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的气息,但无奇怪的污渍或气味,虽然他觉得有才是正常的。
这一天便就算是安置了……不知明日会怎样?
想到这个词,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
对于明天,春日一向没有什么想望。
第3章(1)
几日后,楠见派两名近卫兵来找他。
乍一看到那两名士兵,春日莫名便起了一股怪异感。随着交谈,他渐渐明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两人虽然长相迥异,但都是容貌端丽的少年。
压下心中的奇异感觉,他仍是照着礼数向他们了解这一地区的情形。
若不是发现了晶石矿,这一片山区恐怕还是个三不管的灰色地带,但即便是如今,暗国军方仍是顾忌着仅隔着一山之遥的昊国义军,不敢实施高压政策。
楠见带领的小队只封锁了通往北地的山路,营地却是驻扎在村外。附近还有几个小山村,唯一能称得上是镇的集市位于西南四十里外,住民不多,仅供几个村子的人在特殊节日里做买卖用。
尹莫离家原先是这一带唯一的大户,据说先祖还是村落的聚始人,虽然家人在乱世中死的死,散的散,村人仍是很尊敬这一对孤女寡母,都称她为“大姑娘”。
楠见派这两名近卫兵来也只是意思意思,若有可能,楠见家的人都巴不得让姓春日的都自生自灭。因此春日只是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识相地将那两人送出门。
折回去时看见屋侧那一片杨林绿得可爱,他心念一动,不同往日多站了会。
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所以白天都待在房间里,尹莫离每次送餐过来时都是见他捧着本书。两人鲜少交谈,春日却很满足于这样疏离但相安无事的状态,仅需的交流只是几个颔首表示谢意而已。
到了晚间不会再有村人在附近逗留时,他才到后院透透气,眺望一下夜色中重重的山影。所以见到阳光下绿得这般翠透的杨树林,他心下不禁欢喜。
“捉到你了!捉到你了!”
林中突然传来欢笑声,一群幼童从树间打打闹闹地窜出来,见到陌生人,一齐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手上拿着竹竿,也许是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虽然脸上一片稚气,一双双好奇的眼瞳中已有了这个年岁不该有的戒慎。
领头的孩子突然一个唿哨,幼童都又退出了林子——也许他们的父母都已告诫过他们不要接近这幢宅子里的陌生人了吧?
春日唇边浮起一个微笑,低头间,竟发现自己身前还站着一个孩子。
四五岁的模样,青色的头顶上巴着一片手掌大的黑发,胖胖的脸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瞅着他,乐呵呵地傻笑。
春日觉得有趣,但仍是慢慢退了几步,拉开与那个孩子间的距离。
男孩竟又跟了上来。
春日笑了,轻轻蹲下身子柔声对他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小孩子不知有没有听懂,仍是一径瞅着他傻笑。
他也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仍是得不到回答,蓦地有人在身后出声:“他叫小呆。”
春日吃了一惊,回头正看见手持竹篾的尹莫离。她仍是一袭及踝的百褶裙,持着竹篾的一手上袖子微滑起,露出白皙腕间的一个玉镯。
即便是主动搭了话,尹莫离斜狭的凤眼中仍是没什么情绪,她走过来拍拍小男孩的侧脸,“他不会说话,你问他一百遍都枉然。”
小呆似是识得她,仅长了几颗|乳|牙的嘴咧得更大了,一手抓上她的裙摆。
尹莫离摸摸他的头,“乖,别在这儿玩,你娘又要骂你了。”
将小呆哄回家,她才回头,“方才有人来找你?”
