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利落告辞。
临走时,他余光已经看见胤禩缠着大阿哥问东问西,一脸纯纯濡慕的神情,正是当年皇父最爱看见的那一种。
不知怎的,忍不住想替他叹一口气。
回到知不足殿,胤禛忽然觉得前日各种琢磨都是犯傻。他不能把老八当成儿子来养,老八比他想象中,更清楚自己该走的路。
于是一夜好梦。
皇帝一连几日忙着荷兰使臣事务,太子与索额图也随从协理忙得不可开交。
胤禛因为怕羊入虎口也不敢总邀老八过来走动,静下心来抄书习功课,早年的课业温故知新挺有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太子让何柱儿来知会胤禛,毓庆宫的外间的书斋四阿哥可随意出入,只是西间后面的小书房是太子看折子的地方,要避讳。
胤禛不像前世纠结于德妃不肯养他这件事,写经文烦了,也会去书斋取几本书翻翻打发时间。
这一日胤禛独自在书斋还了前日顺走的杂书,又顺手在角落里抽了一本《隔帘花影》翻看,刚一打开就双眼发怔,手下一滑,整本书落在地上。
苏培盛留在外间没跟进了,听见动静忙叫了声:“爷?”
胤禛已经冷静下来,弯腰拾起书册,对着外面回了句:“无事,手滑罢了。”
《隔帘花影》重拾在手,饶是胤禛内里是身经百战的老鬼也忍不住脸红心跳,里面厚厚的手绘彩色插图,全是或坐或卧纠缠在一起的男人女人,有两人一处的,也有三人四人一处的,各种姿势扭曲纠结,难以想象。
太子居然将这等滛|书正大光明放在这里!怕别人看不见吗?
胤禛又羞又恼,阖上书册大力塞回书架,随意抽了另一本大步走出书斋。
回到知不足,胤禛喝了一杯冷茶才压下各种别扭,故作冷静翻出刚刚带回的新书,打开第一页。
茶杯脆在地上,水溅了一地不自知。
“爷!您可烫着了?”苏培盛这一回离得不远,扑过来救主。
胤禛啪地阖上书,面上四个《品花宝鉴》烫金大字配着一株素色兰草倒也显得几分雅趣,谁知里面的内容这般污糟不堪。
胤禛由着苏培盛收拾一地茶渍水垢,一边琢磨不知是谁给太子弄了这不干不净的东西进来,难怪太子越来越歪。瞅着太子和阿尔吉善的动静,怕是已经入过巷尝过个中滋味。若真是这群奴才为了讨好主子弄了这些东西进宫,杖毙也不算过分。
茶水重新换好之后,苏培盛转身传膳。
胤禛也不假正经了,一页一页仔细翻了那《品花宝鉴》看着,脑子里面是挥之不去当年在养心殿与福海离岛上与老八的各种纠缠往事。
这些事情,都过去十数年,称孤道寡的岁月里,时光慢慢磨去昔日的色彩。
他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却因为数日前那一段牵手并行的路程,重新鲜活起来。
5借刀杀鼠
这个晚上的梦自然受了白日那本书的扰动,宫室低矮屋檐下的门缝里,两具若隐若现交错叠压的人影晃动。
下面的人看不清楚脸,只听见断断续续苦哭求饶的声音,胤禛觉得自己有一股心头火烧起来,旺得很。上面的人忽然抬起头来,那张脸胤禛看清楚了,正是太子。
雍正皇帝再一次尝试了半夜惊醒辗转反侧的滋味。
睡不着,不如找点事情做。
胤禛最后窝在被窝里看了一晚上的《品花宝鉴》,最后顶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去了无逸斋。理所当然被三阿哥五阿哥以及顾八代当成心思太重的小白兔又关怀了一遍。
骑射课业结束之后,胤禩蹭过来对着满脑子乌糟想法的胤禛说:“四哥要不要去永和宫给德母妃请安?”
紧跟着蹭过来的胤禟与胤俄听见这句话后,不满地嘀咕一声:“八哥,昨儿咱们说好的,今天下课去爬堆秀山的。”
胤禛:老九真是一如既往的自私讨厌,没看见兄长在说话吗?胡乱插嘴太不懂孝悌!
胤禩只当没听见,对着胤禛继续说:“弟弟也有几日没见着十四弟了,若四哥要去永和宫,不如弟弟陪四哥一道去?”
