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便就这样迎着满天的红霞慢慢走下山去。
尹莫离就在此时偏头瞧了春日在暮色下显得特别柔和的侧脸一眼,看不出情绪的面下却突然浮起个古怪念头:不知在旁人眼中,他们三人会是怎样一幅图景?
她低下头望着他们在小径投射下的暖昧暗影,嘴角不觉牵起个弧度。几分嘲讽,几分荒凉。
日上三竿之时,尹莫离去敲春日的房门。
“门没锁。”里头传来清清柔柔的嗓音。
她推开门扉,探了半个头进去,“小呆已经来他了,你准备好了吗……”
声音戛然而止,低头扣上最后一个衣扣的男子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线条分明的眼角垂出一个纯良的弧度,仿佛方才正在穿衣却仍叫人进来的无良男子不是他。
“……”她忍!反正什么都没瞧见……“你还穿制服去?”
“不行吗?”春日愣了一下,有些无辜地道:“我只带了学府的制服。”
“……等一下。”尹莫离抽身退出,依稀记得母亲的衣柩中收拾了几件父亲的衣物……
半刻钟之后,春日望着摊在矮几上的长袍马褂,不确定地眨了眨眼,“你……真要我穿上它们?”
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尹莫离有些烦恼地叹口气,偏头打量身边的男子。
窗外斜斜的日头落在他暗蓝的身影上,挺秀的背脊,线条优雅的肩,微微翻起的领口裹住纤细的脖颈,暗色的铜纽上浮凸着奇妙的纹样……她知道那是春日世家的家徽,然而这种身份的身征在他身上却让人厌恶不起来。
“暗国学府的制服简直就是为你定做的。”疑似赞美的话,却是蹙着眉说出的,她摇摇头,“罢了,镇上应该没有人认得这种制服,你待在我身边别乱跑就好。”
这是暗国士兵撤走后,几个村的人首次又在镇上举办的集会,虽然头上总有战争的阴影压着,这种时节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货物,但村人的脸上多多少少都带些兴奋的神色。
小呆的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平日里忙些针线活没空照看他,这个成日笑呵呵的哑孩子理所当然就成了他们的跟屁虫。
第6章(2)
尹莫离特地将时间与村人错开,晚了些时辰才带了春日出门。一段山路走下来,近午时他们才望见了镇上房子的瓦顶。
各村小路汇成的镇口大道上已有些来来往往的邻村人,有识得这位大姑娘的都朝她打声招呼,虽然见她身边多了个穿着奇特的年轻男子,也只是多瞅几眼。
尽管日头高挂,镇上最热闹的大街上仍是人声喧哗,各村的人担了自家的货物来卖,五谷家禽皆有,不过大多数的摊子上都是各村年轻人这几日赶到北地贩回来的稀奇玩意,还有一个胆大的戏班跟来这个夹在对峙的南北两地间的山区,在镇上空地搭了个台,表演起了杂耍。
尹莫离牵着小呆的手,先领了春日在离他们最近的馄饨摊子上坐下——走了时辰的山路,没用早膳的几人早已饥肠漉漉。
“大姑娘也来了?是要三碗馄饨吗?”店老板过来招呼,这个镇子原本只是为各村的活动而建,在镇上常住的人并不多,店老板却是其中一个,每次集会总在家门口设个馄饨摊,自然认得她。
尹莫离轻应了声,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握着勺子的老板娘微凸的腹部上,“嫂子有喜了?”她轻声问,脸上是在外人面前惯常的冷淡神色,目光却很温暖。
“是啊,”店老板憨憨地挠挠头,“一不小心就有了……虽然这世道养个孩子不容易,我们还是决定生下来。”
“不小心”就有了?春日深觉这男人耿直得有趣,忙端起茶杯掩去唇边笑意。粗瓷杯里茶色浑重的液体味道自然精致不到哪去,却自有与主人一样的纯厚风味。
抬眼瞧见尹莫离的侧脸上却没有丝毫取笑意味,只神色认真地柔声道:“恭喜了,希望这孩子生下时,战乱也能结束。”这,又与当日说着“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又如何”的偏颇女子截然不同了,但他知道两者都是真正的她。心下微动,他别过脸不再去瞧她。
三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来,尹莫离先替迫不及待的小呆吹凉了几颗,抬眼看见春日边吃边兴味地望着临近的几个小摊,她一个一个地点过去:“那是卖胭脂水粉的,纸鸢,泥人……怎么,你对这些感兴趣?”
