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玄武身形可变大小,驮了两人在低矮的甬道中也可以穿行。都说龟类行动迟缓,可这只神兽仅花了几个时辰便越过了他们这两日的曲折行程。
入洞时的甬道口前两支箭尾还插在地上,在等待玄武将闸石抬起时,春日将它们拔出寻了个地方埋好。
外头约莫已近天明,他们刚走出通过祠堂的甬道,几个围坐在一起守夜的暗国士兵便从地上一跃而起,惊疑不定地瞪着他们。
其中一人先反应过来,用暗语向另一人说了几句,那人便拔腿跑出了岩洞。春日知道他们是要去通报楠见,便在原地静候。剩下的士兵不知是太过惊惧还是怎样,竟也不来问他话,仍是带着那副惊疑不定的表情望着他们。
不多时,岩洞外传来叫喊声,几个士兵作个手势,一行人便在微微的晨光中慢慢攀下了洞外的石阶。
来的不仅有楠见和一队士兵,竟还有几个相熟的村民。尹莫离不由松了口气,这至少代表村里的形势并未到太糟糕的地步。
几个村人激动地将她围住,仗着在旁虎视眈眈的士兵听不懂昊语,七嘴八舌道:“太好了,大姑娘还是出来了!”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大姑娘您了呢!”
她止住他们的话,“暗国人有没人为难你们?”
“咳,一开始他们逼问我们岩洞有没有其他入口,打了几个人,大家都咬紧牙关说不知道。后来他们又威胁说要把村人都杀了,可又需要挖开山壁的人手,拖到今天,你们就出来了……”
尹莫离点点头,耳边突然听见一人在另一头用暗语不疾不徐地向楠见解释:“……误触了机关,花了几日才发现开启机关的方法……”
她一顿,并没不回头,只继续问村人:“这么说大家都没事吧?”
几人突然都噤了声,脸色古怪起来。
尹莫离察觉出异样,心头某个地方突地一沉,直觉冲口而出:“我娘……她呢?”看到那几个人的神情她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是不是暗国人……”
“不是,不是!”一个村民连忙说,“老太太她……过世了,但我们护着没让她受暗国人惊吓,只是昨天夜里老太太突然安安静静就走了……”说到后来,这个汉子已红了眼眶。
“昨天……”尹莫离喃喃,神情有些恍惚。
忽然间,两个暗国士兵走上前来扭住了她的手。
“你们对大姑娘做什么?”随着几个村民的怒喊,周围的暗国士兵都拔出了军刀。另一头的春日也怔然,疑惑的眼转向楠见。
“不做什么,”楠见似笑非笑,“春日君说是他误触了机关,但我的两个手下却信誓旦旦他们亲眼见着大姑娘扳动的机关……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所以先委屈一下大姑娘了。”
原来那两士兵并没有死……尹莫离朝蠢蠢欲动的村人轻摇头,漠然垂首任暗国士兵将自己拉走,经过春日身边时,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们将她带到的是村外的兵营,忌惮着村人,并没有太过为难她,只将她锁在一间铺着席子的小木屋里。
在洞里困了三日,身上的衣物早已满是尘土,尹莫离却似浑然不觉,一进去蜷在墙角便睡了。眼睛是闭着的,脑子里却总在想着……想着娘亲。
父亲死后,母亲便对身外之事不大关心起来,避难回老家,一路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十五岁的自己在料理。后来暗军因晶石围了这里,她怕母亲忧心,只简略提了一下,母亲也不多问。
入洞前一天晚上,她将一切事情都对她全盘托出,母亲仍是脸色平静地接受了。当时只觉得些许欣慰,些许黯然,欣慰母亲如此超脱,就算自己遇上了不测她也不至于太过伤心;黯然的是母亲的心都给爹带走了,给她们留下的,只怕廖廖无几。
现在想想,在洞里做的那个梦,恐怕是娘携着爹来向她告别吧。他们让她“快回去”,结果她便醒过来了。可是,可是,其实自己也留在那一边才是最好的结局,爹和娘根本就不明白……
对母亲的死并不是不伤心的,但是不多,在这乱世,这样子也许更好,至少她可以回到爹身边。她甚至有些恨他们,竟将她抛下了不带走……紧闭的眼角缓缓溢出一丝冰凉,她任着它们蜿蜒进发间。
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沉,从屋顶唯一的小洞中透进的光线判断大约已是黄昏。看守她的士兵送进来饭菜和水,她倒不怕里面有加什么,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不一会儿,士兵又探头进来说有人来看她。
暗国人竟会允许村人来探望她?尹莫离有些诧异,看到走进来的人时便成了怔然。
来人微笑着在席上正坐下,柔声对她道:“原本午间已得到允许来看你,不过你似乎在休息,便拖到了现在……你还好吗?”
