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耽搁了八爷的症状,要不要再举荐一个可靠的人?”
胤禛略略回神,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干的话:“听说你除了善治富贵病老人症,还懂些妇人之疾?生产术也懂三分?”
刘声芳觉得莫名其妙,想着总不可能让自己给四福晋接生吧,于是带着疑惑回道:“回四爷的话,内眷之疾臣也只懂三分。太医院陈忠实是臣的好友,祖上也是医科圣手了,或许更有几分把握。”
胤禛对这人没兴趣,他也懒得同刘声芳废话,直言道:“八爷府里你这几日常去,就说是爷嘱咐的,怕八爷在宗人府里落下了病根。”
刘声芳应了,觉得自己还要好长一段时间面对离奇古怪的脉象,正好回去翻翻医书,也不错。
他正想告退,又听见胤禛说:“八爷的肚子……他的脉象若是有什么古怪,第一个来报我。你回去也看看医书里可有男人产子的先例,先别同旁人讲,自己知道就好。”
刘声芳顿觉五雷轰顶,他真没听错?
四爷也是这样想的?
……
转眼就到年底,阿哥贝勒府里也开始忙碌置备年货,人情往来也是必不可少的。
胤禟出来之后被宜妃好一阵心肝宝贝的疼爱恶补,飞速养了一身膘出来。年节前他们自然会去八哥府上走动,相邀喝茶听戏。
这一日他们拎着从宜妃宫里新鲜搜刮的宝贝上门。听说八哥这几日精神头很差,于是让下人也莫要通传了,自己直接大摇大摆地进门往堂屋走。
刚进耳房的罩间,胤禟就惊讶得“咦”了一声,吵醒又打盹儿睡过去的胤禩。
胤禟几步上前给胤禩拉了拉滑落腰间的被角:“八哥你这几日好好吃东西了么?怎么脸都抠下去了?”
胤禩睡得舒服,醒来觉着比早上好几分,懒洋洋也不想动,手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你不用上朝么?怎么又来了?”
胤禟担忧看着他:“刘声芳就没说什么?这样瘦下去怎么得了?”又想起八哥方才的问题:“皇父都无心上朝了,一副恨不得即刻南下的模样,咱们上朝不上朝又有什么区别?横竖百官的进谏他老人家也听不进去。”
胤禩不会接这个茬,有些话他一个月之前还能说,现在却不会再出口了。世易时移,万般无奈。他只撑起半个身子坐得正些:“你又带什么来了,老这样跑不怕宜母妃叨念?”想想又问:“什么时辰了,今儿也留下一道用膳吧。”
胤禟犯愁:“八哥你总是睡,晌午睡午后又睡,晚上不会睡不着?这儿都要正午了,难不成你还忍心把弟弟空着肚子赶出去?”
胤禩正要笑,博尔济吉特氏身边的大丫头代玛在帘子外报道:“爷,九爷,福晋遣了奴婢来问,午膳摆在哪里?”
胤禩问:“可有热锅?”
代玛笑道:“正是呢。”
朝胤禟伸出手:“你过来扶我,咱们今儿一道热热乎乎用一些。”
许是有弟弟作陪,午膳时胤禩胃口尚好,二人一道吃得出了一身汗,搁下筷子回了耳房更换内衫。
胤禟一贯随意的,在八哥家也不回避,二人刚脱了夹湿的中衣,胤禟就上来捏捏哥哥的胳膊腰身:“真是瘦了不少,今日弟弟带了铁皮石斛和最好的肉苁蓉,八哥你就用一点儿吧。”
胤禩伸着手让弟弟给自己披衣服:“宜母妃的东西都快让你给搬我这里,别了,刘声芳开的方子我在用,这几日胃口好多了。听说那药最好别合着旁的大补之物一道吃,会犯冲。”
