐在太师椅上,咂了口茶放下盖杯,用衣袖胡乱拭去落腮胡上的茶珠,兴冲冲对着一旁的美妇道──
“咱儿见齐吾尔这孩子好啊!有胆识、有见地,还能跟咱儿痛饮三百杯,这么好的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呵呵呵呵……咱儿这回儿到塞北去是想瞧瞧带弟,没想到额外丰收,帮咱们家闺女儿找到如意郎君罗!”
去年冬,窦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一同出阁,窦二远嫁塞北,今年春末传来已怀身孕的消息,乐得窦大海快要飞上天去。
云姨心思没他那么乐观,跷着的腿踢了踢,淡淡地道──
“姐夫可不要乱点鸳鸯谱,说不准,咱们家来弟早有心怡对象;也说不准,齐吾尔心里头有他喜欢的姑娘了。”
“不会不会,呵呵呵……决计不会啦!”他挥手强调,“咱儿问过齐吾尔,要他当咱们四海窦家的女婿,喝!你没瞧见他的模样,可兴奋的!咱们家来弟和他年纪近些,咱儿看呀──”
“阿爹。”说人人到,窦来弟揭开后头布廉子,心型脸容微微笑着,就如寻常一般,“我听金宝儿说,阿爹从塞北回来啦,咦?阿男呢?”她慢条斯理地轻问,缓缓踱进大厅。
“刚踏进镳局又溜出去啦,说要去修理她的银枪。”见到闺女儿,窦大海笑得更畅怀,嘴都要咧到耳根后。
他对她招手,要她坐下,两手捧着自个儿的茶端到她鼻下。“嘿嘿嘿,来弟乖,喝茶啊。”
金宝儿适才求她说悄悄话时,也是这个嘴脸。
窦来弟将茶接了过来,往旁边小几一放,似笑非笑的;此时,后道的布廉子二度掀开,就见小金宝两手抱住关莫语的上臂,硬是拖了出来,边大声嚷着──
“阿爹甭说啦!您想对三姐说的事全教咱儿给讲啦!快帮忙瞧瞧关师傅,他八成中暑了,要不就是吃坏肚子!”
她天生力大,非比寻常,不由分说已将关莫语塞进太师椅里,还在旁边跳得像只泼猴。
“唉,这些天热得难受,傻二和阿俊前天也中暑,来来,压他人中,这一招肯定有效。”边说着,云姨立马站起,撩起衣袖就要过去。
“中暑当然要刮痧放血!”窦大海声音洪亮,当机立断的,冲着窦来弟便道:“快,帮他把上衣脱掉,咱儿用杯盖帮他刮刮,一会儿就舒畅啦!”
结果,窦大海、云姨和小金宝全挤在关莫语身边七嘴八舌,连练武场上几位相互喂招的镳师都暂停练习,转头瞧着。
就窦来弟一个没动作,只抿了抿唇,直勾勾瞪着脸色略白的关莫语,后者真是有口难言,他目光在喧嚷中与她相接,露出苦苦一笑。
“各位,我没事,好得很。”抓到机会,关莫语赶紧澄清,见众人仍瞪大眼睛瞅着,他又苦笑,“真的没事,我没中暑,更没吃坏肚子。”
“可是你刚才脸好白,咱儿都以为关师傅要晕了!”小金宝的圆脸陡地凑到他面前,眯着眼仔细观察。
“唔……是吗?”搔搔头,有点含糊其词。
“窦金宝,你一定要没事找事吗?!”这坏习性,总是不弄清楚就搞得鸡飞狗跳的。云姨柳眉打结,忍不住扠腰一吼。
“呃……呵呵呵,没事、大家都没事,你们谈吧,爱谈多久就谈多久,别来理咱儿,呵呵呵……金宝儿去也!”边说边退,退到练武场,她忽地转身,一溜烟地跑掉了。
大厅的状况终于安稳下来。
静了静,四个人都没说话,关莫语突然僵硬地开口──
“你、你们慢谈,城西王员外有件杂物托保,我过去瞧瞧,若无问题,也得回去整理包袱准备出发。”
他不住窦家,四年前便在镳局附近的小巷里租下一间民房。
“等等,关师傅别走啊!”
