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书房大半都是兵书,外面一大块院子的花草都被铲得差不离儿了做演武场,连石桌石凳也嫌碍事给搬走了。
二人在廊下抱厦处凭栏立,胤祯细细将在胤禛外宅所见所闻说给胤禟听,胤禟眯着眼睛望着廊下挂着的鸟笼子,不知在琢磨什么。
说尽了,胤禟才问:“你说八哥住在四哥那里,仿佛并没受什么委屈?反倒处处替四哥说话?”
胤祯颔首:“我觉着四哥处处握着先机,试探八哥几次,却都被八哥挡了回来。”
胤禟默了一会儿,慢慢说:“你不知道京中的局势,皇阿玛出巡,三哥坐镇宫中,倒是没什么动作。可宗室和大臣坐不住啊,这几个月底下多少动静,你想得到?”
胤祯对这件事情的敏感程度,远远没有身处其境的胤禟来得高,他疑惑道:“年初皇阿玛刚斥责了大哥,给咸安宫赐了胙肉,这群人还不消停?”
胤禟神色暧昧道:“大家都求个前程,无可厚非。皇阿玛就算想起复二哥,只怕半数朝臣也不答应。”
胤祯年纪还小些,没把自己的前程也拴在这个上面,只附和道:“当年的事情,出力的人不少,谁也不想等着被报复。爷对二哥起复没啥想法,只觉着若二哥能当,八哥也能当。”
胤禟目光灼灼看着他:“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胤祯收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正脸看着胤禟:“必然真心,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
胤禟转而笑道:“不是哥哥信不过你,实在是……人心难测,最近朝中风言风语,一说皇阿玛有意复立太子,一说皇阿玛欲要择贤而立。”
胤祯忙道:“九哥可知风声从何而起?”
胤禟冷笑道:“这四九城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有心人能不知道?皇阿玛人未到京,咸安宫的情形已经过问过两次了,这里面还不够人细想的?”
胤祯想想喃喃自语:“论理都是哥哥,二哥生而为储,他复立不复立爷是无所谓。只怕他……”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联想到出巡前后皇父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他心中亦有不安。想想他只说:“听说二哥前几年脾气变得厉害,不复早年矜贵端华,听说那次海善的事……”
胤禟也不去接他的话:“这些说也说不清楚,你既然回京了,便自去好好打探好好琢磨吧。我只问你,你还能去一次别庄不?”
胤祯奇道:“怎么,九哥不能去?”
胤禟气得踢脚下的青砖:“皇阿玛防范八哥防得如此紧,生怕我等与八哥勾连,谁都不许去。让四哥看着也是瞧在四哥一向不偏不倚谁都不卖好。”
胤祯想想道:“这个我去试试,能去一次,或许便能去第二次。”
胤禟连道:“好好好,爷便是要你的这句话,你且去想个好折子去。若真能求得这个恩典,到时候爷托你带句话给八哥。”
胤祯应下此事,胤禟见他满身风尘,也不欲留下久呆,正要告辞,便听见廊下小太监来报:“两位爷,八贝勒府上福晋递了帖子,说明日得空,请我家福晋过府一聚。”
胤祯看着胤禟道:“莫不是八嫂也一直没去看成八哥?”
胤禟冷笑道:“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儿过,做妻室的不能给丈夫侍疾,非得安排到叔伯兄弟屋子里去。八嫂这几日也一直等你回京呢,你得了空了也跑一趟吧,她虽然是草原女子,这个时候往外跑也不妥。”
胤祯又应下了:“这个自然。”
……
胤祯回京刚三日,知道丈夫病情不轻的八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便不顾一切直闯乾清宫,求皇帝准她出京去给胤禩侍疾。
儿媳妇长跪玉阶外,手捧绢书默默流泪,老皇帝脸皮再厚也绷不住了。
看着博尔济吉特氏变得萎黄的一张脸,满蒙亲善的誓约言犹在耳,何况这拦着媳妇不见丈夫一面的事情的确有些过了。皇帝只得转寰语气,让陈进爵来圆谎,将老八的病说得险恶,之前实在不便见人,如今才好转几分,最后模棱两可地准了她出京。
胤祯这时还在洗风尘,等他隔日知道八贝勒府动静的时候,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带着年幼的弘旺一路狂奔出京。若不是担心大格格年纪小身子不比男子经得住折腾,只怕连大格格也要一并带去的。
十四福晋听了好一阵羡慕,连连叹道:“八嫂真是血性草原女子。”
胤祯知道了头尾之后却与胤禟百思不得其解:四哥把八哥养在庄子上,还算得上照料弟弟以全兄弟情谊,难道还要一并收容八嫂并小侄子?怎么想也该考虑先将八哥挪回京城吧?
