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春日笑
作者:霜降
男主角:春日
女主角:尹莫离
内容简介:
情就是——
由开始单纯的留意,
至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
当为了那个人做出原本不会做的事情时,
就知道,
那便是情了。
这是他在多年以后才悟出的事情,
只是纵使醒悟了,
也无法拉近他与她的距离。
正文
楔子
五岁那年,她回首望着那片翻腾的黑,问:“娘,暗海那边是什么?”
“是陆地。”
“陆地那边呢?”
“是暗国的都城。”
那片黑色仍在翻腾着,礁石上被击碎的浪花却白得惊人,像碎雪。
是个大风天,海那边的天空上乌云密布,仿佛也知道地上人们的惶然,不怀好意地逼近过来。
她的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天地间的这片黑色。
身边的妇人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腕,“走吧。”
她们正于逃难途中,其时暗国的军队第一次越过海境,父亲在远地未归,一家老少没法,只好收拾了细软随沿海小城的平民一起逃往父亲深处内陆的故居,她便在这途中第一次见着了暗海。
沉黑凝深的,翻腾咆哮的,海。
又过了五年,她在父亲的图册上再一次瞧见了暗海,还找到了昊国与暗国。
满满一片黑色之中,方正刚圆的昊国与弯折柔细的暗国就如两个孤寂的孩子,又如相互依存的圆日与半月,飘零在茫茫的天幕之上。
暗国有多大?昊国的三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隔海的小国,其军队已渗入昊国的半壁疆土。
昊国的主上懦弱,早早与暗国签了“共治”之约,实则是将半个国家送给了暗国。离暗国较远的北地仗着天高皇帝远,暗国又腾不出多余的兵力,各路义军四起,只忌惮着暗国的强兵未敢反击,勉强维持着和平之势。
这些,都是在朝为官的父亲说与她听的。
正瞧得出神,忽闻外头传来母亲的谈话声,她跳下书案跑出,对正跨进门槛的男人露出浅笑,“爹!”
一袭长袍的中年男人笑着揉揉她的头,将帽子摘下递与旁边的妇人。
“主上今日怎样了?”母亲一边将帽子挂好一边问道。
男人摇摇头,“今天又喊说头痛,医师诊断也找不出症结,只说主上身体虚弱得快……只怕这是心病,也不知能支持个几年。”
顿了顿,他又道:“万一主上不测,时局必然又动荡,到时又只好让你们像五年前那样避到家乡了。这几年都是我出面与他们虚与委蛇,到时恐怕无法脱身……”
“在孩子面前怎么说这种话!”妇人连忙制止他。
“有什么关系!”父亲哈哈一笑,伸手再揉她的头,“离儿聪明得很,说不准日后能帮得上我呢!”突地,他神色一整,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缓道:“离儿,我且问你……你可愿见识一下暗国的都城?”
她一怔,不期然想起记忆中那片暗黑的海水,还有地图上如日月合抱般隔海相望的两个国家。
于是她用力地点点头。
第1章(1)
晚膳过后,窗纸外透进的半明半暗的浮光尚在摇摆不定之时,主屋突然来了人,说是要找他去。
春日有些诧异地放下手中书卷,问那个跪在门边的仆佣:“父亲找我?”
“是。”
“他有说是何事吗?”
“小人不知。”
叹了口气,他屈膝站起。晚膳前刚从学府回来,一身制服尚未换下,此时也来不及换了。
随提着马灯的仆役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白色的袜子踏在微渗水汽的木板上,便感到丝丝的凉意。暮色沉沉的庭院中飘来若有似无的香气,透着一股晚春的萎靡。
春日家族在都城权倾一方,府邸占地广阔,设计的人更是别出心裁地建了重重回廊连通全宅各院。他住的地方位置颇偏,走了好一会儿才被领到主屋父亲的棋室。
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柔淡灯光好一会儿,春日才深吸口气,拉开纸门,恭恭敬敬地跪下,垂眸道:“父亲。”
“嗯。”侧对着他的男人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从棋盘上抬起。
半晌,男人终于抬脸,目光触及他身上的制服时却不由皱了一下眉,“刚从学府回来?我记得……你学的是地质吧?”
