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春日笑

春日笑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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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径直拉开纸门,低身坐在檐下望着院中的积雪,一如以往的许多个早晨。

    “沙沙沙……”不知过了多久,远远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放着回廊不走,穿着木屐的小脚重重地将路上的雪踢得老高。

    待近了,便看清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黑亮的娃娃头在白雪方霁的早晨显得特别耀眼,那两颊却鼓得嘟嘟的,可惜了她面上惹人怜爱的粉色。

    小女孩气鼓鼓地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学大人的样将两臂抱起,生闷气。

    “怎么了,又与别院的哥哥们打架了?”春日笑着问她,注意到她的衣襟上有多处脏污。

    “他们才不是我的哥哥呢!”小女孩恼叫,“打不过人就放狗咬我,算什么哥哥!”

    “咬到哪了?”

    “没咬着!”童音里有丝得意,“那只狗与主人一样没种,它想咬我,我先咬它!结果人和狗都夹着尾巴逃了……”

    他不由微笑,这个叫做真织的女孩便是几年前姐姐留下的孩子,仅仅五岁就显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早慧。他平日里会教她识些字,不过真织显然对书本不是很感兴趣,常常整日独自在外游荡,所以也经常碰上其他院落的春日家小辈。

    碰上了,便是一场混战。

    一年前她还满身青紫地哭着跑回来,一年后的今日,已是其他小孩哇哇乱叫了。

    春日家崇尚“强”字,小孩子在外头被欺负了,决不会向父母告状,因为那样只会遭来一顿斥骂。也幸好如此,才没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春日就不会过问真织在外的“劣迹”——这样也好,书本上的知识长大以后想学就能学会,有些东西则是在幼年时便要定形。

    春日记得,自己从小就是个安静得有些懦弱的孩子,那么真织至少够“强”吧,不要像他那样……

    真织仍在那头气鼓鼓地嘟囔:“有驯兽能力了不起吗?像他们那样只能使唤一条癞皮狗的能力本姑娘才不要呢!”乱蹬起的木屐绊到木阶下一样物事,她俯身去看,好奇地叫了起来:“舅舅,这是什么?”

    春日扫过她双手捧起的恹恹躯体,顿了一下,“一只冻死了的幼猫。”

    “哦。”立刻便不感兴趣地将那只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已夭折的幼猫扔回原地,两人的脸上都未显出人类对死物会起的兔死狐悲般的神情。

    “难怪这几天晚上都有猫叫烦人……”话音未落,头顶上便闪下一道白影,掠过真织落于院中的大石上。

    “喵呜——”那头母猫朝他们张牙舞爪地弓起身,显是将幼仔的死归咎到了他们的头上。

    “死猫!”望着手背上那几道血痕,真织勃然大怒,弯腰拾起一团雪砸了过去。

    白猫跳到春日脚边避开雪团,仍是张牙舞爪着,目标却转向了春日。

    胸前一阵闷结,他掩嘴轻咳,发下的眸淡淡扫了它一眼,那只猫立即奇怪地缩了下,弓起的背慢慢平伏下来。

    不甘地哼叫几声,它转身叨起僵冷的幼仔离开了这个院落。

    “你不该怪它的,它刚死了孩子。”春日轻声对真织说。

    “我知道。”真织哼声丢掉手中的雪团,所以她才没有将石块裹在雪里丢呀!对方若是那些骂她“废物”的臭小子,哼……

    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逗留太久,她的思绪又转向了令她更感兴趣的事情:“舅舅,你的能力会不会眧乳|??夷歉隼贤坊骨堪。俊?br/>

    虽然知道舅舅的驯兽能力不限于此,可光是用眼神吓退凶性大发的母猫这点皮毛就让她油然生起叹服之心了,与面对表兄们与普通人几乎无异的“纵狗”能力截然不同。

    “我也不知道,没想过这种问题。”春日对她有问必答。

    他从未想过要对真织隐瞒他的能力,也没有刻意嘱咐她决不能泄露这个秘密,也许是因为她是他如今最亲近的人。有时连续几天大雨,真织不能出门的时候,除了送膳来的侍女,他们便是彼此唯一能见到的人。

