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情来观莫语

情来观莫语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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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的目中闪动奇异光彩,灼灼地烧向她。

    眼前这小姑娘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仅如此,他觉得整个四海镳局简直有意思到了极处。

    “我以为只有巫山一带才有人认得我,没想到自个儿已经这么出名。”

    巫山青龙寨,他占山为王,底下的徒众多如过江之鲫,下又有长江河运通过,地利之便让他干起那些没本钱的勾当是得心应手,犹如天助。

    窦来弟可爱地哼了两声,刮刮嫩颊臭他──

    “是呀,是大大露脸啦,从巫山一路臭到九江来了。我阿爹说,你把那位奉旨视察长江流域省分的巡抚朱大人整得惨号兮,人家打四川出来,挟着天威,声势各么浩荡,你倒好,一声令下就把人家十来条官船洗劫一空,逼着好多官差脱光衣裤跳进江里,呵……也真够坏的。”

    闻言,青龙双臂抱胸,宽肩耸了耸,声音透进笑意──

    “天气热,让他们在江里凉快凉快多好?我要是真够歹毒,就该一刀一个了结他们,省得烦心,也不用落到被那位朱大人发榜通缉的地步。”

    “这是强词夺理。”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轻哼一声,“你抢光人家大官的家当,还怪人家发榜缉捕你?”

    青龙摇头低笑,片刻才道:“不算抢光,还落了一件好货,”

    窦来弟心思灵巧,脑中已迅速将事情连接起来,颔首淡道──

    “昨日祈福节,我阿爹被县老爷和巡抚大人请去相谈!而你今晚夜探四海,就是为这事吧?”

    “何以见得?”

    “四海以走镳营生,人家请咱们去,不为托镳还能为啥儿?”她九节鞭收拢握在掌心,轻抵着下颚,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听我家阿爹说啦,那位朱巡抚托四海走镳,保一对羊脂玉如意,听说是当今圣上所赐,他从京城带着出来从不离身,还打算当作传家之宝哩。

    “呵,你以为那东西在四海镳局里吗?奇怪了,不就是一对玉如意,有这么特别吗?还让阁下甘冒风险,出巫山一路追到九江来,实在有点儿大费周章呢!”

    他薄唇勾勒,“我就是要那对羊脂玉如意。”

    “为什么?”虽是上等货色,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件玩意儿,跟其他的珠宝饰品不都一样?却教他紧追不舍了。

    青龙再次耸肩。“不为什么。纯粹看那个姓朱的大官不顺眼,非把他抢个透彻精光不爽快。”

    挺任性的解答,很像他这种人会敞的事,不计后果,只图心中痛快?窦来弟秀眉不禁一扬。

    他定定地看着她,脑海里不知想些什么,一会儿才道──

    “很好。我的底细全教你摸清了。”

    “还没有,我还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黥面?都不疼吗?”

    她的语气温和柔软,像在慰问一个友人。

    青龙微微怔然,随即宁定心绪,模棱两可地说:“干这没本钱的勾当,哪个不是青面獠牙?顶着这张脸倒方便了,用不着开口,别人自动就把财物双手奉上。”

    “唔……那这回你可要失望了。”窦来弟轻轻笑出,月夜下明眸闪亮,“不妨告诉你吧,我家阿爹本要推掉这桩生意,可是县太爷和巡抚大人硬要四海接下来,给的酬劳十分可观,若不答应,就是不给脸面。”

    “唉……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所以非接不可罗。既是如此,你若想要咱们四海双手将那对玉如意奉上,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他点点头,目瞳深幽。

    “我可以擒住你,再拿你交换玉如意。你觉得如何?”

    “呸,我武功才没那么差劲,还有哪,我也没那么不值钱。更何况……”她略顿,睨了他一眼,“你不打算这么做的。”

    “喔?!”他浓眉挑得老高,兴味盎然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你就是想强取豪夺,这么做才感到痛快,若然捉了我再去同我阿爹换东西,哼,那多没意思呀?”

