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醒了,要不要进些茶水粥品?”正是高明。
胤禩苦笑,他真是魔怔了,怎么会一开口就找四哥?
57狼虎与温香
高明见主子不说话,上前扶着胤禩坐好,又端来热茶漱口,一面絮絮叨叨说:“四爷守了爷小半个时辰,说是有折子要写,在这里研墨铺纸怕吵着爷,就转去衙门书房了。特意交代了小米红糖粥拿小火吊着,让爷醒来先用一点,想吃什么再吩咐奴才们去弄。”
胤禩又笑了:“那粥听起来是给女人吃的,难道不是应该直接上药?四爷是这样交代到的?”
这时有人大喇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谁说粥品是专给女人吃的?药补不如食补,医书上都这样说。”话音刚完,胤禛也迈着大步踏进屋里。
胤禩仗着身上软也不见礼,低头继续喝了几口粥,才道:“再不动身,怕是君父不乐了。”
胤禛抢过粥碗试了试温,没递还过去,亲自舀了粥喂弟弟:“你就是爱瞎想乱说话,这句话让人听见了得杀人替你遮掩。埋头过日子多看少说不会么?”
胤禩苦笑,乖乖张嘴喝粥。
胤禛眼神软和下来,眼前的狐狸精爪子朝人他不介意,只要莫冲着朕来,旁的什么都好说。
一碗粥快要见底,胤禛又开口道:“下午的时候我已经给老九写了私信,你也不必再担心城里的杂事,安心自己养着。明日若无碍,就启程去庄子。”
胤禩眨眨眼,面上神色带了自己也不知晓的依赖与信任。他说:“四哥想得周到,弟弟不如。”
……
第二日启行,胤禩精神很好。
马车由胤禛亲□代诸多事宜,沿途同胤禛谈说佛经过了大半,眯瞪了一小会也就差不多到了。
胤禛的庄子在一日之间大致布置妥当,安顿两位主子也不嫌局促,寝屋内外都熏置妥当,一丝阴冷都不见。
胤禛一路拽着弟弟的手入内室,生怕他在雪地上滑到。
胤禩只觉想笑:“四哥太过仔细了,我又不是那样毛糙的人。”
胤禛想说那可不一定,你四十多岁的时候一样让哥哥操碎心伤透心,更别说你还不知道你自己身上的大辛秘呢。
晚上二人夜话畅谈,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年之前把臂同游少年时,无所不谈,不怕惹人忌讳。
胤禛是奉旨留下安置弟弟,并不能停留太久,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弟弟的肚子。
整个晚上,他欲言又止,只将“有什么事想得开些,活着才能荫泽后人”掰开揉碎了说。又拿废太子圈禁之后弘皙的处境做比,暗示不管怎样,总有多想想弘旺和大格格,
胤禩听得烦了,回一句:“四哥好生奇怪,人能活谁愿死?弟弟还没当郡王呢,舍不得那笔俸禄月米。”
胤禛心里嘀咕“那可不一定,当年许你一人之下的总理王你一样赶着去死”,面上却笑道:“我批过你命,命中富贵至少亲王,可别不信。”
胤禩听了只笑不答,被问得急了,才说:“四哥的话,弟弟信。”
……
胤禛只在别庄陪弟弟呆了两日,皇帝已发了口谕催问行程。
胤禛舍不得老婆,却不得不走,临行前推荐了刘声芳的内侄徒弟刘瑾在别庄伺候胤禩起居用药,让他只管宽心静养,全当替宫中的良母妃养好身子。
胤禩越发奇怪胤禛的态度,这样唧唧歪歪磨磨唧唧根本不像对付弟弟,反倒比博尔济吉特氏对着自己更腻歪,到底怎么回事?