胤禛强迫自己屏蔽胤禟的嘀嘀咕咕,一脸向往又为难地对胤禩说:“可你同九弟他们都约好的,君子不强人所难……”
胤禩这个人,是遇强则强的典范,你倔他会比你更倔,你软下来他必定比你更软。听见胤禛为难了,胤禩果然转头对胤禟说:“九弟,堆秀山杵在御花园又不会跑,倒是十四弟一天一个样子,听说如今都能叫阿珲了。你们不想去看看?”
软包子泪泡蛋话都不会说,只会睡或者哭,有什么看的?
胤禟胤俄自己还是半大小子,对更小的十四弟尚没有太多兄弟情。当然他们也不会傻到当众说出“不想去”,只得借口宜妃宫里有事,改日再去。
胤禛大喜,再一次用示敌以弱占了便宜,可喜可贺。他拉着弟弟软乎乎的小手一道去永和宫,脑子里不免乱想着那册宝鉴上的各种姿势。
这个身体实在太年轻了,经不起一点激。
胤禩只觉得四哥今日紧张地厉害,频频走神答非所问,于是在永和宫门口小大人一样拉住哥哥,叮咛嘱咐:“四哥,一会儿进去了,德母妃问话,四哥可千万不可敷衍,要高高兴兴的才好。”
胤禛哑然,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提点朕为人处世?
前世今生角色都弄反了啊。
还挺新鲜的。
胤禩的神情一贯认真,就算他在说着敷衍的话,也会让人以为他在专心聆听。他现在还小,已经隐隐有了引人相交的气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满是替人担忧替人挂怀的情愫。
胤禛知道,再过十年,这双眼睛里的情绪,会慢慢被另外一种安定人心的沉稳气息替代,从此深不见底,再难窥探。
胤禛忍不住抬手摸摸胤禩的头顶。
多少年前从未想过的动作在眼下做起来,这般行云流畅,世事轮回,果然奇妙。
胤禩以为哥哥懂了,微微一笑,头一歪躲过猪手蹂躏,转身落后半步于胤禛,面上重新挂上适宜的清甜笑容。
胤禛也揉揉脸,一直将脸颊揉出血色的红晕来,才抬脚走进永和宫大门。
永和宫里,德妃正在含笑看着奶嬷嬷逗虚岁两岁的胤祯在院子里追布老虎玩耍。
德妃看见胤禛同胤禩进来面上慈母般的甜蜜笑容敛去几分,端坐着对两人招手:“小四小八,快来坐。”接着又对胤禛道:“你怎么来了?听说身子才好,怎么不多歇着?”
胤禩小心地觑了一眼胤禛。
胤禛才懒得多想,装作听不懂话中话回道:“儿子不过学太子哥哥温书熬了几夜,睡了半日也就无事了。倒是想着额娘与十四弟,几日不曾过来请安心里不踏实。”
这回答出乎德妃意料。
当然心绪只是一时松融,长达十年亲子见面不相认的痛苦重新袭上心头。红墙黄瓦夹着的青石宫道上,背向自己昂首大步走开的年幼儿子;口齿清晰唤旁人为额娘的儿子,就当他早就是别人的孩子罢。
再养回他,反倒拉低了他半个嫡子的身份。
再对他好,反倒显得巴结刻意。
何必?
有一个小十四一心一意叫本宫额娘,就足够了。
就这样淡淡的罢,对谁都好。
胤禩不好久留,请过安早早告退,回钟粹宫安惠妃的心。
胤禛倒是留着用了膳,只是一顿饭索然无味,味同嚼蜡。这么多年,他也对母子亲情绝了念头,私底下以为,只要朕再度登基时,德妃能老老实实做个太后,他别的也不再多求。
只是终究难免整晚郁郁不乐,沉着脸狂抄佛经。
太子乐得挑拨胤禛与德妃的母子关系,话里话外将这层意思透露给康熙知道。
康熙叹一阵子,后宫母子的事情他不好插足,该做的也都做了。德妃懂事,也是怕自己的身份养不了皇后养子,情有可原。这样老四只能靠着太子,也算是对太子的一线助力。
皇帝想想,让人将荷兰使臣进献的四百只荷兰鼠给四阿哥送去,让他随便养着玩儿。
胤禛囧了,他总也躲不过这几百只老鼠。
略有洁癖的世宗皇帝很暴躁,番邦来的老鼠除了长得好看些,本质上还是贼眉鼠眼的老鼠啊!凭什么让爷好吃好喝地供着?要知道皇子的定列是有限的,四百只老鼠的食量猫狗房的人明显估计不足啊。
上辈子胤禛让这几百只老鼠发挥余热,分作两队相互厮杀,循环往复,直至最后一只鼠王,再荣养到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再贴切不过。
当然不是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深意。这事貌似被老爷子狠批过,还放下过暴戾无常一类的考语。幸而那时他年纪小,之后皇父收回了斥责,只当他年少不知事,贪玩胡闹。
这件事情在他心里总是留下了一道硬伤。结果兜兜转转,他跟老鼠的孽缘,还要再来续一次。
一个晚上,几百只荷兰鼠关在铁笼子里吱吱喳喳,就算放在院子里,还在孜孜不倦地磨牙挠墙。
胤禛很暴躁。
不能杀不愿养,皇考真是为了宽慰他才送来的?