春日闻言有些意外。
暗国尚武,近数十年更是如此,春日家身为皇族一脉,年轻一辈的男子尽数都进了皇家的军院或是通向为仕一途的法学堂,他是唯一的例外。
当初选择进入同辈不屑一顾的学府读地质,父亲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却仍是皱着眉看了他很久,从此便更加不睬他,这次他竟会主动提到这个话题……
春日不由抬头看了许久不见的父亲一眼,默默又垂下了眸。
“我要你去昊国一趟。”男人突地直截了当地说。
昊国?他有些迟钝地抬起眼来。
“昊国那边传来消息,似乎是发现了一个大晶石矿,但他们并不确定。”男人似是按捺不住地自棋盘边站起,负手踱了几步,“晶石对皇族关系重大,我们当中对晶石有些研究的只有你,所以我要你去昊国一趟……明白吗?”他突然站定望他。
“是。”春日柔顺地低头应命。
男人原本预计他会问些问题,见他如此爽快反而意外,咳了一下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他突然平举右掌,掌心中竟有一点白光跳动,白光渐渐扩延,在他掌中凝成一只白虎的影像。男人拉过春日的手在他腕上一拍,那白虎便印在了他略略泛青的肌肤上,摇头摆尾,栩栩如生。
“到了昊国,你要定期向我汇报。”
春日望着手腕上的图案,唇莫名地微微一勾。
这,就是暗国皇族得以不衰的凭证。
纵观暗海上的昊、暗两地,也只有暗国皇族有这种驯兽的能力,几乎每个沾染皇室血脉的成员自小就通晓兽语,能驯猛兽,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才有召唤野兽的能力,其中最难能可贵的便是召唤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大神兽。
如今有这能力的只有两人——春日同父异母的姐姐、当今的暗国皇后可召唤白虎,另一个皇室家族楠见的族长能召唤青龙。
两大家族因此分庭抗礼,共同扶持着血脉微薄的皇室。
就连父亲这个春日家的宗主都没有召唤神兽的能力,印在他腕上的这只召唤兽,也不过是普通的白色老虎而已。
春日想起今次被父亲召见的原因,他研究的是矿石,对父亲口中的晶石自然并不陌生。那是一种数量稀少的晶石,却是唯一有助增进驯兽能力的物事,皇族自然看重。
为了探明昊国是否真有晶石矿,父亲竟然会找他这个春日家,不,也许是整个暗国唯一拥有皇室血缘,却无丝毫驯兽能力的异类。
当初也是因为这一点,父亲才没有强行将他塞进军院或法学堂吧?
他低首:“若没什么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得到应允后他起身,唇角习惯性地模糊一笑。
男人不由又皱眉,对这个正妻所生的儿了无论如何还是满意不起来。春日正坐的身姿虽然挺秀,在他眼中却总少了一份其他儿子所拥有的强硬气势,再加上那过于柔和的眉眼,总是不觉淡淡笑着的唇角——更何况他竟然没有驯兽能力。
“暗国的男儿应该强势,不要动不动就笑!”他不由沉下了声。
春日一敛笑意,垂首退出了棋室。
在回廊上遇见一人迎面走来,军装笔挺,佩剑在腰间醒目地挂着,锃亮的军靴踩在回廊的木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
春日抬眼望去,认出那是他同父异母弟弟中的一个。
对方也瞟见了他,脚步一滞,脸上现出一种很玩味的神情——半分嘲弄、半分轻屑——然后就当没看见他似的过去了,丝毫不将这个正室生的兄长放在眼里。
他微微一笑,穿着白袜的脚轻踩过被军靴弄污了的廊道,独自回到了他住的偏院。
方才看的书册仍敞开着静卧在地板上等着他,他却知道自己已无心再读下去。抬头望望泛着模糊亮光的天边,他穿上外出的鞋子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门兼管理马房的仆佣见来人没有着下人的衣物,知道是主人中的一个,连忙从马房中牵出一匹翼兽来,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大人是要出门吧,请让小人服侍。”
春日一愣,略显无措地开口:“不,我……”话未出口,年轻的仆佣已将缰绳递了过来。
他牵出的是一只通体深黑的翼兽,马样的身躯,鼻孔里不安地喷着粗气,背脊上两翼巨大的翅膀不时扑棱扇动一下。
说来也怪,在仆佣手中显得略微焦躁的翼兽,一见缰绳被移到春日手上,竟“嘶”地长叫一声,两个前蹄也作势欲举,就如面对没有驯兽能力的普通人野性大发时一般。
春日忙把缰绳还回少年仆佣手中,马身鸟翼的巨兽才愤愤放下了前蹄。
少年吃惊地望着这一幕,这时才晓得打量眼前这位主子:中等身段,略显清瘦,郁蓝色的学府制服熨帖地套于身上,不见一丝褶皱,硬领也规矩地坚起,如出一辙的是一个不漏地扣上了的暗色铜纽,在天光下变幻出家徽的纹样。
打量的目光游移到高领之上,扫过这位主子厚度适中的弯唇,秀气的鼻翼,直至比普通男子的平头长上许多而显得些许凌乱的柔发——一个人选忽地跃入脑中,少年仆佣蓦地脱口而出:“啊,原来你就是那个……”
——那个正室所生却没有丝毫驯兽能力的无用嫡子。
虽然少年及时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春日仍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意外地在少年的眼中瞧见一闪而过的轻视之色。
这个新来的男孩……是春日家旁系亲族的小孩吧?