“第一次见着,觉得有趣。”春日微微一笑,低下头专心对付碗中的馄饨。她瞧着他额前的发丝,粉唇微启,却什么话都没说。
吃完后三人顺着那条街逛下去,他仍是略带兴味地打量着每个摊子上的小玩意,但并不上前攀问。尹莫离本就没有想买的物事,便陪着春日挤在人群中慢慢闲逛,见他这般,她不由转过脸轻叹了口气。
这人……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愿置身于中,只心安于远远观望啊。
她自忖心机深沉,计较得失,当初得知这男子可召唤神兽又无心向着暗国,不是没想过设法利用他的。
让他对付暗国吗?她知道春日不愿意,并非因为那是他的国家,而是他压根就不想卷入战争。但……他们二人难道就只能如此了?
她不觉咬了下唇。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呆原只是咧着嘴东张西望,他随娘亲逛过几次集市,但娘亲从未买过东西与他,所以他也没学会向人撒娇买些小玩意。看着看着,他突然“咿”地叫了声。尹莫离想着心事并未留意,春日低下头来,瞧见小呆的眼并未盯着哪件玩意,反而好奇地望着天空。
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天际滚着一团颜色奇怪的乌云,盯久了,似乎还能看出在飘动的样子。他望了半晌,突然在刹那明白了那团乌云是什么,心下不由一滞,他转脸对身边的女子道:“尹姑娘,请找人立即疏散镇上的人。”
见他神色凝重,尹莫离不由诧异,但看到天边那团奇怪的黑云,她神色也变了——类似的景象,她五岁那年也见过。
她挤出人群,找到村里几个年轻人摆的摊子同他们匆匆说了几句,他们也是神色大变,忙又通知了一些壮年汉子。一帮人神色紧绷地尽量不动声色地疏散众人,然而还是有人抑不住恐惧地叫了出来:“什么?暗国人袭来了?!”
整条人声鼎沸的街突地都静了下来,那样的死寂只维持了短短数秒,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的人就像惊醒了似的一齐砸开了锅。摊板倒地,你推我搡,尖声惊叫……
那帮汉子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大吼:“都别慌!堵成一团大伙逃不了!”好不容易将众人的脑袋吼得清楚了些,总算没再撞成一团。
那团乌云又近了些,底下的人这才看出它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疾飞而来。近了,又近了些……眼力好的人已能瞧出那并非乌云,而是几百只蜂涌而来的灰浊有翼怪兽。原本是马身的庞大身躯不知。因何形状扭曲,变得似马非马,体态狰狞起来。
春日知道那是暗国用于战场上的劣等翼兽,他与尹莫离本是尾随众人之后撤出大街,但在街口时小呆瞪着那些从天而降的怪兽大叫一声,竟从尹莫离怀中挣下没头乱跑起来。
“小呆!”她连忙挤出人群去追那跑向相反方向的小小人影,春日也急跟上去。
他们很快就追上了小呆,但大群翼兽也到了镇子上空,低旋着,便有人影从上跃下来——那样的高度,普通人非死即伤,那些穿着暗国军装的人却安然无事。
“快走!”春日低声道,在暗国的兽化兵发现他们之前拉了尹莫离闪入两边的小巷。他不熟地形,只凭着感觉避开那些士兵身上浓重的戾气连穿了几条巷弄,方在一条暗巷中停了下来。
巷子似乎直通某户人家的后门,墙角还堆放了几把劈柴用的铁刀。两人都是气息急促,春日抬眼望向天空,上头只剩下几头翼兽在徘徊,其余的则不知去向——也许是飞往了昊国义军固守的北地。它们似乎只是顺道送了几百个士兵过来,然而这小小一个山区,为何要出动几百名能以一当十的兽化兵?