    “呵呵呵……”他低沉地笑,情绪瞬间胀得满满的。

    已经好久不曾这样了,感觉心脏那无形的空洞被填补起来,有种莫名的冲动想和她分享一些事,可随即又记起适才发生的种种──

    青龙啊青龙,你刚刚不是才吃过这小姑娘的苦头,那伤上的血珠尚未完全凝固哩,怎么说忘就忘呢?!

    深深呼吸,他神情敛收,淡淡言语:“是啊,是挺没味儿的,还是用抢的好。”

    “三姐──”远远地,不知隔着几条小巷,似乎是双胞在唤着她。

    “来弟──”

    窦大海吼的这一声清楚许多,感觉就在左近,还隐约听见步伐纷杂,来人应当不少。

    窦来弟调回视线锁住男子那张称不上好看的面容,浅浅微笑,声音依然柔软。

    “我阿爹带着人追来啦。”

    “我听见了。”青龙不动如山,静静地问:“你不张声召唤吗?”

    她菱唇轻抿,双眸精灵古怪。“不大想。”

    咦?!

    他不知是第几次用那种希奇兴然的目光瞧着她,姑娘家善变。眼前这位更是其中翘楚。

    “你不是想抓我回去让你家的谁踢翻跟斗、小卸雨百多块喂狗吗?请原谅在下驽钝、没念过几年书,能不能请姑娘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状况?”

    她嫣然一笑,那张心型脸容年轻可人,介在孩童的纯真和女儿家的妩媚之间。

    “我就讨厌那个朱什么的巡抚大人,十来条官船招摇显威的,这一路下来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你的青龙寨抢了他的财物,那才大快我心哩。”

    她想,她和他都是自图心中痛快的人吧,随性之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管不了那么多规矩。

    “唔……”

    青龙沉吟着,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略方的下颚,听那姑娘继而又道──

    “所以说,我心里畅快,也就不和你为难了。”

    尚不及反应,她已经从他身旁跑开,眼见那轻灵的背影就要转进一条巷弄,她忽然停下步伐,旋身回眸──

    “还有哪,咱们打个商量,那御赐的羊脂玉如意你想抢,就尽管去枪,不过得等到咱们四海完成托镳,把它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至于这段期间,我劝你还是少打主意,乖乖地,你说好不好?”

    她问,却不等他回答,梨涡浅浅荡漾,随即转身跑开了。

    立在原地,青龙望着那苗条身影消失的方向,有些话梗在喉间,却不能确定到底想说些什么,然后那黥着纹路的脸苦苦一笑,唉……莫名叹息。

    第三章洁花粉带

    九江大街走到尽头,转个弯,前面已到四海镳局。

    两个搬运工一前一后扛着一只褐土大缸,小心翼翼地避过最后一波迎面而来的人群,停在那敞开的朱红大门前。

    “来来,看着点儿,有阶梯呢,小心小心……”那美妇跟在两名工人旁边忙着指挥,香帕搧凉,一手则支在小腰上。

    “前头的放低一点,咱好上阶梯啊!”负责后边的工人嚷着。

    “你后边出点力抬高,我不好走啊!这地──哎哟喂──”

    前头的工人正准备要爬上大门前的阶梯,一个没留神,脚步给绊住,整个人没法挺住地向前倾倒过去,而后头的工人跟着遭殃,两手支撑不了,眼见那只大缸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甭想!门儿都没有!”云姨放声尖叫,两手提裙,而裙波如浪,一招裙里腿已踢向直坠而下的大缸,试图将它稳住。

    这千钧一发之际,打斜里窜出一个身影,竟是后发先至,他双臂比云姨的裙里腿还快,先是把大缸托高,接着身躯翻飞平旋,在大缸二次坠下时,稳稳地将其抱住。

    “好!”好俐落的身手,不靠蛮力,而是巧施劲道。

    阿弥陀佛呵……吁出一口气,云姨香帕拍了拍胸襟,细眯的美眸兴味十足地打量着救“缸”恩人。

    “呵呵呵……阁下身手好得很哪,咱们四海镳局正在招选镳师,酬劳佳、享三节礼金,还可提供食住,另有七仙女相伴,不知你愿意试否?”