只要沾染上一点皇族血脉,便有可能拥有些许驯兽能力,这个孩子恐怕是远亲中极少数拥有能力的人之一,便被送到了本家。就算是低微的差使,但只要与本家沾染上关系就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少年满心骄傲,没想到第一日便碰上了个连下人都不如的主子。
对少年轻视的目光,春日所能报以的只有习惯性的模糊一笑。
他朝少年点了点头,没有再靠近翼兽一步,独自走出了大门。那种皇亲国戚用于代步的野兽他从未骑过,无法靠近是其一,再者,数量原本稀少的翼兽如今已被强行繁衍出许多低劣品种,用于战场之上——春日看着它们,就如见到了另一些自己,或说是另一些暗国平民。
春日家的宅邸建于高丘之上,与皇宫和另一个楠见世家的府邸遥遥相望,构成了暗国都城的一大景观。没有翼兽,要下山确实不易,他平日去学府都是走另一侧较近的偏门抄小路下山,今日只因突然想眺望一下都城的夜景才来了正门。
第1章(2)
站在门前供翼兽起落的平台上,借着天边若隐若现的微光,可望见远处的山脚下那一片片的灯火,那是皇亲贵族居住的都城所特有的繁华。再远一些的灯火稀疏处现下虽然看不清,他却知道那里有一片片围绕着都城的绿田。因为大多数男丁都应征入军队了,白日我尔能在田里扫见的只有妇女劳作时戴的花布头巾。
他的目光继续远眺,在天际极黑极浓似乎正在跳动的一条线,他知道那是暗海,还有暗海另一头的国家。
昊国吗……
春日的目光顿了下,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实际上已被暗国侵吞了一半、正维持着表面上和平的国家,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呢。
没有同情,没有轻视,也没有身处强势一方对弱者的骄傲……胸口空空荡荡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隐隐于夜色中发出白光的虎形纹样,这东西与其说是父亲给他的联络工具,还不如说是借此来监视他。
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春日的右手在纹样上漫不经心地画了个符案,那白光便消弭无影了。
没过几日,他便收拾好行装启程。
他的离开极为低调,其实也张扬不起来,在皇亲国戚之中,春日家的嫡子本就是一个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符的薄淡存在。
在离开之前,春日去学府与平日较熟的先生们作别。他们一听说他要去昊国,脸上无一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兴许是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平日不问世事的春日实在与那个政治气息极浓的国家搭不到一块。
惊愕之后,有些先生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终于开窍懂得为国家出一份力了;也有几个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欲言又止,吞下去的都是那些在这个时节不宜出口的话语。
即使不受重视,但身为嫡子,礼节上他还是进皇宫拜访了身为当今皇后的姐姐。
虽然不是同一个母亲所出,他与这位长姐幼时的感情却颇为亲厚。但这次离别之前的会面两人未能多加交谈,部分是因为姐姐的虚弱。她只来得及嘱咐几句多加保重的话,便咳着让侍女们扶回了床上。
望着姐姐日益憔悴的容颜,春日虽然清楚造成这份憔悴的原因是什么,却没有试图劝她。除了没有对他白眼相加,姐姐在其他方面与春日家的成员一样,有着极强的家族荣誉感。
他实际上算是独自前往昊国,父亲安排与他同行的人都是各世家被派往昊国锻炼的青年军官,各自有不同的目的地,只负责同路照应他到发现晶矿的地区。
他们乘的是专门用于输送新兵到昊国的船,在满船的军装中,春日的学府制服显得格外刺目。也许是因为这个,同行的人都与他拉开距离,船上官阶较高的军士向同行的人打听出他的身份后,脸上便不期然浮现出了轻蔑的神色。
看来,在上层阶级中“春日家的嫡子”似乎已成了无能的代名词。
下层的士兵见到自己长官的态度,对这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青年贵族也失去了敬畏,投向他的眼神中满是放肆与无礼。春日对这样的遭遇早已习以为常,多半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舱房内百~万\小!说,仅在夜深时到甲板上透一透气。
船在暗海上行驶的第三个夜里,他如往常般走上甲板,倚在船头的舷身上凝视着底下的海水。
暗海正如其名,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夜色中看去都是黝黑一片,但那种暗色与墨汁的浑污不同,是一种透着光亮的黑。掬在掌中,海水其实是透明的,仔细看时才会瞧出一丝灰色,如同透着清晨日光的淡灰琉璃。