春日点点头,突然道:“你能……带我去看一下你家的宗祠吗?”他知道这是一个让人不快的话题,然而他迟早要面对。
尹莫离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竹蔑。
尹家宗祠就在宅子所依的后山一处山壁之上,攀下一道芒草丛生的舒缓山坡,抬头便能望见眼前山壁半腰上的那个黝黑洞口。
“尹家的先祖是位大将军,在几百年前的昊国内乱时带了些兵士避来这里,据说他们从宫里搜夺了大量珠宝,怕敌军找来便寻了这处洞岤藏匿。
那场内乱持续了几十年,他们也躲了几十年,洞岤便渐渐被凿成易于藏身的通道。之后虽然成了供奉先祖的地方,里头错综复杂的地形仍是没变,尹家至今还保留着一份残缺的地图。“
穿着绿裙的女子立于芒草中淡声对他说道,发丝齐整的侧脸没什么表情,仿佛将被开凿的不是她家的宗祠,开凿者也并非入侵昊国的暗国军队似的。
春日看不透她。
他抬头瞧那道从山脚平行石壁斜斜而上的石阶,虽然只有一人宽窄,粗糙凿出的参差大石也有许多地方残缺不齐,不过底下毕竟不是悬崖,小心点还是能沿阶攀上洞口处的。
“要上去瞧瞧吗?”尹莫离突然一偏头,睇向他的眼光中竟有丝挑衅的意味。见春日点头,她提起裙摆率先攀上了石阶。春日跟在她后头,见她衣物虽不便动作却很利落,显是相当熟悉了。
石阶有些地方可以直接跨上,有些地方则要手脚并用,攀到一半时他扫见峭壁下方的乱石,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若是她从上面踢他一脚,这个高度虽然摔不死人,跌到底下的乱石上恐怕也凶多吉少。
下意识地,他抬头向尹莫离望去,正碰上她居高临下回望他的冷冷目光。
一时间,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彼此都读不出对方眼中的念头。
就在两人陷入奇怪的僵持之际,峭壁下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叫声。尹莫离脸色微变,低声道:“是小呆!”
两人探头朝下望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掩映于芒草丛中,正朝他们兴奋地招手,嘴里还一边咿咿呀呀地叫着。这奇怪的小男孩并没有依尹莫离的话回家,又折了回来远远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这里,见两人攀于石阶之上,他绕到阶脚,小小的手脚努力地也想攀上第一阶的大石。
“别上来!”尹莫离喝道,裙摆一收便要下去。石阶本就只能容一人通行,一面贴壁,另一面便悬空直下乱石丛生的山脚。她仗着熟悉地形,竟想从春日身边滑下,反被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
尹莫离惊愕抬头,春日的气息就近在咫尺,平日藏于额前长发下的眼瞳也睁大了,线条分明的眼角微微上扬,有种奇异的纯真感。
他张口欲言,微软的唇瓣却不小心触到了她的面颊。
“放开我!”尹莫离恼叫,春日一怔,犹豫着松开揽在她腰间的手,转而握住了戴着玉镯的手腕。他小心搀她下至另一级石阶,她便立即挣开了他的手。
望着那头也不回迅速攀下石阶的身影,春日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上头残余的温度就如主人一样,冷冷淡淡。
他莫名地扯唇笑了一下。
其实,从他到达山村那一天算起,距尹莫离口中所说的“鬼月”结束也不过十四五日,当初楠见正是因为如此才轻易接受了春日按兵不动的建议,他谅这些昊国人短短时间内也玩不了什么花招。
月末一过,他便带着士兵前来催促春日。
尹莫离和村里几个住在矿洞附近的村民都被“请”到了那片山坡上。
在春日进洞之前,楠见突然道:“春日君的身份非同寻常,若出了什么差错我不好向令尊交待。依我之见,光带地图不行,还得请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他话是对着春日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尹莫离。
译官将他的意思翻译出来,楠见手下的士兵同时也握紧了手上的军刀。尹莫离在村子里颇有地位,暗国士兵已做好了镇压村民暴动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村民竟无一人出声,只像约好了似的沉着脸盯着尹莫离没什么表情地走出列来。