    这七仙女就不用多作说明,自然是以她为首,最小的还不满十四。成日耍着两根八角铜锤呼啸来去的窦家大小姑娘。

    至于四海镳局招募镳师的公告,大红纸、大黑字的,已从去年贴到今年春,陆续有不少好汉上门应徵,皆因四海接下的生意日益增多,人手仍感不足。

    听云姨提及,那男子将大缸安稳地放在地上,眉目俊朗温和,淡淡笑道──

    “在下前来四海,正是为了此事,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玉容一喜,云姨笑得像练武场里那株迎春满绽的杏树儿。

    “言下之意,你是愿意啦?”

    “传言贵府招选镳师的标准颇为严谨,在下愿意一试。”

    香帕挥了挥,又掩住红唇轻笑,“眼下不是试过了吗?这大缸当头砸下可不是好玩儿的事,你救了两条人命哩。”

    她千挑万选、几要走遍整个九江才找到这只大缸,重是重了点儿,但功能多样嘛,本想叫小金宝给扛回来,可那个小丫头一早也不知跑哪儿野去,最后只得托店家的两个伙计帮忙,还好,有惊无险,没闹出人命。

    “咱们请的镳师一是要品行佳,二得武功好,三要反应灵敏,呵呵呵……你不都有了吗?还要试些什么?”

    闻言,他拱手抱拳,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承蒙贵府不弃,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云姨笑声略响,觉得他的说词挺好笑的。

    “没那么严重啦,在四海这儿,大伙儿都是有酒喝酒、有肉食肉,等同一家,不会叫你去扮狗扮马。噢,对啦……还没请教高姓大名呢?”

    男子掀动双唇正欲道出,一姑娘清润的声音却在此时抢先插入,替他作答──

    “他姓关,关莫语。莫语莫语,就是别开口说话的意思。”

    关莫语循着声音侧过头去,见大门边探出一张心型脸蛋笑容可掬,对着他大方地眨眨眼睛。

    “咱们又见面啦!果真是后会有期。”

    他从容地回她一笑,徐缓地道:“还望三姑娘多多关照。”

    这有什么问题呢?!

    呵呵,挺古怪的一个人,鄱阳湖畔一别,她已把对他的兴味踢出脑海,没想到峰回路转又见君,他竟跑来四海应徵镳师,自然是要好好关照关照的。

    云姨见他们两人相识,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丢给她,自己则忙碌着春日染手巾的大工程去了。

    “大伙儿一起用饭时,右边的大饭厅得席开五桌才够,左边这整排的房间是给离乡的几位镳师住的,还有空房,你若想住这儿也成;再过去是阿爹、云姨和姐妹们睡的地方。

    “我家阿爹恰巧外出了,大姐、二姐忙着张罗走镳要用的马匹,我底下有对双跑姐妹,一早就不见影儿,八成和小金宝溜去东街打铁铺玩耍,要不就是混在学堂里当孩子王了……”

    她音珠清润,在这春日午后悠荡,对他竟有几分催眠作用。

    忽地,她转过脸容瞅向他,俏皮地皱了皱巧鼻。

    “就我一个清闲无事,要是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吧。”

    看完外头的环境,窦来弟领着他走进内院,此时,日光大把大把地洒进小天井里,仰头张望,彷佛看见空气中飘浮的细尘颗粒,带着慵懒的神气。

    关莫语双手负于身后,轻轻颔首,唇角的笑弧从方才维持列现在,是温和无害的,而且文质彬彬。

    “唉,你都不嫌累吗?”那姑娘没头没脑地问。

    他显然有些错愕,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螓首微偏,窦来弟抬起食指比了比自个儿的红唇,“就是你的嘴呀,一直这样笑着,不会累吗?”

    关莫语微微意识到,这姑娘提的问题向来刁钻,顶着张白莹可人的脸蛋、自然且无辜的神态,可心思啊,没个九弯,也有十八拐。

    他笑弧未敛,反倒有扩大的趋势,“这么笑……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因为太好了。”好得太温和、太自然、太无害、太……假了一点点儿。

    咦?她怎么会用“假”这个字来形容?呵……

    见他挑眉,她连忙笑道──

    “当镳师的若个个像你这般笑法,如此温文儒雅。可怎么办才好呀?那些山贼河寇会以为咱们九江四海的镳师,都是手无缚鸡主力的柔弱书生,岂不一拥而上了?”