正要起身离去,却被窦大海出声制止,他再度坐进太师椅里,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强烈的排斥,咬牙忍住,两边额际的太阳岤明显跳动着,而一张峻颜竟较适才更白上几分。
他在干什么?!内心自问,他还是苦笑,就是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窦爷有何要事?”深深呼吸,暗暗调息,他嘴角仍保持惯有的徐缓。
窦大海哪里知道他的异常,抚着黑胡,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呵呵地道──
“这事还真得关师傅帮忙不可了。有点儿说来话长,不过咱儿就长话短说,咱儿在塞北替来弟订了一门亲,想把她嫁给那个蒙族族长齐吾尔,这桩婚配真是天作之合、天成佳偶、天衣无缝,只是咱儿想要来弟明日就动身上塞北去,九江的夏热得教人心浮气躁,可塞北那儿的天气正好,呵呵呵……他们小俩口趁着好时节多亲近亲近,秋风一到,咱们窦家又可以嫁闺女儿啦!”
他算盘打得响叮当,脑中现出一幕又一幕的完美画面,哪还注意得到窦来弟轻成峰峦的眉心、和关莫语额上隐隐浮起的青筋。
闻言,关莫语敛下眉目,按捺胸臆间那股烦躁,突觉四周的空气稀薄起来,他难过地咳了咳,勉强自己开口:“窦爷的意思是──”
窦大海笑眯着眼又说──
“你和来弟常一块儿走镳,她此去塞北,镳局里又少了一个人手,一些本由她负责的事务可能得请你多看着点儿,不过咱儿不会亏待你的,薪酬方面定会多添上去,还会尽快找人帮你分担,唉……为咱们家来弟婚姻幸福着想,还请关师傅多多帮忙啦!”
“阿爹,您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吗。”一直静观着的窦来弟终于说话,声音柔软,不急不躁的。
她是这次话题里真正的主角,却从头开始就一副无谓的模样,彷佛事不关己。
“我跟齐吾尔又不熟,谈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完,嫁得那么远,要是他欺负我、惹我生气,想回娘家哭诉的话,还得骑上好几天的马,等骑回四海来,说不定气早消了,又得骑着马回去,累不累翻了?”
姑娘家论及婚嫁常是满面羞红,绞着十指,下巴垂到胸口,然后支支吾吾地来一句“嗯……全凭爹娘作主”,接着巧肩一扭,奔进自个儿闺房里躲着。
无奈,四海窦三不是寻常姑娘,谈婚嫁跟谈生意似的。
窦大海似乎听到一件极其好笑的事,“噗嗤”一声,落腮胡都沾上自己的口沫儿了。
“人家欺负你?!呵呵……你别去欺负人家就阿弥陀佛、三生有幸啦!也不想想那性子像谁,哪儿轮得到旁人欺负?”这话意有所指,没来由惹着了一旁的美妇。
“姐夫说这话什么意思?”有道是语气越软,危机越大。
窦大海脖子瞬间一缩。“什么什么意思?咱儿还能有啥儿意思?这不正在询问关师傅的意思吗?”
一串儿像绕口令似的,吞吞口水又说:“关师傅若是点头帮了这个忙,来弟今晚便能将行囊整理妥当,明儿个就开始放大假,直奔塞北和齐吾尔培养感情去啦。”
“关师傅有自个儿的工作要做,忙得很,阿爹刚才没听见吗?他还得走王员外那支镳,根本分身乏术。”窦来弟抓着垂在胸前的发尾,声音微微拔高,不过依然柔软。
窦大海嘿嘿地笑了两声,“关师傅都没开口哩,全是你的话。他可是咱们四海镳局公开票选最有能力、最具价值,又富最高协调力的优良镳师耶,啥儿烦杂琐碎的事还不都迎刃而解,你担着什么心啊?!”
红唇微嘟,窦来弟脑子里不知打啥儿算盘,忽然侧过脸蛋,瞬也不瞬地瞅着关莫语──
“你说,你是不是答应让我去?”
这问法有些古怪,可一时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或者……是用字遣词吧犀和直接了点儿。
关莫语从没一刻觉得开口说话是件如此困难的事。
喉结上下蠕动,他目光停驻在窦来弟那张俏丽的心型脸儿上,只觉胸腔胀痛,几要晕厥。也许金宝儿说对了,他真的中暑了。
“呜呜呜……关师傅,为了咱们家来弟的幸福着想,咱儿跟你拜托啦!”窦大海“唬”地跃到他面前,两只大掌抓住他双肩一阵狂摇。
突然间思及什么,两眼陡地瞠大,兴奋地嚷嚷:“有啦有啦!要不这样吧,等来弟的婚事订下后,咱儿同你保证,也给你放大假,然后重金礼聘九江的八大媒婆帮你牵红线,你看上哪家姑娘尽管说出来,咱儿替你作主。嘿嘿,话又说回来,其实有好些人跟咱儿提过,想把自家的闺女儿嫁给你当老婆,咱儿一直找不出适当的机会同你说哩。”
一旁,窦来弟粉嫩的脸沉了下来,美眸跟着细眯,抿着唇却不说话。
至于关莫语,他脑中本就紊乱,又被窦大海劈哩啪啦的连番快语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好看的唇型缓慢掀动,终是挤出话来──
“窦爷别为在下的婚事费心,还是……还是三姑娘的婚事要紧。”
“那你是答应啦?!呵呵呵呵……咱儿就知道你够意思,呜呜呜……招弟和带弟好不容易出阁,现在也轮到来弟,唉,真是教人既感动又感伤呵……”
“窦爷我、我──”说话啊?!关莫语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扪心自问,他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能以怎样的资格去说?