春日的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尹莫离在前,春日负了个木盒尾随,后面还跟着两个暗国士兵,一行人攀上石阶,贴着山壁沿平行于洞口的一条小道挪至洞前,抓住洞岤边沿翻了进去。
他们在上面走得小心翼翼,下头的人看得更是捏汗。
尹莫离平时节日总要上洞来祭拜先祖,这一段路已相当熟悉;春日之前随学府的先生们实地考查矿石,也有一些攀爬经验;那两个士兵身强力壮,倒也不觉得有多惊险。刚入洞口,借着外头透进的些许光线,便瞧见一边凿得光滑的壁石上整整齐齐地挖出了些小龛,里头摆着牌位似的物什。
尹莫离没有对那些牌位多瞧一眼,扶着壁径直探进了那面墙旁边一个漆黑的岤内。春日忙从背上取下探灯跟了上去,小小的探灯照出一条长长的低矮甬道,走了一阵,前方突然空旷起来,那两个士兵戒慎地抢步上前,刀柄抵在尹莫离的腰间喝令她先行。
“用不着这样。”他用暗语道,插入了尹莫离与士兵之间。
两个士兵对看一眼,犹豫着收起了刀。
尹莫离却不知身后发生的事情一般,脚步不停,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甬道的外头似乎是一片空地,春日低头从尽头的岤口出来,手上的探灯正好照见尹莫离扶壁站在侧前方,望着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
心下还未来得及诧异,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巨响,伴随着两个士兵的惊叫。
与此同时,前头的尹莫离也突然扑了过来。
“咣当!”是探灯掉在了地上。春日望着顶上的漆黑,反应迟钝地眨了下眼。
他方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嗖嗖”的声音?
压在他身上的女子动了下,逸出声低低的呻吟。他连忙支起身,小心将尹莫离扶到旁边的地上,一手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探灯。
淡白的光晕复又亮起,照得尹莫离的下颌更加苍白。她侧伏在甬道口前的一块岩石上,发丝披散在颊边,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春日提着探灯仔细审视,终于在她裙角发现了一点看不清颜色的污渍。他不理她的挣扎,硬是拨起长裙,立时便见到了小腿上的一处伤口。像鞭伤一样的伤口,却比鞭伤要深得多,也不知是什么造成的,正汩汩流着血。
他从带来的木盒中翻出绷带,一言不发地替她包扎。
扎好后春日提起探灯审视周围,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深扎于他们脚边的两支箭镞,这才明了自己听到的嗖嗖声从何而来。而在那之前的巨响……则是掉落于甬道口的一块匣石。
不知那两个士兵是被阻在了匣石外还是……被压在了底下……
他回头去看那两支斜插于地的箭镞,如幼儿臂粗细的箭杆正散发着金属的冰冷光泽,若它们正中尹莫离,恐怕一支腿便等同于断了。
春日看了半晌,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叹道:“尹姑娘,这又是何必呢?”
“哼,”一直默不作声的尹莫离冷冷地转过脸来,出口的竟然是纯正的暗语,“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们找晶石是做什么用的!”
春日的浅笑就这么凝在了唇边。
他与她对视半晌,突然撇开目光,移身将绷带收回木盒中。
尹莫离却不打算放过他,“为何暗国以人数悬殊的兵力便能控制昊国半壁国土,为何暗军所到之处赶尽杀绝,老幼残弱皆不放过,这些你会不知道?”
“我知道。”春日突然抬头打断她,在她微滞的目光中,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一直是清楚的。
第3章(2)
暗海之上的两国,众多国民,然而只有暗国皇族拥有难测的驯兽能力。他这次奉命来寻的晶石,除了如对外所称能增强驯兽能力的功用之外,还有……传送的作用。
将神兽的兽性传送到普通人身上。
春日的姐姐、当今暗国的皇后是皇族仅有能召唤神兽的二人之一,但在他来之时,她已虚弱至无法为他送行,因为……姐姐在暗国两次入军昊国之时,日夜守在宫中的晶柱之前召唤神兽,将兽力由士兵们军刀的晶粒输送到他们体内。之后……
人性殆尽,化身为兽,血流漂杵。
在暗国的姐姐耗尽了灵力,而在昊国的士兵收刀入鞘,回复意识之后,对着眼前的血腥是否会想呕吐?抑或只是觉得今天杀得特别尽兴、特别累?