胤禟亲手给哥哥拉好衣服,嘀咕道:“刘声芳别是庸医吧,药方给弟弟也看看,说不定能不相克的。”
胤禩也觉着奇怪:“药方子不在这里,都是刘声芳每日把药送来,说是祖传的不能漏出去。只有几味大药说了下,都是寻常性子温和的东西,无碍的。”
胤禟听了也不知该不该撺掇哥哥乱吃补药,还是干脆将刘声芳关起来逼问药方。祖传秘方什么的的确有,有些事情就是皇子也不能强求。
胤禟的担心又持续的半个月,除夕便到了。
各王府的阿哥都整装入宫,胤禩虽然被免了差事,但这一年皇帝分赐金荷包时也并没漏了他,听胤禟从宫里带来的消息,说良妃今年的赏赐比往年还丰厚一分。
(伪更捉虫)
54江有汜
疑问闷在心里,博尔济吉特氏也不能说出口,毕竟宫中的事情她还太生疏,不懂其中曲道。胤禛进来时也并未显得刻意亲厚,稍坐一刻就说还要去别的母妃宫。
良妃还在留几人一道用膳,胤禛正在推辞的当口儿,殿外宫女来报乾清宫的太监来传皇上口谕,赏赐了几个菜给储秀宫。
良妃领着儿子媳妇跪接了口谕,神色淡淡地给传旨太监打了赏。胤禩亦垂着头看不清喜怒,博尔济吉特氏一时不敢搭腔。
胤禛只当没看见,低着头告辞。
这回良妃没再挽留,笑着让宫婢给四贝勒拿些储秀宫小厨房刚刚新做好的蜜糖果子带回去给小格格吃。
这时胤禩却在一旁突然开口道:“额娘,儿子也许久没向永和宫请安了,不如趁着四哥在一同去,就让乌日娜金留下陪您用膳可好?”
博尔济吉特氏惊讶极了,乾清宫刚赐了宴这里却走人,连那里送来的菜也不愿见,这是明摆着下皇帝的脸,传旨的太监还没走远呢。
良妃却丝毫不反对,笑道:“这几日四阿哥也陪我说过许多话,你们兄弟是该多走走呢。去吧,额娘也有许多话要同乌日娜金丫头说,你呆着反倒碍着咱们婆媳。”
这次连胤禛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愣怔表情。
他没想到印象里温婉无争的良妃居然敢这样行事,总以为她数十年不声不响与世无争,因为老八才混到妃位,想不到骨子里如此傲气。
再转头看老八神色带笑,胤禛好像又参悟了几分老八骨子里带来的别扭习气从何而来,原来一个藤上不结两样瓜。
胤禛由这件事想到了德妃以及回避不了的老十四,开始严肃怀疑为什么一颗竹子也能出好歹两样笋。
胤禩已经同良妃道了安,转身朝他走来:“四哥?”
胤禛回神,觉得老八现下的神情居然带了浅浅的勾引与挑逗,他克制住不住往胤禩腰身出溜的余光,矜持地同老八一同告退出去。
出了储秀宫正门,胤禛才装模作样劝弟弟:“你这是何苦,让皇父知道了又少不了要申斥一番。”
胤禩哼笑道:“君父赏罚皆有定论,弟弟大逆罪名一日未消,留着也不敢取用那些赏赐,留下被人说不知深浅了。”
胤禛沉吟,当年老八腿伤发作脓肿得无法走路,皇父赐药也是口称不敢受,那时他只觉得这人不识好歹,今日立场不同了,只觉得他委屈亦有道理。于是他也没再继续说教,反倒岔开话题引弟弟分心:“今日见你,倒比先前气色好了许多。刘声芳可还使唤趁手?”
胤禩同哥哥并肩一路往永和宫走:“正要同四哥说这个,刘太医毕竟是御用的人,总往弟弟府上跑,难免被传出闲言碎语。”
胤禛沉吟,这个事情他的确也想过,避嫌是应该的,但老八现在的情形也不容闪失,不过他貌似自己并不清楚?