春日深吸口气,将怀中的小呆递给另一头的尹莫离,左手连画几道,右腕上的白虎就跳了出来,“父亲,为何这时就进攻昊国?”他气息不稳地问。
那头的声音却很不耐烦:“你用不着问这么多,我现在正忙——”
“父亲!”他看出父亲想断了联络,大叫一声。
兴许是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激动,男人的声音顿了顿,终于缓缓答道:“皇后快不行了。”
姐姐?春日一怔,想起身在皇宫操纵白虎将兽力传送给士兵的姐姐。
“……她死后,大权定会落入拥有青龙的楠见家手中,因此这是她最后一次召唤白虎,以冀一举攻破昊国全土,为春日家立下大功……你留在昊地也没用,早日与军方联系回国吧……”随着男人略带冷峻的声音消失,闪着白光的符印也悠悠飘落到了春日手中。
难怪……难怪父亲会这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难怪楠见会突然撤兵,难怪他们会运了百名兽化兵来——晶石终究是暗国的最高机密,他们是要赶尽杀绝了……
耳边突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他直觉抬头,便看见一滴一滴落在巷口地面的血……从刀上滑下的血。
而刀下,那两截物体以奇怪的姿势趴于地上,决非正常人的力量所能造成。
春日的瞳孔突然缩紧,他认出了倒在地上的女子微凸的腹部……他下意识朝尹莫离望去,只瞧见微抖的肩,青白的脸以及死死捂住小呆双眼的手。
他突然想起她在矿洞中昏倒时的样子。
就在此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呆忽又“咿”地叫了声,立在巷口的暗国士兵腾地转过脸来!
春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距巷口最近,然而兽化兵不会先攻击他,只因他身上有白虎符印,他会……转念之间,穿着军装的人影已以非人的速度挥刀冲向了尹莫离。他不假思索,五指一紧也扑了过去!
嘀嗒。
嘀嗒。
嘀嗒……
春日又听见了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仿佛失去一时的知觉渐渐回到了身上,他感到额前一片冰凉。眼前的图像慢慢拼凑成形,映出了一把抵在他额上的军刀以及……刀刃后那五官狰狞的脸。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滑腻的液体便顺着几乎穿透那人腹部的柴刀由指间流到了腕上。
春日仍是盯着那个暗国士兵的脸,蓦然间双眸一阵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松开了双手。暗国士兵带着那把柴刀仰面倒地,春日低头盯着他,不敢回身去瞧尹莫离的表情。
巷口又是一阵马蚤动,几人跑过去的脚步声又折回来,伴着惊喜的低喊:“大姑娘!”原来是几个村人没见着尹莫离,冒死潜回了镇上寻她。
春日没有回头,“你们……快带了她离开这里。”
“你……”那几人的声音里满是惊惧。
他顿了下,缓缓抬起头来,一股血线缓缓从他额间流淌而下,漫过眉间、鼻翼……在白皙的肤色映衬下竟是无比妖异。
他朝他们微微笑了一下。
没有人敢再出声,拥了呆立一旁的女子急急穿出巷口。春日望着他们的背影,右手“哧”的一声轻响,白虎印记碎成一片淡白光芒,急散向浑然不觉的村人身上。
这样,他们应该能逃过兽化兵的袭击吧。
他低下头,目光回到地上的暗国士兵脸上,许久,弯身轻轻阖上了那人大睁的双眼。年轻的士兵在兽性控制下狰狞的五官此时已松弛下来,死去的面容竟也是一片纯静。
这张面容他认得。
在横渡暗海的船上,这个士兵曾笑着对他说:“想到当完兵后就能娶她过门,便觉得有了盼头……”