春日想起前来昊国途中的船上,那个有着纯朴笑容的兵士。他的军刀上也有这么一粒灰色的晶钻,自己明明知道有一天他也会被那东西抹去人性中的纯真部分,却也只能移开目光而已。
他一直是知道的,但那又如何?知道了,并不代表能做些什么,或是……想做些什么。
他将目光移回,微笑着又问尹莫离:“暗国皇族一直严守着晶石的秘密,连暗国的平民都不知,你一个昊国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尹莫离盯着他唇角的浅弧,换了是别的人,她早出手打掉那笑容了,然而这个人……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还要令人动容。
静默了半晌,她道:“我父亲是尹将军。”
春日轻“啊”了一声。
短短一句话却已解释了许多,即使不问世事如春日,也听说过昊国这位尹将军的大名。
十五年前暗国第一次出兵昊国,开始了平分国土的统治。当时昊国的君主身体赢弱,许多事情都是一位尹姓文官出面与暗国周旋,为此还背了不少骂名。
六年前昊国君主驾崩,昊国人心大乱,暗国正想一举吞并昊国,却也是尹姓官员召集兵力勉力抵住了暗国的进攻,人们才知原来他十年来一直都在不受暗国控制的北地暗中培植义军的势力,为此南北对峙的局面才得以维持了六年。可惜的是他却也于六年前被暗杀了,虽然他是文官,昊国人从此却称他为尹将军。
那十年中有一件给尹将军招了不少骂名的事,便是他力排众议送了一干青年至暗国,美其名曰交流学习,却被许多昊国人讽刺成“为暗国奴”。
“那群去暗国的人中便有我。”尹莫离冷冷笑了一下,“自然没有用真名,身份也掩瞒了,否则的话你们断不可能让尹将军的女儿存活于世上。”
她自幼便对暗海另一边那个神秘的国家满怀好奇,十岁那年父亲问她愿不愿意见识一下暗国的都城,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在暗国学习的四年间,她依着父亲的指示留心探查,机缘巧合之下得知了晶石的秘密。六年前父亲突然毫无预兆地召他们回国,一行人被暗国军方层层刁难,最后还是伪装成了渔民逃回昊国,立即便听闻了主上驾崩的消息。
不久,父亲被害,其他曾一同前往暗国的人大多投效了北地的义军,她则隐姓埋名带着母亲避到了位于中部地带的祖居,晶石的秘密也被她藏在了心里。
“为何不公开?”
尹莫离沉默了一下,“公开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引起无知民众的恐慌罢了。有了晶石,也不过是让暗国士兵能以一敌众,增强战力;就算没有,他们还不是要杀戮?即便在昊国,历来的几次内乱,杀戮也不见得少了——晶石有否,也不过是杀多杀少、杀得惨不惨烈的区别而已。”
春日望着一脸讽刺地说出这番话的女子半晌,慢慢道:“瞧来你也不是很爱国呀,偏偏今日又舍命阻止我们探洞……你应该知道这样一来,楠见是不会放过外面那些村人的吧?”
