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情来观莫语
作者:雷恩那
男主角:关莫语
女主角:窦带弟
内容简介:
从没见过人在脸上胡乱涂鸦还如此明目张胆的!
而这人,乖乖,竟是大名鼎鼎的青龙寨大头目──黥面青龙?
果真够胆!夜闯她家镳局不说,还想擒她与阿爹交换御赐玉如意?
哼,聪颖如她瞧人奇准,岂不知这寨主就想强取豪夺才痛快,
一语道破他即失了影,哪知对他兴味已然淡薄之际,
却是峰回路转又见君,再次相遇豪气随性未改,
可等等!他那深刻黝黑的眼神怎地好像似层相识
啊,莫非──
哼哼,好个狡猾小子!竟然藏了这么多秘密,
还想继续玩?!好,她四海窦三绝对奉陪到底……
正文
第一章烂漫春日
春临九江,鄱阳湖畔生机盎然,那春风恰似温柔手,多情地撩过畔上的垂杨与花槐,随手撷下几朵槐树花蕊,又飘啊飘地撒向湖面,任其悠游。
空气是悠闲而热闹的。
因正值祈福节,郊外的法源寺举行法典大礼,许多百姓参拜完了,便顺道沿着湖畔逛来,这一下人影缤纷,更添春景颜色。
至于他……呵呵,也算是个闲散游人吧。
双手自然地负于身后,黑发端正地扎着男子款式的小髻,眉眼徐缓、唇角徐缓,连步伐亦是徐缓,漫漫地跟着九江的男女老幼沉浸在可人的春日里。
沿着湖岸,来了不少抢商机的摊头,他不看玉器古玩、不买零嘴儿凉饮,却独独停驻在槐花树下一个不起眼的摊子前。
“哟,这位爷好眼力,才下手便挑中好货色罗!”那摊头小贩是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儿,见生意上门,连忙放下长嘴烟斗,殷勤招呼。
他将手里的冬青叶凑近鼻尖嗅了嗅,灰衫下身形硕长,很有教书先生的味道,只除肤色黝黑了些。接着,嘴角笑微微的,似对手中之物颇觉满意。
“老人家,这些冬青叶给什么价?”他抬头询问。
小老儿呵呵笑着,满脸皱纹。“在这儿是半斤六钱,爷莫嫌贵,今年的冬青叶收成不佳,眼下这些是咱儿自个儿种、自个儿晒制出来的,所以才能压到这等价钱,若是进了城中店铺,至少得再翻两倍。”
以冬青叶熬煮可提出青色染料,是许多布行和染坊进货的大宗。
他点点头,一手随意地拨弄摊面上其他货样,那些晒乾的茜草、苏芳、五倍子,甚至是槐树花蕊,全是用来作染色的原料。
“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把这些货卖给城里店铺?多赚些银两不是更好吗?”
“唉……不成的、不成的。”小老儿挥动枯瘦双手忙说明,“这位爷您不知道啊,咱儿在法源寺里曾对着菩萨发过愿,每年的这个时候得来湖边摆摊头,只回本不谋利,要连着摆上十五天哩。”
他挑挑眉低声轻唔,嘴边依然徐扬,忽地站直身躯深吸了口气──
“这些冬青叶我全要了。”
“这些冬青叶我全要了。”
咦?!
微沉的男子嗓音混进姑娘家圆润的音珠,同时响起。
他登时一怔,自然而然地侧过头去。那出声的姑娘还真是小,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就立在右后方,离他不出一臂之距;而她似乎也有些讶异,正微蹙着眉儿,张着一对明灿的眸子,直勾勾地瞅着他。
小姑娘的个儿尚未抽长,还不及他的肩膀,一身粉藕色的功夫装,腰身系着黑缎,那心型脸蛋十分细致,肤颊嫩白嫩白的,让他想起了前阵子得手的一批货里、那只奶白玉雕的小瓶儿。
双方皆未开口,一个小小人影已像球似的往这儿滚将过来,边张声嚷嚷──
“三姐三姐!云姨今早开了采买的单子,我给找到了!”
那团小球俐索地穿过往来人潮,挤到一男一女的中间,不等回话,她两眼发亮、像是见到成堆黄金般地说:“三姐好样儿的!瞧,这不全齐了吗?五倍子、茜草、槐树花蕊、山桑皮、葛黄茎,嗯……还有冬青叶耶!”她欢呼一声,把手中那张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清单往后一抛,冲着那小老儿道:“老爹,咱们全买啦!”