    男性的眼瞳略眯,沉吟了会儿,有些似笑非笑的。

    “说不定我是头笑面虎,那些贼寇若是掉以轻心,不加防备,正好让我一刀一个轻松了结。”

    眸中光彩一闪即逝,窦来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正自思索,却听他惊奇开口──

    “呵,这石板地发生什么事了?”

    窦来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笑了出来,清清喉咙道:“前两天四海不太平静哩,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斗时把云姨染的一缸手巾给打破了,那大染缸满满的全是冬青叶熬出的青汁儿,当时就摆在你瞧的那个位置,缸一破,染汁四散奔流,就把石地染成青色啦。”

    “喔?”他浓眉又挑,“抓到那个人了吗?”

    窦来弟顿了一下,巧肩微耸。“追丢了,让他给逃出生天啦。”

    “是吗?那……可惜了。”

    尽管口气惋惜,窦来弟就觉得他话中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好像在掠探着、观察着,更莫名其妙的,她竟会因他的注视感到些许心慌。

    “是挺可惜的,若你早几日来四海帮忙,说不准能帮咱们逮到那人。”

    闻言,他轻唔一声,接着呵呵笑开,五官整个柔和起来。

    窦来弟好生怪异,不懂他这笑是为了哪桩,正欲开口询问,外面大厅传来了窦大每震天大吼,呼噜噜地连番骂着,气得着实不轻。

    “妈的!老子从来没这么窝囊过!”落腮胡根根如刺地硬挺着,他老大l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跟着巨掌用力地击在扶手上,“啪啦”一响,木头应声断裂。

    窦来弟和关莫语由后院过来,刚掀开布廉,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爹,乌木太师椅一张得花十两银子,很贵的耶,您别动不动就拿椅子出气,待会儿云姨要是瞧见,又会不高兴的。”

    “你就怕你云姨不高兴,就不管爹高不高兴啦?!”像孩童般任性耍赖的脾气开始发作。

    “那好。我倒要问问姐夫为什么不高兴了?”那美妇也听见窦大海的怒吼,此时盈盈而来,开口便问。

    这女人语气越是柔软,越代表危机四伏。窦大海落腮胡登时软下,厚唇撇了撇,满不是滋味地嚷嚷——

    “老子……老子瞧那姓朱的……越瞧越不对眼,咱儿不想接这趟镳,他想送什么玉如意回济南老家,叫他另请高明吧!”

    他刚刚才由九江珍香楼返回,因那位朱大人奉旨巡视,明日还得往南方启程,所以县太爷今日特地办了桌酒席饯行,还邀请九江上颇具各望的地方人士相陪。

    然而,这位巡抚大人因庄巫山损失惨重,心想还是分批将沿途各省供奉的宝贝送走安全些,倘若送回京城住所,怕太过招摇会落人口实,再三斟酌后还是直接押回老家妥当。在他托予四海的镳物里!除一对羊脂玉如意外,尚有几件是这些天在九江逗留、一些土豪士绅所赠的宝贝儿。

    民与官斗,怎么都要吃亏,而虚与委蛇之事向来非窦大海的强项,他打开始就想推掉。却直接被那位朱大人点名,非接下这桩生意不可。

    云姨找了张椅子优雅落坐,轻哼两声──

    “咱儿也知道姐夫的难处,可那些当官的要您去鄱阳湖那儿的亭台相谈,姐夫当下就答应人家这件差事,为啥不回四海同大伙商量对策?”

    “呃……咱儿想啊,可是……可是拗不过县太爷!”他是江湖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而官字两个口,哪里斗得过?

    云姨继续又道:“不管如何,现在要推辞已然晚了,钱财的损失事小,四海的声望必定受损,姐夫认为如何?”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来吼个两句也只是抒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胀红着脸,落腮胡中的嘴又撇了撇,很不甘愿地道:“去就去!咱儿……咱儿只是心里不畅快!吼一吼也不成吗?!”