胤禛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胤禩琢磨着胤禛临走前的话:“刘瑾是自己人,有事别自己憋着,让他递个话不会少块肉。”
他觉得自己并非多心,四哥一贯低调无求,但接连收买皇帝身边的贴身太医却好像意有所指。难道四哥真有什么盘算不成?比起他学习君父以仁贤搜罗有志之士的策略来,四哥的行为明显剑走偏锋了。
胤禩好像捉到些什么头绪,又觉得自己揣测离谱。
谋逆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
奉旨给卧病弟弟移榻的四贝勒在三日之后追上銮驾队伍,皇帝也只是招了他来问问老八病情。
胤禛满面忧愁,说老八移榻前还能下地,移榻时不知是不是颠着了还是磕着了,到了庄子就昏昏沉沉食不下咽,遗溺不知。
康熙这才打起几分精神细问。
胤禛随口将上辈子康熙五十四年老八那场突如其来的恶疾细细陈述。那场病曾经彻底绝了岌岌可危的父子情分,也同样绝了胤禛与弟弟重叙旧好的希望。
胤禛当然恨,当年他明明是不赞成给老八移榻的,怎奈皇父威逼暗示,他那时一味隐忍待机,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听话不知推脱,同老三联名写了条陈奏请,从此与老八割袍断义。事后无论他多少次对老八示之以皇恩,都无济于事了。
康熙懂医理,细细问过之后也心中打鼓。他是厌恶老八结党,但逼死儿子的的名声他不能背。去年死了一个幼子,今年又废圈了一个儿子,无论如何得让老八再撑一撑。
想到此处皇帝假惺惺命胤禛务必留心府中老八事务,当然也不忘暗示若老八果真不成了,也不是君父下旨移榻的后果,是他自己福薄。
胤禛谦卑应承了,转头出了皇帐,正巧遇上在殿外听传的刘声芳。
胤禛免了刘声芳的的礼,道:“刘太医,我方才看见皇上手背有红肿,可是出门在外,天寒冻伤了?”
刘声芳茫然道:“微臣并未曾听闻皇上说起啊。”
胤禛笑笑,只道:“皇上忧心百姓生计,疏忽圣躬也是有的。听说白敛防止冻伤,不如呈上。”
刘声芳正要说“只是皇上一直服用茯苓,茯苓恶白敛,只怕药性相冲”,却忽然看见四爷脸上一抹深沉浅笑,心中顿时一突,满头大汗低头道:“微臣疏忽了,自当用心。”
胤禛只当看不见他面上惊惶,笑笑转身径自离去。他当然不担心刘声芳反水,因为他自己早就半只脚踩进水里。
皇帝一路南下,沿途各省官员如同孔雀开屏般争奇斗艳,拿了地方政绩比拼对朝廷的忠心。
皇帝记不清这是噶尔丹被剿灭之后的第几个春天,他也刻意遗忘是谁手刃了自己的心腹大患。他沉浸在万人颂扬天子恩德的喜悦中,徜徉在百姓自发送来“千古一帝”匾额的亢奋中,也荡漾在各州知府的知情识趣中。
密妃的得宠让江南道场看到升迁的希望,他们将四处搜寻来千里挑一的各色美人归入族谱,换作自家的内侄女外甥女,用各种方法引荐给皇帝,只求能得一夕枕上伴君的荣耀,得以光耀门楣。
皇帝并不是这样好色的人,但他亦非克制女色的君王。年前他被宫中妃嫔联合冷落嫌弃的委屈压倒一切,皇帝亦是男人,需要被温香软玉温柔呵护的错觉。
随驾的阿哥们都不多事。朝堂上的格局已经成型,年长的阿哥独当一面不容撼动,便是皇帝偏宠汉女多生几个弟弟也是半满半汉的血统,成不了气候。
地方上的孝敬大多冲着皇帝而去,当然也有人看中年轻的皇子,将自家“表妹子侄”引荐给直郡王或者诚郡王四贝勒,连年纪不大的十四阿哥也不例外。
皇帝虽然自己枕着温香软玉歇息,却看不得儿子们沉溺于红颜枯骨。御驾启程离开苏州的时候,直郡王就被皇帝大加痛斥一番,令其不可沉溺女色。
舟行南下一路来到江宁府,江南织造在官道上跪迎圣驾。皇帝对这个奶兄弟一如既往地和善熟悉,拉着曹寅的手叙述多年离别的情分。
当年曹寅南下做官时,曾立下军令状要在三年之中为皇帝凑够两百万军饷钱粮,他的确做到了,而帝王也如同当年分别时说的那样,一役成名,四海安定。
君臣二人把酒言欢、坐饮畅谈,曹寅谨慎,自知病儿子难堪大任,索性让姻亲家的子侄出来伺候皇帝。
皇帝在江宁曹府下榻几日,游园子的时候偶见残梅深处一抹嫣红飘过,踏着残血寻去,却是一个红玉短袄丫头打扮的女子正在扫雪,间或趁着落雪舞一段,身姿娇俏甜人。
皇帝看得有趣,挥退侍候的奴才独自上前,趁着那女子脚下足湿往斜里侧滑的时候上前扶住,娇俏女子回眸,如小兔般受惊不安。
一段人间佳话就此成就。
世人当然不会知道皇帝白龙鱼服在江南与曹府女眷的一个婢女鱼水合欢,亦不会知道曹府怎么会突然多了一位远房的表姑娘,当然更不会知道皇帝在四月启程往济南的回程路上,随扈队伍里多了一位身份未明的小主娘娘。
这一趟对漕运盐运以及地方事务的行程皇帝很顺心,一直到回程将近皇四子来报说,京郊养病的老八情况不是很好的时候,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老八还没好么?