胤禛转头用余光打量弟弟,满腹疑惑却不敢多问,想着什么时候试探一番,总不能由着他瞎折腾伤了身子。
二人各自都有心事,转眼便到永和宫,早早有了奴才进去通传。
胤禛二人尚未入宫门,十四就迎了出来,笑着给二人行礼:“四哥八哥,今儿可巧,一道都来啦,弟弟正说要去寻呢。”
胤禩笑着同他答话,胤禛在一旁听着,心底颇为诧异十四今日对自己的亲近。在他与老八渐行渐远互不干涉之后,胤祯早对自己没了好脸色,这一次怎么?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又明了了,大约是日前当殿替老八出头这件事也传入后宫了,才让十四态度有了转寰。想着亲弟弟为了一个旁人同自己甩脸又谄媚,心底虽有不屑,但又因为这个‘旁人’是老八而只能暂且忍耐。
往好处想,只要老八向着自己,也算一并拿捏了十四。
胤祯对着亲哥哥仍是扭捏,这大约是胤禛素来以不苟言笑的态度示人的缘故。
众多兄弟中居然只有废太子与胤禩从未真正怕过胤禛这副面孔,连胤褆与胤祉都不喜与胤禛单独叙话。
今日有了胤禩在中间穿插,兄弟三人有说有笑入了永和宫,相继给德妃见礼。德妃面上兴致不高,这个胤禩很能理解,任谁心尖子上的幼子不久前因为旁人被打的皮开肉绽也不会开心。不过德妃还算克制,没在几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
十三阿哥听说四哥也来请安,携着兆佳氏也后脚跟来见礼,永和宫里一时坐得满满当当,很是热闹的样子。德妃看着幼子难得开怀,对着胤禩问东问西,爱屋及乌的性子发作,主动开口道:“这个点儿了,老八你也留下一道用膳,今儿正好一桌子,谁都不许走。”
几人都松了口气。
德妃这时才突然想起什么,转向胤禛:“怎的只你一人入宫了,你福晋呢?”
胤禛对这样的无视早就心灰意冷,这个话题还是他不愿提及的,于是他只含糊道:“她身子总是那样,却也叨念着额娘,说是要快快养起来好来给额娘请安。”
德妃对那拉氏不算喜爱,但也不会冷淡到完全无视的地步,面子功夫总还会做的:“我宫里有些灵芝与肉苁蓉,包些给你福晋带回去,有了身子的人是要矜贵些。”
胤禛一滞,一时间有一种爬墙被捉j的错觉,他不敢去看胤禩反应,垂着头面色赧然道:“额娘怎么知道了?”
德妃毫不在意透露在儿子府里安插眼线的举动,只道:“你府里子嗣单薄,这个年节是有这样的消息不易,让那拉氏好好养着。她年纪也不小了,又是第一次,府里可有妥帖的嬷嬷?”
胤禛不愿府里有人横插一脚,自是答道:“已是备了四五个,都是妥帖的人选,不敢让额娘担心。”
德妃也不是当真关心儿子府邸,几句话也就放下:“你是个有主张的孩子,既然这样说,额娘也就放心了。”
胤禛略感诧异,这句话是几十年的记忆里少有的温和。虽然说没有真心安排人手的打算,但也算承认了自己亲子出生的地位。
再谢恩时,胤祯在一旁插话道:“弟弟总说四哥置身事外的,谁料原来都错了。这一次都怪额娘不让我上朝,不然那日也一道跪了,宗人府咱们兄弟一起蹲过,才叫乐。”
德妃嗔道:“你还赶着去了,还不快规规矩矩坐好了。”
胤禛随即了悟,原来德妃这番作态是为了胤祯的几句话。
这时方才一直不吭声的胤禩开口了:“才知道四嫂有喜了,眼下年节临近,恭喜四哥双喜临门。”
胤禛立即回头看他,极其小心地想要探寻胤禩面上细微的变化,却因时间太过短暂无从看清。紧接着是十三也向他道喜,兆佳氏与跟着说些吉祥话。德妃的话头很快转向小儿子,说是翻年也该成婚开府了,有什么不懂就要向几个哥哥多问多学。
前年大选时,皇十四子已经定下福晋完颜氏,只是因为皇帝觉得完颜氏太小,多留了一年在完颜罗察膝下承欢也好。
几番打岔,午膳用得也热闹,很有年节将近的味道。
胤禛细心留意着,胤禩果真对平素用惯的鱼虾河鲜提不起劲儿,只捡着寻常的笋丝野鸡片与八宝鸭掌用了几筷子,就低头喝汤去。梨片伴蒸果子狸端上来的时候,老远就闻着香味,可唯独老八脸色白了白,之后再没动筷子。
胤禛看了不免犯愁,这个事情是真的,时机太不凑巧。
他心头有事,面上不见喜庆神色,德妃最是不待见他这样,膳后直言道:“老四,你既然担忧你福晋,就快些回去,告诉她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纵使再不抱期望,这样明面上撵人的态度也让做过皇帝的胤禛面上不好看。
他再一次想起当年太后在他登基后的诸多刁难,每每母子相顾时,太后要么掩面不见、借口政务忙让他快些走,要么就是当面抹泪叨念十四。胤禛想着,若是过两年完颜氏有了身子,难道她也会这样赶人不成?