    “成。”云姨头用力一点,“只要别拿椅子出气,您想怎么吼都成。”

    事到如今,还能多说什么?只能尽快启程将镳物送抵济南,才当是无事一身轻。

    窦大海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鼓得高高的,然后在心中重重地吐出郁闷──

    妈的!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面对如此状况他无能为力,还得为其护镳,他九江四海窦大海真没这般窝囊过,

    “不如将此趟护镳交由在下,窦爷以为如何?”从适才就一直立庄后头门廉旁的男子忽然开口。

    窦大海闻言一怔,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铜铃眼瞠得又圆又大,劈头便问──

    “你谁啊?!打哪儿来的?!怎从咱儿家后院里蹦出来啦?!”

    窦来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想也没想,一把就抱住男子臂膀拖到阿爹面前。

    “他是关莫语,是咱们四海新进的镳师哩,人家等着拜会阿爹已等了几个时辰啦,你们多亲近亲近。”

    “喔?”新进镳师,他瞧不像哩!说是参谋幕宾之类更像一些。

    窦大海立起庞大的身躯,歪着头打量,他靠得很近,近到落腮胡都快戳中人家的脸面了。

    “在下关莫语,两湖人士,初入四海镳局,还请窦爷多多指教。”他在胸前抱拳,任窦大海逼近,却是不动如山,唇边依旧是徐徐笑弧。

    忽地听见窦来弟在旁小声提点,“阿爹……嘴巴快亲到人家了啦。”

    “呃……喔……”窦大海假咳了咳,陡然站直上身,双臂支在熊腰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请窦爷多多指教。”

    “不是啦!不是这个!”用力地挥手,又落回腰上支着,“你开口说的第一句,你刚才明就说──说──”声音充满鼓动意味。

    关莫语挺识趣的,自动把话接下去,“由在下走这趟子镳。”

    “好!好!有气魄!”窦大海一双蒲扇大掌“啪”地按住他的两边上臂,跟着咧嘴笑开,没头没脑地问:“关莫语,你喝酒不?!咱儿对你一见如故,呵呵呵呵……真该喝个痛快!”

    “姐夫让开点儿。”那美妇忍不住挤了过来,冲着关莫语皱眉,“唉,你真行?这可不是儿戏。不是咱儿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刚进四海,对镳局作业还没能熟悉,就贸贸然领人前往济南,似乎不妥。”

    他神色从容,甚至可解读成愉悦,缓缓道──

    “这是在下到四海的第一份差事,可不想办砸了,果真如此,那还有什么脸面继续待下?”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他安定的语调和沉稳的气质,深邃的眼瞳里燃着胸有成竹的火光,具有极大吸引力,轻易地让人相信他的言语!感觉一切将如他所控,胜券在握。

    “云姨不担心,还有我呢。”窦来弟大声宣布,两掌愉快地拍着,笑得容如花绽:“我同他一块儿去。”

    往山东济南府的路并不难行,平时就是生意往来的通道,而人烟多,自然就安全,出鄱阳,沿黄淮平原而上,约莫十日,四海的镳已顺利走抵目的地。

    这位朱巡抚住济南的宅第就在大明湖畔,高墙环绕划出界限,由石樯上镂刻花纹的缝儿望去,里边亭台楼阁建造之精可窥一二,而墙外此时正值春光,风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就同你说了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边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大眼灵动地张望着,两片唇几没掀动,说得轻轻巧巧,只给身旁的男子听。

    朱府大厅比起四海窦家的不知华丽几倍,古董花瓶随处可见,四边墙上还挂着几幅文豪真迹和山水名画,光是待客用的盖杯瓷器,质感温润细致,也是珍品。

    关莫语淡淡笑着,端起杯子啜着香茶。

    呵……连茶也是极品。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真这么忙吗?这架子摆得未免太大了吧?”窦来弟心型脸蛋愉悦地微笑,似乎挺惬意的,可心里已老大不痛快。

    四海的护镳一到,便直接送至此处,一对丰脂玉如意和两大箱宝贝由朱府点收了去,就等大管家写张证明、盖个印章,一切就大功告成,可众家镳师们被迎进大厅里左等右等,仍迟迟不见大管家出来。最后,是关莫语提出意见,请各位镳师先至客栈歇息,剩下的事由他处理便行。