她压下心中的惊讶,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春日顿了一下,又问:“腿上的伤口……没有恶化吧?”尹莫离抬头看他,见他竟有些歉意地补充:“他们不准我带药进来……”
她望了他半晌,终于低声道:“伤口没事。”
“是吗?那就好,你忍耐几日,他们应该不会关你太久……”
“你别安慰我了,”尹莫离笑了一下,难得地没有讽刺他的意味,“我自己清楚,暗国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矿洞的,只要他们再次探洞,很容易就能发现我给你们的地图是假的……当然,为了制住村人,他们不会让我死,可活罪是免不了的,那个叫楠见的军官并非好惹的人物。”
“……”春日扫了眼站在门边监视他们的士兵,突然道:“你……大可将地图交给他们,他们不会找到什么的……”他的话里似乎另有深意,尹莫离不由抬眼瞅他,但还是漠然摇头,“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小小的斗室里重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她突然道:“我想请你帮个忙,请你……替我在我娘坟前上根香,可以吗?”父亲一生几乎都在对抗暗国人,但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她想娘应该不会介意。
春日闻言诧异地看着她,无言片刻,他竟然拒绝了:“不。”
他勾起唇角,“你要上香,便等出去后再亲自给你娘上香。”
他的笑容是那么平和,尹莫离真要相信自己还能亲自祭拜母亲了,原本已平复的情绪不由又起了波动,她慌忙别开眼哼笑,“我就知道暗国人最为小气!罢了,就当我没拜托过你。”
春日微笑着站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月上梢头时,楠见结束例行的巡视回到他住的令所,便被告知有人等着求见。见到室内显然已等候多时的春日,他不由一愣,随即回复了平日里的邪肆神情,“真是贵客啊,春日君终于想到要来参观一下兵营了吗?”
春日淡笑不语,楠见也不以为意,当着他的面就换下了军装,两个近卫兵拿来他惯常在内室穿的宽松外袍,侍候他穿上。春日无意间对上其中一人年轻端丽的脸上带着笑意的眼睛,心下又起了那种怪异感。
他不露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待楠见整装好坐下,示意他开口,他直接就开门见山:“今日来,其实是想拜托您一件事……请你放了那位尹姑娘。”
楠见持茶杯移到唇边的手一顿,复又将杯子放了回去,“我真不明白,今早传令官说你想见一下那个女人,我允了,现下你竟又跑来要求我放了她……”他忽然停住话头,奇怪地笑出声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春日也笑,他当然明白楠见那阵奇怪的笑声是什么意思,然而他不想辩解,其实……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关于那晶石……春日君,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出洞后对我说的话是真的,那么放了那女人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为什么要做这种对我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情?”
听到他的话,他身后两个近卫兵没大没小地笑出声来。楠见竟也不生气,只挥手斥退他们。
“你请讲。”在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接受刁难的准备。春日家与楠见家一向不和,然而,只要楠见的条件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他还是会试一试。即使、即使背叛春日家……也无妨。
楠见却不答话,慢条斯里地又喝了几口茶,突然谈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春日君,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在做什么吗?”
春日有些诧异地看他。
“你坐在一块大石上,抬头看着树叶间的阳光,然后微笑。”
“老实说,春日君,我身边有不少年轻士兵,然而像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他明白了。
春日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握在膝上的手指,突然间……就明白了。
为什么每次见到那两个近卫兵时都有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楠见总用强烈的眼光看他……他原以为那是出于楠见对春日家的乱意,原来……只是针对他而已。
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张了又合,他原以为自己将会平淡地终老此生,现在,头一次想要抓住某样东西,却……
他抬头看着楠见,笑了一下。不知为何,那笑容在灯光下竟有丝惨淡的味道。
“出来!”春日走后不知过了多久,看守木屋的士兵突然推门进来喝道。尹莫离没有多问,依言便站了起来。
在屋外等她的是那个暗国译官,见她出来便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两人穿过普通士兵住的层层帐篷,身后竟没有士兵跟上来,也不给她上手镣之类的东西,仿佛并不担心她会逃跑。
出了营地,译官便停下了脚步,“好了,接下来你自己走吧!”