彼时皇帝身边的新贵人已经姓曹,人过中年的皇帝饱受儿子如狼似虎的苦,刚在软玉温香中找到些再活一回的错觉。他对不尴不尬不疼不爱的儿子不愿理会,但又不得不有所表示,于是亲口指了皇四子快船先回京,探视病情。
消息漏出去,胤祯在龙舟上吵着要跟着去探病,谁都劝不回。
皇帝怕了这个幼子的闹腾劲儿,一面暗怒老八收买弟弟人心,一面不得不允了。
四爷快马加鞭一路回京,后面跟着一只亮晃晃的拖油瓶。
58蒹葭之思
临近京郊,胤禛始终寻不出借口摆脱烦人的亲弟弟。
几次连番试探之后,胤祯怒曰:“四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怕爷见了八哥收不了场?”
胤禛气死了,他和老八就那么点儿少的可怜的私人时间都被搅和了,算月份老八肯定已经六个多月了,还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真是急死人。
在胤祯怀疑与揣测的目光中,二人最终赶在四月底回到京畿,胤禛也不理会别的,直接回了自己京郊别庄。
管家早得了传讯做下安排迎接二位爷。
十四抢先问道:“八爷呢?”
那管家觑了一眼自家主子,垂手道:“八爷在内院,这些日子足不出户,奴才已经去通传了。”
胤禛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正合了他某个隐秘的揣测,心里更急,顾不得说话,脚下不停往里迈过去。
胤祯见状也弃了审问奴才的力气,大步紧紧跟着往里闯。
谁知二人刚到角门,却听见里面有一声瓷器碎裂声,然后胤禩的声音有些急促有些喘:“别进来!”
胤禛立即止步,转头看向胤祯,示意他停脚。
胤祯却恍若未闻一样往里冲,嘴里大叫:“八哥!八哥!是弟弟我啊,你怎——”
门被大力拍开的同时,里面的人一声急急大喝:“滚出去!”接着又有什么东西落地。
胤祯躲过了,刚刚看清里面的人向前倾着撑在床沿上,就被人揪着衣服拖出去。
胤祯一面倒退一面大叫:“四哥放手,你做什么?!”
胤禛用尽力气将他往外拖:“别招惹你八哥,他急了伤了,你付不起这个责。”
胤祯扭着乱跳:“爷还没看清楚呢,你怕什么了啦?八哥在里面要是有个好歹的,爷就是闹到皇阿玛那里也不惧!”
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一声闷响。
胤禛松了胤祯,将他撇在脑后自己抢上前去往门口赶。胤祯呆了一下也急得赶上来。
刚到门口,屋里胤禩开口了:“十四,你别进来。”
胤禛胤祯二人齐齐停住,胤祯委屈至极地唤了声:“八哥,弟弟马不停蹄催四哥一路过来的,你就这样狠心?”