    而他留下,窦来弟当然也跟着留下,她亲口承诺要关照他的嘛,因此两人又在朱府大厅里枯等了半个时辰。

    “不急。”唇不动,专注地喝茶,男人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窦来弟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一名仆役从里头跑了出来,对着两人道:

    “大管家说了,四海送来的东西都已点清,这是点交证明,二位请回吧。”

    闻言,窦来弟心里自然恼火,可又庆幸此次不是阿爹亲自押镳,遇到这等状况,他肯定二话不出,先祭出一把九环大钢刀再说。

    关莫语却一副怡然自得神态,接过那份证明,慢条斯理地折好放进前襟。

    “告辞。”

    他声音持平,接着拉住窦来弟的小手转身便走,半点儿也不觉突兀,都不知有多自然哩。

    男人的掌心温热坚定,窦来弟方寸陡绷,竟傻傻任他握着,直到出了朱府大门才陡然醒觉。

    “男女授受不亲,你吃我豆腐呀?!”就算内心波动,她还是柔软语调,在似真非真的玩笑话里甩开他的手。

    关莫语定住脚步回头,静瞅着她,那眼瞳深幽幽的。

    “你心里不畅快。”

    这话接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他说对了,她心里真是不痛快。

    眨眨眸子,窦来弟红唇轻抿了抿,潇洒点头。

    “是啊,就是不畅快。走镳至今,只要是打出四海镳局的名号,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今日教人如此轻忽,怎还痛快得起来?恶主恶奴,着实可厌。”

    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关莫语不说话,负着手沿着大明湖畔散步而去,窦来弟自是拾步跟上,思索着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双目深远地赏着湖景,嘴角微扬。

    “瞧,这儿还是有好处的。”

    窦来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儿的景色真是美,跟鄱阳湖畔一样的明媚迷人,天光映在湖上,潋滟摇曳,风徐徐前来,带着不知名的香气。

    是的,尽管那朱府教人厌恶,总还有这片好景。

    心间柔软了起来,深吸口气,她侧目瞅向男子的峻颜,见他目光如此专注,那眼瞳好黑好深,眉型俐落明朗,而那轮廓……忽地,眉心皱折,她沉吟着,抓不住脑中一闪即逝的东西。

    “小心脚步。”

    他轻喝!大掌伸来托住她的肘和腰,稳住差点被石子绊倒的身躯,两人的眸光瞬间对上──

    方寸紧绷的感觉又来啦。

    呃……好奇怪的心情,竟是没来由的……想笑?!

    “关莫语,不是同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你又吃我豆腐?”

    她拍开他的手站直身子,佯装生气地瞪着,半开玩笑的。

    他倒直接笑了出来,“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跌倒吧?虽是风和日暖,可摔进这湖里也不是好玩的,不淹死也要冻死,呵呵呵……更何况三姑娘还是个孩子,对关某来说,尚谈不上男女之防。”

    什么?!

    听到最后,装生气也要变成真发怒了。

    “我就要满十五岁,不是孩子。”她眼睛细眯,一手支在腰际,很有云姨发火时的架势。

    关莫语好似没意识到她的心绪变化,耸了耸肩,淡淡言语──

    “十五岁当然还是个孩子。瞧你个儿这么娇小,难道像个大人吗?”

    这话简直如一把利刃直直戳中她的罩门,痛啊……好痛啊……

    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哪,都快十五岁了,可身长就是比底下的阿紫和阿男矮,连小金宝都快拚过她了,娇娇小小硬是不往上长,说不准……说不准这辈子就只能到此了。

    他别的不提,偏偏往她病因上踩,岂非可恼?!

    “你、你你……”极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吸气呼气的,忍不住用食指戳着他胸膛,据理力争,“不是长得高就能称作大人,懂不懂啊?!你呢?你没长我几岁,也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子。”

    “唔……在下今年二十有三,已过弱冠之年,是个大人啦。”

    他两指反射一翻,在风中攫住一朵小铃兰,自在地把玩着。

    窦来弟不甘示弱,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继续吼出──

    “你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哪儿有个大人模样?!是大人就得像我家阿爹那样长出满腮的胡子。”

    这未免有点儿……强词夺理、牵强附会、强人之所难也。

    关莫语怔了怔,忽地仰头大笑,那笑声忘形地像涟漪般一圈圈地扩大开来。

    经他这一笑,倒把窦来弟的神志抓了回来。

    老天!她在干什么?!丑不丑啊?!