“呃……可是这位爷先来,这些冬青叶……”小老儿面有难色,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老眼一定,倒把两个小姑娘给认了出来。
“咦?这不是三姑娘和宝姑娘?呵,趁着春日来游湖吗?”
小金宝圆嘟嘟的脸蛋稚气未脱,爽朗回话──
“不是游湖,是跟着我家阿爹出来,顺道帮我家云姨买一年份的染料,要染手巾用的。喔,对啦!”圆脸偏向一旁的姑娘,“三姐,钱全放在你那儿啦,快跟老爹结算结算,然后大功告成,呵呵呵……咱们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呵呵呵……喂!三姐──”
窦来弟两道眸光从那年轻男子脸上收回,心型脸容漾着浅笑,对着小妹道:“阿宝,这位相公想买全部的冬青叶。”
相公?!哪来的相公?!
小金宝猛地转过头,终于发现另一边还站着一名陌生男子,五官温和,眉目清俊,乍看之下还真像学堂里教书的年师傅。不由自主地,她冲着他咧嘴笑开,心无城府地问:
“你买这么多冬青叶干啥儿呀?你阿娘叫你买的吗?她也想染一大缸的手巾给你用啊?”
他怔了怔,随即微笑,眼神却缓缓瞟向窦来弟。
“男人不用那种东西的。”
窦来弟美眸微眯。“请问……『那种东西』指的是什么东西?”
他耸了耸肩,淡笑地道:“便是那些染上颜色,甚至还经过熏香的手巾。”略略停顿,“只有姑娘家才会注重这些。”
“呵……谁说的?我家阿爹就有七、八条手巾,每天还变换不同颜色,时刻熏得香喷喷的。”
窦来弟的言词颇不以为然,但语调一贯地柔软,一时间难以弄懂她的心思。
男子笑了出来,“那肯定是有个女人在背后帮他张罗。好啊,好生福气呵……”最后一叹有些言不由衷。
窦来弟听出他话里的反讽,也不生气,只略歪着头颅打量人家,瞧得大瞻而直接。她一向如此,就算心里头满是好奇,那也仅仅是放在心里而已。
可小金宝没这等耐性,想什么问什么,痛快得很──
“唔……男儿流的汗特别多又特别臭哩,带着手巾方便一些,你阿娘难道不帮你张罗吗?”
他把视线移向小金宝,嘴角的弧度不变。“我娘亲早已不在身边。”话一出,立即感到后悔。
怪啦!他今儿个怎么这么诚实?!
“真的吗?!”小金宝眼睛睁得圆大,同病相怜之情陡然而生,管他生分不生分,已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家阿娘也是……她、她在我好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阿爹和咱们六个姐妹,可我还记得她的脸,你呢?!你记不记得你阿娘的模样?”
话题越扯越远了。
他苦笑地摇摇头,不太愿意继续谈下。
“阿宝,别不仅规矩。”窦来弟轻斥一声,将小金宝的手扯了回来。
“哪儿有啊?!我问问嘛!问问也不成?”
“就不成。”对着小金宝丢下话,感觉他目光的探索,窦来弟抬起心型脸,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
四海窦家的姑娘虽众,毕竟是镳局人家,再加上她从小习武,前后有过三位师父,皆是使软兵器的能手,近两年来,她也开始跟着阿爹、大姐,和其他经验丰富的老镳师走镳,她窦来弟年纪虽小,见过的男儿不知凡几,却没谁的眉目如他一般,清朗却又阴郁,矛盾得紧。
“老爹,冬青叶就让给这位相公吧,其余的咱们全要了。”她对着小老儿说,纵然好奇,却也没必要跟个陌生男子有所牵扯。
事情转折得有点儿突兀,他都不晓得今天是怎么回事,连连被两个小小姑娘牵着鼻子走,完全不像自己了。
“等等──”见人家小姑娘已掏出钱袋来,他忽尔开口。
窦来弟算钱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抬起脸容。
“怎么?!难道你还想买其他的货吗?”