尹莫离的讽笑顿了一下,偏头掩去脸上的表情,“我已同他们商议过了,今日之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原来如此。”春日笑笑,回头去看那两截深插入地的箭镞,突然问了一个令她猝不及防的问题:“尹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瞪着地上不说话,是啊,为什么不干脆让他被箭射死呢……她自己也疑惑。
一开始,只是两个路过的外地人误打误撞地在洞里捡到了两块矿石,没想到却引来了大队的暗国士兵进驻。
她本不为意,如果只是普通的财宝,只要这些暗国人不伤害村人,让他们进宗祠里拿了又如何?毕竟牌位是死的,人是活的。
但士兵口中的“晶石”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暗国这些年与昊国僵持,部分是因为皇室中能真正召唤神兽的没几人,剩下便是因了暗国境地内晶石量少,士兵的战力无法得到充分的提升。若是真给他们探到了晶石矿,昊人的复国之路恐怕更是难上加难,血……又要流得更多了。
先祖数百年前避战乱改建了此洞,里头留下不少机关,她躲在洞里伺机开动机关将几批探洞的暗国士兵困死,除去人为的痕迹,又散布鬼魂作祟之说,只是想拖延一些日子与村人商讨个对策出来而已。
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眼前只有让村人死,或是村人活命、更多人死两种选择。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暗国再度派来的探矿者……会是这样一个人。
尹莫离的眼不由对上面前男子静待她回答的眸,皱了皱眉。
这人……静得过分,也柔和得过分。她第一眼见到他时便知他同自己一样,都是不适合活在这个乱世的人。
她并不以为暗国人与昊国人有什么不同,所以也不像普通昊人那样一提到暗国人就咬牙切齿,自然不会刻意刁难这人。
可为何会救他?
他虽然没有威胁感,但也绝非什么正义之士,只是他不知道在这乱世之中该如何处事,于是微笑着随波逐流罢了。明明已下定决心封死矿洞杀了这个人的,为何在最后时刻又助他躲开了箭,还累得自己受伤?
她想起春日在绿杨林里蹲下身子问小呆“你叫什么名字”时的笑脸,想起那日他在石阶上转握住她手腕温和但坚持的指尖……最后她只是撇开眼,冷冷道:“立刻被箭射死岂不是便宜了你?有机会你就好好尝一下围困至死的滋味吧。”
春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她却又蹙起了眉,她不喜欢他的反应,就像……之前她一直觉得,这人明明已看出“鬼月”只是拖延之辞,也猜到洞里的意外是她动的手脚了,却仍是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如同他对一切的态度——微笑着接受。
春日走到另一头的石壁,背靠着壁坐下,一手支在曲起的一膝上闭上了眼。尹莫离借着探灯发出的淡光看了他半晌,仍不见他有何动作。她心下纳闷,倒也不愿主动开口问他。
他帮她包扎伤口时似乎上了什么药膏,原本腿上还是火辣辣地痛,现在却逐渐被一阵凉意取代了。在这片清凉中她躺了半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醒时眼前一片黑暗,她心下微惊,挣扎着坐起身来。
“嗒”的一声轻响,却是春日点亮了探灯。
“醒了?”他微笑道,从木盒里取出什么东西递给她,“肚子饿吗,吃点东西吧。”
尹莫离瞪着眼前的干粮与水袋。
他还真是准备充足啊……她哼了一声,懒懒道:“不用了,反正也出不去。我先饿死了,你还可以吃我的尸体多活几天。”
“我不爱吃生肉。”春日微笑,伸至她面前的手仍是没收回。她瞪他一眼,最后还是接过了袋子。
见她草草咬了几口干粮,喝了点水便作罢,他没有再多说,只问她:“你可以走动吗?”
尹莫离愣了下,讽笑,“怎么,你莫不是还想靠着那张地图另寻出路?”他人应该没有笨到至此还不知她给他们的地图是假的吧?
春日只是笑而不答。
她顿觉无趣,复又往石上一趴,“想累死你请自便,本姑娘没有那个力气陪你。”
春日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开始,他只觉得这女子冷冷淡淡的,像冰。然而几次接触之下,发觉她其实挺偏颇的,该是……裹着青色火焰的冰吧。
他轻咳一声,“如果你站不起来,我可以扶你。”
尹莫离转脸过来瞪他,却在他微笑的脸上瞧出了认真的意味。她皱眉,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这人不像是会垂死挣扎的类型呀?