头上的天空即使在无月的夜晚也少见星光,想看星星的话便去凝望在无风夜晚中的暗海。望得久了,总是透着奇妙光亮的海水竟也像是汇满无数星星的银河。
春日我尔会有这么一种错觉,仿佛这个世界已颠倒了,他脚下的,其实才是真正的天空。又或者暗海的深处另有一个世界,这片海,正是那个世界的天空。
“靠得太近……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哦。”
夜风中传来一人的话语,他回头,看见一个下级兵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样式普通的军刀中规中矩地挟在胸前,显然正在值夜。
兵士有着一张淳朴的圆脸,唇边的笑容也是憨憨的,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腼腆与……敬仰?
这是春日在这艘船上遇见的第一道友善的目光,所以他轻扯唇模糊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受了鼓励,兵士上前几步鼓起勇气问他:“请问……你身上穿的是学府的制服吗?”
“对。”
“啊,”兵士摸摸后脑勺,乡人的憨态显露无遗,“你好厉害呢,我们那里只出过一名学府的学生,还是乡长的公子。”
他的话中带有很重的口音,春日觉得有趣,“你……不是都城一带的人氏吧?”
兵士点点头,报了个地名,很热情地解释开来:“我小时候读过一年书,不过脑子笨,还是乖乖在家里打理田地。后来上头要求村里的男人都要当兵,我就被拉来这里了。”
暗国许多地方都是这种情形,春日对兵士的话并不陌生,但因为喜欢他身上的天真气息,他便问了下去:“你来当兵,家里没有关系吗?”
“现在只剩下妹子和我娘在地里干活,所以我挺想早点回去的。”兵士又是憨憨一笑,“原本家里已给我找好了媳妇,现在又得等几年了。不过想到当完兵后就能回去娶她过门,又觉得有了盼头。”
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欢快,不见丝毫对未来的担忧。毕竟眼下还没有真正的战事,他们也只是前往一个半处于暗国控制之下的国家驻防而已。
春日被他乐观的情绪感染,不由也微笑起来,可目光扫见兵士军刀握柄上一个晶钻样的暗色镶石,他的笑容便顿了一下。
“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穿着制服呢?”兵士一直对这位学府贵族充满好奇,今日逮到机会攀谈之下发现他人很随和,问题也随意了起来。
“因为……如果不穿制服,便只能穿军服了。”在这样的时节,人人似乎都得穿着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服装,对从小就生长在世家的春日而言,便装似乎已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
兵士却将他的话做了单纯的解释,“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黄绿色的军装,“学府的制服瞧起来确实比军装好看多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我想你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会很顺眼。”
用一个他知道的少数文绉绉的词来形容的话,也许那就是所谓的“气质”吧。无论是偏瘦挺秀的身形,还是那一头比军人的刺头长上许多的柔发,眼前身着学府制服的年轻男子浑身都散发着很舒服的气息,像是……他在地里劳作时感觉到的清爽的风,乡长的公子瞧起来就没这么顺眼。
对于他的解释,春日只能报以模糊一笑。
次日船靠岸,春日随着同行的人下船,回头望时,另一边的空地上黄绿色的军帽熙熙攘攘,已是不能辨出昨晚陪他说了一宿话的士兵。
第2章(1)
他们在昊国乘的是马车,宿的是各地暗国军方的驻站,一路上颠颠簸簸,常常一整日坐在放下帘子的车厢里面对着那几张面无表情军官式的脸,春日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昊国人。
同行的军官陆陆续续地转道奔赴各自的目的地,人数越来越少,到昊国的腹地时,只剩下了两人。
一日午后,马车在一个山口将春日放下,剩下的两个军官对山口哨岗的驻兵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他的身份,便随着马车翻过舒缓的山坡而去。他提着简单的行装望了一眼那蜿蜒于群山之间若隐若现的简陋驿道,知道那两人要去的是昊国尚未被暗军控制的北地。
这一片山脉位于昊国中部,恰好是占领地与自由地之间的灰色地带,暗国军方的势力也仅限于此。
山口的小哨岗由木头简陋搭成,值勤的士兵也只有一人,对他这个暗国的贵族却没有表露出应有的尊敬,只敷衍地说待换岗的士兵来之后才领他去见负责这一带的军官。
春日并不在意,在哨岗外寻了一处大石坐下,打量起附近的地形。来之前他曾看过昊国的地理志,这一带山势平坦,两山相接处林木深密,舒缓的地方又可开辟成梯田,所以有一些村落零星分布其中。
若不是因为战乱,这里原本应是一片世外净土吧?