胤禛挡在门口不让胤祯往里闯,自己也耐着性子不进去。
里面的人停了一会儿,果然又开口道:“十四你先等等,四哥进来吧。”
胤禛回头睨了胤祯一眼,目光充满某种意义上的同情与怜悯,然后回头像是斗胜的孔雀一样昂首踏入内室。
……
屋里昏暗,拉了厚厚的布帘遮住窗口透进来的光,只能隐约看见模糊的人影。
胤禩坐在床榻上,斜斜靠着床栏,有些气喘的样子。
胤禛眼睛能看清屋里的东西之后,目光就再也不能从弟弟隆起的肚子上移开,仿佛那里揣了个金蛋。
胤禩留意着哥哥的神情,悲从中来,他真是没脸活在人世了,连哥哥也嫌弃他是个怪物。
他转身想避开探寻的目光,却因为方才蛮横用力有些虚颤,转身时踉跄一下。
胤禛一步跨过门口到内室的距离,一句“你别胡来”想也不想就出口。
二人身形稳住,胤禩回头用一种谩嘲讥讽的目光看他:“四哥莫非以为弟弟作死么?”
胤禛不为所动地将他往床上带,扶弟弟坐妥,面色温和如水:“坐好别摔着,饿不饿?吃过东西没有?”
胤禩不说话。
胤禛给他塞了垫子垫好后腰,又殷勤去给弟弟倒水试温。
胤禩默默看着胤禛忙碌,等着水递到唇边,才问:“四哥不问?不怕?不恶心?”
胤禛的表情像一只温顺的老虎,无害又强大,他用他读奏折时特有的低沉声音说:“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
胤禩就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眼眶有点熏着难受。之前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就想浮云一样淡了。和自己一起做了坏事的人一点儿吃惊的表情也没有,好像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他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不再躲避,只低头苦笑:“额娘不该生下我。”
胤禛却说了个不相干的事:“济南进贡一盘仙桃,说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食一枚可增寿六百岁。你信不信?”
胤禩眼睛直了一会儿,自嘲笑道:“活六百年,活着受罪么?”
胤禛听出他语气中放逐一切的颓丧,温声道:“有什么事,自然有我替你担着,早说过了,别不信。我这不回来了,有什么事合计合计再办,你别一个人闷着。”
胤禩抬眼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说了一个“我”字,却接不下去。
胤禛觉得自己可以打破这个僵局,于是他吸一口气,说:“我听刘瑾说了。”
胤禩没抬头,身子却僵硬绷直成一尊石头。
胤禛握着他的手:“事儿是咱们一道做出来的,这事儿四哥来办,你安心养在这里就好,别胡思乱想。”
胤禩好半天蹦出几个字:“四哥不觉得,弟弟是怪物么?”
胤禛顿了一下,没说话,只将手掌抽出来,按在胤禩的肚子上。
这是他想了两辈子的事情,上辈子只摸了一个晚上,就被老八猜出心底不舍,用自杀三千的方式编出与老十四的□故事故意气朕。
害得他,有儿子,不敢认。
大掌揽上肚子,胤禩浑身僵硬了,他强忍着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再种上一只石碑说“世上从未有过八阿哥此人”的冲动,慢慢放软声音,自言自语道:“我是怪物,不该存于世间。”
胤禛心疼死了,这句话他第二次听见老八说出口,第一次是庆幸他有自知自明,这一次却是替他委屈。
他抱着弟弟,把他压在自己心口上:“你是我的人,我会护着。”
胤禩闭上眼,无言以对。
这样静怡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门外传来胤祯急不可耐的踢踏声:“四哥!八哥?你们好歹也念着弟弟担心一场,让弟弟进来啊?”
胤禩动了动,睁开眼睛。
胤禛好像很能体会弟弟内心的迟疑与抗拒,他握住胤禩的手:“你不见他一眼,他是不会罢休的,怕爷把你欺负了去。”
胤禩手很凉,还是不说话。
胤禛又道:“我扶你坐着,盖上被子装作休息,他粗心得很,必定看不出异常。”
胤禩还有些犹豫,外面胤祯又可怜兮兮叫道:“八哥,让弟弟进来,看一眼才能放心啊。”
胤禛手上用力,这次胤禩没有挣扎,顺从地坐起身靠在一边。
胤禛取了锦被替他搭在腰上,却在碰触肚腹的一瞬间一怔,一段清晰的震颤从指间传递过来。
胤禛一脸傻气地睁大眼睛,瞪着手下隆起的地方狂看。
胤禩羞愤欲死,搭过手隔开恼人的视线,扬声道:“十四,进来吧。”
话音未落,胤祯就扑入门槛,几步抢上床头挤开胤禛,抓着胤禩的手上下打量:“八哥是怎的了?怎么这样弱?那些庸医怎样说?”