    不过,兴许是由于身世特殊,真织并不像皇族的人那样看重驯兽能力,她似乎更为崇尚凭着自身的狠劲将欺负她的孩子打得满地乱滚,所以也没想过要炫耀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舅舅身上不为人知的能力。

    对于她的问题,春日答的是实话。他从未试过将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似乎从母亲的封印随着她的死解开的那一刻起,他就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身上的力量,也自然而然地就明白如何运用它们,完全不需他人教导。

    而今真织这样一问,让他深思起自己和别人运用能力时的种种迹象,觉得……搞不好他的能力真的要比姐姐和楠见宗长的都强……

    这样的力量竟出现在他这种人身上,是讽刺吗?

    “那舅舅的能力为何能召唤玄武呢?”真织仍是不肯罢休。

    “召唤玄武吗?”春日一愣,“我也不知,只是我然见四神兽的画像,觉得那三种神兽戾气太重,只有玄武的沉稳较合我意,便就召唤出来了……”

    第8章(2)

    小小的眼睛睁大了,“这么说,如果当初舅舅喜欢的是朱雀白虎青龙,也能召唤出来咯?”

    “……”他无言以对,不由有些庆幸这种能力不是出现在真织身上,否则非天下大乱不可……她的小脑袋怎么会蹦出这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的?

    一阵急咳又袭上喉间,让他免遭了真织的狂轰滥炸,因为她的注意力立即就转移了,“舅舅,你这几天咳得厉害,竟还坐在这里吹风!”

    “只是一点小风寒。”春日淡笑,苍白的两颊因急咳浮上了一层潮红。

    “不行啦!快进去,我也随你进去!”真织恼叫,流露出只有在面对这个舅舅进才会出现的关切。

    春日睇着那双小小的凤眼半晌,方才绽出浅笑,“你可知若是随我进去了,我定会要你练字?”

    “练就练呗!”粉嘴一撇,她这个舅舅虽然不爱管她,但总也不会忘了拿自己的身体要挟她。她只是不爱练字而已,可不就代表怕了!

    春日笑笑起身,突又记起:“你还未吃早膳吧?我替你热一下,总要吃些。”这个院落在春日家其他人的眼中几近不存在,仆佣也特别怠慢,有时很晚才送早膳过来,好动的真织往往等不及就出去玩儿了。

    “那些东西!”真织厌恶地皱起眉,“倒掉算了!”

    穿着白袜的脚顿了下,他回眸,“不能这么说,外头有许多孩子便是因了‘这些东西’正在冻死。”

    “知道了知道了。”啧,放纵她自由的舅舅偏在一些事情上总要“教导”她一下,例如那只母猫,例如早点……他知不知道这些话配上他表情淡淡的脸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小声咕哝:“你自己还不是吃得少少的……”然后剩下的全逼她包办了,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他表达“慈爱”的方式,然而送来的膳点又不是不够两个人吃……他分明是拿她当垃圾桶!

    春日听见她的抱怨,只是哂然一笑。

    真织识的字已够多了,但那只是靠了她的聪慧天资,一说到要勤练的书写,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坐在书桌前没多久就不耐烦地掷笔,“烦死了!舅舅你当初怎么会给我取了这样一个难听又难写的名字?”

    “那不是我取的,是你|乳|母取的。”从在一旁研读的春日抬起头来。

    “为什么让她取?”

    “因为……”因为长辈给小辈取名,总不自觉地带上自己的冀望,就如母亲给他取的“远”……他当初接下这个孩子时,便决定让她脱离任何人的影响,像野草般自由自在地生长。他不希望她背负上别人的冀望,所以请不相干的|乳|母随意取了个名字。

    听了他这番解释,真织也不知明不明白,低头抄了几遍又不安分地东摸西摸起来。春日见惯了她这般好动的模样,也不以为意,自顾看他的书,没一会儿又被那小家伙打断:“舅舅,舅舅,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她递过来的砚台,“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上面刻的是一句诗,讲的是两个相爱的人生离死别,渴求再见一面却不得的憾恨之情。”

    “情?什么是情?”