他一手轻抵在身侧,抬头眯眼望着顶上从枝叶间倾泻而下的日光,唇角不由微勾。
一旁突然投来道强烈的视线,他下意识偏头,见哨岗那儿不知何时已多了几个军士,其中一人穿着暗色的高层军官服,那道视线便是从他低低的帽檐下传来的。
“我是楠见彦,”那人似笑非笑,“春日家的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了。”
楠见?春日微怔,终于明白方才哨兵那略带恶意的态度因何而来了。
楠见与春日这两大世家除了效忠皇室这一点外,其他方面几乎是处处对立。只是皇室竟然会派楠见家的人到这种偏远地区,看来是相当重视这一次的晶矿传闻。
楠见彦与他见过的多数暗国军官一样浑身散发着侵略性的气息,毫不掩饰的强烈目光让他连习惯性的微笑都敛了,只低下头随着对方步下粗略凿出的山阶,一边听楠见简单介绍晶矿的情况。
此次关于矿洞的资料如此含糊,原因便是矿洞位于山村一户人家辟作宗祠的山脉里,进去探洞的几批士兵全都莫名身亡,村民都说是鬼魂作祟。楠见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却也找不出人为痕迹,加上昊国并无像暗国皇族那样的异能者,他只好归因于探矿的方法不对,向国内要求支援专业人士。
听到此处春日不由微微笑了一下,父亲……恐怕并不清楚此处的负责军官是楠见家的人,否则决不会认为他一个人孤身前来便能解决问题。
之后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一段石阶走完,便能见到隐约掩映在树阴之中的零星瓦屋,显现出一个小小村落的轮廓来。村子前的空地上却已聚了一小群人,装扮一看就知是昊国村民,有几人似乎是在干活时被叫来的,还打着赤膊。这些人的身后,是几个手持军刀的暗国士兵。
见到这种架势,春日不由一怔,听得身边的楠见慢条斯理地道:“具体的情况,春日君还是亲自问问这些村人吧。”
啊,正式的刁难开始了。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这些陌生的脸,从中看到的无一不是麻木、沉默……还有敌意。
穿着军装的暗国士兵露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暗国与昊国言语不通,在场的不可能没有译官,但楠见显然不打算介绍给他——明白无误的刁难。
春日习惯性地朝一张张沉默对峙的脸笑了一下,用昊语轻声问道:“这里有了解矿洞情况的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的昊语是在学府里学的,并未实际运用过,也不知语调是否正确。他再问了一遍,仍是得不到回应。这些人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端着相同的沉默而敌对的面容。
空地上的气氛压抑得可怕,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情形,他下意识地看了身后满脸兴味的军装男子一眼,又微微笑了一下——几分无奈,几分自嘲,还有些许……淡然。
看着这样的笑容,楠见的眼莫名地闪了闪。
村民中突然起了马蚤动,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
“大姑娘来了!”春日听到有人小声地嚷了出来,字正腔圆,确是他印象中的昊语。
他顺着村人的目光望去,见一个女子正沿着村子左侧的小径远远走来。样式简单打着素色底边的对襟上衣,一袭及踝的淡青百褶裙,即使身后跟着一个手持军械的士兵,她的步履仍是不紧不慢的。
径前横伸出一枝低垂近脸的杨枝,她略偏头避过去,一抬脸,春日便看清了她的面容。
女子蓄着一头齐整及耳的半长发,额前绺绺刘海婉约地垂下,发下略狭的丹凤眼却是单薄的,与淡色的薄唇衬在一起,流露出些许冷漠的味道。
以暗国的审美标准来看,这女子显得太过单薄了些,五官也并不显眼,他却对她留意起来,也许是因为女子脸上那种淡漠的神色。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空地上的众人,又回到了他脸上,却不说话,只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这是村里的大姑娘,矿洞所在的宗祠便是她家的。”楠见难得地没有再为难他,出言解释。
春日在女子静静的眼光下竟有些无措,习惯地又扬起嘴角,“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能问一下你家宗祠的情形吗?”他的昊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得很重,生怕对方听不清。
女子没做声,斜狭的凤眼仍是没什么情绪地睇着他,就在他以为又要遭到同样的沉默对待时,她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同人一样冷冷淡淡:“我已说了,目前是鬼月,不宜进宗祠,你们若不相信也没办法。”
楠见的身边跑出一个军士,将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听——这译官到了这时候才主动露面——他听完转向春日,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要用强的吗?”