皇帝的借口自然是陈进爵说八贝勒命悬一线,不可移动,谁动谁倒霉。
但深知内|幕机密的胤祯却有些担忧,八哥并不像传言中那样命在旦夕,八嫂去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事端来?这样一想,胤祯免不了在乾清宫哭着跪着求皇父再许他去见一见八哥。
皇帝并没准,也没说不准,却说永和宫德妃最近也身子不爽利,让十四莫要有了兄弟忘了额娘。
这个帽子挺大,胤祯不敢闹了,不孝的罪名扣下了,再兄友弟恭也没用了。
胤禟坐不住了,皇帝已经明明白白露出议立太子的意思,好几次都在朝会上敲打朝臣。胤禟的额娘是宜妃,行事泼辣平素不管政务的,这一次也暗地里警告胤禟不许私自生事,有什么想法不可瞒着她。
胤禟琢磨了几次,便在皇帝来宜妃处用膳的时候踩着点儿来请安,暗示怀念昔日兄弟一起的日子,怕八哥养病无聊,想去给他说些故事解闷儿。
皇帝眯着眼睛饮了一盏龙眼汤,不说话,探究与猜忌的目光掩藏在眼帘之后。
宜妃佯斥道:“不知事的孩子,早年的机灵劲儿都被狼吃了?你阿妈这几日正烦着,你却拿这事儿来瞎折腾?多大点儿事啊,至于吗?”
皇帝听了好受几分。
女人么,还是跟着自己久的懂事,宜妃德妃都算合意的,随口拉家常也比那几个新晋的贵人答应合心意。便是宠爱不复当年,他也愿意是不是来这两个宫里用个膳歇个脚。
他眯着眼睛问:“哦?你看这事儿如何妥当?”
宜妃给皇帝换上热茶,笑道:“左右小九儿也是记着早年的事情,那时他了不能见风,老八给他隔三差五送几个小物件儿,或者来给他说个新故事。这番情谊记着总比忘了强,皇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帝很享受自己女人不动声色推销儿子卖弄风情的小手段,在他看来,女人要么懂事、要么安分、要么年轻美丽,太清高的反而不伦不类,女人怎么可能比男人更聪明?他因而享用了这番温柔小意,顺着道:“继续说。”
宜妃道:“听说老八的媳妇儿也去了,妇道人家带着孩子走得急,想必许多什物拉下了这几天还得再送一次。不如让几个弟弟,但凡有心的,将搜罗的小物件也一并随着马车送去,这不心意到了,也没让皇上为难?”
皇帝抚掌道:“还是你说得合朕心意。”
宜妃捂着嘴笑:“臣妾不过为皇上分忧,妇道人家不就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儿吗?”
皇帝转头对胤禟道:“你额娘说得事,你有什么稀罕物件儿,就先送去老八府里吧,过两天朕也有一批药药赐下,整好一并送去。”
胤禟心里郁卒得不行,但又无计可施,只得讪笑着先应了。
65妾不能羞
胤禟还在想着回去之后如何同苏努几个合计一下怎样传递消息,皇帝却不肯放过他,已然半眯着眼睛问道:“当年老八都送过你什么?”
胤禟随口道:“有半个手掌大的乌龟,还有一只猫。”
皇帝笑着看向宜妃:“哦?就后来你宫里养的那只?”
宜妃面不改色替儿子圆谎:“正是呢,小猴崽子静不下心来,病好之后哪里还记着喂食儿,就放臣妾这里养了,难为皇上记着这件事。”
皇帝笑着颔首,却拿话问胤禟:“你想给老八送些什么过去?总不会也是猫啊狗啊乌龟什么的?”