    “情啊……”春日的眼不由移上真织凝视着他的率真凤眼。她是皇室弃子,然而长得既不像姐姐也不像皇上,反而生了一双暗国人少有的丹凤眼。他常常不觉地长久凝望着这双眼睛,仿佛……仿佛透过它们便看到了另一个人……

    “情就是……起初只是单纯地对那个人感兴趣,然后目光变得不由自主地追寻着她……当你开始为那个人做出你原本不会做的事情时,就明白那便是情了……”他喃喃,声音由纯粹地为真织解惑转为近乎自言自语。

    无绝期吗……到底也只是诗人夸张的浪漫罢了,至少,等他身死之时,再多的憾恨也就随之消散无痕了。

    他重拾思绪,对真织微微一笑,“这只是诗而已,对你而言还太难理解。”

    “什么狗屁诗?不过是一些好听的字凑起来的东西罢了!”一向妄自尊大的小女孩撇撇嘴,“短一些的我也会写!”当真便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昊文。

    她的昊文写得比本国的文字还要惨不忍睹,春日细看了半晌才能辨认出来,“春日远,伊……莫……离……”脸色不由微变,“后面这三个字……你从哪看来的?”

    “从舅舅书架那本蓝皮书上啊!”真织有些得意,“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对不对?与舅舅你的名字是不是很配呀?”

    原来是那本书……他涩笑,当年去昊国之时他带的行装并不多,又改不了嗜书的习惯,便向那个人讨了一本书消遣,一直没机会还她,却也舍不得丢弃,就这样带了回来……

    在满架的暗国书册中,那本昊文书确实容易引人注意。

    只是胸口的苦意仍是消不下,原来过了这些年,他对她的名字还是这样在意……

    他轻咳一声,“这几个字并不压韵,对仗也不工整,还有这个字不是写成‘伊’……”声音蓦地顿住了——

    春日远,伊莫离……

    春天纵使已经远去了,那个人啊,也请不要离开……

    可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已经远不可及,他生命中的春日也已回首不再了。

    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腥意,他又爆发出一阵急咳。

    绢纸轻轻翻动,那几个字仍静静凝在那里,伴随着这一年似乎越来越冷的寒意。

    第9章(1)

    七年后,昊国——

    战事漫长得让人不耐,可从七年前的几乎沦丧大半国土,到站稳脚跟逐步持平,到反守为攻一寸寸反击,直至年前趁暗国国内天灾一鼓作气地收复四分之三的失地,二十年来昊国复国的希望从未像今日这般接近人心。

    几年来暗军的攻势时继时断,昊国义军中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暗军的战力全在靠一个苟延残喘的暗人维持。坊间悄然盛传起来的晶石说已不会扰动人心,反而坚定了昊国必胜的信念。

    这半年来,收回大部分国土的昊军和被逼到一角的暗军基本上都处于按兵不动的状况,而在不久前,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传遍了昊国:义军首领已与暗国代表开始商讨停战谈判的可能性。

    消息传来时,从前方寄来有关停战情况的信笺其实已在尹莫离的书台上放置了一段时间,而她正在村里的医所里替伤员换药。

    七年前她一度舍弃了通信方式,不顾旁人的阻拦前往义军驻地与首领即时商讨对策,提供她所知的一切资料,甚至直接参与制定战略。她与义军一起见证了收复国土的点滴进程,但在两年前的大捷中收复了故居所在的山区后,她就没有再随义军前进,而是同一直待在她身边的几个村人留了下来。

    村外一度被暗军当成令所的山神庙如今改成了医所,供前方负伤的士兵长期休养用,尹莫离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

    一日,村中负责保卫的汉子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大姑娘,”他低声道,“你快出来瞧瞧!”