尹莫离愣了一下,“你要放我走?”
“没错。”译官不耐烦地挥挥手,没料到她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竟有这么麻烦的女人!他瞪了她一眼,“上面叫放就放呗,哪有为什么!”说罢转身又折回了营地。
尹莫离蹙起眉,慢慢朝村子的方向走了几步。暗国人的举动实在太出她意料,乍一听到自己被释放的消息时,她下意识想到的便是春日。
但有可能吗?她当年在暗国就已听闻春日与楠见两大世家势同水火,这段日子楠见对他的冷落她也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会因了他的请求而放她?
除非……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刚迈入村口的脚步顿了下,她蓦地转身朝原路奔了去。
那个叫楠见的军官住的令所她曾被带去过一次,原本是村外的一个山神庙,暗军来后将那地方收拾了当成令所。
她不能穿过兵营,只好绕路从两边山坡的林子里过去。月娘恰好被云层遮住,饶是她熟悉地形,也被绊倒了几次,但脚下仍是不敢放慢,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似的。
远远望见山神庙里的灯火时,她却在两棵树间撞上了一个黑影。
“尹姑娘?”那人影讶道。
整座山里,连暗国人在内,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唤她,尹莫离立刻就抓住了他的手,“你……你没事吧?”
月光在这时破云而出,他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头发与衣领有些凌乱,然而脸色如常。
“有事?会有什么事?”春日似乎觉得奇怪地问她,面上仍是一如平日的安静笑容。
尹莫离瞪他半晌,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没事就好……”她喃喃,原本还担心他会被楠见为难,答应什么苛刻条件,但一见到他平安无事地站在面前,突然就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疑惑也好,惊惧也好,都不想再问。
握在春日臂肘上的手突地一僵,慢慢地松了开来。她……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人?
春日似乎没察觉到异样,仍是微笑着道:“你走错方向了,回村子的路应该在那边。”
“喔……”尹莫离有些迟疑地应了声,随他移动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
“怎么了?”他连忙回过头来,“对了,你的脚伤还没好。”
他不提,她还真忘了此事,方才一路急奔过来时,她压根就没察觉到腿上的疼痛。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尹莫离一愣,抬头望着前方牵引着她的挺秀身影。
这人……即便是在山洞里时,也只是扶着她的肘,这般十指交缠……面上不由微微一热,她将视线凝在月光下那白玉般的手背上,竟发现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五指间也触到凉凉的湿意。
他在紧张吗?心下的诧异更甚,她印象中的春日,并不会主动与人亲昵,但也不会因这样简简单单的执手而紧张颤抖。
然而,前方的男子没有回过一次头,挺直的背影拉着她脚步不停地穿过树影幢幢的密林,仿佛在……逃离。
熟悉的宅子出现在面前时,他们相握的手上已是一片冰凉的濡湿,她启唇正要发问,他却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
“折腾了这几日,你累了吧,早点休息。”他笑着对她说,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异状。
尹莫离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地点点头。
目送她走回西厢房,春日吁了口气,也进了后院的浴间。
他在浴间呆了很久,出来后拖着一头湿漉漉的发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在廊道上望见另一头站在一扇门前发呆的身影。
她已换了衣服,显然已梳洗过了,月白的衣衫映在昏暗的廊道中,是形单影只的味道。
春日的脚步顿了一下,想起初来乍到时西厢房那昏黄的烛光,沙哑但安宁的妇人的嗓音。
他知道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春日的母亲在他年幼时便已过世,他已忘了自己那时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觉得孤单?是否需要他人陪伴?