天色将明,一个晚上睡不好的胤禛濒临崩溃,居然给整出个主意来。
这日无逸斋早课结束,胤禛故意拉着胤禩说起荷兰竹鼠如何可爱如何与众不同,不仅皮光水滑,连吃东西的模样都甚是有趣。
除了三阿哥在心底酸一声“显摆”,其余几个阿哥年纪小,都有些好奇,连胤祺都支愣着耳朵听啊听。
胤禛吹嘘完了,拉拉胤禩的小手:“下课之后,一道去我屋里看,要不要?”
胤禩面露神往,眼中却有为难。日前陪着四哥去永和宫一趟,这两天惠母妃对自己也挺冷淡。今日再去毓庆宫,恐怕不妥。
胤禛看见胤禩背后的胤禟胤俄两个人已经在交换眼色,于是佯作随口道:“九弟十弟也来?”
胤禟胤俄有些吃惊四哥会主动勾搭自己,但他们年纪小不会想太多,立时就答道:“当然要!”
胤禩捂头道:“你们去吧,我昨晚习字太晚,有些头疼。”
胤禛满意了,他目标原本就不是老八,他不去也好。
……
六岁的男孩子喜欢什么?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们都感兴趣。胤禟胤俄连跳进水缸捞锦鲤的事情都干出来过,如果不是内宫禁明火,宫人找着他们的时候,串在树枝上的鱼应该都被烤熟了。
四百只老鼠让两个人很是疯玩了一阵子,难得知不足殿里没人拦着他们不许这个不许那个,一贯不太亲近的四哥从头到尾陪着他们逗老鼠玩,很有兄长的模样。
末了二人还不尽兴。
胤禛忍着恶心,笑眯眯摸着一只硕大老鼠,一边叹道:“这番邦的老鼠一身皮滑得很,我听使臣说,这番邦鼠的毛皮他们都用来做手笼子,不比狐裘差多少。且这畜生全大清也没几只,若能做成坎肩护手,不知多金贵。”
胤禟胤俄听了歪着头看老鼠,专心看皮毛花色。
胤禛接着一叹:“可惜爷不是女人,用不着皮套手笼子,还是养着玩儿吧。”
胤禟蹭过来:“四哥,你这里番鼠这样多,恐怕叫起来会扰了太子哥哥清净,不如送些给弟弟养吧。”
胤禛很大方地将手里那一只硕鼠塞进胤禟怀里:“九弟不必客气,这只最大的送你啦。”
一只老鼠怎么够?连个鼠皮荷包都不够做啊。
胤禟嘟囔嘴:“四哥小气。你这里这么多,不如多分几只我们替你养。”
胤禛一脸肉疼:“这…那我就多送你几只,别告诉旁人。好好养,也不许养死了。”
最后胤禟胤俄带来的贴身小太监,合力抬着一大笼黑布盖的铁笼,回了翊坤宫。
胤禛盘点剩下的五十只老鼠,琢磨着还有谁能祸害祸害。
番邦老鼠花落谁家不必说,据说最后连大阿哥府上也得了两只给侍妾们解闷,三阿哥在阿哥所里调戏两只吭叽吭叽啃谷子的番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这件事情闹得最大的,还是永寿宫的十阿哥小院里,一地鲜血淋漓的鼠皮,听说是要做一对皮手笼子,孝敬给温僖贵妃和宜妃娘娘。
永寿宫里鸡飞狗跳,一众宫女嬷嬷扶墙飙泪狂吐,据说用了五抬香粉才压下一地血腥气味。
6年年有鱼
这么重大的事情理所当然惊动了皇帝,他把四儿子九儿子十儿子一并传到御前诘问前因后果,当然人人都有口头训斥。
总归是小孩子们玩笑给闹的,没人存心不良,皇帝不好当真罚谁,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等番鼠皮风波过了,胤禛居丧守孝也将近五个月,年关要到了。
心境不同,他也不曾自怨自艾,想着佟皇后在时,景仁宫如何过年,如今比之又如何。总之难得几日不用温书,能四处闲逛。
早起给各宫母妃请安过后,陪着康熙和太子说了一会子话,胤禛很有眼色地借口要寻几个弟弟玩耍,告退出来。
四九城的天空晴朗干燥,胤禛吸吸冻红了的鼻头,打算找了老八一起去看十三,培养一下感情。