胤禟一时有些张口结舌,他真没想好。
迟疑间,宜妃宫里养在廊下的金丝鸟睡醒了找水喝,叽叽喳喳清脆叫了两声。胤禟福至心灵,指着那只鸟儿道:“八哥卧病已久,儿臣打算弄个会学舌的小八哥鸟儿给八哥送去,先教他说些吉祥话,也让八哥开心开心,皇阿玛觉着可好?”
皇帝一愣,哈哈大笑道:“真有你的,这歪主意也想得到!”说完他起身抖抖龙袍,对宜妃道:“朕还有折子,你这儿子说话到别有意思。”
宜妃假装听不懂里面的意思,装傻到底:“皇上慢走,身子重要。”
皇帝心情不错地大步出了翊坤宫,宜妃虽好,但天色将晚,他更喜欢年轻温柔的娇媚容颜,这是男人追逐权力目的:要么问鼎天下,要么温香暖玉。
皇帝离去之后,宜妃笑容淡下来,拧着胤禟的耳朵嗔道:“小崽子,让你好好跟着你五哥学你不学,非要趟这趟浑水么?非要额娘替你担惊受怕么?”
胤禟慢悠悠回道:“额娘就甘愿一世为妃不成?”
宜妃气死了,怒道:“小兔崽子,你要害死额娘不成?额娘这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和个南蛮小蹄子争宠不成?你五哥多老实的人,怎么额娘就生了你这样不安分的?再多说一句,额娘把听见这话的所有宫女都送到你府上去!”
内殿都是宜妃的心腹宫女,闻言假意配合跪下磕头:“九爷怜悯奴才们吧,放过宜主子吧。”
胤禟环视一周,哼一声:“爷才消受不起你们几个,爷出宫给八哥找八哥鸟儿去。”
宜妃瞪着眼睛看着儿子背影远去,想了想对着奴婢春子道:“去给五爷府上传个话,说我想他福晋做得蚕丝饵饼。”
……
胤禟既然发了话要送只鸟儿给胤禩,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买了只八哥鸟关在府里每日逗它说话,想着如何让一只鸟来点醒八哥。
他并不知道,另一头,一个女人的突然到来,已经让他的八哥从逃避中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
博尔济吉特氏领着弘旺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赶到胤禛在京郊的庄子里,这还是因为小孩子在路上耽搁了的关系。
她突如其来的到访,让胤禩从一段虚无的养“病”生活中想起一件事:他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阿玛,也是一个女人的丈夫。
胤禩不肯让这个草原的女人看见自己最脆弱的样子,他让人安置了博尔济吉特氏,吩咐贴身侍候的高明找来长长的细棉布,一圈一圈将膨大的肚子缠绕起来,并且咬着牙说:“再用些力。”
胤禛听说了消息不顾一切从偏院侧门闯进来,将高明往外面轰:“滚出去,都给爷滚出去!”
高明原本也不赞同主子这样自虐,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棉布弯腰往外退。
胤禩冷笑道:“原来四爷才是你的主子爷,也罢,爷这座小庙是养不起你这样大面子的奴才,你日后就跟着四爷吧。”
高明听了“噗通”一声立即跪住了,哭道:“爷,奴才不走了,死也死在您跟前。”
胤禩不说话。
胤禛缓了口气,才道:“你拿个奴才出气有什么用?这样为难自己就能自欺欺人?”
胤禩撑着床,慢慢说:“你要我怎么样才满意呢,四哥?这样不人不鬼的,就算活着?”
胤禛绷不住鬼煞脸,过来扶他坐好:“我知道你不想在那个女人面前失了体统,可也不能胡来。刘瑾说这才刚刚安稳几分,被这样一折腾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你福晋一来你就出事?让她死活要留下守着你,才真是坏事。”
胤禩还是不吭声,一脸倔强。
胤禛忍了一会儿,又软和几分:“我来帮你弄吧,你自己拿捏不了分寸。让高明找件宽点的袍子,坐在那里不会让人瞧出端倪。”
胤禩嘴唇动了动,最终低头默许了这样的安排。
胤禛最后还是叫来了刘瑾,两个人一左一右三言两语逼得胤禩不得不妥协三分,没把肚子往死里勒。等高明给胤禩套上件新做的崭新宽袍子,果真不再显得突兀。
胤禛不便杵在屋子里打扰人家夫妻团聚,看胤禩当着自己的面上演夫妻和睦的场面跟在心口上扎一根针差不多,但他严格交代了高明不许让他主子危及自身。
胤禩听在耳朵里,心里越发苦楚,他怎能坦然面对福晋和儿子?