    尹莫离随他出了医所,发现许多正在干活的村民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抬头凝望着在天空中盘旋的黑点。那黑点飞得歪歪斜斜,且有渐渐下落的趋势,有时贴近了,便可看出那是——

    “翼兽。”汉子在她耳边低声道,“近两年这种怪物已死绝得差不多了,听说暗国国内也因天灾剩不到几只,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腹地?而且这只看来又与之前见过那些不大一样——”

    话音未落,天空中的黑点突然就如断了线的纸鸢般斜斜直坠下来,几个胆小的村人爆出一声惊叫,丢下手中的工具就跑。汉子忙拉过她往医所里退,巧的是,翼兽竟直往这边坠来。

    “砰”的一声巨响,尘埃四散时,黯黑的庞大马身也显露了出来,确与他们在战场上见惯了的“会飞的怪物”不大一样,少了一种畸态与戾气。

    然而这只黑色中隐透着威势的巨兽此刻竟一动不动地横卧于尘土之中,颓然的黑翼上还插着一支箭矢,但那显然不是令它奄奄一息的原因,它似乎是经了一番超负荷的长途飞行。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翼兽背部一角粉色的锦布上,原本如春日的樱花般叫人心叹的粉嫩此时已是一片脏污,可在纯黑的兽身上仍是无比突兀。

    那锦布突然动了动。

    “哗——”围观的人齐齐倒退一步,手上各式各样的“武器”都不觉抬高了几寸。那团粉色吃力地从翼兽身下爬起来,在地上移了几步,又颓然倒下了,竟是个衣样奇特的小女孩。

    “暗国人!是暗国人!”人群中开始传来低语,投往那小小身躯的眼光中也多了些奇异神色。在村民蠢蠢欲动之时,尹莫离突然走了出来。

    “大姑娘!”汉子连忙制止她,她摇摇头,低声道:“她只是个小孩子。”说罢,便走向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小女孩。

    灰扑扑的宽大锦袍中,只露出了小半边白玉般的侧脸,尹莫离俯身正要察看她的状况,突然瞧见了一样物什——小女孩摊在黄土中的脏污手臂上,赫然印着一个闪着白光的符印!

    她心神大震,就在她的目光中,状似长尾怪龟的符印竟如溶于水中的霜雪般消弭无踪了。尹莫离再顾不得什么,拂起女孩散乱颊边的乱发急问:“你……你是春日的什么人?”

    原来毫无生气的小小身躯在听到“春日”两个字时一震,女孩吃力地抬起脸来,露出布满风尘的面容,只那双眼睛黑得骇人。

    “谁是尹莫离……”她哑声道,用的竟是昊语。

    尹莫离一怔,不假思索地应声:“我是。”

    “你就是?”微闭的眼皮突地掀了起来,那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攥上她的手,“救他……我舅舅……”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头一沉,竟又晕了过去。

    第9章(2)

    舅舅?尹莫离心一跳,朝女孩另一手指的方向望去,翼兽的身形于渐渐落定的尘埃中显露出来,仔细看时,背上似乎还伏着什么东西。一片同色的黑袍与翼兽的身躯融在一起,难以察觉。

    那是一条黑色大麾,被人用布条固定在翼兽背上,显是担心它掉落。她抖着手翻开麾角,裹在其中的男子苍白的脸便显露了出来。

    他双目紧闭,脸颊冰凉,尹莫离只觉眼前发黑,镇定了心神去探他的鼻息,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泪立时便涌了上来,使劲扯开那些布条,发狠了要把那男子抬出来。

    围观的村人见她如此激动,连忙上前帮忙。有几人认出那张面容,“咦”了一声,觑见大姑娘闷声忍泪的神情,也不敢多说,快步帮她将那副冰凉的身躯送进了医所。

    胡子花白的大夫立即迎上来,尹莫离知道自己无法再待下去,低头出了诊室。那女孩也被抬了进来,此时已经醒转,在床上拿眼瞪她,似乎在遣责她的漠然。

    “你是春日的侄女……叫什么名呢?”尹莫离问。

    “真织,”女孩突然涌出泪来,哽咽道:“舅舅他……怎样了?”