胤禛一把挥开他的手,生怕他用力压在胤禩的肚子上,嘴里嘀咕道:“手脚没轻没重的,你八哥如今弱得很,你压着他谁来赔?”
胤祯心头奇怪,但一时间不及反驳,而是盯着胤禩问:“八哥,你这样瘦,怎的肚子反倒?”
胤禩面色白得发青,微微有些抖,幸而室内昏暗别人看不清楚,他不知怎样回答。
胤祯狐疑。
胤禛急智冒头,沉痛缓声说:“刘瑾说是腹内积了水,脾水病。医术上说脾虚则土不制水而反克,肾虚则水无所主而妄行,要小心养着。”
(伪更捉虫)
59孰轻孰重
胤祯年纪轻一心扑在布库骑射上,对医术一类知之甚少,听了只觉太高深有些头晕。他看胤禩安静坐靠在床上,并不反驳四哥的话,面上的确有惶恐有疲惫又不安,却独独没有求助的神色。
他看不懂,只觉胤禩身形微微违和,哪里透着不对劲儿。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却不会给他更多机会探寻内室辛秘。
不用胤禛暗示,胤禩已然开口:“十四,你一路行来可是辛苦了。本该给你接风,身子不争气,只能委屈你了。”
胤祯听着他说话还算平和,稍有底气不足而已,便咕哝道:“八哥你可吓死弟弟了,四哥什么也不说只顾一路狂跑,弟弟怎么问也不交代两句。害得弟弟一路还当八哥被奴才欺负了。”
胤禩一笑,颇有些媚态横生的错觉,胤祯看得一愣。
这人不是八哥吧?怎么回事?
胤禛太懂了,老八弟控的性子冒头了,对着弟弟千般好万般忍,自己万般不适也要撑着安抚他人。说得难听就是邀买人心借病博取同情,说得难听就是讨好别人成了习惯。这和他自己骨子里不与人相亲异曲同工,都是不确定、不敢信、不愿示弱。
胤禛果断开口打断二人:“十四,你八哥说话累,让他歇着。横竖你也会留几日,不急在这一时。”
胤祯固执问胤禩:“八哥说要歇着,我就走。”
胤禛的手都不用捅胤禩,胤禩就自己开口:“十四你头发上还挂着灰泥,不如明日再叙?”
胤祯用哀怨的眼神看了八哥好几眼,也没能得转寰的余地,不甘心又问:“那……四哥不是也一路风尘?”
胤禛目光正直道:“我不放心你八哥,留下问问刘瑾。不如先让奴才带了你去梳洗歇息。”
胤祯不懂了,只能像八哥鸟一样重复问:“八哥?”你不赶赶四哥?
胤禩心虚极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药怕是快凉了,劳烦四哥端来我喝。”
胤禛立即心神领会:“凉药你不能喝。”他转头诚挚看着亲弟弟:“十四,你出去的时候催催他们重新煮碗药来。”
胤祯憋屈极了,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
胤禩含笑以对,不露分毫行怯。
胤祯争不过两个联手对外的的哥哥,苦逼着脸愤愤退出,转头去吼厨房的奴才出气。
屋里有短暂而纠结的沉默。
胤禩终究身心脆弱,抵不住炽热探究的目光。他先一步开口了:“四哥打算何时用药?”
胤禛还在一旁神游估算月份,胤禩问他的时候,他正在想如何将这件事妥善瞒下直至孩子落地。听见询问下意识就接口:“自然是去热了再用,凉的倒要你先用肠胃去暖药,伤脾胃。”
胤禩嘴角牵起古怪的自嘲,慢慢说:“还怕这些?不过是个孽种,早去早投胎。我便是拿了一条命去度他又如何?”
胤禛醒过神来,琢磨了两遍老八的话,总算觉察出点不同寻常的味儿来。他跳过老八对自己盼望已久的嗣子的称呼,直接追问道:“投什么胎?你要拿命度谁?”
胤禩像看白痴一样看他:“弟弟腹中这团东西,不知是个什么罪孽的所在,难道让他早早去了不是仁慈?”