很快博尔济吉特氏便被引进门来。
胤禛从侧面出来,他并不想同这个女人有任何点头的交情。事实上他很想折腾个法子让这个女人也和上辈子的郭络罗氏一样,再也不会在他与老八之间横插一足,但他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
身后并没传来大哭的重逢之声,只有稚子一声怯生生的“阿玛……”
上辈子的经历,让胤禛最恨拿子嗣争宠的女人,以前郭络罗氏无嗣想争宠也没法子,这辈子他忙着布置,倒让这个女人捡了便宜。
屋里头,胤禩看见才三岁的儿子规规矩矩得给自己行礼问安,又看了博尔济吉特氏面上暗含的担忧,先前的愧疚都化作父子夫妻间的一脉温情,他只说得出:“这些日子,也苦了你们。”
博尔济吉特氏忍住了没哭,当年她的父汗和大哥被噶尔丹围杀的时候更是血流满地。她预想过几种更惨烈的会面,譬如她的男人只有一口气,转眼就要咽下,如今看来情况并非最糟。
她只红了眼角,然后说:“别人家的屋子养病总是不便的,爷若还撑得住,我们的马车就在外头。”
胤禩一瞬间真想说“好”,可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不能为外人道出的秘密,只能将不能回家的缘故半推给君父帝王,他说:“皇阿玛若准我归家,不会拖到今天。虽然糟粕病躯不便移动是一个理由,可皇父害怕万一有个闪失,会遭天下人诟病才是根本。”
博尔济吉特氏并不买账,直接回道:“我不懂。”
胤禩慢慢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弘旺的法顶:“弘旺也该剃发了吧?我这阿玛再没用,也想亲眼看着他成家立室,娶妻生子。”
博尔济吉特氏好像明白了一点儿,她的男人和君王之间有了不容言传的龌蹉,父子离心、相互猜忌,甚至或许私底下恨不得对方去死。她能明白这样的局面,却又不完全理解,这样的转变仿佛就发生在一夕之间。
那一年草原上,年轻的王子身上染血,骑着高头大马替她手刃了仇人,皇帝嘉奖的旨意传遍蒙古,那一幕始终记在她心里。不知在什么时候,意气风发的王子变得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做什么都是错。
胤禩看穿面前这女人晦涩的目光,他无力解释,因为三年前他也没想到一个储君的浮沉会给自己这样一个致命的坎坷羁绊:先给自己一个泼天大的憧憬,再一刀斩下去,最终血流成河。
这个下午过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格栅的窗户,在床前地板上投出一个一个的棋盘样的图案,胤禩来了兴致教幼小的弘旺下棋胡闹,等弘旺累了就让他窝在自己身旁打盹儿。
博尔济吉特氏一直默默陪着父子两人,手里拿着过年时新学的刺绣打发时间。
她心里不知怎的涌出一股陌生的不安,面前的丈夫心思好像已经不在她身上,他好像并不愿意振作起来奋力一搏。
这只她曾经崇拜过的海东青像是被熬鹰人驯服了,甘心躲在一只精致的笼子里休憩,养病。
她的手跟着心一起烦乱,有什么事情不确定了。
胤禩昏昏欲睡中察觉屋里另一个女人的不安,面对半年不见的妻子,他也不觉得还能再安抚她些什么,只能徒劳地赞她:“你的手艺越发好了,从前不曾见你绣过东西。”
博尔济吉特氏心里更苦。
她的丈夫不知道她会不会刺绣、会不会酿马奶酒、会不会做大锅的肉汤,她的丈夫只会下意识的讨好周围的人,包括自己,这难道就是天潢贵胄真正的样子?