    “不知道。”她顿了一下,复问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真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这坏女人!”她边哭边骂,“舅舅都快死了你却一点都不关心!他得肺病,骗我说是风寒,不看大夫,也不吃饭,你以为这是因为谁?我知他心里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偷了翼兽来昊国,途中几次我都以为他就要死了……你竟还若无其事地答说‘不知道’!”一时间满心都替舅舅不值,只怪自己当初为何多事翻出了“尹莫离”这个名字,那之后舅舅便一直虚弱下去,仿佛身体里已无丝毫求生的火苗。

    她看得害怕,于舅舅没日没夜的低烧呓语中听出了个大概,冲动之下便用了舅舅给她防身的符印飞来昊国。她只想着怎样都要让舅舅燃起生志,怎知这女人……越想越悲愤,若不是身体无力,她真想跳起来掴这女人几掌!

    哭着哭着,额上忽地多了什么凉凉的东西,是尹莫离纤白的五指。

    哼,假惺惺!真织愤愤地想,又觉有异,泪眼??间,只看到抚在她额上的手竟是微抖着的。她抬眼,瞧见尹莫离避开她目光的侧脸,只是下唇却咬得死白,眼睛也固执地盯着某处,就是不看向诊疗室。

    原来……她也不是不担心的吗?真织模模糊糊地想着。

    窗外的灯火亮了又熄,夜鸟飞了又憩,这些,春日全然不知。

    他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忽凉忽热,不知不觉已过了冬夏。他睁开眼,见着满目的昏暗,原来还是在梦中。

    手似乎被什么裹住了,他动了动指尖,倾刻便听见有人问:“你醒了?”那人的声音是如此熟悉,他愣了半晌,才敢偏过脸去瞧那抹在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身影。

    “这是哪里?”他恍恍惚惚地问。

    那双凤眼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这是我们的村子。”

    “哦,”他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又问了个多余的问题:“你怎会在这?”

    握着他的五指收紧了,“你不是说过吗?战事结束后,你还来这儿寻我……我在等你呀。”

    原来,她曾说的记得他的话,是这句话呀……

    不管是不是在梦中,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比安心的回答。

    春日于是收紧了与之交缠的五指,安心地睡了去。

    番外之一——在那之前

    这夜,学府的礼堂灯火通明。

    暗国的皇族向来对学府不屑一顿,可是开采矿石、繁衍翼兽等攸关暗国利益的事情都得借助学府,因此学府得以勉强同军院和法学堂齐名。

    不过,对暗国的平民而言,相较只招收贵族子弟的后两者,不论出身的学府则拥有更高的声望。毕竟那是没有背景的平民想出人头地唯一的途径。

    开学后的第七日是学府例行的宴会,介绍新讲师、表彰学业优异者等事宜都在轻松的晚宴中进行,名副其实的“师生同乐”。

    只是,今晚的亮点似乎都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独自坐在礼堂角落的男人一面灌着清酒,一面愤恨地盯着另一头被几个先生围住的某人。我尔有好事者过来讨好地问上一句:“三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都被他用暴戾的眼神瞪跑了。

    “什么嘛,不就是一个讲师职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男人的目光仍是凝在某人身上,不平的愤语从齿缝间挤出。

    他,春日家的三公子,驯兽能力在皇族小辈中也是数一数二,更别提同母姐姐还是当今暗国皇后了!像他这样的人才该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凭什么连那种无用的人也……

    没错,他是鲁莽了些,爱闯祸了些,否则也不会把一向宠爱他的父亲惹毛,喝令他到皇族最瞧不起的学府“修身养性”一年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重惩,他都能想象出日后回到军院,同僚会怎样嘲笑他了!

    更令人惶恐的是,他竟发现自己对学府教的东西颇感兴趣……不,他抵死不承认这点!他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就是这样!

    然而睨着另一头成为众人聚焦的清瘦身影,男人的心头酸溜溜的气泡仍是止不住地往上冒。

    为什么那种无用的人在学府会这么受欢迎,那家伙在春日家可是被视为透明人的耶!不,其实,当今皇后与那家伙感情也很好,甚至比他这个同母弟弟更甚……

    他再也待不下去,撑坐起身,摇摇晃晃地从礼堂侧门走了出去。其间碰翻了几张椅子闹出好大动静,他也不理。只是在离去前不小心瞥见那人投来的安静目光,心头又是一阵火起:看什么看,你这家伙!