他仰面向天,几只翼兽还是像秃鹰一样在天空中盘旋着,不断扇动的灰色巨翅似乎也给原本蓝澈的天空染上了一层黯淡的颜色。
春日突然想起了谁说过的话:“又是暗色,这个世界为何总是暗色……”
眼眶干涩,颊上因弯身而倾斜的血线却越过眉间漫至他眼角,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在替他哭泣。他的手慢慢掩住了眼睛,扯动唇角却勾不出个笑来。
“这个世界疯了……”
第7章(1)
三个月后,北地——
昊国义军治理下最为繁华安定的城镇,几个月前暗国军队的大肆进袭令大批难民涌至此处。面对暗国的猝然发难,义军一时措手不及,二分之一的国土又沦丧了一半,正当亡国的阴影悄然笼罩每个昊国人的心上时,暗国军队却如泄了气的气球,其士兵一改平日令人胆寒的狠厉作风,停却了进攻。
虽然不知暗国为何不乘胜追击,但昊国义军巴不得抓住这点间歇喘息休整,渐渐站稳了脚跟。城里才回复了些许生气,陡然增加的人口令街道瞧起来更为热闹了。
天空上飘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几个年轻人在街上疾奔着,我尔身手滑溜地穿过三两成群的路人,引得纷纷注目。最扎眼的,便是他们在这雪天内仍随意绑在腰间的义军军褂。
几人熟门熟路地窜进一条巷子,噔噔噔跑上老旧的木楼在二楼一扇门前才晓得放轻动作,强忍往心中激动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门没闩。”屋内传来淡淡的女音。
敲门的年轻人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推开门大喊道:“大姑娘,我们得手了!”
矮几前正在看小男孩习字的女子闻言抬起头来,略狭的丹凤眼仍是一贯冷淡的神色,淡色的薄唇却微微一勾,“是吗?”
“是啊!还好我们有听你的……”几个年轻人围到矮几边盘腿坐下,立时占据了屋内大半空间。接过尹莫离递过来的茶咕噜噜一口灌下,抹抹嘴巴继续说道:“原本我还想偷袭这么一个暗国小队,用得着带上几百人吗?结果真是吓死我了,那些暗国兵简直不是人!我们照大姑娘说的五人围攻一个,竟还挂了彩。不过幸好,都是轻伤,缴下的暗国军刀也没忘了处理……”
尹莫离静静听着他们兴奋的话语,身边的男孩也早已放下了毛笔,好奇地大睁着圆溜溜的眼。
这几个年轻人从小在村里长大,极为尊崇她的父亲,父亲闲时也指点过他们一些组队带兵的浅显道理。自三个月前他们居住的山区首当其冲遭到暗国士兵的袭击,他们便携她避到了北地后方。
若不是以保护她为己任,这些热血方刚的年轻汉子早去了前线。饶是如此,他们还是与难民中的青壮自行组了队,今次是他们第一次偷袭落单的小队暗国士兵,难怪会这么兴奋。
领头的年轻人说得口干舌燥,自发倒了一杯茶,便瞥见随意压在茶壶底下的信笺,“大姑娘,前线又来信了吗?”
她点点头,北地的义军虽得父亲多年苦心培植,原本却是分了三派的,军力难免不齐。这次暗国突袭,义军在措手不及时终于协手同仇敌忾,也算是因祸得福。
现下的义军首领曾是父亲的门生,当年也在被派往暗国的一干人中,得悉她到了北地,便经常与她通信讨论形势。
“前方的情况如何?”几人不由交换了个担忧的眼色,“一小队暗国士兵都已如此了得了,前线还有那些长翅膀的怪物,不知是不是比士兵还恐怖……”
“我知道,”旁边一个没出过声的年轻人突然插嘴,“十几年前暗国第一次进犯时我曾见过那些怪物杀人。”他的眼中露出悲愤的神色,“暗国的军官骑着它们直接将人活活踏死,偏生这些怪物皮糙肉厚,刀枪入难,又是从天而降,让人防不胜防……”
屋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各人心中不约而同浮起一个不敢出口的疑问:我们,能赢吗?