胤禛只觉腹中一股气郁往上顶穿肺腑,手指和嘴唇都微微发抖。
他一路赶回来,听见的就是如前世一样的话?
他们都这样的关系了,老八竟然还狠得下心不要他的儿子?
因此他立即责问出口:“你就这样狠心?”
胤禩的神色发苦,像是用苦瓜水黄连汁浸过,他哑笑道:“不然能怎样呢?抱着他一起死?可如了四哥心意?”
胤禛忍啊忍,没忍住,厉声斥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你这样张口说胡话就对得起你我这几年的情分?”
胤禩自知方才一时冲动,说了过分的话,索性闭口不言。
胤禛听不见老八回应,越发心酸,话也喷薄着往外冒:“这几年我一直等你想明白看清楚,可你始终闭目塞听假装不知。如今都这样了,你还说这样的话咒自己冤枉我,你的心被狗吃了?”
胤禩垂着头,手指握了握又松开,慢慢说:“四哥别和弟弟计较吧,这几个月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自己都不知道。”
胤禛一听这话,心里就疼得厉害,也不顾那些道貌岸然的姿态了,一步跨上榻歇坐了,揽着弟弟肩背说:“别想了,我不是来了么,有什么事一起担着。什么也比不上一起活着更重要。”
胤禩这次没推拒,他真是贪恋一份不离不弃的情谊,虽然这种东西以前他觉得说起来就是笑话。他不怪胤禛起的头,毕竟那一晚事情他也默认了算是两不相欠,至于这个后果却是出乎意料。
气氛缓和下来,他才轻轻又说:“四哥,这个东西不能留。我让刘瑾想办法,他就拿话糊弄我。他是你的人,你来说。”
胤禛很想扳着老八的脸和他探讨探讨对自己“嫡子”的称谓,不过总还记着眼前的人更需要安抚这件事,就温言劝道:“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等我问过刘瑾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胤禩听了眼框发热,想不到除了额娘,还真有人在乎他死活。
他想过很多次,以为四哥听说这件事必然同自己存了同样的心思,销毁作孽的证据。眼下这个病重垂危的借口多好,一碗药下去,说不定真就去了半条命。
不管是不是真心,他都领这个情。
胤禛瞧着老八姿态放软,整个人都信任地依靠在自己肩膀上,觉得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更进一步。
他刚开了口问:“你这几日可睡得好……”
门外就有人大踏步往里闯,嘴里还叫着:“八哥,药还温着,弟弟让他们热了端上来啦。重新煎一副等太久……”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胤祯踏进门来看见两个哥哥亲亲热热依偎在一起,气氛奇怪得很。
胤禛想想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了,索性不起身,还是揽着弟弟的肩膀,大喇喇地问:“你说的药呢?”
胤禩颇为尴尬,因为同样的原因也不好多做什么,只笑道:“又让你跑一趟,劳烦了。”
胤祯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觉得两个哥哥神色正直,好像不坦荡的人反倒成了自己。只得面色如常说:“我看见厨房有个奴才在抓药,就让他端了跟在后面,好像正是四哥府上的大夫。”
胤禛听了忙道:“刘瑾吗?正要传他来,倒是正好了。十四你去歇着,让他进来侍候就得了。”
胤祯糊里糊涂被再次忽悠出去,一直到回了客房也没琢磨出是哪里不对劲儿。
另一头,刘瑾捧着药入室侍候胤禩用,胤禛用眼神暗示刘瑾在外屋说话。
胤禩用了药,在里面忐忑不安地等,突然觉得腹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跳动了一下。
他一怔,用手按住。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自从两个月前头一遭出现之后也隔三差五的发生,越来越频繁。也就是那一次,让他察觉自己身上恐怕有不同寻常的疾症,并非当真如刘瑾之流说的气郁于胸引发的中焦郁积。
他已经不能回想第一次用自残来拷问刘瑾之后的局面,那时他是真的想死,一了百了。对他来说,活着反倒要面对一辈子的自厌自弃。
外屋的主仆并没商量太久,很快就前脚跟后脚入了内室。
胤禩看着胤禛面上沉凝的神色,又看了看刘瑾一脸忐忑的样子,心中坏念头轮番撕扯残存的耐性。
好在胤禛比他更沉不住气,先一步开口:“老八,我和你说的,你听了先别急。”他的声音沉重缓慢,像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胤禩屏住呼吸。
胤禛说:“这个孩子,不能下重药,只能听天由命。”
胤禩茫然了一会儿,没整明白,就问:“听天由命是何意?”