胤禛真把一个人放在心里琢磨的时候,对手很难逃出掌控。比如眼下胤禛找老八,不去永和宫,直接去了翊坤宫,并且一抓一个准,拔了萝卜带出泥,抓获八狐狸一只,外带跟班两小只。
胤禟胤俄自从番鼠皮事件之后,与胤禛有了“一同挨训不分你我”的交情。他们看见胤禛走进院子,笑道:“四哥也来了?我们正要去澄瑞亭看奴才卧冰求鲤,要不要一起?”
胤禛狐疑看胤禩。
胤禩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天寒地冻,鲤鱼都被捞走去温室养了,求不着的。”
胤禛了悟,这几日两人肯定学了新鲜成语,正折腾呢。于是他诱哄道:“额娘宫里,有个水缸拿棉被包了,养着几尾鱼,要看去那里看。”
胤祯年纪小,喜欢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德妃特意养了一缸在内殿,哄儿子用的。
胤禛嫉妒那鱼很久了,正好拿来做人情。
于是一伙人浩浩荡荡从翊坤宫直杀永和宫。
德妃看见一排四个阿哥顶着请安拜年的名号冲进宫里,立时头大。
自从大儿子与老八老九老十三个混在一处之后,连看人眼色都不会了。左左右右暗示好几回十四年纪小,莫要总带着他疯闹,结果他就好像听不懂,每次都打着探望十四的名号惹人嫌。
她不忍心小儿子被带坏,忙让人将偏殿章佳氏的十三阿哥抱来前头。
四个阿哥一一见礼请安完毕,胤禛胤禩留下来陪着德妃说话逗小十三,胤禟胤俄转身跑去捞鱼。
胤祥虚岁三岁,刚刚开始说话没多久,逗他说什么都要重复一遍想半天。胤禛心满意足,老八十三弟都在身侧,左拥右抱好开心,一家子在一起才像过年。
四个人一直闹到晚膳时分,膳桌上一道糖醋锦鲤是九爷十爷亲点菜,据说材料还是十四阿哥院子里来的。
虽然糖醋鱼胤禛不能吃,不过这计借刀杀鱼用得太妙。
胤禛一顿饭用得开开心心,他算明白老九老十的好处,老八当年如此落魄尚且不离不弃,只要顺着他们来,或许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晚上回宫时,八岁的胤禩坚持亲手将胤禟胤俄分送回宫才肯罢手。
胤禛借口不想回毓庆宫,默默陪着他。
有时候他挺好奇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如何能笼络了身份地位更高的皇子替他鞍前马后死而后已。上辈子太快,一错身的功夫,昔日亲厚弟弟已经沦为路人。
这一生,他要睁大眼睛,不错一眼。
……
除夕夜,乾清宫家宴难得热闹。
三年前太皇太后薨逝之后,皇帝整整一年忧伤不能展颜,去年除夕皇帝还思念太皇太后落过泪。
胤禛知道彼时老爷子已有出征葛尔丹的心思,这顿饭便是难得的战前轻松时刻。虽然佟皇后殁了,但终归只是众多妻妾中的一个罢了。
胤禛叹口气,倒没觉得皇父多薄情。他也是君临天下过的人,发妻死时他连丧礼都未曾出席,算起来更薄幸。
席面上众位阿哥按照顺序排资论辈排排坐,只除了太子随驾,坐在皇帝下手的御案上。
大阿哥最开心,他与福晋伉俪情深,最近福晋又给他生了一个机灵秀美的小丫头,正乐得很,于是仗着年纪大,撺掇着大家喝酒。
胤禛最讨厌老三和老五把自己当小白兔照顾,找了借口同胤祐换位置,胤祐敢怒不敢言。宫里都知道有个小小四阿哥党横行无忌,大家见状也不稀奇,只有大阿哥看向胤禩这边的眼睛微微瞠了瞠。
胤禩心里啊呀一声暗道头痛,他知道明中堂去年被皇父贬斥的事情,这整整一年里面,惠母妃和大哥可没少明里暗里提点自己。
胤禛好笑看他:“怎么了?头痛?”