尹莫离看出他们的心思,杯子在手间转了转,她开口:“昊国能赢。”几双眼睛齐刷刷聚到了她脸上,她神色不变,“还记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销毁暗国军刀吗?暗国皇族中有两人可通过刀上的晶石将神兽的力量传送到人身上,提升他们的战斗力,但这样的法术极耗灵力。六年前我在暗国之时便已听说暗国的皇后自第一次战后就身虚体弱,长年躺在病榻。这一次暗军突然按兵不动,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他们的皇后支撑不住了。另一个拥有这种能力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皇亲贵族,你们猜……”一抹冷笑浮上尹莫离的嘴角,“他能活个几年?”
一袭话说得众人心头雪亮:“这么说,我们只要与暗国打虚虚实实的持久战,诱那暗国人消耗灵力,便有得胜的机会了?”
尹莫离点点头,“我信得过你们,才据实以告,你们切不可传出去。”昊国人信鬼神,若被民众知道暗国皇族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再被有心人唬吹个“天欲异能者治之”之类的话,难保不引起恐慌。就连义军内部也只知要处理暗国的军刀,却不知道是何原因。
“大姑娘放心!”领头的年轻人一拍胸膛,“不过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眼下的暗国士兵已经够难对付了,当初要是真给他们在村里找到了那什么晶石,我们岂不是早给他杀光了?”
“那倒也不会,”她冷笑未变,眼中却闪过一抹狠色,“现在我们以五人敌他一人,就算他们得了晶石,也不过是成了十人、十五人敌一人而已,昊国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他们最终仍拖不过我们,只不过,会死很多人。”她顿了顿,轻啜一口茶,“很多人……”
说者淡然,闻者骇然。不光是因为想到了尹莫离口中血流漂杵的场景,还因为她竟能……笑着说这番话。
他们一贯弄不清这位大姑娘的心思,尹将军的声名早已传遍昊国上下,对他的后人他们自然也敬重有加,大姑娘虽然面冷,但身上隐隐有她父亲的影子。可是有时他们会生出错觉,仿佛大姑娘其实并没有把这场战争、这些人命当回事……
领头的年轻人咳了一声,转了个话题:“说起来老天爷还是帮着我们的,就如上次我们大家从镇上逃离,本来还是快不过暗国兵的脚程,若不是山壁突然倒塌阻了他们的路,几个村的人恐怕都要葬在那里了。”
“山壁倒塌?”尹莫离突然望向他,“你怎么没提过?”她在镇上时便已身体不适,后来更是昏昏沉沉地被村人携来北地,途中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
“我没说过吗?”那人挠挠头,又哈哈一笑,“总之,我们真是太好运了。就连我叔父都说了,那条山路他走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一颗小石子掉到头上过,偏生就在那日整座山壁都塌了……”
尹莫离若有所思。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屋外却又飘起了皑皑细雪。
天色有些阴沉,街上的行人已少了许多,一辆人力车远远跑来,轻快地拐进小巷。车夫便放下车把,回头问道:“先生,是这吗?”
“……对。”车上的男子应了声,步下车来,长长的黑色雪衣上已落了些淡淡白雪。他微笑着道了声谢,额前长发下微垂的眼角若隐若现。
车夫接过车资,不小心碰到那人纤白秀长的手,竟微微红了脸。他暗骂自己有病,平日里什么样的客人没拉过,今日怎么就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脸红心跳起来?