低喟一声,她还是勉力站了起来。旁边立时伸来一手扶住她,尹莫离挣了几下,仍是挣不开那只瞧起来很白皙瘦长的手,便赌气不去理它了。
惨白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映到石壁之上,春日背着木盒,一手提灯、一手扶她沿壁在洞里慢慢前行。尹莫离偏脸去瞧这个走在她侧前方的男子,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只及他的肩膀,心下便有些异样
这个少年一般的男子总是给她很“弱”的感觉,并非指身体上的柔弱,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柔软气质。但有时他却又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坚持,让她一不小心就恍生错觉,仿佛,仿佛……自己可以安心地信任这人似的。
但她决意断了暗国人的妄念,就算匣石的机关没有被她破坏,她也不会放这人出去。
第4章(1)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向矿洞深处走去,间歇停下来休息。
洞里的机关大多需要人力板动,她担心它们年久失修会误发,总是不着痕迹地带着春日绕开这些机关。除此之外她并未给他任何提示,可他像是有目的似的,碰到了岔道口也不见犹豫踌躇,随意便进其中一个,到得后来,他们所入的深度早已超出了地图的范围,他还是一味往里走。
他们的行进速度极慢,尹莫离只要一显出支持不住的迹象,春日便立刻停下来休息。两人吃得都不多,估计在洞里也不过一两日。尹莫离几次睡醒,总看见他靠着石壁闭目冥思,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段时间内她腿上换了几次药,每次都是他动手包扎的。她想自己来,可春日不让,在某些方面他的坚持竟会让她无可奈何。
每每瞧着他低头换药时额前垂下的柔软发丝,尹莫离心里奇怪的感觉便越延越深——他们,现下到底是什么关系?
敌对?未免友好得过分了。
难不成是朋友?
这个词让她不由冷冷笑了一下,纵使他们自己愿意,这辈子恐怕也与这个词无缘了。
洞里静得过分,他们我尔会交谈几句,说的话竟比在洞外那十几日中说的还要多。他们……真是对彼此没有敌意呢。某次休息时她随口问及他的父亲,便见他脸上闪过微微异样的神色。
“他是个……典型的暗国皇族,”最后他偏了下头,如是答道,“对皇室很忠心,也很有权力欲,因此个人感情便淡薄了。”
见她了然地不做声了,春日又笑笑,“不过,他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倒也不会表现得太过独断专横,形式上仍是会做出一点为人父的关心的……尹将军又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从他的话语中,尹莫离大致能猜出他们父子间淡漠的相处模式,只是没料到春日会将问题丢回来。莫名犹豫一下,她还是照实答了:“他很好,个性温和又豪爽,从不因我是个女子就让我不问世事。外人听闻他的事迹,以为他一定是个大义凛然、慷慨激昂式的人物,其实他并不是这样子,他让我从小就学习许多东西,却很少灌输给我什么固有的想法,只说许多事情都要自行去判断……”
语调柔和下来,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大褂,笑着揉她头的男人。他会在母亲嗔怪时说:“离儿聪明得很,这些事情无须瞒她。”
父亲甚至连自身将遇的不测都会坦然分析与她听,也许正因如此,她在携母亲避难途中听闻他的死讯时竟能平静地接受,母亲却哭坏了眼。
“是吗?”春日温和地打断她的思绪,“听起来倒与我的母亲有些相似。”
母亲在他年幼时过世,至今回想起来已很模糊了,只记得是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便是……她自身拥有极强的驯兽能力,却在临终之前抚着他的脸低语:“春日,若有可能,母亲希望你不要生在皇族,不要有丝毫的能力……”
两人皆陷入沉默之中。
春日闭目靠壁坐了一会,突然睁眼凝视不远处几个岔洞口半晌,对她道:“你先休息,我离开一会。”说着,竟连探灯也不带,起身进了其中一个黝黑的洞岤。
尹莫离虽感诧异,也不为意,当真就闭上眼睛养神。
许久仍不见春日回来,她便有些不安了,竟会担心他若是在黑暗中误触到了什么机关……
咬咬牙,她抓过探灯站起身来,一瞬间竟有些头昏目眩。几日来吃得甚少又跟着这疯子乱走,这身子……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吧。
她扯唇讽笑一下,扶着壁蹒跚地进了春日方才消失的低矮岩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摸不清距离的一处竟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尹莫离定睛细看,才瞧出那似乎是……从外头透进曲折甬道的光亮。
莫非这地方竟另有出口?她脸色一变,顾不得腿上疼痛加快了脚步。
那光亮越来越近时,身形却顿住了。她以为早已逃离岩洞的男子正站在甬道另一头,痴痴地望着山壁。
尹莫离慢慢移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也屏住了呼吸。
她原先看到的光亮并非从洞外透进,而是自山壁上一道丈余罅隙中发出。那道裂痕从陡然拔高的岩洞顶端垂直而下,仿佛是被传说中的天人用巨斧一劈而成。成簇的冰状物体便嵌在这罅隙深处,夺去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呼吸。
暗灰得近乎墨黑的半透明晶体,流转着没有丝毫温度的荧光,仿佛这个被困在山壁之中的庞然大物正用冷冷的眼光睥睨着脚下这两只卑微的爬虫。
“啪”的一声,尹莫离手中的探灯滚落在地。
春日自怔然中醒觉,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你……怎么过来了?”