也许吧。
然而,今夜他不愿待在尹莫离身边。
他终于还是转身走开。
第5章(2)
回到房间,他关上门,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半晌,画了一个解除的符印。原本空无一物的皮肤上渐渐浮出一只白虎的印记来,跳出他的手,化为拳头大小的影像立于小几之上。
这只白虎本是父亲留在他身上作联络与监视之用,但当晚便被他封住了。
春日跪坐在地,对那只白虎唤了一声:“父亲。”
“春日吗?”半晌,那白虎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苍老遥远的声音,“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我入洞探查了,虽然出了点意外,但最后还是找到了晶石矿。确实很庞大,然而纯度很低,若要提纯至可用的话,大概需要……”他顿了顿,“二三十年的时间。”
“哦?”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丝失望与狐疑。
“这是保守估计,晶石的纯度确实很低,否则的话,父亲您应该可以经由符印感受得到。”
拥有驯兽能力的人可近距离感受到较强的晶石波动,在岩洞中他便是凭了这份感应找到晶石方位的。父亲的能力虽然不及他,但留了白虎符印在他身上,原本也能感应到那个大晶矿的力量……如果不是他将白虎符印封了的话。
春日家的宗主有好一会没出声,春日于是又加了一句:“再过几天,负责这里的军官应该也将报告送回国了。”只是不知父亲看到负责的军官竟是楠见家的人时,会不会反而庆幸这次的晶石之探一无所获,不至于让楠见家抢了大功去?
“哦。”那头淡淡应了一声,白虎重又化了白光印回他腕上,这表示父亲主动断了联络。
就这样?春日一怔,放在膝上的手慢慢展开来,掌心还是出了些汗。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对父亲隐瞒着自己拥有驯兽能力的事实,可是像这样的直接欺骗还是让他有些紧张的。只是没想到父亲这么快就放过了他,原本还以为会盘问很久……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放下手,朝窗外冷眼旁观的月光绽起一个模糊的笑容。
不管怎样,他只是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次日的尹府热闹非常,春日一大早便被前院的嘈杂声吵醒。听出那是前来探望尹莫离的村人的说话声,他识相地躺回床上没起身。
再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外女人们的唠唠叨叨,间杂着五大三粗的汉子激动的嗓门,他突然就想起自己在暗国那个寂静偏冷的侧院,不由弯唇笑了一下。
其实,住在这儿也挺好的。不知不觉间,仿佛自己也沾染了些人气。
待到前院的声音渐渐平息,他才起身进后院打水漱洗,回房时却已有一人驻在门口等他。
“有人找你。”尹莫离说,一双凤眼直直往他脸上瞅,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她心下狐疑更甚。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人从昨晚便一直不大对劲,偏生又找不到机会问他!
前厅站了几个戎装男子,会找他的也只有楠见那边的人,只是没想到楠见竟也亲自来了。
逼得真很。春日叹一口气,回身对尹莫离道:“我出去一趟。”
“噗!”身着高级军官服的男人嗤笑出声,仿佛在讥讽两人之间如同丈夫对妻子般的叮咛。
尹莫离不理他,她自然知道春日又要进矿洞,脸便沉了下来,“不行!”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她却说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理由:“你还未吃早饭。”
“哦?那也搭上我……”出声的是随楠见来的胖译官,一听到吃的就来了精神。
“我们这没有多余的粮食养闲杂人。”尹莫离冷冷道,译官还未受过这般明显的奚落,一怒之下仍不忘先察看上司的反应,可楠见仍是一脸的兴味。
“是我们来得太早了,春日君慢慢来吧。”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转身在厅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旁的近卫兵立时反客为主地给他倒上茶。
尹莫离也不理这些不速之客,当真拉了春日往膳房里走。
译官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心下突地冒出诡异的念头:眼前这情形,怎么就如哪位老爷吃饱喝足正要找小妾耍乐,正妻一声河东狮吼:“不行!你今天就给我老实待着!”老爷便只好乖乖听命了?
春日哪知旁人在想些什么?他只为难地说了一句:“我没关系的……”便被重重落到面前的碗碟唬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板着脸拿起筷子的尹莫离,很识时务地埋头喝起了粥。
这本是他们第一次同桌用膳,然而一人频频瞅着另一人,另一人却逃避似的只管埋头,入口的是什么滋味全然不知。
终是尹莫离先按捺不住地先开了口:“你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要说什么?春日一愣,对上她认真的眸,只当她在担忧矿洞的事情,于是安慰地笑笑,“不会有什么事的,你放心。”
谁与他说这个了?尹莫离恼得咬住下唇,低头戳着碟中的小菜生闷气,一时间也不知胸口的心烦意乱从何而来。
春日这一去便是一日,她就一整天的心神不宁。眼看日头将坠了,她拎起篮子到屋子后头村人帮忙辟出的菜圃拣了些蔬果。从那儿望向后山,只依稀见着山坡上几个暗国士兵的身影。
不远处突然传来口哨声,胖译官负手吹着小曲从林间穿了过来,此次探洞有春日带路,用不上昊国人,他也闲了下来在附近溜达。
尹莫离只当没见着这人,胖译官瞅见她,思及今早受了这凶婆娘的气,恶意一生反而走了过来。
“哟,你这是在等谁呢?”他阴阳怪气地道。
尹莫离心下厌烦,转身就要进屋,却被他唤住了:“等等!昨晚你不是问说怎么会把你放了吗?”