胤禩瞧见胤禛面上的阴郁一闪而过,于心不忍起身也跟着一道告退。
十三晚了一步,见状却不好再开口,总不能四哥一走三个人都跑了,只得留下来作陪。
出得永和宫门,胤禩先开了口:“四哥方才可有心事,怎么在德母妃跟前险些失了态?“
胤禛终于逮着机会正眼看他:“方才,额娘说我府里的事,你……别多想。”
胤禩一愣,面色飞出一抹难以看懂的薄怒,陡然转嗔道:“四哥说什么话?你府里有了喜事弟弟道喜才是正理,哪里来的多想?”
胤禛却不依不饶,不许他退却:“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就非要撇得一干二净么?”
胤禩低喝:“别说了。”
胤禛抿着嘴看他。
周遭有宫人捧着吉庆物品路过,对着二人屈身行礼。
胤禩亦不低头,绷着并不开口。
他想问,德母妃难道是说的假话么?难道四嫂不是有孕了么?既然如此,弟弟恭喜又有什么错?四哥不想听恭喜的话,难道还想听他质问当日说过的话为何不作数么?
我胤禩和你只是兄弟,有什么资格过问后院宿在哪里?
胤禩想着越发觉着自己气苦得莫名其妙,这几日他不似往常平和,总是容易动气发怒。他的怒气一半是冲着胤禛去的,另一半是莫名其妙的自苦。
不过是两个人一场不能为外人道哉的龌蹉事,今日他却在乍听四嫂有喜的时候心里横生出一段膈应来。
他亦说不清那番自嘲从何而来,不过是睡了一夜难能拦着哥哥不入后院了。
但他心里终究难以坦然面对,那一晚在一瞬间他几乎要相信了。
可是相信什么,他连自己也不清楚。
55别试探我
这一日四贝勒与八贝勒最终在储秀宫前的宫道夹角里分道扬镳。
胤禩最后对胤禛说的话是:“四哥,天将变,恐有疾风骤雨。弟弟这几日琢磨良久,储位一日不定朝政一日难安,你我……再走动下去难免招来祸患。”
胤禛心里被胤禩的话伤得厉害,闻言只说:“你接着说。”
胤禩喉头动一动,最终道:“四哥还是避疾着罢,若你我同日落水,连个搭手的人也没有。”
胤禛却直直问他:“你这番话,也同老九说过了?你也让他同你避讳些?”
胤禩垂下半个头,没出声。
片刻之后,胤禛抬脚与他擦身而过,留下一言:“如你所愿。”
积雪堆砌的宫道上,二人背向而行。
胤禩觉得自己真实蠢得可以,居然做着这样任性的事情,浑不似原来的自己。方才的话其实说得很没道理,眼下的局势难道四哥不懂么?
方才吃下的什么东西在腹中翻腾搅动,他突然觉得胸腹都在抽搐着疼,他扶着墙角突然昏天黑地地吐起来,方才胸腹中的瘀滞气闷都像寻着了一个缺口往外窜。
等他吐得浑身脱力了,身上一松就要往顺着宫墙往地上坐。
一只手从肋下托住了他。
那个人说:“别坐,地上太凉。”
胤禩觉得有热热的东西拼命涌上眼眶,他死死忍住了,直接后仰靠着后面的人:“我这样怕是不好让额娘看着,劳烦四哥扶我出宫。”
另一只手从左侧拦住他,将他像是从侧面合抱了,撑起他整个身子,在他耳边说:“忍着点,到了马车里就躺一会儿。良母妃宫里我去打点。”
几句话正是说到胤禩心坎儿里,他闷着头“嗯”了一声,一只手紧紧拽着哥哥的衣袖,顺从听话。
胤禛心里软和下来,哎,都有了自己的骨肉了,还同他这张嘴计较什么呢?
两辈子又不是不知道老八这死犟的臭脾气,若他肯早些服软撒撒娇,哪里能闹到当年那个地步不是?
哎。
上到马车,胤禛结结实实叹了口气,为了多舛的前途。
老八的状况越发难以掩饰,眼下还能用脾胃不合糊弄过去,明年开春除去厚袄,那时站着坐着都显眼得很,又要怎样瞒?