他摇摇头,眼睫微眯。“这些冬青叶,咱们各拿一半吧。”反正用量挺省的,也够他撑到年底了,到得那时再作打算吧。
窦来弟浅浅笑着,露出秀气的梨涡,再一次打量着他的五官,才发觉他的眼睫着实浓密,跟女儿家的有得比。唉……罪过啊,真是罪过哩。
“好啊。那就各取一半儿。咱们姐妹两人在此谢过啦。”
小老儿原本心下为难,没想到难题迎刃而解,登时笑得满脸皱纹。
“那好那好,那……咱就把货捆包起来,三姑娘、宝姑娘和这位爷先四处逛逛,一会儿再过来结算吧?”
不等窦来弟开口,小金宝已点头如捣蒜,笑咧着嘴。
“好呵,别浪费时间,咱们逛逛去!”忽地,她小手又伸来扯紧男子的衣袖,管他三七二十一拖着便走,一边爽直地嚷嚷──
“快快!我请你吃酒酿木李、吃状元香糕,你爱不爱吃糖火烧?呵呵,那可是我家三姐的最爱哩!别看她娇娇小小的,一口气能吞七个……你住哪儿?我从来没见过你耶?
“我是小金宝,就是金银财宝,我三姐是窦来弟,窦来弟嗯……就是窦来弟嘛,呵呵呵,名字是我阿爹取的啦!他心肠好,侠义又正气,大刀要得虎虎生风,没读过什么书,可是我上的学堂里有一位年师傅,他好厉害,什么都懂呢,字写得漂亮极了……喔!对啦!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姓关,关莫语。
呵,这名字倒适合他,瞧起来神神秘秘的,就一副不顶爱说话的模样。
付给卖水果的小贩两枚铜板,窦来弟随手选了两颗水梨,将其中一颗抛向他──
“喂!接着。”
关莫语反射性动作将水梨接住,人总算清醒过来。
“唔……多谢。”他侧目瞧她,学她将手中水梨在袖上擦了擦,张口咬下满嘴香甜。
适才,小金宝不由分说拖着人家便走,沿着湖畔过来有太多好吃、好玩又好看的事物,一会儿便引走她的注意力,此时正跟人挤进树荫下玩“投壶”的游戏,把关莫语和窦来弟给抛在后头了。
空气中带着春日的暖意,窦来弟深深呼吸,柔软地道──
“不必客气。关相公远来是客,我只是略尽地王之谊。”呵呵,一颗水梨就把他打发了。
他微偏着头,似是在笑,“你就这么笃定我不是本地人?”
这彷佛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窦来弟毫不迟疑地点头,和他并肩步至湖边,而身后热闹的景象便成淡淡的妆点,衬托着两人。
“你不是这儿的百姓。”她说着,把颊上的发丝塞到耳后,举止自然秀气,但啃梨的动作却率性得很,“第一,我没见过你;第二,你不认得我。”
“喔?”
他挑眉,从容地欣赏湖景,视线有意无意地扫向不远处的一座湖中亭台,亭里不知来了什么达官贵人,十来名兵勇分立在湖畔通往亭台的曲桥上,层层把守着。
忽地,听那小姑娘清润言语──
“你别不相信。咱儿家里是经营镳局的,识得的人自然多如牛毛,在九江,连三岁娃儿都听过四海窦家的名号。可现下,你不知我,我也没瞧过你,哪还能说你是这儿的人呢?”