她脚步一顿,回头见那译官一脸恶意地笑,“我本也不知,方才才听近卫兵谈起,你等的那个人昨晚去找我们大人,然后大人就把身边的人都赶了出去……”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姑娘难道没听说过我家大人是怎样的人吗?”译官一看她的脸色,知道目的已达到,哈哈笑着又吹起小曲走了。
尹莫木然立在那里,半晌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就如……昨夜牵着她的那只手一般。
暮色沉沉时春日才回来,瞧见前厅中独自静坐于一片昏暗中的人影,他诧异,“你……”
话音未落,尹莫离便蓦地起身,一阵风般越过他,朝他身后刚迈进门槛的男人狠狠掴了一掌。
“啪!”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堂中响起,楠见整张脸都偏了过去,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狠厉的目光便自帽檐下扫射过来。
春日挡在尹莫离面前,一见到她眼中可疑的泪光,心下便明白了几分。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如结了冰,身子却气得发抖。
春日从未见她如此激动过,忙拦住她道:“你别激动,他没做什么……”一面说着一面留意楠见,生怕他突然对她发难。
“没做什么?”尹莫离转过头来,发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春日认真地点点头。
“真的?”
“真的。”他安抚道。
楠见忽地哼了声:“你该庆幸我没带士兵过来。”他用暗语说道,转向春日:“春日君,管好你的女人!”
待他离开,春日才松了拦住尹莫离的手。见她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心下一热,柔声道:“放心,我没事……”
昨晚于刹那间明白了楠见的意思,他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心中念头百转,抬头间对面的男子竟越过两人间的矮桌逼了过来。
春日吓了一跳,右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催动符印,楠见却没有再动作。
两人四目相对。
春日有生以来头一回与同性如此接近,他看不懂楠见眼中的神色,只晓得对方似乎也在他眼中搜寻着什么。
僵持半晌,楠见“啧”的一声撇过脸去,“不玩了,你这人好生无趣……”他正要退开,眼角睨见春日右手间大盛的白光,立时便顿住了。
春日知道此时藏起灵力已来不及了,瞬间只想到一种搪塞之辞:也许,他能以父亲留在他手腕上的白虎印记糊混过去……
“可你还是告诉了他?”听到此处,尹莫离打断他的话。
春日笑笑,“我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就算楠见知道了也无妨……幸好将玄武的事告诉了他,他才改变主意放了你,否则不知又要想什么法子来戏弄我了。”他叹口气,睨见尹莫离仍是一脸认真地瞅着他,犹豫一下,终是探出手揉揉她的发,“他让我把玄武的能力借给他……”
尹莫离蓦地抬起头来。
“应该不是用来对付昊国人,”春日又说,“神兽的力量由晶石传到普通人身上并无大碍,用在稍有能力的人身上反而会把那人本身的能力给吃了,楠见不可能不知这点,他大概……另有隐情吧。”
尹莫离的神色不见缓和,静静地瞅了他半晌,她突然道:“如果楠见是认真的,你会怎样?”
“……”春日一时语塞。
哼!尹莫离不由心头火起。
她就知道!这人压根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只会随波逐流,一想到玄武暴露会给他带来的麻烦,他说不准就……
越想越恼,她突地伸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发狠道:“你敢给我做出什么蠢事试试!谁要你救了?就算我被放出来,我也会恨死你!”
春日被她搂得大窘,唇角却不由微扬,她……果然是不自觉地对他好的。
“我真的没事,只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吓了一跳罢了。”话语一顿,不敢告诉她其实有一瞬间自己真认为楠见是当真的,不知不觉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因为排斥还是别的,“楠见他……似乎也是个特别的人呢。”
将头埋在他肩上的女子哼了一声:“不管怎样,你以后离他远一些,我讨厌他!”