不小心又瞥到那人噙着笑的粉色唇瓣,他不敢再待下去,回身扶起车把。
风吹得那人的雪衣微微翻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衣下晃过。
好漂亮的纽扣。车夫暗赞一声,跑了几步又回头望去,那人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抬头凝视着那幢老旧的楼房。他摇摇头:好奇怪的客人。
春日仍是望着那幢楼。
这个城里有许多栋像这样的楼房,难民多了,许多民宅都租出去,几户人家挤在一层,虽然地方小了点,好歹有个容身之地,也算是独门独户的,便就凑合了。
他踏上昏暗的楼道,老旧的木梯在脚下吱嘎作响。二楼有好几户人家,熟悉的气息便藏在其中一扇门后,那扇门竟只是半掩着。
春日顿了顿,没有去敲那门,而是轻轻将它推开了。入目是一个类似小厅的狭窄房间,没什么家具,仅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中间摆了张矮几,几个杯子还凌乱地散在上面。
房间显得低矮,因为上方还用木板搭起了个小阁楼,当卧室用。他的目光投向小厅另一头兼任灶房的凉台上,一个女子正立于那收起晾晒的衣物。
衣服挂得有些高,她微踮起身,略宽的素色袖子落到肘间,露出一截套着玉镯的白皙手腕。一片丝帕忽然掉落在地,她俯身去捡,便瞥见了立于门边的身影。
视线缓缓上移,掠过长长的黑色衣摆,衣下若隐若现的暗色铜扣……最后停在那张线条柔和的脸上。
“是你。”她说。
春日微笑,“是我。”
屋内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尹莫离脸上的神情,只感觉她似乎在瞪他,好像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静静立在门边。
尹莫离不觉捏紧了手,他……他什么意思?为何不回暗国?为何竟来找她,却又不开口解释?心头有些起伏,不敢想,不敢去想……他是暗国人,待在这里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麻烦……
与他相识以来的一幕幕在脑中闪过,最后停留在那一天,他在她身前刺死那暗国士兵后,低头呆呆望着尸体的背影,迷茫而孤单。
她终是松开了手,轻叹一声:“进来吧。”
春日才有了动作。
两人在矮几边面对坐下,尹莫离将桌上那几个用过的茶杯推到一旁,另取了杯子,一边为他倒茶一边问道:“你竟能找到这……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春日笑笑,其实他对自己还能找到她也觉得诧异。那日他将父亲的白虎符印消了散在尹莫离一干人身上,以免他们途中遭到暗国士兵攻击。脱身以后,他循着符印的微弱气息一路寻来,途中气息又分散开,他连找了个几个地方,才在气息快要消失前找到这个城镇。更何况,因为不愿投靠暗国军方,他将当初带来以备不测的暗国玉石换了路资,一路上投宿旅店向人问路等等,老实说……闹了不少笑话。
他的性子较为随波逐流,很少会执着某事,每晚临睡前几乎都在想:算了吧,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回暗国算了。
可是次日睁开眼睛又不由想着再多寻这么一日……三个月竟就这样一晃而过。
他总是念着要再见她一面,就这么一面。现下见着了,却反而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见她做什么了。
他的眼停在尹莫离脸上,笑道:“你……头发长了许多呢。”原先的齐耳直发已在颊边打成了卷,平白添了几分妩媚。自然,那双凤眼还是不改清冽。
“你还不是?”方才乍一见到时她几乎不敢认他,印象中那个一身齐整制服的清爽男子突然披了身雪篷出现。他的头发本就比普通男子要长些,几个月来显然没打理,方才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险些将这张清秀的面容瞧成了惑颜魅色。
视线移至他雪衣下的制服,到底该说这个人是愚蠢还是勇气可嘉呢?在这人人痛恨暗人的北地竟还穿着这身衣物招摇过市。
春日瞧见她手上的孩童衣物,不由微怔,“小呆也住在这吗?”
“嗯,他刚刚才随人出去玩儿。”顿了一下,尹莫离又道:“他的娘亲在那天死了……”那天大部分的人都活着逃到了北地,然而还是死了一些人,其中就包括小呆的娘亲。
沉默复又笼罩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端起面前的茶杯。
第7章(2)
再见面时,竟只敢这样小心翼翼地寒暄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明明有那么多的疑问在胸口翻腾:他为何要来找她?是留下来还是仅仅短暂停留?还有……那日的山壁坍塌,是不是他让玄武做的?