她却置若罔闻,仰头望了半晌,面色苍白地对他说:“我没想到它这么……大。”
“是啊,我也没想到。”春日苦笑。
“你知道吗?”尹莫离突然开口,“一开始我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值得,毕竟洞里有晶石矿只是个传闻而已。但现在,我却连后悔的权利都失去了。”
她仿佛沉浸在了一个人的世界,只面色越来越白地望着晶石自语:“又是暗色,海水,天空,这个世界为何总是暗色……”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的暗海,汹涌的海水与天际翻腾的阴云连绵成一线。她自小沉静少语,可不知为何这般天地一色的景象却深深地烙在了心头。
凄厉却令人移不开眼睛的颜色,究竟是它逼狂了人,还是人玷污了它?
胸口丝丝的抽痛似乎有渐渐扩大的迹象,她不由按上心口,慢慢弯下腰去。
“尹姑娘?”恍惚听见耳边有人疑惑地唤了一声,她勉力抬起脸,眼睫却被额上淌下的汗珠模糊了。
最后只见着那人碎散的惊愕面容。
似乎是走在长长的昏暗走道中。
低头一看,赤裸的小小脚趾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白色荧光,煞是可爱。
因为夏夜里的一场骤雨,让她觉得有些凉意,迷迷糊糊地下床便去找娘讨今早洗晒好的秋被。厢房里灯光未熄,爹娘还没睡,她从门缝间望去,瞧见爹只着中衣与娘就着烛火对坐着,娘正在缝补爹的外袍。
心下便有些暖意,她自小被教导少悲喜,莫动情,每每瞧着爹娘这样的相处却仍是莫名欢喜的。
突然听得娘说:“这雨下得真大,离儿不知睡得可好?”
“若不放心,一会可去瞧瞧……离儿都九岁了,你还是爱将她当娃娃一样地操心。”这是爹取笑的声音。
“能不操心吗?她那身子……”娘叹口气,突然幽幽地道:“说起来,真有些对你不住。”
“又提这种话了,你别多心,我欢喜离儿得很,现下拿个男孩儿来换我还不干呢!再说了,如今这世道,离儿这样子说不准反而是件好事。”爹一如往常笑着劝慰娘,她心一跳,悄悄退离房门,在稍远处故意弄出声响。
第4章(2)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娘探身看见跌跌撞撞地赤足走来的她,连忙上前搂住她冰冷的身子,“离儿,怎么了?”
“我冷,要加被子。”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
父亲取了一床秋被来,要替她送回房,她却摇摇头,踮脚吃力地抱过那床厚被。
“你可以吗?”爹有些好笑地问。
她用力点点头。
两人的大手揉揉她的头,然后催促:“快回去吧!”