胤禛示意刘瑾上前说话。
刘瑾道:“两位爷,小人这几日查阅医书古籍,只在汉唐和前明时的残稿里寻出三个例子,其中两个用了药落胎,胎落下来,人也跟着没了。奴才琢磨八爷的脉象,也是主脉与子脉纠结缠绕,互生相伴,怕损其一会伤其二啊。”
胤禩扶在肚子上的手紧了紧,他感觉手下又有微微的震颤。
胤禛以为他不喜欢,忙道:“你先别急,听他说完。不是还有一个没说么?”
刘瑾得了主子暗示,道:“唐朝有一个节度使,他府里养了个伶人是个家养的戏子,忽然胃口大变腰围也宽松起来。因为是奴才角色,因为容貌身形损毁被嫌弃冷置在阁楼上,谁知九月之后居然在剧痛中生下一个女婴来,父女皆平安。”
胤禛接口:“这第三个人之后活了多久?可有损伤精元?”
胤禩心中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他觉得胤禛很怕他短命的样子,并不像是装模作样。
刘瑾这次很快回道:“这个伶人一直活到八十岁,无疾而终。”
胤禛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几句话撵走刘瑾,让他再接再厉再拟定方案。
转头胤禛坐在床头,拉了老八按着肚子的手握在手心:“我觉着这事儿,应该以你的安危为重。我对外就说你十分不好,你安心在这里养着。”
胤禩低头想了一会儿,鬼使神差没反驳,而是问:“那皇阿玛要是派人来?”
胤禛很靠谱的说:“法子是人想的,大清朝最有脑子和人脉的两个人都在这里,害怕什么?”
60愿同此心
胤禩在短短半年历经数度变故,不可能像再活一回的胤禛一样乐观面对周遭。他听了胤禛的话只觉是在安慰自己,苦笑道:“纵使有刘声芳能为我遮掩,太医院却不止一个刘声芳。”
胤禛当然知道这是件麻烦事儿,他犹疑着要不要再试探老八一下,于是沉吟道:“处处受制于人,当真只能听天由命。”
然后胤禛就看见胤禩的眼睛暗淡下去,嘴边的纹路也勾出无奈而丧气的弧度。
胤禛瞧着够了,怕他哀思过度伤了肚子里那个,就拍着胸脯说:“人总有弱点,皇父尚且不能舍弃一个废太子,何况寻常人。这事儿你别琢磨了,大不了我弄个快死的人来,让太医隔着帘子切脉,这种障眼的法子用得好能过关。”
胤禩的思路被这样一带,也觉着好像还成。毕竟是在京郊别苑里,没病装病的本事当年赫舍里氏索尼用得比谁都纯熟。
当真想要操作一下,好像不是不可以。
只是……胤禩又开始愁之后的事。
真要把这个兄弟成j的罪证摆在明面儿上?