“我会连带处理三姑娘的工作,既定的行程也毋需更改。”他语气懒懒的,连自己也没发觉。
此话一出,窦大海自然是感激万分,只差没扑上去抱住人家,却听见窦来弟开口言语,那语调柔得不可思议,软得教人筋骨松散──
“好,关师傅把一切都安排好啦,了不起呢,既是如此,那我也没啥儿好说,就去了呗。听阿爹的话,明儿个开始放大假罗,呵呵……去和齐吾尔多亲近亲近、熟悉熟悉,跟他在塞北的草原上双宿双栖,一块儿骑着大马吹风看日落,唉,想起来就好生惬意。”
呃……怎么听起来有点儿……冷飕飕?
“来弟……”窦大海讨好地咧嘴,小心翼翼地问:“你哪儿不痛快啦?”
从头顶到脚趾儿都不痛快!
心中恨恨想着,她迳自笑开,都不知有多灿烂──
“有人命苦,自愿替我把该做的事顶下来,呵呵,我就要放大假,欢喜都来不及,作什么不痛快?”眸光扫向沉默不语的男子,没来由又是一阵怒火攻心,她气他什么,想说也说不明白,就觉得极想不顾形像,扑上去狠咬他几口。
可恼呵……
“来弟,你去哪儿呀?”云姨望着她的背影问出。
头也没回,她嚷着,“去马厩挑马。选一匹脚力最快的,早早到塞北和人家相会。”
他要她去,那就别后悔。
远远,是牧人的马头琴声,随着草原上的风传来。
还不太习惯这样明目张胆地生气,把心里头的恼怒一古脑儿展现出来,大大剌剌地挂在脸容上。
无妨,反正四下无人,放眼望去净是青翠草原,无边无际,而那轮夕阳似远似近,把天空织就成锦缎一般。
深深地吸气、呼气,又深深地吸气、呼气,胸怀间的淤塞稍稍减轻,她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嫩颊──
不气不气,来,笑一个,窦来弟。
勉强咧嘴,仍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她乾脆翻身下马,让马儿自在地在草原上悠游慢踱,自个儿则一屁股坐了下来,跟着往后倒去,嘴里还叼着根小草。
由九江启程,十日左右已进塞北地方,来到这片草原已过五日,抵达的第一天,她至药王牧场拜会药王夫妇,探望二姐窦带弟和李游龙,在牧场大宅遇到伤势刚复原的齐吾尔。
可怜的齐吾尔见着她,以为此次前来纯粹是为了探望亲人,却在听闻了窦大海要她前来的目的后,吓得差些伤势并发,重病不起。
经解释,终于弄清齐吾尔心仪的姑娘是窦家老五窦德男,同她八竿子打不着。
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此事,窦来弟一方面替阿男欢喜,心里自是放下一块大石,可还有另一块重重地压在心田上,她心里清楚,正是因为那个男子。
天空的云彩动得好快,变化出不同的形状,她眨眨眼,自然而然地瞧着,心思却飘离了,下意识,听见一个声音悄悄地问着──
“莫不是在意人家?窦来弟,是不是……是不是……”
是。
她心里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在意他的,若非如此,那天在四海大厅里也不会被他气得胃抽筋、眼前一片黑。
这四年过去,好多事演变着、发展着,感情也是一样,不是单靠意志就能掌握。她看上他哪一点?真要说,亦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之前是隐约知道自己的心意,直到阿爹替她乱点鸳鸯,这一冲击,那份模糊的意念才真正清晰起来。
可是他呵……竟是一副无谓神态?!恼呵……
懒懒地合起双眸,她试着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平定下来。
半晌,听见浅浅的脚步声走来身边,那人带笑地唤着──
“来弟,这么睡着,待会儿要晒伤脸蛋的。醒醒呀……”
窦来弟睁开眼眸,见一个挺着“圆球”的少妇正笑盈盈地俯视自己。