她抱着被子回身走在瞧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过道上,突然感觉异样地回头。
爹和娘仍保持原姿势在门边目送着她,目光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殷切。不知是不是她真的太困了,总觉得他们的身影模模糊糊的。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慢慢睁开来……
入目的,是近在咫尺的长长眼睫,低垂着,在清秀的脸上投下淡淡的蝶形暗影。
她困惑地睁大了眼,意识渐渐回复,唇间一片柔软的温凉,徐徐送来温热的气息。她不由抿了一下,唇齿似乎碰到什么湿润的东西……
散落在她眉间的柔软发丝一顿,扇形的眼睫缓缓抬起,与她对视半晌,方才移开了唇。
“没事吧?”春日微笑道,原本按在她心口的手极其自然地探来拭去她残留在额边的细汗。
尹莫离瞪他。
半晌,她撇开眼撑坐起身,反手拭去残余在唇间的湿润感觉。
“你的心……”
“不干你事。”她冷冷截断他,有些生气地偏脸不语。
春日不以为意,瞧她面色已无碍,便站起身弯腰在铺漫在山壁前岩地的尘土上画了个大圈。
尹莫离发现映在壁上的光影突然一阵阴暗不定,下意识回头,便看见立在圈外闭目结着奇怪手印的男子周身笼罩着一层淡白的光芒。
圈内的地表突地动了一下,坚硬如铁的山岩竟然坍裂了一块,从中伸出一只爪子来。片刻工夫,那巨龟就从地里钻了出来,长长的尾巴往空中一甩,地表已完好如昔。仔细看时,拖在它身后的不是尾巴,而是缠在短尾上的一条长蛇。
尹莫离望着这一幕,半天才从喉间发出声来:“这是……”
“玄武。”松开手印的男子好心替她解释。
她转而瞪他,突地哼笑出声,摇摇头,“春日家无用的嫡子?真是扮猪吃老虎!既然如此,你何不一开始便召唤出来,等着戏耍我吗?”
“这事……连我父亲都不知道。此处的晶石太强了,已在洞中形成了一个‘场’,我的能力似乎被‘场’束缚住了,非要到场中心才能发挥出来。”
原来如此,难怪一路上见他不时闭目冥思,原来是在感应晶石的方位——怪不得他都不需择路!她突然觉得很累,仿佛耗尽心神去走一盘棋,却在局将终时被一只野猫跳来打散了棋子。
“尹姑娘,”春日突然走到她身边蹲下,看着她的眼睛,“玄武擅负重,洞口那块闸石对它来说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出去的。”
“我知道,”尹莫离漠然回视他,懒懒道:“你要出去就一个人出去吧,别扯上我。我已经尽力了仍阻不了此事,再被你救我会吐血身亡的。”
春日轻笑起来,觉得眼前像孩子一样赌气的女子实在是可爱。他咳了一下,突然道:“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出洞,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我……我还是在这陪你。”
尹莫离心一跳,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却没见着他话中那层极易误导人的情意。
他的眼一如平日地安静澄澈,见她看得古怪,他竟还朝她笑了一下。
她缓缓蹙起了眉,“陪我死?为什么?”
春日垂眼,“也许,也许因为你是我娘死后,第一个待我好的人……”
她总是冷冷的,对他不假辞色,但却没有恶意,还从箭下救了他,在他的认知中,这就是“好”了。
他其实是个惰性十足的人,懒于思索,总是随心行事。而现下,他想对她好……
“再说,”他又笑笑补充,“出不出洞,对我而言并没有区别。把玄武叫出来,只是想……你也许还是希望村人能活下来的。”
尹莫离的目光连连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别人的死活我不管,”她终于开口,“我出洞,只会因为我不想死,反正迟早要死很多人,我为什么要给他们提前陪葬?”
她故意把“很多人”咬得很重,然后撑着山壁站了起来。春日伸手扶他,她竟也难得地没有推拒。
两人顺着原路回到原先的休憩处,春日突然开口:“你先等一会,我去去就来。”她没有做声,仅在他转身之后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又是一阵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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