胤禛扳着手里的翡翠绿扳指,慢慢转动。
胤禩缓过一口气,在摇晃的马车里睁开眼睛,正对上哥哥一双凝住不化的眉。
“四哥……”他吐出两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胤禛抬手摸摸他的额角:“你方才虚汗出得厉害,现在可还难受?想不想吃点什么,我让奴才们去弄。”
翠玉的扳指凉凉冰冰,贴在额角上很是舒服。胤禩抬头磨蹭下,一时间像只温顺而虚弱的狐狸,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疗伤。
这样的画面让胤禛有些冲动,这只狐狸难得在自己面前露出虚弱的形态,很想抓过来狠狠揉弄疼爱一番。
他哑着嗓子又问:“小八?”
胤禩打起两分精神:“方才一番折腾,是有些饿了。”
胤禛诱哄他:“不如去四哥那里,想吃什么让厨房给你弄。”
胤禩撑起半个身子,撩开厚厚的车窗布帘,一股子混杂了雪水腥气的清凉冷风鼓吹进来,令人为之振奋。
胤禩自觉舒爽几分,看了道路两旁泥泞的污雪也不觉抵触,居然生出一股“道阻且长,不畏何惧”的喟叹来,他忽然说:“四哥,这里附近可有便宜的食肆,不若陪弟弟走一趟吧。”
胤禛扶着他坐得舒服些:“这个不难,只是你穿得单薄,靴子也薄,泥水湿足了又要寒从足底入。想用什么就让奴才端了来,不是更好。”
胤禩苦笑道:“四哥看弟弟就这样没用么?”
胤禛立即表明立场:“不是怕你身子娇贵些一吹风又脾胃不适吐得天昏地暗,你想去难道我会怕么,陪你走一走又有什么?”
胤禩面色微赧,故作无事道:“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吃了东西总是不易克化,堵得很,方才倒让四哥见笑了。”
胤禛用软得能拧出水的声音轻声问:“你想吃什么,嗯?”
胤禩低头想了想:“旁的还好,只是对那一年四哥、九弟十弟一道喝的酸梅汤想得紧。”
胤禛心里嘀咕着忘了问刘声芳也不知这酸梅汤喝得不,嘴里小心翼翼道:“听说那东西里面加的冰不干净,再说找个天气也不宜,上回府里大格格嘴馋让下人弄来喝了点儿,又是吐又是烧折腾了半个月才妥当。咱们不如吃些别的?”
胤禩虽然想得紧,但听见这话也不好再坚持:“那,听四哥的。”
胤禛受宠若惊,忙道:“不如咱们一边走,一面看着,有合意的就坐下用用?”
胤禩一瞬间有一种离奇的错觉,居然觉得四哥是在讨好自己,可这样的感觉他又自觉莫名其妙。
他侧开脸,佯装贪恋市井风光,将眼光落在车窗外,以此躲避过分暧昧的气氛。
胤禛忽然觉得自己找到点感觉,老八并不是没心没肺只会伤人心的小混蛋,如果对他示之以弱,他只会更弱更软和。
想到这里,胤禛腆着脸伸出手,趁着二人相距不过一尺的优势,一把握住了弟弟的手。
胤禩浑身僵硬了下,却在这样不容置疑的热度中想起了方才一路扶持的情意,居然怔怔地不想抽出来。
有一瞬,他觉得,有人不离不弃搀扶着,又有何求?
马车没回府,辗转去了前门食肆,二人裹了厚厚的棉布袍子,藏起一身锦衣,远远看了只像寻常富家旗人兄弟挚友一样沿途随意点评沿街店铺。
苏培盛与高明老远跟在后面,听见二人时而高声说些什么笑话,难得轻松。
“那时候小九非说镇店的羊脂白玉瓶是仿的,险些被打出去……”
“还不是你总是纵着他们不通人情世故,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去?”
“四哥别冤枉人,明明是宜母妃的过错,弟弟哪来的道行纵坏他们?”