博尔济吉特氏或许能理解丈夫卧病还有安抚自己的意图,但她却不愿接受这样的施舍。她想追随的是当年草原上打马扬刀的男人,她忍着泪,起身道:“我去看看厨房,下午喝药的时间该到了。”
胤禩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轻轻抚摸着弘旺毛茸茸的发顶,微微笑道:“辛苦你了。”
博尔济吉特氏看了一眼被针线刺缝得凹凸不平的绣绷子,指尖的针眼微微发疼。
另一头,胤禛招来刘瑾秘密询问:“你看八爷这肚子,可瞒得了多久?”
刘瑾对这个问题早已想过多次,闻言即道:“回四爷,奴才推测八爷的胎已经七月有余了,按着民间的算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他故意将话不说完,留着让主子自己想。
胤禛拧眉不出声。
刘瑾又补了一句:“依奴才看,还有个难处。”
胤禛:“你说,别遮遮掩掩。”
刘瑾道:“八爷的肚子往后这一两个月,怕是要瞒不住了。”
胤禛也在忧心这件事,老八的媳妇来了他不能拦着。可那个女人生产过,又没人敢拦着她贴身服侍老八,或许很快就会察觉有异,留着必然是个祸端。
他一面想着,不自觉已经将话说出口去:“老八福晋不能留下,你看有什么法子。”
刘瑾心里一喜,接着冷汗又跟着滚下了。
他喜的是主子拿他当半个幕僚看待,但惊的是主子话里暗示的意思,怕是要见血,这事还要办得不着痕迹。
(伪更捉虫)
66两相筹谋
晚上胤禛没往西院老八屋子里去,老八媳妇来了,他这个做叔伯的是得避讳几分。不过到了掌灯时分,苏培盛捧着一包东西忽然探头探脑地进来:“爷。”
胤禛原本心绪就有些不宁,见状眉头一拧:“什么事?内务府学的规矩呢?”
苏培盛打了个马扎,小声说:“方才八福晋让奴才给带了话来,说是有福晋的东西托她转交给爷。”
胤禛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府里那拉氏也正在坐胎,南巡之前安抚过后就再无只言片语相慰,或者这个女人忍不了了?
他目光落在那堆物件儿上,沉声道:“什么东西?”
苏培盛低头将东西捧上前去,胤禛随手翻看,是一件崭新缝制的锦袍,滚边都是去年围猎时皇帝分下来的狐狸毛,一撮一撮用金丝缀缝了,针脚细细的。
胤禛看了心头微微有些软,目光也松融起来。
苏培盛见状讨好一步道:“福晋带话来说,这时节乍暖还寒,最是容易起病了,这件袍子是比着爷放在书房里平素最爱穿的那件袍子赶出来的,希望能赶得上春寒料峭时给爷遮一场风雪。”
胤禛点点头,想着早前给那拉氏想好的出路,难得愧疚。
苏培盛没察觉气氛有异,只讨好道:“爷,要不要奴才服侍着爷试试?”
胤禛颔首,伸开手臂让苏培盛给自己更衣。
苏培盛并不知道主子心里的晦涩,他只尽职做好奴才取悦服侍主子的本分,殷勤地伺候胤禛披上崭新的夹袍。
只是当袍子上身之后,苏培盛却忍不住“咦”了一声。
胤禛沉默着,身上的崭新袍子明显瘦了一寸,不合身,长短也有出入,而这绝不是那拉氏在委婉的抱怨他数月未归。
难道是他冷落福晋久了,让这个女人忘了丈夫的身形?
不,那拉氏一贯沉默的。上一辈子她能默默缩在后院,纵使自己疑心她在自己子嗣上做过手脚也无从证实便知她的谨慎,这一次如何会如此不小心?
胤禛慢慢回忆那拉氏带的话儿,那句“比着放在书房里的袍子”听起来仔细回味起来倒有些画蛇添足的意味。
书房里的袍子?
胤禛眯起眼睛慢慢回忆着,自己平素起居在书房,衣服的确是放置了几套常用的,不过……柜子里好像也有一套是老八早年穿过的,那是他们彼此关系尚好,留宿时互相穿套衣服也寻常。
那拉氏心细如发,从之前不露痕迹在他后院做手脚便可知一二,那么她是故意的?
胤禛沉下眉目,觉得这事不合常理。
莫非她在暗示朕,朕和老八的事儿,她已经知道了?