闻言,他目光稍敛,见一只银鹭儿在湖心盘旋,倏地扑入湖面,再次飞起时,长嘴已掠起一条小鱼。
“九江四海,嗯……我确实听过。”他颔首,瞥了她一眼,“原来是四海镳局的窦三姑娘,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了。”小老儿称她三姑娘,小小姑娘唤她三姐,如此推算,身份再明确不过。
内心暗暗一凛,方才小金宝对着他喳呼东喳呼西,除了姐妹两人的名字,其他全是一些无i关紧要的事,却不知这其中巧合。
窦来弟巧肩耸了耸,六个姐妹里就属她天生肤白,春光映在颊上,又粉又嫩,直是白里透红。
“呵呵……什么泰山不泰山的?这话你对我家阿爹说去吧!他魁梧壮硕,长得倒像一座山哩。”
“你阿爹也在这儿?”他随口问出,双目不自觉又瞄向那座湖心亭台。
“是呀,就在你盯着直瞧的那个地方。”
窦来弟觑着男子的侧颜,原认为是陌生的两个人,没必要深入探究,可他这个人真是古怪,至于哪儿古怪?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
皱皱秀挺的鼻子,她继续道──
“往年的祈福节,县太爷都得在法源寺的祈福法俞开始前说上几句场面话,这几日,九江恰巧来了一位姓朱的巡抚大人,咱们县太爷官比人小、势比人微,今年的法会上,自然是请巡抚大人说话了。”
略顿,她咬了一口梨,细嚼慢咽的,再度启口时,鼻中轻哼了两声,“我家阿爹一早就被官府派来的人硬是请到那处湖心亭台,说是巡抚大人和县太爷有要事与他相谈,祈福法会一结束,他们就直接窝到那儿去,还不准任何人接近。”
要不是为了采办云姨的那张清单,她和小金宝心一横,说不准就潜进湖里,偷偷泅水过去听个明白仔细了。
关莫语沉吟了会儿,眼瞳幽深,淡然开口:“那处亭台很不错,风景甚美,又不怕隔墙有耳。”
窦来弟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若光明行事,怕什么隔墙有耳?当官的净爱摆官威,就我瞧来,这位巡抚大人也没啥儿好处值得说嘴。”
他没说话,两人忽地沉默下来,尽管身后着实热闹,吆喝嘻笑声不绝于耳,窦来弟竟有种错觉──彷佛,她和他单独处在一个小小空间里。
“你看着我干什么?”洁美的下巴微抬,瞬也不瞬地瞪回去。
这般直率的问话教他一怔,一会儿才见他摇摇头,略哑地道:“没什么,只是……好奇。”
窦来弟两道细浓的眉顿时轻扬,但笑不语。
他觉得好奇?呵呵……她对他才感好奇呢。
“你不太像寻常的小姑娘。”他今天真有些反常,人家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没问什么,他也忙着解释什么。
窦来弟笑出声来,清清脆脆,像风下的铃铛,“我不像小姑娘,难道还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不成?”
他眉心拧了一下又松开,嘴角徐徐牵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啦。”终于啃完水梨,窦来弟将果核儿“咚”地一声丢进湖里,拍拍两手,“你是想说我年纪虽小,却是老气横秋,想法古怪,没半点儿小姑娘该有的娇态,是也不是?是呀,我知道我脸蛋长得甜美可人,眼睛又清又亮,可惜少了美人该有的温柔稚气,大大剌剌的跟个男孩儿没两样,所以……就不太像寻常的小姑娘罗。”
那模样、那神态,老气横秋或者有那么一丁点,想法古怪也多少有些,却是娇态十足、实质的美人胚子,她自己该当清楚,偏要说反话。
关莫语有点难以消受她的性情,这么突来一笔的,任谁也难招架。
“窦姑娘误会在下了。”语气郑重无比。
“是不是误会,你我心知肚明,还要狡辩吗?”
这话一堵,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掀了掀唇竟是无语。
窦来弟俏脸微沉,眸光陡然一锐,直瞪着他不放,见他抿着薄唇、峻颜满是疑惑,她竟哈哈大笑,引来不少注目。
“哇哈哈哈……你、你好严肃呵,我闹着玩的,这么认真干什么?呵呵呵……”
关莫语这会儿真是“莫可言语”了。
那张心型脸容如此开怀,笑得眼睛眯成弯弯的弧线,柔软的刘海轻飘飘,还有菱红小嘴旁的小梨涡简直比……比水梨还甜。
思绪转到这儿,他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手中啃至一半的梨!另一掌则缓缓地捂住胸口──
心跳得太快了。
“喂!傻了吗?想什么想得出神了?”窦来弟带笑问,不知怎地,竟觉得他没那么神秘了,倒有些憨气。
“唔……”头一甩,他张大口两三下便解决了那半颗梨,连果核也吞得一乾二净,没留半点渣。
“我想……那位老人家应已将东西包裹妥当了。”他突兀地道,瞬息,淡淡的距离横在两人之间,那眉目又变得飘忽了。
“多谢香梨,你我后会有期。”礼貌性地拱了拱手,他微微笑,转身便走。
“喂!关莫……”望着男子没入人群的背影,窦来弟声音陡止,不懂自己唤住他作什么?