他真的笑了出声,别人的故事他无心探究,这一刻只觉得能与这个时而冷淡时而偏颇的女子一直相处下去就好。他揉揉他的头,“我会小心的,等矿洞的事过去后……”
“矿洞”一词入耳,尹莫离身子立时一震,松开了他。两人之间温软的气息荡然无存,春日望着她,知道她又想起了两国的情势。心下不由黯然,却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笑笑,“矿洞的事,你别担心。”
他没有再看她的表情,尴尬也好,恼怒也好,在战事结束之前,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6章(1)
没过几日,暗国的军队突然从这一带的山区里撤走了,一如他们来时那样,疾迅而突然。
听闻消息,尹莫离不由大为惊讶。
就如她料想的一样,楠见的人并没有轻易放弃那矿洞,随后又进洞探了两次。那洞里的机关多数需要人力扳动,她不能动手脚,矿洞便如无人之境般任暗国人自由来去。原先她怕引起恐慌没向村人透露太多,他们不全明白晶石的重要性,虽然愿意为对抗暗国人而死,见到她平安出来反而更为欣喜。
她不同,她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原先答应春日出洞也是抱着赌一赌的想法……她赌赢了吗?
她转身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百~万\小!说的男子道:“喂,你们的人走了。”
“是吗?”春日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复又低头回到了手中的书页上。
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她更多,尹莫离皱了下眉,“那个楠见没有派人来通知你吗?”
“……没有。”春日顿了一下才答道,他放下书,笑笑,“没有才正常,不是吗?”他向来是走到哪便被冷落到哪,敌国或自己的国家亦然。
尹莫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脸上突然慢慢一丝笑意,“这是否表示……我终于可以叫人将你乱棒打死了?”
春日也看她,冷不防回了这么一句:“你舍得吗?”
“……”
欣赏了一会她的表情,他才慢条斯里地微笑补充:“开玩笑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尹莫离沉下脸,恼怒地拎起桌上的竹篮,快步迈出门槛,但却止不住胸前频率过快的心跳。
方才他抛出那句话时,她真要以为那是一支箭,直指她的心底,击得她猝不及防……可恶!亏她一直以为这人性子安静淡泊,若是一早发现他油嘴滑舌的一面,她早将他乱棒打死了!
眼角余光扫见春日慢慢地跟了上来,身边还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她却又放慢了脚步。
他们今天是来给她娘上坟的。
正值乱世,村人并未为母亲守灵,当晚便下葬了。尹莫离从竹篮里拿出香烛纸钱摆在寸草未生的新坟前,春日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瞧着,他们旁边,方才在路上遇到的小呆似乎也感受到了坟地里静穆的气息,敛起平日里乐呵呵的笑容,只咬着手指瞪大眼东张西望。
一阵残风将坟前尚有余温的灰烬吹散而去,尹莫离抬眼看着目送它们飘进苍茫山色中的男子,突然问道:“那个矿洞……你做了什么手脚?”否则,暗国的士兵决不会就这么一无所获地撤走。
春日回头微微一笑,“我结印封住了晶石部分气息,然后告诉他们里头只有低纯度的晶矿。”
当然还得靠玄武帮忙移动山壁封死了那道罅隙,并在附近布置了晶矿周边纯度较低的矿石。这样,即使是同样有驯兽能力的楠见感觉到些许晶石波动,也不会起疑。
他们虽然相信石壁后有一个大矿,可既要凿开山壁,纯度又低,斟酌之下还是放弃了,只是……放弃得未免太轻易了些。
尹莫离低下头,并不觉得惊讶,其实在答应春日一起出洞那刻,她就下了个赌注,赌……这个暗国人的良知。
现在她赌赢了,心里却无应有的喜悦,反而添了些疑惑:他,难道真的只是出于良知才封了晶石的吗?
看向他的眼中多了迷惑,突然很想……了解这个人。
“你既有召唤玄武的能力,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人?”