或者她是在借机告诉自己,自己的行为已经到底线了,再过就会引起旁人注意了?
苏培盛察觉到了屋里气氛陡然转冷的趋势,他很想违心地说“兴许是爷过年心宽体胖了”,可总不能昧着良心说“爷连带着身形也长啦”,因此不敢轻易吱声。
胤禛皱眉评估着身上的衣衫,也没说话。
良久,外间忽然有走动的声音,然后有人低声说:“主子,八爷来了。”声音正是刘瑾。
胤禛回神,第一时间自是喜不自胜,老八扔下博尔济吉特氏不管,倒是想着自己;再来是各种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苏培盛适时提醒:“爷,要不先将衣服换了?”
胤禛担忧老八在屋外站久了,一面扒拉这件糟心的袍子,一面开口了:“何苦让八爷等着?你让他先进来。”
苏培盛知道这是主子对自己说的话了,连忙起身去开门,弯腰对着门外的人道:“八爷,您老快进来。我家爷说当心天黑水汽重,有什么事儿要紧的,您老使个人来传个话就行了。”
胤禩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大约是大半日面对博尔济吉特氏都要小心掩藏觉得有些累了,想要透透气。一个人走得久了,不知不觉就想找个人说几句真话、听几句心里话。他进门时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想听什么,抬头就看见胤禛只披了一件单衣在屋里站着。
胤禩立刻进退维谷了:“四哥已经歇下?”
胤禛示意苏培盛重新给自己披上先前的袍子,嘴里道:“并没有,方才试件衣裳罢了。”
胤禩目光不着痕迹落在随意搁置一旁的那摊衣物上,忽然想起白日里,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从随身的行李中翻捡出春夏冬的新衣数件,连靴子帽子坎肩马褂都是新缝制的,这里面当然许多是出自毛氏几个的手,算是对着主子表忠心。
胤禩好像明白了什么,目光中带了一点点难以言传的退缩意味。
胤禛在胤禩开口之前先说道:“苏培盛,去弄壶热茶来,看看厨房还有什么便宜的,都端来。”
胤禩这下不好借口天晚了,只好说:“四哥怎么这个时辰还进食,不怕积着了?”
胤禛幽幽地睨了他一眼,状似无意道:“之前百~万\小!说,也不觉着饿,便没用。一个人闷得慌,你若不想歇着,不如咱们一道说说话?”
胤禩想要拒绝,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还在担心什么呢?就算自己再小心,过不了几日怕也要原形毕露了吧。
于是他伸手自己解下沾了夜露的披风,笑道:“正有此意。”
茶水端上来,配了个热好的小菜,一小碗粳米饭一碗糙米粥,粥是胤禛让刘瑾专门嘱咐厨房为胤禩准备的。
胤禩刚坐下,胤禛已经自己夹了筷子羊肝慢慢嚼着。胤禩原本没什么胃口,但见胤禛胃口还好,也觉得腹中空了几分,便一道执起箸,捡了一枚小奶饼送入嘴里。
胤禛慢慢吃着,看老八也用了几筷子,心里越发开怀。他想着,老八自己怕是还没发觉,他的心已经开始向着自己了,这次来,正好把自己的思量同他说说,也不怕他多心。
胤禛抬起头,正要说话,便看见胤禩也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自己。
“四哥……”他先开了口。
胤禛像是预感到了些东西,停了箸,温和地看向弟弟。
胤禩迟疑了一下,慢慢说:“今日乌日娜金劝我,若能走动得了,还是回京城得好。”
胤禛没接腔,他当然知道老八不可能同意,于是给了弟弟足够的纠结时间。
胤禩隔了很久才下了决心,用更低的声音说:“四哥可有什么法子,让乌日娜金回去么?这样下去,我怕总有一日会……”
胤禛心里翻腾了一下,觉得两个人一起合力做坏事琢磨坏主意的滋味太有意思了。老八想阴他福晋却欲言又止不老实的模样真是憋得慌,让他忍不住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这事我的确在想,只是她近半年不见你,已是说不过去,我纵使想让她回去,却寻不出道理来。”
胤禩哪里不明白四哥这是故意拿乔呢,他却难得配合着做出愁苦状,凝眉道:“也罢,生死有命,便是回去也是不惧的,四哥不是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么。”
胤禛瞪眼:“爷可没说过。”
胤禩不甘示弱:“四哥说过让我万事不操心的。”
胤禛心头一下子就甜了,他小心问:“……你便信了?”