胤禩连忙端起杯子掩饰:“好辣。”
胤禛笑着把自己的杯子换给他:“喝这个,大哥三哥喝的酒,你不许多喝。”
胤禩小心就着杯子嘬一口:“葡萄酒?好甜。”
胤禛纠正他:“是兑了葡萄水的葡萄酒,你只能喝这一杯,醉了小心被皇阿玛批。”
动静引起胤禟胤俄凑过头来,他们今日也只喝兑了果子水的米酒,还不如他们中秋偷喝的菊花酒带劲。
“八哥八哥,让弟弟也尝一口。”
……
最后一口变两口,两口变整杯,席上小半瓶都贡献在你争我抢的二人腹中。
十阿哥的奶嬷嬷急得不成,偷偷请示了贵妃。最后由贵妃和宜妃一道出面,强行让嬷嬷太监抱了撒泼打滚撒酒疯的两个阿哥回宫。
皇帝狠狠瞪了胤禛一眼。在老爷子看来,老四怂恿小弟弟胡闹不知约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世宗皇帝第一次被扣上纵弟撒疯的罪名,颇为新奇。
胤禩苦恼道:“是我没拦住,到让四哥背了斥责。”
胤禛好笑:“你几岁?哥哥几岁?在场的除了嬷嬷抱着的十二十三十四,谁比他们小?他们那样行事你拦得住嘛?或者你替他们都喝了,倒也算拦住了嘛。”
胤禩低头憋了好久,小声说:“上次那些番邦老鼠,皇阿玛的赏赐,四哥好心送他们……”
好心?胤禛都快仰天大笑了。
总归是一段有趣的缘法,让老九老十做了打手还能赚得老八惴惴,或者这才是朕当年该走的路。
“他们也是想孝敬额娘,年纪小皇阿玛不会怪的。”胤禛昧着良心替胤禟说好话,最后不忘诱哄小白兔:“晚上守岁要热热闹闹才好。老九老十是不成了,咱们一起?”
胤禩眼仁黑白分明水汪汪的,眼白泛着淡淡青色的光彩:“四哥不需要去永和宫和德母妃一块儿守岁吗?德母妃会高兴的。”
胤禛哑然,老八又规劝他?暗示他?引导他?
或许是酒喝得多了,也或者是他渐渐习惯了在小白狐狸面前示弱自曝其短,他晃晃杯子里的残酒小声叹气:“十三十四年纪小,额娘不会让他们熬夜守岁的。若那时只有我一人在,指不定多招人嫌弃。”
“四哥。”胤禩忽然严肃起来:“慎言。”
胤禛忽然就不想要脸皮了,无所谓道:“就说给你听见,怕什么?”
胤禩连忙站起来拖着胤禛的胳膊往席外走,一边对转头看向他们的胤褆胤祉说:“大哥三哥,四哥醉得恶心了,弟弟陪他出去醒酒。”
胤禛不满自己被抹黑当借口使,借势彻底装醉,手搭在弟弟肩上,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
胤禩礼尚往来,一脚踏在胤禛脚背上,碾一碾。
胤褆好笑看他,端着酒杯嘱咐道:“随便玩玩就好了,晚上一家人还要守岁。”
胤禛心里陡然不爽,这句话里面的暗指意味太浓了,傻子才听不出来呢。
胤禩却像没听出来,乖巧地脆生应了:“大哥放心,弟弟今日撑着没多喝,就等着拿大哥的压岁钱呢。”
胤褆大笑起来:“小崽子,去吧去吧。”
两个小阿哥靠在一起,吭哧吭哧相互搀扶着出了院子。乾清宫周围树木稀少,处处透着白雪皑皑的屋檐,两个人干脆往御花园方向而来。
胤禛舌头打结大声呼喝跟随太监都滚远点儿,别在跟前晃悠,说爷看着想吐。
胤禩将胤禛拽进澄瑞亭里,这下四面都敞亮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胤禛揶揄笑他:“八弟真是个中高手,随便说两句话都要寻个妥善之处。莫不是一贯背着人说人坏话?”