她不问,他也不说,都等着对方开口。
“你……”尹莫离终于抬头吐了一个字,却又被一阵奇异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不由望向那面传来声响的墙壁。
声音停了一下,又响起,断断续续,悲悲切切,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是住在隔壁的太太,她丈夫在战乱中死了,撇下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每到这时总要哭上一阵……”尹莫离下意识解释,说到后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春日对上她的眼睛,立刻便明白了她想到了什么。
断成两截的躯体,微凸的腹部……
“咣当!”她竟失手摔碎了杯子,洁白的瓷片散在一片水渍之中,她低头望着它们怔了半晌,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春日站起身,却不知该做什么。
他早知道她就像裹着青色火焰的冰,外表冷淡,真实的性子却很激烈。也许她的理性让她能毫不在乎地谈论生死,可那样的画面还是令她无法承受——反应甚至要比一般人激烈。只因那是掩在内心深外的真实性情,她无法控制。
或者也可以如是说……他的出现,让她更易想起那幅景象?
春日轻轻探出手,指尖在尹莫离微抖的肩头上方悬了半晌,终还是默默收了回去。
她仍是背对他干呕着。
他弯身拾起地板上的碎瓷片,指间蓦地一凉,一抹红色便从苍白的皮肤下渗了出来。春日瞥了一眼,突然就想: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他抬眸,几个年轻人与骑在他们颈上的男孩兴高采烈地闯进来,瞧见屋内的情形,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地冲到尹莫离身边。
春日觉得这幅情景好生熟悉,似乎每次,他和她之间总是隔着这些人,宣告着两人身份的对立。
国恨家仇?他一向对这些不以为意,也活该被它们反过来狠狠嘲笑。
那几人查看尹莫离无碍,这才转身过来看他。
没有人出声,都是村里出来的,谁都认得这个与大姑娘关系颇为密切的暗国人,更是对逃难那天这人混身浴血的妖异模样记忆犹新。
春日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两脚却是不肯移动半寸。
“暗国人!”不知是谁小声地嚷了一句,几个汉子有了动作,领头一人戒慎地移近几步。
原本也是在山村中看熟了的面孔,此时却仿佛确认般地缓缓对他说道:“不管你与大姑娘是什么关系,你终究是一个暗国人。”
春日垂眸默认他的话,任他们围上前来。
“不要……”后头突然传来虚弱叫声,他脚步一顿,仍是没有回头地随那些人离去。
步下木梯时他突然说:“她心脏不好,别让她激动。”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那汉子瞪大了眼睛看他,春日却只是一笑。
城里的旧式衙门原本已废弃,此刻却收拾了出来做关押他的场所。消息还没走漏出去,若让城里的难民得知这儿有一个暗国人,非得将他示众乱石掷死不可,村人还是顾忌着尹莫离的。
没过几日,她果然过来探他,这情形并不陌生,只是角色调换了而已。
两人四目相对,她道:“当初我被暗军关押,你为了我去找楠见,我一直无法理解……”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春日笑笑,“我娘死得早,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她的心思,后来明白了,却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而今你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自然想加倍偿还。”他抢在她面前将话说白了,说淡了,只因他不想她为此对他负疚。
他只庆幸当初没有让她得知自己的心意。
“至于我为何要来找你……”他继续说着,递给尹莫离一个小木匣,“这是你在矿洞昏迷时掉落的药盒,你有心疾,这便是你为何不加入义军的原因吧?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对这场战事不以为意……尹姑娘,你心里,应当也是恨着暗国人的。”
尹莫离咬着下唇,似乎快要哭了出来。春日不忍再看下去,移开目光,突然提起另一件事:“我来找你那日,手不小心割破了,看着流出来的血时我就想,也许在你眼中,我手上的血其实与暗国士兵手上的血无异吧。我是暗国人,你是昊国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我那时才明白了……”
尹莫离腾地立了起来,“你走吧!”
他瞅她,“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她不答。
春日垂眸掩去脸上的神情,他救她一次,她决定让他走,他们两清了。可是这种决定却比直接判他死刑或是一直关着他更令人寂寞,因为这意味着她也认同他的话:他是暗国人,本不该出现在昊国的土地上。
在走出牢门之际,身后的女子突地道:“你的话,我总是记得的。”
什么话?