    今晚的师生宴会,表彰的“优异学生”,介绍的“新讲师”,都是同一个人。

    春日远,以二十岁的年资被暗国学府破格聘为讲师人,同时应他的要求,保留就读学生的身份。

    学府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讲师……在这时候,也只有一个妒火中烧的人会念念不忘他的另一个身份——春日家无用的嫡子。

    夜晚的风有些凉意,令春日家的三公子连打了几个喷嚏。

    视线还是有些模糊,喝得太多了……谁叫这是一年唯一一次可以开怀畅饮的日子,啧,什么鬼学府,竟还有禁酒令!好在再熬半年,他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途中碰上几个刚上完晚课正要赶去礼堂的学生,见了这个满身酒气的男人,都是窃笑着远远绕开。他不屑搭理,独自摇摇晃晃前行。

    “学兄?”忽地一声犹疑的轻唤入耳,他闻声抬头,视线聚焦了几次,方看清面前这张瘦瘦小小的脸。

    这人是……是……对了,是那些懦弱的昊国人中的一个。几年前昊国初次派人来“交流”,暗国自然不会放他们到重要的机构,便安插到了无关紧要的学府之中。每个昊国人还分配了一名暗国“学兄”,美其名曰指导帮助,要他看啊,其实是负责监视兼享受将昊国人呼来唤去的快感!

    半年前他被“下放”到学府,某位想巴结他的官员特地让他担当一个昊国人的“学兄”,就是眼前这张小脸了,还说她是个女子……

    醉眼斜睨一下那干瘦的身子,然后在心里不屑地撇撇嘴,切,十几岁发育不良的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女的有什么差别?

    好在她不像暗国女子那般婆婆妈妈,算听使唤,对他的态度也颇恭顺……春日家的三公子本就没什么大脑,时间一长,反而将这名昊国人当成了情绪垃圾桶,在父亲处受了训斥,在同僚处得了嘲讥,什么样的不满都一古脑向她发泄,不知不觉也说不少皇族私事。

    “学兄?”此刻那张小脸也正试图做出关切的模样来,只是眉目间天生的冷淡泄露了少女的真实情绪,“你喝醉了?”

    “是……是你啊,什么喝醉,我怎么会醉呢?你来得正好……”三公子逞强道,一手却不得不抓住少女的肩头,以免跌倒。

    瘦小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避了一下,仍是站定了让他扶着。男人却丝毫未察,只顾着一泄今晚的不满:“可恶的家伙……他神气什么!当初说要研究什么晶石骗父亲同意他进学府……其实是怕没有能力在军院里丢脸吧!哈哈!”

    晶石?眉间已隐现不耐的少女一怔,试探地说:“学兄,你说的晶石,就是那种能增进驯兽能力的东西吗?”这几年她对这东西略有耳闻,但了解不深。普通平民只知个大概,其他暗国贵族防她是个昊国人,讳莫如深,只有眼前这个没大脑的家伙……

    “学兄,我扶你回宿所吧。”略狭的凤眼中目光闪动,她主动扶住了男人摇摇晃晃的身躯。

    “呃,你这个昊国人也听说过晶石?哈哈,知道暗国的厉害了吧?我告诉你,那个东西皇宫里有这么大一块……我的姐姐,就是皇后啦,是同一个娘肚的姐姐!与那个家伙可是隔了肚皮的……”三公子仍在胡言乱语着,朦胧间感觉到身边“人柱”不时应声的恭顺,一时畅快,竟把暗国最大的秘密给说了出来。

    身边的少女突然顿住了脚步,他少了扶持,差点跌个狗吃屎。

    “喂,你!”醉醺醺的男人横眉坚眼地回过头来,“干嘛突然停下?”

    “哦?是。”少女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上前扶住他。

    晶石真正的功用,竟是如此!