“二姐,你怎地溜出来啦?!”她连忙站起,扶着窦带弟慢慢地坐在草地上,“姐夫要是瞧见了,肯定又要呼天抢地。”
窦带弟摸着高耸的肚腹,以往尖瘦的下巴圆润不少,她摇头笑叹──
“他最会大惊小怪,我怀了身孕,又不是生病,一天到晚要我躺在床榻上,不能练刀,不准骑马,这儿也不准做,那儿也不行做,闷都闷死人了。这会儿可是趁他被药王阿爹找去谈话,才能溜出来透气呢。”
窦来弟掩嘴呵呵笑了。“唉……可怜的二姐夫,谁教你是他的『带弟亲亲』呢?”这个匿称不是秘密,早传得众所周知。
两颊嫣红,窦带弟皱皱鼻头,难得在妹妹面前露出小女儿家的俏皮。“我和他约法三章啦,有第三者在,不准他这么叫我。”
“带弟──亲亲──你在哪儿?!”不远处,听那男子吼得震天价响,把马头琴悠扬的音调打得七零八落。“带弟亲亲──”
两姐妹你看着我、我瞧着你,窦来弟抿着唇拚命忍笑,窦带弟的脸蛋却比落日锦霞还要红。
显然,这“约法三章”还有待商榷。
“姐夫,你家的亲亲在这儿呢!哟呼──”窦来弟乾脆跳了起身,两手圈在嘴边大声唤着。
来如一阵风,没眨眼,李游龙的大马已“飕”地窜到姑娘们跟前,边翻身下马,边气急败坏地叫嚷──
“我说过几次了,挺着大肚子就要安分一点,再没多久就要临盆,你、你你还要到处乱跑,就不能听话、乖乖地待在床榻上吗?!”
虽然腰身不见了,窦带弟一手仍像徵性地扠着,“这儿望去都是药王牧场,我哪儿乱跑啦?我又没生重病,干什么一天到晚非赖在床上不可?”
“呸、呸、呸!什么生病不生病的?!胡说!”
“李游龙,你下要冲着我吐口水。”美美又难搞的孕妇嚷着,挺着肚子猛地跳起,有点重心不稳地颠了颠!把那男子吓得尽峻颜白苍苍,一颗心给提到喉头。
“好好,你乖,是我错,你别发火……”双臂连忙将她圈住。
“不用你扶,我好得很。”
“唉,亲亲……”
窦来弟一下子被挤到天云外去,见他们夫妻两人吵将起来,结果用膝盖儿想也知道,先妥协的永远是那可怜的男人。
吹出短哨唤来自个儿的马匹,窦来弟身手俐落地翻身上马。
她对着摆不平爱妻的李游龙笑道:“姐夫,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家二姐脾气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呵呵呵……你唤二姐亲亲,就先亲了她再说吧。驾──”
“窦来弟?!”窦带弟脸红心跳。
“不打扰夫妻恩爱啦。窦来弟去也。”
最后一句学上金宝儿,她笑音洒在草原上,策着马,循着远处那马头琴声的召唤而去。
虽是夏日,阳光暖而温和,翻过温柔起伏的坡地,水清草绿中,成群的牛羊散布其上,牧人或在马背上、或席地而坐,与自然为伍。
窦来弟停马瞧着眼前风光,深深呼吸,唇角不由得露出笑来。
此时,一个牧人驱策马儿缓缓朝坡上踱来,窦来弟一开始不觉如何,以为是寻常的蒙族朋友,但见对方越走越近,全然冲着自己而来,瞧那身形是个剽劲的男子,可他头脸以一条白布完全裹住,只露出一对眼瞳,锐利兴然地看着她──
这瞬间,两个名字同时冲到嘴边,窦来弟心中一突,竟不知要唤出哪个才是正确,而唇掀了掀,仍是无语。
那牧人慢条斯理地扯住缰绳,头略偏,忽地将白布的一端揭下。
“三姑娘,别来无恙否?”
窦来弟瞪大美眸,听着他低沉的笑音,瞧见那张黥灼的面容,和四年前一模一样,全没改变。
然而,这是窦来弟首次在白日光明下见到他,那对似笑非笑的眼总藏着什么,熟悉的光芒,熟悉地流转着,以所熟悉的方式试探着她。
“莫不是……认不出区区在下了。”他又问,放任座下的大马去亲近她那匹从四海马厩里千挑万选出来、不仅跑得快、生得更是漂亮的白马儿。
受到“马蚤扰”,白马甩头嘶鸣,这一动,终于把马背上的人儿给震回神来。
“见过青龙真面目者,任谁也难以忘记。”她微微娇笑,压下心头一股不平之气,手掌来回顺滑勒马鬃,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