生下来?他简直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真相大白的一刻起,他已经想了无数法子想要弄掉这个东西,但刘瑾跪在他跟前哭求说,四爷临行前交代了,凡事等他回来担着,若八爷在奴才几个手里有个闪失,全族都别想活了。
他不甘心,也舍不得就这样糊里糊涂闭眼。皇父说过的话他不会忘记,懂得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笑谈天下的道理。吕布天生奇才,可惜短命。
再想想宫里的额娘,他更狠不下心,就这样等到今日。
等到四哥说,生下来,你的命更重要。
一息之间,纠结忐忑的心好像当真安定下来,胤禩的手又不由自主覆上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他最近做得越来越频繁,心烦的时候也做,发呆的时候,也做。
他轻轻对自己说:就这样吧,还能怎么样呢。
胤禛瞅着弟弟发怔的神情有些吃不准,老八发起狠来他见识过的,可以笑着让他心血费尽。他轻轻摇了摇弟弟:“你怎么想?别吓四哥。”
胤禩慢慢闭上眼睛:“就听四哥的。”
胤禛受宠若惊,完全没想到说服老八能这样容易,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上辈子手段用尽也只保下一个肃英额,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血脉,最后连老八的尸骨也只得焦枯一把,陪葬都不体面。
他还在犹疑,就听见胤禩慢慢又说:“弟弟这条命,就交给四哥了。”
胤禛一把抱住他:“会好的,自然会让你好好的。”
……
晚上胤禛借口胤禩病情反复,命令刘瑾死守内院,将缓过一口气来想要再度探病的十四挡在院子外面。
整个晚上,胤禛极有耐心的陪着胤禩吃饭喝茶,谈论南下见闻,甚至不惜博君一笑将皇父新收一名小主的事情都拿来谈笑,只默默隐去了梅林深处的细节。他始终记得,良妃的过去是老八心底一线抹不去的自卑。
胤禩原本是不热衷于这一类俗物的,但将近四个月的圈禁养病生活让他觉得一切都乏善可陈,人越来越懒,乍听新鲜趣事,脑中想起皇父道貌岸然的君王模样也做窃玉偷香的好色事,也算解气。
胤禛一面陪弟弟说笑,一面默默观察胤禩的饮食喜好:突然能吃川椒了,不喜欢狍肉獐子肉。
胤禛心里嘀咕:会不会这一胎是个丫头?
用过消食的茶水,胤禛按着刘瑾的医嘱,陪着老八在巴掌大的小院子里走了三圈才放他回屋休息。
胤禩站久了有些乏,除了外衫却还不见胤禛离开,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四哥赶路也累了,不如也早些回去歇着?”
胤禛神不守舍地“嗯”了一声,拿目光打量弟弟,说:“我再陪陪你吧。”
胤禩生怕胤禛看见他肚子的异常隆起心生厌恶,连忙裹着中衣一咕噜滚进床里。他自己现在还无法直视穿衣镜中的身形呢。
胤禛那头当然是各种惋惜,他还没看出所以然呢,打死也不走。
看老八缩在被子里做缩头乌龟样儿,胤禛忽然来了兴致,也几下除了袍子往被子里一挤:“老八,同你说个事儿。”
胤禩惊得连忙往里挪:“四哥不累吗?今晚谈得够多了,有事忘了改日再谈就好,弟弟这几日怕热得很,睡觉伸手伸脚怕不够规矩,扰着四哥安眠就罪过了。”
胤禛根本不去理会弟弟的挣扎,直击主题:“憋了这么久,想不想出去透口气?”
胤禩一下子哑了,他想了想四个月里屈居的豆腐干大小的小院子,又摸摸自己明显鼓起来的肚子,面上神色迟疑不定。
胤禛想着早些时候刘瑾说的话,但凡有孕者,宜慢走稳行,适量吐纳,心宁则优,久坐久卧都不利于日后生产。胤禛当然知道老八憋得久了,能把自己憋出病来,甭管是为了大的着想还是为了小的好,都得按时投喂、适时放风。
再说自己这几年的布置,不就是求个能不露声色做些小动作么?
于是他又说:“这个别庄的人都稳妥,每隔日,厨房采买总有车辆往来。你若放得□段,咱们一道扮作采买的仆丁可以进城。”
胤禩的一颗心啊,随着这句话噗通噗通活泛过来。
他真想啊,哪怕只是拿脚去踩一踩京城的地面也好啊。
胤禛继续说:“皇父尚未回京,做些手脚不算难事。只是十四在这里却是个变数,他真要胡来,刘瑾挡不住他。更何况我也打算将刘瑾带在身边,你我只身出门,总不放心。”
胤禩立即不怕死了:“十四那头,我去说。”
胤禛心满意足登堂入被窝,鸠占鹊巢,手朝胤禩摸过去:“明儿再说吧,理由你随便想。今儿我太累,躺下就不想起身。你挪点地儿容我猫一个晚上。”
胤禩浑身僵硬地挺尸。
胤禛感觉弟弟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生怕他一个紧张伤着肚子里的那个,连忙拽过他的手摸骨,一面儿胡诌:“来,上回给你看过面相,今儿来给你摸摸骨……嗯,是必有后福的命格,寿终正寝,有孝子贤孙送终。”
胤禩不躲了,由着手心里一圈热度蒸腾着,他真是太需要一个人对他说这些话了。谁也不会真想死得这样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