胤禩脸上神色陡变,明明暗暗几轮之后,起身冷漠道:“四哥慢慢醒酒吧,总会有奴才送四哥回毓庆宫的。弟弟这就先走了。”
胤禛吃惊地拉住人:“这便生气了?不过玩笑,许你拿四哥做借口逃酒,就不许四哥戏言两句?”
胤禩闻言回身道:“如此倒是弟弟最先得罪四哥了?这也算你来我往,钱债两清。这下四哥可以放人了吧?”
胤禛这下很想拧开老八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着什么,怎么心思如此敏感?爷都说了不过玩笑,还撑着闹别扭,他不是对着谁都伏低做小吗?
想到这个,胤禛真是怒啊,老账新帐一起算。老八对着谁都和颜悦色肯低头,就对着朕一倔到底不碰南墙不回头。
依着胤禛本性,此刻必定是你倔朕更硬,你要走就别回头,也别指望着改日有人给你下矮桩求你回头。
可是,胤禛也是世宗,也是雍正。
他记得转世初衷,不能放任死倔别扭的猎物从此生出隔阂。
于是胤禛不放手,再缓了声音:“这次算四哥说了醉话还不成么?好了别气,本来有东西给你看的。你跑了我还给谁看?”
胤禩虽然气,但总避免不了小孩天性。听见胤禛说有东西给他看,多少有几分好奇,只嘴里仍倔着:“四哥年长弟弟三岁,总该知道郑灵公的典故。君子无戏言,师傅教导过。”
胤禛很想摇晃弟弟大声咆哮:拿郑灵公比朕,朕是那个为了一碗王八汤丢了性命王位的傻缺吗?你傻了?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成不?
7猫狗相偎
胤禛终究没有再继续这个恼人的话题,直接转移目标:“你一会儿要回钟粹宫守夜?”
胤禩听了也叹气,接着用欢快的声音说:“是,大年夜阖宫都要守岁,卫额娘也会在。我是定要回去的。”
胤禛已经大约清楚弟弟在钟粹宫的处境,他必须处处对惠妃亲厚对大哥濡慕,却要处处克制着与生母亲近。
有时胤禛会觉得,良妃死得更早些,说不得老八的日子能更好过。但这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良妃与德妃,终究不是同一种人。
胤禛佯作失落:“那只能改日再去我那儿了,守岁更要紧些。”
胤禩一面好奇问着:“四哥要给弟弟看的是什么?番邦老鼠已经看过了。”一面又觉得自己这样只关心死物太不仗义了,又补一句:“四哥晚上同太子哥哥一道守岁?”
胤禛脑子转得飞快,方才他嘴快随口找了借口,如今倒是不好忽悠了,只好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总有机会的。”
想起后面半句关怀,胤禛又说:“太子哥哥那里,皇阿玛不会不理会的。我如今同住毓庆宫,总能沾些光。”
胤禩“哦”了一声,又甜甜一笑:“四哥酒醒了,咱们回吧。”
胤禛被那机敏狡黠的甜腻笑容晃乱了心神,他几乎忘了老八曾经与他有过这样相知相亲的美好时光。他抬手去摸胤禩头顶,又被小狐狸皱眉偏头躲过。
胤禛不以为意拉起弟弟冰凉凉软乎乎的小手,笑道:“回吧。御花园离乾清宫不近,再不回去该有人寻来了。”
二人甜甜蜜蜜肩并肩又折回席上。
胤祐大着舌头凑过来问胤禩:“你同四哥去哪儿了?一会儿功夫不仅醒了酒,还把四哥乐成这样?”
胤禛眉梢眼角带着挑衅睨过来。
胤禩一脸纯真:“四哥在澄瑞亭吐了,雪地里红红黄黄,像是湖里游的锦鲤在抢食。之后四哥就舒坦了。”
……
胤祐吐了。
胤褆胤祺合声大叫:“老七!”
胤祉跟进:“快来人,扶七爷下去!”
皇帝声音盖过所有:“怎么回事?”