两人仅是萍水相逢,是烂漫春日里一段小小的插曲,真要说来,只比陌生人熟那么一点点,唤住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好笑地甩甩头,抬起脚将几颗小石子踢进湖中,溅起好几朵水花儿。
“三姐三姐!瞧啊!我厉害不?!呵呵呵呵……”此时,小金宝奋力挤出树下人潮,咚咚咚地朝这儿跑来,双臂里捧得满满的。
“我连投十八轮的箭,每一支都投进壶口了,很厉害是不?呵呵呵呵……咦?那个关莫语呢?跑哪儿去啦?”她四下张望着。
“人家没空理睬咱们,挥手拂袖,潇洒离去也。”窦来弟双臂抱胸,说得云淡风轻,全然无谓。
“唉唉,我还想请他吃麦芽糖哩,怎么说走便走,太不够意思啦!”
窦来弟没作回应,垂颈睨了眼她怀里杂七杂八的战利品,有纸鸢几只、扎花风车数把、麦芽糖少说也有三十支,再加上十来串腊肠、两条咸鱼和她肩上披的一块虎皮、头上戴的一顶羌皮帽,唉……快把人家给搜括殆尽了。
摇了摇头,她了然地道:“你呵,又害得摆摊的大叔边哭边跪地求你走,对不对?”
“呵……”小金宝憨笑,脸蛋红扑扑,“三姐,给我五两银子。”
“干啥?”
“呵呵,给那个大叔罗,他脸色发青,都快厥过去了,很可怜耶。”
窦来弟猛地敲了她一记爆栗,见她疼得哀哀叫,冷哼着道:“遇上你这小煞星,弄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不可怜也难。”
“呜呜呜……人家是小煞星,那三姐肯定就是大煞星,还是金光闪闪的那一种……”小金宝揪着眉,撇撇嘴,胡乱嘟哝着,“没头没脑就端出本事,把人整得七荤八素、暗无天日的,唔……全是跟云姨学的……”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来着?”窦来弟两手自然地支在腰上,放软音调,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没、没有!我啥儿都没说!”
“我听见了,你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哇──”见窦来弟抬起手又要来记狠敲,小金宝吓得拔腿就跑,怀里的麦芽糖东掉一支、西落一根的,越来越少,不是被其他的孩子拾去,就是被大人给踩了,真是痛心疾首啊。
“呜呜呜……可怜的阿宝、可怜的麦芽糖、可怜的关莫语呵!”
“胡嚷嚷什么?又关关莫语啥儿事了?!”窦来弟瞪大美眸,追人的步伐陡地顿下。
藉着几个游人作屏障,小金宝放胆嚷着,“怎么不相干啦?!肯定是三姐把人家吓跑的!呜呜呜……好可怜……”
“窦金宝,有种别跑!”
“呵呵呵……”又不是阿呆,不跑干啥儿?!等着吃爆栗啊?!
第二章黥面青龙
月儿在杏树梢头露出半个脸蛋,银辉抹亮了高挂在大门上的乌木牌匾,“名扬四海”四个灿金大字,在夜中依然显眼。
两扇红漆大门紧闭着,他立在门外,眯起双目瞄了眼那块牌匾,蒙在黑布下的唇微微勾勃。
此一时际,几条巷外隐隐约约传来狗吠,接着是打更声响。
这个夜,月不黑、风不高的,实在不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也真没办法了。
蒙面下的唇又扬,他随即拔身而起,精劲的身影俐落地翻过石墙,无声无息地落在里头那片宽广的练武场上。
在原地静待不动,侧耳倾听,目光迅速地扫视四周,确定未惊动什么,他忽地提气疾奔,身形如风地闪进开放式大厅,从后方的门窜进内院。
空气里不太寻常,他认得,是熬煮冬青叶才有的气味儿,带着点辛辣,微微呛鼻。
先是一顿,见到纜乳|芟掳谧乓恢淮蟾祝??浇啪共蛔跃醯匾屏斯?ィ?匠隽街覆?蹋〈由钌?局?兴嬉獾毓雌鹨惶跏纸怼?br/>
“唔……”要紧事不做,他在干什么啊?!
缸里的染汁泛着光,他倏地弹掉沾手的汁液,眼一抬,对着那轮明月皱眉。
今儿个的月娘存心同他作对似的,光辉清明也就作罢,还从外头一路跟着移到内院来,无辜地悬在小小的天井上。
瞥见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地上,他心中陡凛,而直觉向来奇准,寒毛已然竖起,发出严重警告。
不好!