春日发现自己对这句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模糊一笑,“……不必吧,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等到下个月也无妨,我也要先观察一下。”
“是吗?”楠见并没有再纠缠下去,只是又抛出了另一个难题:“那春日君就先行休息吧,只是营地那边腾不出地方,恐怕只好安排你在村子里住下了,来往矿洞也方便些,春日君没意见吧?”
住在村里吗?春日回头看看那一双双满含敌意与漠视的眼睛,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其实也不能有意见吧。
译官将楠见的命令传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马蚤动,好几个村民喊了出来。他们说的话又快又急,春日只能听清个大概,无非是“死也不让暗国人住进来”之类。
他任楠见的士兵与村民吵闹,退到一旁垂眸又笑——并非觉得眼下的情形可笑,只是他习惯了用微笑来应对所有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场面。
察觉到旁边一人的视线,他转脸,正对上方才那女子的目光。看村人对她恭敬的态度,她在村子里应是拥有极高的地位,此刻却也静立一旁,仿佛并不关心那些村人似的,反而来打量他这个暗国人。目光也不似楠见那般强烈至令人不悦,只冷冷的没什么情绪。
眼见村人越嚷越激动,已有几个暗国士兵拔出了军刀,女子突然转脸轻喝:“够了!”村人立刻安静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闹也没用,这人,”女子朝春日一抬下颌,“就住在我家好了。”
“这怎么行!”
“对呀,大姑娘,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啊!”
人群又是一阵马蚤动,女子却是表情漠然地不发一言。渐渐地,马蚤动平息了下来,那些村人竟都咽下了声,仿佛知道女子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
译官早已把女子的话译给了楠见,他一脸兴味地瞧着眼前的情形,见再无好戏可看才转向春日,“那就这样了。”语毕,竟带着下属尽数离开了村口,留下春日一人面对一干怒瞪着他的村民。
女子轻扬下头,那些青壮男子才不情不愿地散了去,她也转身离开,走了几步突然停下回头,“发什么愣,跟我走呀!”
春日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第2章(2)
前头的女子脚步干脆,及踝的绿裙随着她的步履于径边芒草间轻轻拂动,就算身上着的是迥于山野乡民穿着的雅致衣物,在这片山林中也毫无突兀之感。
春日从眼角觑见树阴间仍有几个男子在凝驻观望,那女子却不加理会,脚下不停,也不回头来瞧一下他是否跟上。如此走了一段路,径旁的树阴越来越密,满脸不放心的村人也见不着了,前头才露出了一幢大屋的檐角。
那是一幢古朴的大屋,装饰并不夸丽,所以在这样的荒郊里也能显出一派相安无事的沉稳气度。已近黄昏,围墙内的低檐下仍是一片昏暗,仅有靠近西边的一扇窗里透出些许桔黄光晕。
女子推开院门,退到一旁斜睇着他,春日却在此时有些犹豫了。
他还是低头跨入了石砌的低矮门楣,向扶着门等他进来的女子轻道了声“谢谢”。
说这话时他心下突然起了莫名的感伤,仿佛方才跨进的不是一道门槛,而是某种……命运的转盘。
女子神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又径直入了内室。春日以为她要领他去他的宿所,待到了西侧的房间门前发现不对,方才停下了脚步。
女子恍若未觉地独自进了那间屋子,便有低低的谈话声飘了出来——
“娘,我回来了,给您煎的药喝了吗?”