    跺着脚,她语气陡弛,软软地叹出一口气──

    “关莫语,你相不相信,我好久没这样好久没这样对人说话了?”生气时,她脸容可以笑得灿烂,无辜得如同晨间朝露。

    有很多很多的事,她喜欢倒行逆施,偏不教旁人看出她在算计些什么。

    她喜欢这样做,让那些人以为是自己占了赢面,等心一放松,便得吃她一记回马枪。

    她许久前就懂得匿怨而友其人的伎俩,许久前就知道生气的脸蛋好丑,许久前就告诉了自己,别要生气呵……就算真的好气、好气,也得悄悄地放在心里,对着人家笑。

    男子的笑声渐沉渐低,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直瞧。

    窦来弟脸蛋微微发热,不禁垂下颈项,看着他的鞋尖。

    “心里不畅快就该这样说话,没什么不对……为什么要叹气?”

    他轻问,靠得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见她系在发上的秀气粉带,像春日里的蝴蝶儿万般可爱。

    “我亲眼见识过那些没法儿控制脾气的妇人,当街叫骂、恶言恶语的,那模样真的好丑,教人退避三舍,我不爱这样。”她蓦地抬起头,紧声问着,“关莫语,我、我刚刚是不是好丑啊?是不是?”

    女儿家全是重视自个儿容貌的,就算小小年纪也不例外。

    他又是怔然,继而朗声大笑。

    怪啦,这笑声……好似在哪儿听过,偏是想不起来。

    窦来弟脑海中再度闪过什么,这次换成她定定瞅着他,瞬也不瞬的,然后见他唇瓣掀动,低低言语──

    “就算真生气了,没法控制怒火,你还是个可人姑娘。”

    他笑声收敛,眸光深沉而温和,把一朵小白花挨着那秀气的粉带,别在她的发上。

    第四章月迷明湖

    入夜,大明湖的春晴轻轻收敛,换上别样姿采,那不知名的虫儿鸣叫不歇,是夜中的唯一声响。

    月牙儿高挂,一小部份被云给遮了,瞧起来孤零零的,竟觉得有些无辜。

    窦来弟巾下的唇角扬起,此时的她正隐在阴影下,背部紧靠在朱家宅第的高墙外,而一身装扮颇不寻常,她向来偏爱粉样颜色,现下却黑衣黑裤,连腰带、绑手和筒靴都作黑,还在脸上蒙着一块黑巾,只露出圆碌碌的眸子。

    静观片刻,待那枚月牙完全教乌云吞没,她猛地拔地而起,身在空中,手中九节鞭随即疾甩而出,前端镳头勾住朱府长过墙头的大树,身子轻盈一荡,顺利跃过高墙,落在后庭草地。

    心里笑得跟头狐狸似的,将贴身兵器收握在掌,她旋身欲奔,颈后的寒毛却一根根地站了起来──

    “谁?!”直觉奇准,她冲着暗处低问,双手一前一后护在胸前。

    暗处,黑影慢条斯理地踱了出来,这回他算是“光明正大”了,虽一身黑衣,倒坦然地露出整张脸容,露牙一笑,黥灼的纹路跟着扩大。

    “我就想,你在外头还要磨蹭到哪个时候?让我苦苦在里头等着,黑头发都要变成白头发了。”

    乍见他,窦来弟心中惊愕,若细细思量,或者也带着一丝欢愉。她放下双手却不言语,眼睛在昏暗中分辨他的神情。

    青龙向前再进一步,大胆地踏在明处,嘴角不以为然地牵动。

    “呵呵……不说话?真当我认不出你来吗?唉唉,蒙着脸有什么用啊?旁人见你出手使的是九节鞭,你总是脱下了干系的。”声音极沉,融入夜色当中。

    她眼眸一眯,慢慢地扯下蒙巾。唇微嘟,有些似笑非笑的。

    “你知道我会来?”