“留下吧!”顿时,夜的宁静失去平衡。
他听见女儿家响亮一喝,正欲回身,后背陡然凉冷冶!感觉锐器夹带着劲力逼迫而来。
未及多想,他俯身避开,接着右腿大回旋,准确无比地踢开对方兵器,忽然间“砰磅”巨响,他身旁的大染缸竟被踢偏准头的兵器击个正着,当场上演了一出“司马光打破水缸救同伙”的戏码,青色染汁哗啦啦地奔泄,冲出一大缸的手巾。
“哇──你完了!”又是一喝。
她不让他有任何思索的机会,连续快招猛打,登时空气凛冽,银光如霜,瞬息已交手十来招。
这一时间出手全凭直觉,他无法看清对手的兵器为何,却是以守为攻,腿法变化迅速,连连踢偏银光准头。
“妈的!哪来的浑帐东西?!竟敢闯四海镳局的空门?!你他妈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啦,瞧老子收拾你来!”雷声巨吼,落腮胡大汉手持九环钢刀,“砰”地从另一头的厢房冲将出来。
不仅如此,内院里的房间已陆续点上油灯,大小姑娘们仗剑擎刀、提枪握锤的,尚有几名以四海镳局为家的镳师们,皆由自个儿的房门奔出。
事迹败露,他不惊反笑,跟着凭仗自己气劲强盛,猛然侧踢腿,将当面飞来的那点锐光踢进石墙中狠狠嵌住,这才瞧清,竟是一条九节鞭。
“好家伙!”扯紧九节鞭另一头,窦来弟娇叱了声,尚未收回贴身兵器,头顶突地一黑,听见雷鸣巨响──
“来弟退下!老子来会会他!”窦大海跃上半空,九环钢刀随即使了招开山式,势如猛虎,直扑敌手天灵顶盖。
这一方,大姑娘窦招弟反应甚迅,几声暗话指挥着,四海镳局前后院的出口已被守住,却见一个小小姑娘要着两把八角铜锤扑将过去,兴奋大叫──
“哟呼!小金宝来也!”管他二对一、还是一对一,有架堪打直须打,莫待无架没得打,这等盛事岂能落人之俊。
左右遇敌,千钧一刻,那蒙面男子凝神对敌,在电光石火间估量眼下态势,身躯疾作后退。
“哪里走?!”窦大海第一招未能奏功,钢刀上的九个铁环当当作响,接着第二招、第三招的刀法越现朴拙,走刚猛雄健之路,分砍他胸口和背心!皆是不可不守之处。
此时,八角铜锤灿浑浑的加入战局,由他左侧攻来,方近身,已强烈感觉列空气的波动,无形的劲气扫得他胸腔生痛。
有意思!
却不是放任切磋的好时机。
他瞬息宁神,侧身避开铜锤的猛击,招式未老,右掌顺着铜锤把柄擒向小金宝的手腕,将她的兵器往前带动,“锵”地一响,和窦大海的九环钢刀打个正着,激迸出点点火花。
火花未灭,他抢这极短极切的时间,单脚一踏,人陡然拔地而起,眨眼间翻过内院的石墙逃脱而去。
“他妈的免崽子!有种别逃!”窦大海气得胡须张扬,小金宝天生神力,适才他以大钢刀挡她双锤,握刀的虎口此刻正隐隐抽麻。
此一时际,窦来弟已将九节鞭的前端拔出石墙,收在掌心,想也没想,小小身影也跟着翻上石墙。
“来弟,你干啥儿?!”众人的视线扫将过来。
“追贼呀!”她古灵精怪地眨眨眼,丢下一句,已大赡地跳出墙外。
“追追追!非追不可!追他妈的天翻地覆、海枯石烂,老子要扒掉他一层皮!”不由分说,窦大海蹬脚提气,硕大的身影也跟着翻墙出去。
“阿爹,等等──”情况不明,窦招弟试图劝阻,无奈──
“我也去!”