“宜母妃是纵着他们宫里张狂,宫外的可是你……”
苏培盛扑哧一声笑了,两位主子这样相互折腾着,他们做奴才的都好些日子不敢高声谈笑了,累啊。
高明他对视一下,都在心底按下几分偷笑,接着高明紧走几步上前,讨好道:“爷,前边儿再往里走,就是百姓的摊子了,那里路不好走,东西怕也不合爷的胃口,要不要……”
胤禛闻言却来了性子,他自觉那几年深居宫中的日子都白过了,日日念叨着为天下百姓计,可百姓们过着什么日子他却是凭着早年的见识估计的。于是他问胤禩:“日日养尊处优,想不想今日也寻常一回?”
这句话正合了胤禩的意,他回了一记极赞同的笑:“四哥说的极是,不如今日乘兴而去。”
胤禛心中一热,手指在袖中抻一抻,忍着拉住对方手的冲动,负手先一步往巷子深处走去。
胤禩知道这样不智,他应该提醒四哥年节将近,出行不可这样随意,最好打道回府勿生事端才好。可他偏偏又贪恋这份纵容胡闹的兄长情谊,纵使里面参杂了不清不楚的十年光景,那也是他现在唯一还能依靠的力量。
二人一前一后慢慢踱步,胤禩低头看着四哥衣摆上溅起的泥水,心里糟糟的,自己也闹不懂到底自己希望退一步还是再进一步。
或许,就这样着。
一步一步走下去……
前面的人忽然开了口:“就这家吧,又玠说这一家的一味西施舌是不错的……”
胤禩听得新奇无比,方才的纠结抛在脑后,奇道:“又玠?西施舌?这名字未免唐突了古人,却不知是什么做的。”
胤禛险些说漏当年李卫的事情,故作玄虚一指店面:“去了就知道。”
百姓的铺子大多是陈年桌椅,边角都磨损了的,好些的店面就是擦得干净些,平素有头面的旗人都不爱来,怕与贩夫走卒同间食肆损了身份。
胤禛胤禩二人却神色自若地对坐了,又用眼神暗示苏培盛无需伺候,让二人隔着坐了另一桌。
小二极少招呼这样明显是权贵的客人,平素流利的报菜谱也结巴了。
胤禛打断他:“我们也是头一回来,只听说你们这里的西施舌美味,弄一份上了,别的拿手菜随意上两三样儿,爷用得高兴自有打赏的。”
……
菜上上来时香气扑鼻,原来西施舌竟是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白白的东西。碗是粗陶碗,大刀阔斧的花纹并不华贵,但其味比之大内菜色毫不逊色。
旁的几个小菜也相得益彰,便是店家自制的酱菜也别有滋味。厨子是南方请来的,河鲜菜做得极好,一道鲫鱼双烧也很是新鲜。
胤禩居然食指大动,胃口比中午好了许多。
胤禛一面细心哄弟弟多用几口饭,一边陪他说些得趣话。
胤禩喝了汤,道:“这蛤肉的确色白而滑嫩柔软,只是取这样的名字未免唐突西施,过犹不及。”
胤禛笑:“不若你取个名字?”
胤禩一愣,遂道:“便是叫白露浮雪又如何?往来食客尝的,可不就是美人舌罢了?莫不是四哥还能让店家改了名字?”
胤禛自觉为搏弟弟一笑,下旨改个菜名未尝不可,于是道:“要改容易得很,现在我就让人去把店家叫来。”
胤禩连忙用筷子架在胤禛筷子上:“四哥!弟弟不过玩笑,你可别当真!”
胤禛抬起头来看他,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沉意味,一字一句慢慢说:“老八,我说的话,你最好当真。你说的话,我自然也往心里去。”
胤禩心中一阵细细的颤动,面上静静看着他。
胤禛最后说:“所以,你别总给四哥说玩笑话,四哥若当真了,怕会伤着你。”
(伪更捉虫)
56天子恩罚
那一日回去之后,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先行回府,正在府里焦急盼念自己男人。胤禩神色未见异常,只随口解释兄弟几个闹着去了趟城郊。
那日更晚的时候,四贝勒府送了一个方子过来,也是酸梅汤,但却没有山楂,只加了桂花调味,据说是四爷让刘声芳看过的,说与八贝勒药石不犯冲,偶尔喝喝也无妨。
胤禩在书房里将方子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心中一处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寻常的暖意,连他自己也觉离奇。
这天晚上胤禩去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屋子,胤禩道:“隔壁府里四嫂有了身孕,你看看咱们送个礼过去,表表心意。”
博尔济吉特氏亦笑道:“大过年的,竟有了这样的双喜临门,四嫂还瞒着我呢。是该好好合计。明日我拟了单子,爷帮着掌掌眼?”