    “咦?明明是你知道我会来,心里头想见我,才特地来这儿等我。”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哼,你长得很俊吗?也敢说大话。”窦来弟并不着恼,只觉得好笑。

    双臂抱胸,他宽肩无所谓地耸了耸。“我长得的确不太好看,但粗犷豪气,心意真诚,三姑娘要我乖乖地别对四海动手,我这不是照做了吗?不仅如此,我还吩咐青龙寨的徒子徒孙们若见到四海窦家的大旗,非但不能抢,还得暗中护送,呵呵呵……我很听话,是不?”

    呃……这是什么意思来着?

    窦来弟粉颊微热,思及此人作为,心瞬间宁定下来。

    “是呵,我还真得谢谢你。”她语调柔软,却暗暗握紧兵器。

    青龙心情极好,忽地箭步过来,迅捷间握住她的小手。

    “跟我来。”

    “你干什么……”

    她没能挣脱,一方面是她的步伐已随他而起,在朱府曲折繁复的亭台楼阁间疾奔,另一方面是他的掌心,大而粗糙,用一种熟悉的温度包裹住她的手。

    青龙末察觉她的异样,片刻已带她来到一处上锁的厢房,房门外还派着两名家丁看守,不过此时那看守的家丁背靠着墙,已进入睡梦状态。

    他比了个噤声动作,两指不知捏住什么玩意儿,“飕飕”轻响,分别打中两名家丁的颈项,这下子,勉强挺住的身躯像断线的傀儡,沿着墙倒了下来。

    “你怎么杀人了?”窦来弟心一惊,抬起脚重踩他的脚板。

    暗夜中传出清晰的抽气声,跟着咬牙低语:“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杀人了?我虽是坏角色,却非杀人狂魔。”他接着嘟哝了一大串,说的话只有自己听到。

    窦来弟脸颊又热了起来,天知道这可是头一回干这么疯狂的事。

    夜探人家,想给对方一些教训,以报白日之辱,她外表尽管镇静,心里已七上八下。再加上身边多了个危险怪异的男人,真怕没法儿对付。

    “我以为你、你……”

    “嘘……”

    他徒手一震,轻松便卸下门锁,拉着她窜入。

    房里昏暗,微弱的月光透过纸窗更显浅薄,起不了丝毫作用。而青龙倒熟门熟路的,一会儿已摸到一只长盒,他缓缓揭开,里头的白玉莹光散发而出,将周遭的摆设添上分明。

    “羊脂玉如意。”

    窦来弟轻语,抬起眸光和他接个正着,就见他眼底燃着两簇火把,忽高忽低地窜烧著,深不可测,而他的眼睫呵……也生得太长、太密了些。

    思绪转到这儿,她秀眉轻拧,方寸一突──

    “也”?!

    为什么会用这个字?!

    “此处所藏的珍品,可不只这对玉如意。”他低声说着,动作十分迅速,取出一对如意,以方布包妥塞进前襟。“等我一下。”丢下话,他忽地转过身去松解腰绑。

    “你、你你干什么?”饶是窦来弟脑筋再好,思索能力再高明,也料不到这男人到底打什么算盘。

    回答她的,是液体洒落地面的声响,要是她没看错的话,这男人……这男人竟然脱裤子撒起尿来,还故意摇摇臀部,左右来回,对着那些价值不菲的花瓶玉器来个“雨露均沾”。

    “唉,刚才应该多喝点水。”他惋惜一叹,身躯猛地一颤,终于“解放”完了,俐落地拉起裤头绑紧。

    “大功告成,咱们走吧。”

    他调头冲着她笑,伸来一只大掌,眼见又要故技重施,握住她的小手──

    “哇哇──你你你……脏死了脏死了脏死了!你别碰我!脏死了啦!”

    窦来弟的反应好激烈,两手不停挥甩,双脚跳开,彷佛他身上沾满了致命的毒液。

    而这一叫也真够响亮,寂静的府第被吵醒了,隐约间已闻马蚤动。

    哪根筋不对啦?!

    有这么严重吗?!

    青龙先是一愣,接着二话不说,箭步疾上,挟着她的腰间便走,眨眼间窜出房门,摸进幽暗的庭院里,忽地飞身腾空,他右腿在假山上借力,抱着窦来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