“我也去。”
窦家的一对双胞唯恐天下不乱,异口同声地嚷着,两条身影同时动作,“飕飕”两声,已俐落地翻墙追出。
“阿紫、阿男?!”慢了一着。
“呵呵呵……小金宝去也!”又一个身影跟着翻墙。
“小金宝?!你们……唉──”窦招弟跺脚叹气,真真无可奈何。
须知那蒙面人夜闯四海,目的可疑,现下最为重要的该是加强镳局防守戒备,不能教谁有机可乘,但阿爹和妹妹们竟一个接一个追贼去了。
窦带弟擎着一对鸳鸯刀,瞄了眼石墙,年纪稍长的她,责任心自然较重,懂得先询问一下,“大姐,不如我也追──”
“你给我留下。”她回剑入鞘,没得商量地截断窦带弟的话。“乖乖待在四海,哪儿也不许去。”
“唔……”
“什么事这么吵啊?”就在此时,纜乳|芫⊥返南岱勘煌瓶?爬矗?敲裁琅?又帐谴酉忝卫锱莱觯?哌赌钭牛?匠鲆徽潘?怆?实拿懒场?br/>
“呃,云姨您、您睡,继续睡,咱们不吵啦。”
窦招弟使了个眼色,姐妹俩默契十足,赶紧肩并着肩靠拢,挡在云姨面前。
“等等……”咦,不太对、气味怪怪的,辛辣过了头了。
渴睡的神情奇迹般消散,云姨眯起美眸,柳眉皱起,纤纤香手抬起一拨,硬是扳开姐妹两人紧连的巧肩,突然──
“哇啊──咱儿的手巾啊!咱儿的大缸啊:哪个臭家伙干的好事?!妈的王、八、蛋,老娘跟他没完!”
除窦大海和小姑娘们之外,十来位住在四海镳局里的镳师亦带着子弟兵,全副武装、持着火把、灯笼分路追出,窦招弟还遣了人前去九江县衙知会,请守夜巡逻的乓差提高警觉。
跃出内院石墙,因是宅第的后院,平时就甚少人烟,此际更是寂寂沉沉,幸得月华帮忙,皎洁的银光洒亮石板道,眼前所有景象的色调变得格外单纯,深即黑,浅为白,份外清明。
窦来弟追了一段,原还瞧见那人身背,可一晃眼,竟教他溜出视线之外。
她立在原地凝神观察,眼角彷佛瞄到了什么,忙急起直追,跟着钻进交错纵横的巷弄里,她似乎听见阿爹和姐妹们的叫唤,张口想要回应,却在此时捕捉到一个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窜进转角。
激起了强烈的好胜心,她握拢贴身兵器提气再追,可是奔入前头转角后,竟又不见对方踪迹。
然而,周遭的墙高高低低,她斟酌了会儿,选中一个方向奔去,还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随即另选一个方向。结果依旧。她再度绕进某个转角,仍是徒劳无功。
四周好静,静得只剩自己的呼吸声,她张望着,才发觉已分不清身所何在。
哪儿不迷路,竟在自家的地盘上找不到出口?!
呵呵呵……糗大了,众家姐妹要是知道,肯定笑得人仰马翻。
宁下心神,她轻灵地跃上墙头,眼眸细细眯着,试图寻找那蒙面人的影踪,另一方面则想确认来时方向。
“怪啦,怎么可能……”兀自嘟哝,她秀朗的眉拧起,月夜下一片静默,偏就弄不明白为什么把人给追丢了?
深吸了口气,她从墙头跃下,双脚着地的那一刹那,心下陡惊──
那蒙面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直挺挺地与她对立,两人相距竟不出一臂。
窦来弟不作思考,事实上也无暇思考,脚尖刚沾地,九节鞭已往右后方甩去,斜披背脊,由她左肩上头打出,直取对方门面。
“你是谁?为何蒙面?夜闯九江四海所为何事?”