胤禩的眼睛慢慢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像是在说“我不信,又能怎样”。
胤禛看得有点惊心,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上一辈子的事情,他曾经一直恨老八那个时候不信自己的招抚,恨他当面做人背后搞鬼,恨他懒惰不赴,可是现在看来,他当时或许真有很多的无奈。这辈子这样掏心掏肺地待他,仍替不了许多事。
想到这里,胤禛也失了胃口、没了逗弄的心思,改说正事:“你既然信四哥,四哥也不欺你。下午时候我便同刘瑾说了这事,只是师出无名却不好办。”
胤禩不插言,亦不露神色。
胤禛:“你知道,她是奉了皇命来侍疾的,这之前宗室早已不满皇父对你的处置,她真要坚持你回京养病,除了太医谁也拦不住。”
胤禩的眉毛动了一动:“四哥的意思是让刘瑾出面?”
胤禛却摇头:“刘瑾还不够分量,如果让皇父遣了刘声芳以外的太医来,保不住要出事。上次的手段用一次还行,多了难免漏出端倪。”
胤禩抿了嘴:“那……?”
胤禛咬了咬牙,问:“你知道当年远去西藏之前,皇父曾有意让我南下赈灾。我知道查珂珲是太子的人,皇父明知我与太子昔日龌蹉,却下旨让我出行,你知我是怎样推过的?”
胤禩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已然从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中剥离了哥哥想说的话。
果然,胤禛缓缓道:“诈寒疾。”
胤禩晃了晃神,似乎已然顺着这三个字往下想。
胤禛觉得自己等了足够久,久得他忍不住试探:“老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不可。”胤禩却忽然被惊动一般抬头,目光锐利直视胤禛:“四哥不可让他们对我府里的大格格动手,她是庶出,却也是爱新觉罗氏的格格!”
胤禛心中一突,他其实觉得一个庶出的大格格不足以撼动博尔济吉特氏的决心,但若是她亲生的弘旺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孩子年纪小,长途奔波,要做手脚也容易,最后还能给这个女人扣上一个护嗣不利的帽子。
但胤禩的语气,让他不能继续诱导下去。
胤禩大约是觉得自己方才应对的语气有些过了,略略缓和口气说:“四哥,我知你在替弟弟操心,但弟弟就这一子一女,我……于心不忍。”
胤禛在心里吐槽一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大局者可弃小利”,“凡做大事者焉能妇人之仁”,但他的目光仍然柔和下来。
这便是老八啊。
不管世事变迁,世易时移,他总是对身边的人心软。
只要是他愿意放进心里的人,他总是狠不下心。
67千里寄只鸟
胤禛花了两辈子的时间揣摩人心,当然,世上值得他花心思的人屈指能数。上辈子他将心思都用在君父身上,最终问鼎天下,独步乾坤,一手握紧了大清命脉,却独独失了兄弟父子亲缘天伦。
这辈子,他只放了小半心思在君父身上,余下的大半都在面前这个弟弟身上。他眼下很是庆幸,当年碍于宗室,他没对着老八的一子一女下死手。
只是眼下却有些犯难,不能对老八的儿女动手,还有什么能让老八福晋顾此失彼、疲于应付?老八后院那几个小妾可不够分量,她娘家又远在漠北草原,更是鞭长莫及。
胤禛沉入思绪,不置一词。
一室微微死寂的沉默过后,胤禩迟疑地开口道:“四哥,当年你说你诈疾,那药可稳妥?”
胤禛抬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似在探究对方的未尽之意:“是药三分毒,何况是逼得活人发热发寒,谁能说万无一失?当年也是宫中有僧侣说,四贝勒当求药西方,才得西去的机缘。”
胤禩已经懒得吐槽怎么宫里的佛陀僧侣也有四哥的人,他只忧心道:“如此,这个法子万万不可用在稚子身上,若有个好歹……悔之晚矣。”
胤禛听了却略有不快,老八舍不得儿子丫头受罪,那他是真想和那个蒙古女人一道逍遥去啦?