胤禩无辜道:“许是葡萄酒后劲太大,七哥有些难受。”
胤禛咬牙切齿,很想把某人往死里虐一虐。所有的事都是他整出来的,偏偏就他一脸无辜无知样。为了报复朕那一句玩笑,你还想拖多少人下水?
皇帝看着阿哥这一桌乱糟糟有些头疼。
太子目光扫过一脸懵懂的胤禩,跟着笑道:“过节小孩子喜欢胡闹也是常情,整年都拘着性子,一个晚上闹得厉害,皇阿玛就当没看见吧。”
康熙闻言嘴角又像弯又似怒,最后随意摆摆手,对太子说:“你去让他们注意分寸,别闹出笑话。”
太子应了一句“儿臣领命”,施施然起身往兄弟这一桌而来。
皇帝远远看着龙章凤姿的儿子游刃有余地同兄弟说笑,嘴角笑意难以掩藏。
……
在胤禛看来,胤禩那无聊的举动是因为小心眼报复他一句玩笑话。
但事后慢慢发现,彼时的老七之于胤禩,更像相互打架长大的兄弟。老七和老九老十不同,他没有强悍的母族,因为腿疾亦失去了皇父的疼爱,至多享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歉疚与纵容,仅此而已。
胤禩只欺负老七,也只有在他被老七欺负的时候,才会露出真心实意委屈的神情。
康熙二十九年的整个初一,胤禩除了例行请安都躲在阿哥所。借着照顾醉酒呕吐头晕难受的胤祐,他躲过了钟粹宫惠妃与大阿哥的各种试探,也躲过了毓庆宫里太子与自己的示好。
胤禛此刻完全有理由怀疑除夕夜宴上那一幕,是这二人配合无间的演绎,只为做给所有人看。
包括胤禛自己。
老八察觉到自己的示好了?
他可是觉得为难了?
或者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太子才来拉拢于他?
他是不是想要退一步了?
胤禛懒得去想。
他只清楚自己的心意,重生一回,断不会因这些许磋磨却步。
只是午夜里,脑中总会想起昔年老八落魄时,人人避而远之,唯有瘸腿老七不惧帝王威严,替老八独女送嫁。
昔日帝王曾经用险恶的心思揣测,老八当年是如何用尽心机以利相诱,求得老七出山。
如今想来,当年更加可能发生的对话是:
“弟弟已遭帝王猜忌,七哥莫要再入泥沼了。”
“你独女出嫁,总该有个叔伯送出门。九弟不在,这是你老哥哥我唯一还能为你做的。”
胤禛忽然有点嫉妒老七。
很难想象,向来不入人眼的懒散人,居然会是老八曾经的避风港万灵丹。像胤禩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居然也会想去躲一躲的时候。
……
康熙二十九年注定是朝廷大动干戈的一年。
葛尔丹以雅克萨为代价,同俄国眉来眼去,歃血盟誓,相约不负,并肩作战,目标直指朝廷。
整个冬天,葛尔丹都在肆意搜掠喀尔喀各部,囤积粮草。二月刚到,土谢图汗、车臣汗、泽卜尊丹巴胡图克图纷纷向朝廷哭诉,并以乏食请赈。
一场大战势在必行。
大阿哥嗅到了一次大战在即的对于自己可能带来的机遇,或者说,是明珠更早的时候就察觉到了的机遇。
在明珠安排下,十八岁的大阿哥在朝廷上慷慨陈词,誓要力挫葛尔丹,并且跪地请求出征为先锋。
相比于明珠一党的蛰伏请缨,索额图一党却如临大敌。他好不容易将明珠挤出朝堂,才独享尊崇不过两年,怎能容许这老匹夫借着葛尔丹再度风生水起?
就凭惠妃名下那个莽夫一样的大阿哥吗?
于是索额图寻了机会暗示太子,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大一脉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就算上了战场,也得有人压着才行。
太子满不在乎,他真没把老大看成值得他忧心筹谋的敌手,至多是个将才罢了,能用就用。
同样是借机搏出位,难道只有老大会,孤就不会?