连番问话的同时,他避过她第一波的击打,那九节鞭形势如蛇,难以捉摸,在窦来弟腕上拨挂再起,前端锐利的镳头探向他右侧,几是贴着耳垂划过。
“呵呵呵呵……”
一只耳差些送给人家当下酒菜了,他却笑了出来,不知是因蒙着面还是天生音色如此,他的笑声十分低沉,像古刹钟响后,缭绕在山林间的余音。“还真是锲而不舍哪,窦三姑娘。”
“你知道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当下她已输上一着。九节鞭疾抽回手,她旋了半圈稳住身躯,两眸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带着评估,“你到底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有辱姑娘清听,也就不说了。”他双臂抱胸,整个人背光而立,那对眼瞳倒是炯炯有神,闪动着两簇火花。
“少要嘴皮了你。”窦来弟略偏螓首,唇微嘟,那模样不像发怒,倒有点儿像捉到对方的把柄。
她用那种“喔──你该槽了”的口气续道:“且不问阁下上咱们四海干啥儿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啊,打破咱们家的大染缸,那可是云姨用了好多年的玩意儿,没那只大缸,不能染手巾、没法儿储雨水,想腌菜、腌瓜也少个方便容器,哼哼,瞧着吧!要是抓到你,云姨的裙里腿肯定踢得你翻斤斗,还要把你小卸两百一十六块喂狗。”
闻言,他边摇着头,忍不住哈哈大笑,“九江的狗嫌我的肉太腥,吃不下去的。”还是爱耍嘴皮,他抬起一手拨过及肩的散发,低沉又道:“还有,若在下没记错,那只大缸明明是毁在三姑娘手里,一招九节鞭打得缸破水流,怎地栽在我头上来啦?”
窦来弟大眼眨巴着,菱唇有笑,缓缓朝他迈近一步。
“你这人心眼真够坏的,要是你乖乖地站在原地让我打,人家的九节鞭自然不会失了准头,自然是扎进你肉里,而云姨的大缸自然会好端端的。”
“归咎起来,还真是我错了?”他希奇地挑眉,
窦来弟螓首微颔,玩着自个儿的贴身兵器,语调无害而柔软:“大丈夫要勇于认错哩,呵呵……你能知错是最好了。也省得我多说什么,所谓知错能政,善莫大……”
“焉”字尚未道出,她的九节鞭再度往右后方疾甩,一个背鞭,这次镳头打右肩出来,迅疾直攻他双目。
这一招来得十分阴险,他败在轻敌,不知一个小小姑娘竟有这等心思,也莫怪她会练这门九节鞭的武功,鬼灵多变、敏锐复杂,简直和她性情一模一样。
他上身迅捷后仰,硬生生打了个铁板往后翻身,待站定步伐,只觉面目一凉,那九节鞭上的镳头不仅划破蒙面的黑巾,还在他脸颊留下血痕,莫不是他反应迅速,一对招子真要卖给这个小姑娘。
他抬起手,有些不能置信地碰着面颊上的伤,只细浅一道,没流多少血,却已教他心头震惊,渗出一背的冷汗。
然而,窦来弟受到的冲击绝不亚于他。
“你……你的脸……”瞠目结舌,彷佛瞧见一样最希奇的东西。
“吓着了?”
窦来弟仍是无语,小口微张。
他笑着,带着嘲弄,失温地牵动唇角。
探出舌尖舔掉指头上的血珠,他乾脆将黑巾完全扯去,一张面容真实呈现,却被月光分出界线,半边隐在晦暗里瞧不清楚。
而曝露在明处的另一半峻颜,窦来弟并不确定那是什么,若真要用言语形容,嗯……倒教她想起以前学堂里教书的老先生,好几回她趁着老先生打瞌睡,偷偷沾着墨笔在他脸上胡乱涂鸦,还曾顽皮地染黑人家的白胡。
“你……你……哇哈哈哈──”她努力想挤出话,嘴角偏抽搐着难以控制,忽然间爆发出来,抱住肚子笑得眼角渗出泪珠,还伸出一根指儿对着他。“我、我是吓着了,可你干什么把脸画成这副德性?哇哈哈哈……”
那图样像一圈漩涡将他略高的颧骨全然占领,再加上此时的他散发垂肩,双目锐利,说实在话,瞧起来还真是狰狞,但窦来弟就是忍不住想笑。
古怪地瞧着她,他一时间竟哑口无言,找不到话说。
“噢!不成,我、我哈哈哈……肚子好痛……”笑到抽痛。
终于,他磨了磨牙,紧声道:“不是画,这是黥面。是一针一针剌上去的。”有什么好笑?!
窦来弟深吸了好几口气,一手拍着胸口努力地收敛着,费了番气力才控制住唇角。
她再次瞅向他,眸光细而沉,在他面容上悠转。
“顶着这模样来去是招摇了些,也难怪你要蒙着脸,呵呵……青龙,我知道你,呵呵……我知道你的。”
眉峰微蹙,青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