“喝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什么事情就好,你把灯熄了吧,方才怕你天黑后才回,见不着路才点了灯。我眼睛不好,点着灯也没用。”
“就让它亮着吧,您又不是完全瞧不见,看到光心里也亮堂一些。”
那沙哑的声音咳了下,突然问道:“有客人?”
“哎,”女子若无其事地应了声,“是大柱子的亲戚,避难到了这里,他家一时腾不出地方来,暂时在我们这儿住段日子,我会提醒他别烦到您的。”
“说什么话呢,你可要好好招待人家……”
接着又是一些琐碎的对话,春日站在门外听着这样家常的轻声细语,胸前竟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女子手上端着一个瓷碗出门来,仍是看都没看他一眼。春日尾随她之后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东厢,这次倒真是客房了。她一言不发地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搬被褥、整理床铺,随后对无措地站在一旁的春日道:“跟我来,我指给你洗浴的地方。”
她简短地指点他如何打水后,指着西厢那一排看似空置的屋子中的一间道:“我就住在那里,有什么事在门外喊一声就行了。”
春日点点头,踌躇了一下,突然道:“我叫春日远。”
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春日面上一红,可仍是坚持着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我叫春日远。”
女子脸上闪过奇怪的神色,若不是想到双方敌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那是忍笑的表情。
她偏过头,齐耳的发丝遮掩了半边面容。顿了一下,她淡道:“尹莫离。”语毕,撇下他转身隐入了廊道的暗影中。
春日带来的简单行装中换洗的衣物都为学府制服,从井中打水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却觉得很有趣,冲洗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打量起了今后的宿处。
与春日家的宅邸相比,这幢宅子说不上大,却也看得出从前住在此处的必是大户人家。如今许多房间都已废弃,整个宅子异常的安静。
屋前屋后各有一个小院,前院还残留着精心照料过的花园痕迹,后院却顺其自然,至腰间的竹篱门甚至直接通向没有人烟的后山。他就在后院找了处高石,坐着眺望暮色沉沉的山影。
在家里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百~万\小!说与发呆,曾被兄长与弟弟们讥笑为“软弱无用的爱好”,然而那也是年幼时的事情了,如今除非是碰到了面,否则他们恐怕也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
尹莫离去灶房时经由廊道,瞧见的便就是这样一个在暮晖中静静坐于院石之上的剪影。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第一眼见到这个暗国人时,她便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见过许多暗国人,但很少有人拥有这么安静的气息。她想他应该有二十好几了,瞧起来却仍像个少年,一身高领的郁蓝色制服和略长的柔发在一群刺头的士兵中很是突兀。微笑时,他的眼角会略略垂下,在周遭敌视的目光中,这个暗国人便是这样笑着对她说:“初次见面,我是春日远。”
他身上没有入侵者张狂的气息,然而也不像不问国事的学者那般,在面对着另一个民族赤裸裸的敌意时张惶无措。
他只是微笑着接受而已。
夜幕笼罩前的最后一丝亮光将石上人的侧影勾勒得无比清晰,无论是额前弯曲垂下的发丝,或线条平滑的鼻翼,抑或交握在曲起的单膝上的纤长手指,几乎都散发着与主人一样的柔和气息。
这个男子会让旁人联想到一些美好而易逝的事物,而对这种事物,尹莫离一贯的态度便是远远站着冷眼看它们消失。
察觉到她的视线,春日转过头来,又开始了犹豫。
他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人,然而在她面前他犹豫的频度已远远超过了正常的范围,感觉就像是面对着一口不知深度的井。
这女子并没有给他好脸色,但作为昊国人,她对他已是相当照顾,春日在她身上感觉不到敌意,可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
他从院石上退下,慢慢走到尹莫离面前,“请问……洗好的衣物应该晾晒在哪?”
尹莫离大为意外。
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竟会自己动手洗衣物?!
她将院中晾衣的横竿指给他看,交待一句:“晾完后就回房,我已将晚饭送到了你房里。”
春日笨手笨脚地挂好湿衣,回房时果然见到矮几上摆了几个小碟。当然不可能大鱼大肉地款待他,却也没有刻意烧焦或是怎样,平平常常的乡野小菜,分量刚好,于是他很给面子地吃完了。
吃完后他将碗碟收好,不一会尹莫离便过来带走,仍是没有多瞧他一眼。
山村的夜晚极静,春日早早吹熄了灯拉开被子。被褥上有种淡淡的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