太子当然知道自己斤两,也很清楚康熙不会放他单独出征。只是这泼天军功决不能落于老大一人之手。
太子以请求披挂出征打头,试探皇帝口风。他很快发觉三十七岁的皇父自己本人亦是跃跃欲试,于是立即转了口风,怂恿推动皇帝御驾亲征,以天子之威撼四方。
彼时康熙与太子,仍在十五年如一日的蜜月期里,只觉得太子与朕何其心意相通,连亲征一事都能想到一处去。
皇帝还在等待一个契机,而这个契机很快到来。六月蒙古传来消息,噶尔丹于乌尔伞大败清军,进入了距京师仅九百里的乌珠穆沁。
第二日皇帝集齐文武官员,当朝颁布御驾亲征的旨意。命康亲王杰书、恪郡王岳希率部屯归化城。
这往往复复的六个月里,都是年长的两位阿哥在博弈。
胤禛先机在握,懒得掺和一堆于己毫无益处的糟心事,他装傻卖幼|齿,日日佯装思念额娘悲怀秋月。太子试探几次,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转而拉拢更值得期待的三阿哥。
胤禛忽然很想知道老八在钟粹宫的待遇,不知道会不会比自己更艰难?
可惜老八大了,他不好总去抓人,只能没事往永和宫跑,打着请安的名头探望十三和十四,当然主要是十三。
隔几日下课之后,胤禛在翊坤宫墙角拐弯处遇见了正在折腾太监的混世魔王二人组,有些惊讶道:“怎么就你俩?老八呢?”
胤禟胤俄对看一眼,道:“裕亲王被皇阿玛招进宫,八哥说二伯父年前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的,大概是去打劫了。”
胤禛了然,估计是听到了风声知道裕亲王也要上战场。老八怎么说还是小孩子一个,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很。
胤禛抬腿正要走,忽然顿住,目光在胤禟胤俄身上转一圈儿。
老八不在,可不正是摆弄老九老十的好时机么?爱屋及乌的道理他一直懂,正好两个人年纪小心眼不多,好糊弄得很。
于是他问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呢?”
有了前两次胡闹的铺垫,胤禟也没觉得四哥多严肃,踢踢脚下小太监咕哝道:“原本八哥应了一道去御花园捉蛤蟆的,这下子他不仅言而无信,还不许这群奴才带爷去。”
胤禛诱哄道:“蛤蟆有什么好捉的,要不要去猫狗房转一圈,你想养什么让奴才给你弄就是了。”
胤俄咕哝:“奴才献上的哪有爷自己捞的有趣?猫啊狗啊,只有女人才养来玩呢。”
胤禛青筋暴起。
最后胤禛还是忍辱负重,拐了两个糟心弟弟去猫狗房打发时间。
胤禟胤俄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嘴里说讨厌女人养的猫狗,但看见一笼子白嫩软乎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奶猫,神情总会有变化。
等胤禩在猫狗房找着哥哥弟弟的时候,猫狗房里已经猫奔狗跳。
胤俄大叫:“咬他!咬他!”并且冲上去踢了狗屁股一脚。
一只被狠虐过屁股的狗落进一堆猫里,会是什么情景?
据说这一日胤禟还尝试了给一只狗带上嚼头,最后因为尺寸不吻合才作罢。
两位小阿哥尽兴而归,一人捧了一只鏖战群雄得以生还的猫回宫献宝。那只力战群猫的狗自然被胤禛领走了。
最后猫狗房的太监人人领了十五个板子。
主子们胡闹,受罚的总是奴才。
8观雨偶得
胤禛其实有些担心。几次胡闹,仿佛老头子对他的看法有了转变,觉得他不够稳重,总是撺掇着小弟弟干出格的事。
胤禛痛定思痛,认为这于朕之将来道路实属不利。事有轻重缓急,拉拢老八哄骗老九几个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舍本逐末。
虽说日后开府办差也能用实力博得老爷子青眼,但若早年被扣上“拉帮结派”、“纵弟行凶”的帽子,一废太子之后只怕日后很难不受波及。
权衡利弊之下,胤禛修身养性,开始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涯。
无逸斋、永和宫、毓庆宫。
只是苦了他思念弟弟的情怀。胤祥还好,永和宫总能碰见一两次。老八那头就棘手很多,他身后总有老九两个跟着,除了在无逸斋每日碰面,私下相交却是忌惮了。
试探几次,胤禩果然也是找了各种借口推脱,每日一下课就回钟粹宫猫着。
胤禛明白,大阿哥在受命抚远大将军副职之后,比任何时候都忌惮太子一系的势力。如今朝廷俨然两党暗斗趋于明朗。这样关键的时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