胤禩却是狠了一番心,艰涩说道:“四哥,乌日娜金只是个女人,若是她的身子受不得长途奔波病倒了,也是有的。”
胤禛睁大眼睛看着胤禩,目光中有一种难掩的玩味。
老八舍不得子女,但终究是选择了与自己合谋,对他的发妻下手。只要老八默许,他能让刘瑾做的手脚太多了。
老八肯狠心对自己的女人动手,他再乐见其成不过。
这个晚上二人合谋什么不言而喻,缺口打开了之后再无顾忌。
这一回胤禛一反常态不做一言堂,他心甘情愿给弟弟做起幕僚,向他分析博尔济吉特氏卧病的种种可能应对,以防万一。
胤禩第一次坑老婆,难免心有愧疚。听胤禛分析地头头是道,又不免嘀咕四哥此招运用纯熟,心思缜密。
末了二人又喝了一气茶水,才敲定最终说辞。
博尔济吉特氏尚在,胤禛万般不舍,却也不敢强留弟弟过夜。
胤禩看哥哥脸上纠结,一反方才运筹帷幄老j巨猾的模样,不免好笑,只是笑着笑着,却眉头隆起,“嘶”地吸一口凉气。
胤禛看被弟弟用眼神揶揄刚要借机发作,见状连忙将人拉进身边,手掌抚上隆起的地方,急急道:“可是他又淘气了?踢你了?痛不痛?要不要再坐坐?”
胤禩凝眉撑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四哥,你方才可不是这样个样子。”
胤禛嗔道:“我什么样子,你倒是说说?话也是你说的,我不过是出出主意罢了。”
胤禩还是笑:“我方才是坐得久了,腿肚子一阵转筋。四哥方才成竹在胸,此刻倒是……”
胤禛不理他,就着手下温热挺张的肚皮,隔着衣物好一阵磨蹭:“这么晚了,他也该睡了。我不留你,省得你气我。”
胤禩嘴角一弯,好像如释重负一样,方才那一点点愧疚暂时从脸上看不见了。他轻声说:“四哥,我回了。”
“好。”
“四哥……”
“恩?”
“莫晚睡,身体为重。”
……
“好。”
第二日博尔济吉特氏一早便亲自督着厨房煎药熬汤,事必躬亲,服侍丈夫起居用膳,空闲时候让弘旺背书给胤禩听。
胤禩总觉得对不住这个女人,沉默得很。
晌午时分,博尔济吉特氏让弘旺去温书,自己一面做绣品一面陪胤禩说话,状似无意地又开始劝胤禩归家:“爷,便是不为你我住在四哥府上叨扰的不便,也该替四嫂想想吧。四嫂好不容易盼来这么个肚子,可从去年四哥随驾之后就再未回过府,如今都要临产了,连个书信都盼不到,一个女人,何等不易?”
胤禩不说话,眉宇间有一点疲惫的腻烦。
博尔济吉特氏却没留意道,只拿了绣到一半的荷包往丈夫腰间比划,接着说:“四嫂可怜儿见的,过年的时候就做了件夹袄袍子,这儿都开春了也没机会让四哥披上,这次才托我带来,哎,还指不定明年穿要不要改动呢。”
胤禩目光闪烁了下,他也想起昨晚书房里放着一旁的那件袍子。
博尔济吉特氏道:“这个蝙蝠绣了好几幅,这只的样子最好,等……”话没说完她的脸色一白,额头渗出薄薄汗液,那手绢捂着嘴突然冲了出去。
胤禩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高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看看福晋,让刘瑾赶快来一趟。”
高明忙忙应了一声“嗻”,跟着去了院子。
胤禩目光很疲惫,他靠在床上,昏沉沉睡意涌上。
刘瑾很快替博尔济吉特氏过了脉,说是心神损耗之后又长途奔波,因为一路没好好用膳伤了脾胃,恐怕得养,再者福晋似有风热之疾,是内火被冷风一吹给引出来的。
博尔济吉特氏还要争辩,刘瑾便道:“小主子是不是午膳也用得极少?恐怕稚子年幼,更经不得摧残,不知福晋可愿让微臣替小爷也瞧瞧?”
博尔济吉特氏或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