“……那原本不是我的意思。”不知为何,春日总是对她有问必答,“皇族的人出生后数月就能探出驯兽能力强弱,我幼时确实被诊为没有丝毫能力,一直到母亲去世我才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能力,原来这能力……是被她封印了的。”
母亲自身天赋极高,却不惜让自己的儿子饱受族人轻视,甚至到临死前她都没有解释封住他力量的原因,哪怕知道她一死,封印自然就会解除。
她悄然决定了他幼时的命运,又放手让他自己选择日后的路,而他自小就是个随波逐流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就顺着母亲原先替他选的道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觉间,便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母亲的意愿,还是他的。
尹莫离轻蹙起了眉,不知为何极不喜欢此刻他脸上模糊的笑意,她直接问他:“为何要帮我们?”
他的目光凝在了她脸上。
她本不觉异常,可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竟让她有些发窘起来。
见她眉间染上了薄薄的恼色,春日一顿,转开了目光,仍是那样模糊地笑笑,“也许是因为……有没有晶石,暗国都不会得胜,何必又要多一事。”
“暗国会输?”尹莫离瞪他,脸上说不出的奇异神色,“你为何这么说?”
“只是一种感觉。”转头朝南边的天际望去,透过连绵起伏的群山,仿佛又看见了都城高丘之上那三座遥遥相望的宅邸,身后,是沉沉的暮色……
见他无意解释,尹莫离收回视线,突然缓缓地道:“我也觉得暗国会输。”
就目前的局势而言,这实在是一句太过轻巧的话,因此她从未对村人提起过,只是没想到会一个暗国人口中听闻与自己相同的看法。
心下有种莫名的情绪,驱使她又开口:“其实,就算不是如此又怎样,暗昊两国胜了好,败也好,甚至两败俱伤,一个人都没活下来,对这个世界而言又有何重要?”唇边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她抬头望向天空,“暗国、昊国,不过都是沧海一栗罢了。”
她五岁之时初见暗海,便对海那边的国家生了好奇,十岁后在暗国那四年不仅没使她消了好奇,反而更加疑惑,就如爹给她看的那张海图上,浩瀚无边、空空茫茫的暗海。
在暗、昊之外的暗海真的是空无一物吗?那么是谁赋予暗国皇族奇异的能力,谁又创了四神兽?又有谁,敢断定天穹之外没有另一个世界,兴许也像暗、昊那样争斗不休呢?
因为疑惑,她纵使不喜暗国入侵昊国,却也不似村人那样义愤填膺,总像在看别人演的戏一样。没想到……还会碰到另一个比她更置身事外的人。
她不由朝春日望去,正对上他安静的目光。
“尹姑娘,”他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战争结束后,若我还活着,可否再来这儿叨扰你?”
“为什么?”尹莫离心口莫名一跳。
“因为这里有……”他一顿,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眼光,“……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息。”
这人怎么总爱若无其事地说一些容易叫人误解的话?她哼了一声:“原来你喜欢被人当贼一样防的感觉呀。”
什么意思?春日一怔,顺着她的视线,才发现坟地外不知何时多了几个面熟的村人,正有意无意地偷瞟着这边。
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无奈。
兴许是身边的“大姑娘”向村人说了什么,如今他们见到他时没再摆出横眉怒目,可真如尹莫离所说,是将他当贼一样防了。难怪,谁让他们的大姑娘还若无其事地与他住在只剩下两人的宅子里……
身边的女子突地站起身,那几人肩头抖动几下,身子一缩便没影了。春日差点笑出声来,尹莫离却只当没看见,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眼下你既还待在村里,就先享受眼下吧——过几日你随我去镇上参加集会!”
“集会……这种时候吗?”
“哪种时候?暗国军队占领这儿的这段日子里,集会都被迫取消。如今他们走了——虽然不知何时又会来,但管他呢,日后何去何从待集会后再烦恼吧,先庆祝再说。只要还有这种心情,昊国人至少还是有希望的吧。”她微扬下颌斜睨着他,长了些许的细发蜷在纤细的脖颈旁,微挑的丹凤眼流露出些许傲然。
春日看着这样的她,突然想起初来时见到的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便觉得她体内跃动的青色火焰越来越清晰了。
清晰得……灼住了他。
日头渐渐西沉,他们收拾东西,才发现在两人谈话时一旁的小呆已吮着手指趴在墓石上沉沉睡着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春日便蹲下身去,柔声哄劝迷迷糊糊的小呆趴到他背上。
一个男子,背上趴着个小男孩,身边跟着名女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