他的实话还是谎话?
他未出口的话还是不想让她负疚而说的话?
春日哂然一笑。
昏暗的天空仍是飘着细雪,似乎一直没停过。行人匆匆赶路回他们的家,一辆人力车于他面前急驰而过,突又折了回来。
“先生?”一人对他怯怯叫了声。
春日恍然回头,那张带着怯怯笑脸的面容小小心翼翼地道:“你不记得了?前几日我还载过你……您现在要坐车吗?”春日点点头。
天色已完全黑了,各家各户的灯火在他两边流泻而过,虽然是乱世,可只要还活着,便总会有这样温暖的灯光。可惜它们并不属于他,不属于他这个暗国人……
在这样的万家灯火中,春日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尹莫离。
“雪还没停呢,您把车篷拉上吧!”车夫回头提醒。
“不用了,”他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春日又回到了那片低矮迂折的回廊。
从廊柱间望去,皇宫仍是像匍匐在都城高丘之上的巨兽,阴森地俯瞰着暗国。然而在春日眼中,皇宫纵使是兽,也是苍老而摇摇欲坠的兽。
父亲并没有召见他,前来迎接他的是父亲身边的一个心腹。他随着那人穿过暗夜中浮动的梅香,在偏院前听到了一阵啼声。他停步,望向那人。
“那是皇后的女公子。”
姐姐?春日怔住了,在他离开之时,姐姐竟已有了身孕?!
“皇后突然病重,御医去看时才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但情况不容乐观。之后宗主进宫去探望不久,皇后就早产了。女公子是保住了,皇后却……”
春日身上一阵阵发凉,不可能,姐姐不可能不顾肚里的孩子就贸然驱动晶石。父亲探望不久……就早产了?
他突然想笑,为只想着巩固家族势力的父亲,为愚忠的姐姐,为竟不出面阻止的皇室,还为……并未感到多少悲哀的自己。
这样的结局其实不难预料,不是吗?
他安静地问:“皇后的孩子,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那人缩了一下,小声道:“这个孩子己被探出没有丝毫驯兽能力,宫里怕传出去扰乱民心,便宣称皇后母子皆不保,私下送来了春日家。宗主说,由您照看她较为合适……”没敢说出口的是其实宗主的原话其实是:“无用之人就该与无用之人待在一起!”
没有能力吗……春日踏进那扇纸门,|乳|母和一名侍女刚把婴儿哄睡。他低头望着那张干瘦的小脸半晌,没有回头,“你们先下去吧。”
房间里只剩下他与裹在襁褓里睡得极不安稳的女婴,春日探出手,在那张小脸上慢慢画了道符印。白光一闪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果然是没有丝毫能力,不像他,是被母亲封住了。
他没有再多看那婴孩一眼,回身拉开了纸门,凝望那满院深重的夜色。
这就是皇族的命运吗?原本只是假的,现在却真的出现了没有驯兽能力的孩子……他知道这种能力已经越来越淡薄了,也许再过个几百年就会完全消失吧,上天终于要收回它本不该赋予的力量。
春日知道,他会用余生等待皇族的落日。
第8章(1)
那一年,暗国大涝,颗粒无收。下层百姓在忍饥挨饿之时,还要腾出劳力生产远在昊国的昊军所需的物资。
大涝之后便是严寒,那年的寒冬许多平民都得了肺病,女人们拖儿带女地跋涉至都城墙下,一边悲喊着正在远方服役的丈夫或儿子的名字,一边咳血死去。
对于这些,皇室仅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关闭城门。
春日便是在这般凛峭的寒气中醒过来的。
“真织?”他轻咳着唤了一声,清寂的房中无人回应。
这么早就出去玩了吗?他披上衣物坐起身来,侧厢的小膳室里放着几碟侍女送来的早点,早已凉透了。看来,并不是她出得早,而是他今日起晚了。
春日没有动那些早点,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