二人说说闲话,共枕而眠,虽然盘算着同一件事,却是衣不解带,心无并蒂两生花。
……
不过十数日就到了年底节庆,胤禛胤禩并未刻意再走动。
博尔济吉特氏亲自上门送去厚礼也只有两个女人关起门来说笑,爷们儿几个自是不会出面寒暄。
胤禩偶尔饮了桂花酸梅汤也能开胃几分,虽然自觉胃口大变古怪得很。每每问及刘声芳,对方也只说寻常人偶尔脾胃大变也是有的,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碍事,却列了个长长的禁忌食单子交给下人。
胤禩也曾起疑,怎奈年底诸事繁忙,入宫频繁。人一忙起来身子不适也不甚明显,他一门心思放在皇父刻意冷淡嫌弃与储秀宫的事情上,自身不适反倒忽略了去。
整个年节,被冷落的皇子除了胤禩,还有貌似无辜躺枪的皇十三子胤祥,储秀宫的赏赐不缺,但皇帝却未曾再度光临过,满宫小主都只能独守空闺。
良妃却比众人想得更恬静,只是面色难掩苍白,孤苦无依的睡莲一样沉静无争,美得惊心动魄。
宜妃穿了吉服套上最华丽的护甲,像一只骄傲的张扬的夜莺,她旁若无人地携了良妃一并坐在席上,嬉笑怒骂毫无顾忌。
德妃总是矜持而克制的,这曾是皇帝抬举她的由头,但如今却成为皇帝嫌弃她不够谄媚温柔的缘由。
年纪最长的惠妃早已失了帝宠,唯一一个能引得帝王侧目的儿子眼□在风暴中心,也是步步小心,不肯多言。
唯独荣妃面有得色,容光焕发。
康熙看了在座诸人,转头旁若无人地吩咐人将祭祀祖宗的胙肉送去咸安宫。
在场诸人无不听得心惊肉跳,就连与太子一贯亲厚的诚郡王的脸色都诧异了一瞬。胙肉都送去了咸安宫,这废太子复宠的路还会远么?
康熙四十一年新年伊始,皇帝就迫不及待宣布南巡,视察京畿河道江南漕运。胤丁20范g、胤禩、胤祯、胤禄随往。
诚郡王与七贝勒胤祐留在京城坐镇留守,皇帝特意将二人传来嘱咐咸安宫用度事宜,令二人不可怠慢。
这一次的随驾名单很有意思,两个被帝王责骂的儿子,一个八贝勒仍被钦点随驾,另一个从年前开始就被可以忽视了,仿佛根本没有皇十三子这个人。
只有深深懂得皇帝意思的老裕亲王明白,在皇帝看来,他可以容忍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儿子,但却鄙视一个毫无立场的墙头草。老八与太子不睦已久,他如何行事先不谈,但皇十三子当年如何紧跟太子今日都成了他忘恩负义的罪状。
皇帝不放心一个一呼百应的儿子,或许也有丝毫爱惜他才干的意思,一时想不好要如何处置,打算将他带在身边紧紧看着。
可是计划敌不过变化,皇帝的銮驾在畿甸巡视河道两日刚要启程,皇八子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伤了脾胃,吃什么吐什么,短短半日就面色苍白腹痛如绞。
康熙听了下面奴才奏报,疑心老八这是不肯走,暗中装病,于是宣了随行的两个御医分头给老八过脉。
刘声芳因为年前献了一张宽心解郁方,让皇帝从七日不眠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受了皇帝亲眼,这一次也在随驾之列。而另一名随行方太医善齿科能治各种牙疾牙疼,对旁的却只是一知半解。
二人过脉之后一合计,的确是脾胃虚弱血气亏虚的表症,方太医虽对脉象有沉吟,但也不想质疑比他当值更久更受帝王亲睐的刘声芳,于是二人一并在皇帝面前回复:“八贝勒脉象确实浮而急促,有失血脱水之兆,再行下去,恐怕不好。”
皇帝一时踌躇了,按着他的意思是几碗药下去还是跟着銮驾走,可如果当真死在半路上了百姓和随驾大臣会怎么想?