    学府为学生提供住所,对少数的暗国贵族更是安排了独门别院。她虽然是个女子,不过依她对这个三公子的了解,知道他对她并无兴趣,所以她大着胆子扶他回房。

    可惜了,这人虽然没脑了些,气量小了些,本性倒还不坏,可惜生在了尔虞我诈的暗国皇族。

    吃力地将沉重的身躯扔到床上,男人立刻翻了个身,呓语着闭上了眼睛。

    真是一头猪!少女不屑地皱了皱眉,突然睨见枕头下露出的信笺一角,那纹章,分明是皇宫的……

    心怦怦跳起来,她知道这人的姐姐是暗国皇后,所以一直对他虚与委蛇,只望能从他身上得到对昊国有用的情报……

    脑中闪过今晚男人的醉话,一咬牙,决定冒这个险。床上的男人背朝着她,枕头露出多半,很容易就把那札信笺抽了出来。

    她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一张张飞快扫过,又照原样塞回信封。信中多半皇后对自家顽劣弟弟的叮咛教诲,不难看出这位暗国皇后倒是对家族忠心耿耿。少女冷笑一声,飞快记下信中间或提及的皇室情况。

    刚将信笺放回枕下,外头突然“嗒”一声轻响,她一惊,连忙熄了桌上的灯,闪到屏风的暗影中。

    两人的脚步从院外传来,走得近了,其中一人的絮叨清晰可闻:“……我瞧三公子刚才醉得不轻,路都走不稳了,你这个做兄弟的总该来看看他。这不就是表现兄弟情谊的最佳时机吗?春日君,不是我说,你该与家人亲近些,对前途大有好处……”

    兄弟?又是另一个春日家的人吗?房中的少女将身子往里缩了缩,暗自祈祷那两人千万别进来点灯。

    屏风原是靠墙摆放着的,要拉开势必会发出声响,她只能躲在暗影中,站在门口只要仔细瞧就能发现她,更别提点灯了。

    她打定主意,一被发现就装成与床上的男人有暧昧的样子,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名节了。

    “……我知道了。”夜空中突然传来另一人的低叹声,有丝无奈,又带些好笑的意味,竟如清清爽爽的夜风吹进少女的耳中。她一怔,觉得……这人的声音还真好听。

    “咦?怎么是黑灯瞎火的,方才我明明瞧见房里还亮着灯,三公子不会是醉倒了吧?”脚步声已到门口,她的胸口也紧缩起来,不觉伸手按住心口。不要紧的,大夫都说了这病只要少动气就能控制,她随身带着药,来暗国之前还答应娘亲会好好照顾自己,怎么能让它在这时候发作呢!

    “吱嘎——”门开了,屋内被外头的月光映亮了一下,随即又被立在门口的身影遮住了。她缩着身子,却仍能瞧见那人的动静。

    那人的脸背对着月光,明暗不清,依稀可看出身形挺秀,发丝柔长,感觉很干净的样子。他的目光先落在床上的男人身上,下意识地扫过房内。

    少女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否错觉,她感到那人的眼在这个方向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去了。

    “怎么样,他真睡了吗?”那人的身后突又冒出一个人影来,他身形微移,竟恰好挡住后来者投向屋内的视线。

    门不动声色地掩上了。

    “早睡了,我想你的一番苦心又白费了。”仍是略带笑意的清爽声音,伴随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房间里的少女长吁一口气,一摸额头,竟都是汗。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对十几岁的她而言到底是太过刺激了。

    她待了一会,确定外头再无他人才轻轻开条门缝溜了出去。时间已经很晚了,礼堂的灯火熄了大半,看来宴会已散。

    唉,听说今日要介绍新讲师的,不过算了,反正那是其他课程的讲师,与她这个昊国人没有关系。

    她特地绕了一圈,才混在从礼堂走出的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假装刚从宴会回来。

    廊柱下立着两人,似乎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其中一个大嗓门正是她在三公子房内听到的聒噪声音,那么另一人……

    少女的心一跳,并没有愚蠢到做出什么突兀之举,而是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照原路从两人身边走过。

    她一直没有抬头瞧另一个人的脸,只是眼角瞥见他垂在腿侧的五指,纤白秀长。

    当然,她也不知道在她经过时,原本微笑聆听的男子突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这个低头匆匆走过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她十四岁,他二十岁。

    她在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子,将会在她的生命中占据怎样的位置。

    番外之二——楠见其人

    飘飘扬雪的都城。

    军院的新年庆典刚结束,身着军院学员服的少年便回到了宿所。

    刚换上便装,门帘就被人掀了起来,探进一张略带兴奋的脸,“楠见君,难得教官不在,大伙合计着出去找点乐子,你也一起来吧?”