正在这时奴才来报,直郡王与四贝勒一并求见,说是京城的邸报刚刚送达,问君父要不要先过目。
政务自然比烦心的儿子更重要,皇帝让人呈上邸报一目十行的看了,没有机密要件,却有一条内宫的条子,储秀宫主位的良妃从銮驾离开皇城时便卧病,已经有两日了。
皇帝放下邸报叹口气,对着大儿子与四儿子道:“既然病了,就让老八就地养着吧。朕看他那个样子,回城也是折腾,就在此处附近安置吧。”
胤褆心头一喜:这是要圈着了?
他对这个母妃养大的弟弟早没了多少情分,本以为老二倒了该轮到他的,想不到议立皇储时居然让老八独领风马蚤,虽然被皇父一竿子撸了下去,难保日后不会因为宗室的缘故重新起复。
这时胤禛却进言道:“皇阿玛也是顾惜八弟,只是畿甸的河道衙门正在防备桃花汛。八弟总归是个皇子阿哥,他在这里,只怕让奴才们要分心。”
政务再一次战胜儿子安危,皇帝几乎没做纠结就开了口:“既如此的确不好误了正事。老四,你看老八挪去何处更妥当?”
胤禛在心头替老八狂叫一声屈,面上按着早已想好的剧本走:“儿臣早年分府时,分得一处庄子离这里不过十里路,并不远。那里一直空着种些蔬果花草,安置八弟倒是正得宜。”
皇帝一听,立时也觉得不错,哥哥的庄子安置弟弟,旁人怎么也挑不出他这个做阿玛的错处来,当即便允了。
御驾按时启行,皇四子得了口谕留下安排皇八子移榻事宜。
当然在这之前,皇帝特特安排了所有随行的儿子一并探视老八,并且逼着他们联名呈上帖子,奏请八弟原地留下养病。
皇帝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绝情,他只是又想起来了远在咸安宫的另一个儿子,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按时增减衣物。
儿子都是债啊。
大队启行之后,胤禛守在弟弟床头大半日,向他描述别庄的风光。
胤禛用他仿佛读条陈或是议事般的特有语气,叙说那里有庭院有楼台,还有一池鲤鱼,因为地脉下有热源,四季蔬果不断,美得很、静得很。
胤禩听得嘴角带笑,日前骤闻被君父软禁时的冷嘲自讽已经随着别庄美景日渐具体而淡去。他说:“京城滴水成冰,只怕池子里的鱼都成冰层里的冻鱼了,说不定天暖冰化时,就是一池子的俎上冻鱼。”
胤禛却在听闻“俎上冻鱼”四字微微出神,久远的混乱记忆向他合身扑来,半是辛酸半是求而不得,与现下重合之后眼前都是灰蒙蒙一片。
“四哥?”胤禩说话的气息仍是弱,却带了点向往:“咱们何时动身?”
胤禛回神,眼睛忍不住往弟弟下腹处溜:“等不及了?你受得住?”
胤禩面色有些粉气,说话也带了固执:“在这里躺着算什么?不过是几十里地,来去就当眯一觉。”
胤禛对上辈子老八的胡来任性记忆犹新,那一个个被老八作弄流掉的孩子,都成了屈死冤鬼,曾经夜夜在他耳边哭泣。他急急按住胤禩,板着脸斥道:“我在这里难道会由着你胡来么?快躺好,能不能走岂能由你说了算?”
胤禩被按倒,委委屈屈露出烦闷的神色,幽幽叹道:“也不知额娘如何了,最近总是不安。”
胤禛咯噔一声,眼前立即又浮现了上辈子良妃过身之后老八在短短半年之内哀毁伤身必须由人搀扶行走的往事。不行,京城的事得先瞒住。他道:“宫里有成群的太医小心翼翼侍候着,比这里强,没消息才是好事。”
二人絮絮叨叨说几句,胤禩的精神头儿便散了,迷迷瞪瞪歪过去。
胤禛慢慢看着他呼吸均匀深沉了,想着銮驾启行的矜贵与张扬,想着独处一隅的卧病皇子,心也渐渐定了。
有些事,他也不得不往前提一提,就算为了老八肚子里的孩子,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胤禩睡了一个时辰方醒,精神好转几分。
屋子里有粥品特有的米香飘散,让他觉得这三日吃啥吐啥的脾胃居然有些饥渴,他动了动,想也不想就开口唤了声:“四哥……”
昏暗里一个声音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