    他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别这样嘛,你瞧你大哥都被我们拉来了!”

    听闻此言,楠见整理衣襟的动作顿住了,抬头对上掀起的门帘外,另一个男子挑衅的眼——

    说起楠见彦,在军院里倒也有些名气。被人议论得最多的便是他的身世:母亲是一个低贱的歌伎,只因被现今楠见宗长的兄弟瞧上了,才得以麻雀变凤凰,谁知没几年又爆出丑闻——她竟想趁着当时仅有十余岁的大公子酒醉之时勾搭上他。

    一个小妾竟如此大胆!楠见的父亲大怒,喝令家仆将她活活打死……

    有这样一个母亲,楠见彦似乎注定了被同宗兄弟欺侮的命运,可是自十数岁进军院以来,还没有敢惹过他。只因他在同辈间佼佼的驯兽能力以及……传闻中曾断了一个兄弟五指的狠厉手段。

    如今楠见家的小辈见了他只敢远远绕开,唯一能掠其锋芒的只有长他十岁的“大哥”——也就是当年丑闻中的主角,楠见家的大公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片刻,楠见似笑非笑地披上雪衣,“这样的话……那就走吧。”

    一旁的同袍大喜,也没察觉到两兄弟间的汹涌暗流,放下帘子便去呼朋唤友。

    一行人乘着两辆马车驶过都城繁华的大街,在一条有名的烟花巷前停下了。马车内的楠见挑起了一边眉:原来,他们所谓的“找乐子”,便是这种乐子呀……

    他今年十七,其时都城狎妓的风气颇盛,他却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同来的人显是已熟门熟路了,楠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打着拍子应和歌伎们的舞姿,酒酣耳热之时更是拖了几人下来倒酒,他突地推开面前的小桌起身出去。

    没有人留意,他顺着院中的院石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积雪略湿白袜时才百无聊赖地回到廊下。

    “那小子怎么对着如花似玉的歌伎都不动一下眉头呀?”张扬的叫声传进耳里,他怔了一下,去掀帘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屋里的人显是发现他不见了,趁着酒醉大放厥词,便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当然,你也不想想他娘是什么出身,歌伎再美,他下得了手吗?”

    一抹狠色闪过楠见的眼角。

    “大公子,你这话真是缺德,再说惹毛了楠见君也不是好玩的。”不知是谁的一句话引得旁人纷纷起哄。

    “楠见再狠,敢惹大公子吗?”

    “就是,论能力他比起大公子还差那么一点。论势力,大公子可是未来的楠见家宗主!”

    “那小子也算精明,谁的账都不卖,就避着大公子……”

    听到这些话,帘外的少年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哼了一声,掀帘走了进去。

    屋内有那么一刹那的静寂,很快便有人干笑出声,“楠见君怎么躲到外头去了呢,难道这些姑娘你都看不上眼?”旁人都虚笑了几声。

    他只当没听见,慢条斯理地坐下捋着袖子,“确实看不上眼……角落立着的那个,我倒还有些兴趣。”

    他指的是屋角负责端送酒肴的小厮。

    这次的静寂却更久了。

    贵族间养娈童倒也不是太过出奇的事,只是因为当今皇上不喜此道,有这毛病的都偷偷摸摸地来,像他这般明目张胆的倒是少见。

    “哈、哈……”出声的人已是挂不住笑,“原来楠见君喜欢……”旁人一个爆栗将那人后半截的话敲了回去。

    “你们是要夜宿的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