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龙(四八之四爷重生)》
1气死气活
胤禛做皇帝时,曾说过朕不惧骂名、一心为公。这句话不是一句空口虚言,但谁又不爱惜羽毛?
如果雍正皇帝真不在乎弑兄屠弟的名声,又何来《大义觉迷录》一说?
胤禛在九洲清宴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一次他汲取了圣祖殡天时,那一场沸沸扬扬的传位诏书之谜的教训,双重做保将嗣皇帝人选圈定得妥妥当当,用尽最后一丝心血为弘历铺了路。
灵魂升暇那一刻,胤禛发觉没有黑白无常来请自己升天,反倒能四处飘来飘去自由自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蹲在墙头看弘历替自己圈定庙号。说实话,世宗的庙号他很不喜欢,史书上一溜的世宗,只一个汉武帝能同自己媲美,哪里有圣祖好听?差强人意耳。
再后来,他看见弘历驱逐道士推倒炼丹炉,看见弘历黄袍加身,自己死了一个月就迫不及待给高氏抬旗,差点气活。
这钮祜禄氏怎么回事?为了讨好皇帝儿子,连重话都不敢多说,只两句场面话就允了,什么东西?
胤禛不敢再看下去,怕忍不住会突然现身吓死孝期和嫔妃鬼混的弘历,转身找弟弟去诉苦。
先折到去了老十三的地界,结果溜一圈十三不在,只有他的妻妾两三只在躲在墓室里面避讳。皇帝懒得同这群女人废话,转身奔了泰陵而去。
泰陵墓道深处的秘密石室里,有他早已长眠的的弟弟。
世人只知阿其那葬在热河路边无名荒冢里,没人知道他的皇帝哥哥一心一意,生生死死都在盼弟弟回头。宫里所有有关他的画像,都一起长眠于此,一段夸父追妻的宫廷旧事,知道的人都已经不能再开口。
胤禛正揣着萌动的心,在老八石室门前搓手琢磨措辞,想着是自己进去文绉绉说一句“老八,朕应约而来”,还是直接揽过人来暧昧吹气“等朕等很久了吧”。
忽然墓道口传来巨石移动的声音,世宗皇帝连忙迎上去看看是谁在动泰陵地宫,皇帝停灵以年计,不该这般快就下葬吧?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居然是年氏那个女人迁葬入泰陵。世宗皇帝差点气疯了,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弘历的意思,他居然违背朕留下的旨意,敢把年家那个女人塞进来!(弘历:我那也是效仿您老人家把十三叔他额娘塞给我皇玛法好噶?)
这件事令世宗最头痛的就是老八死活不见鬼影,他蹲在老八棺椁外整整七七四十九日,不得不承认恐怕老八已经转世投胎而去。
平时做事拖拖拉拉像个死人,让他糊个窗子要朕等一个月还多,如今赶着投胎却比谁都快。
死后才知万事空,世宗皇帝后半辈子每日劳累写折子并撰写《大义觉迷录》,如今退居二线才知无所事事。婆妈性子发作,转头还是飘回紫禁城蹲在墙头看儿子理政。
接着的事情不必说。
当他看到弘历打压怡亲王一脉时,他尚能安慰自己这是政治是手腕,是捧杀打压的为君之道。
当他看见弘历宠幸包衣打压满蒙贵女时,也安慰自己,皇帝嘛,总有随心所欲的资本。像老爷子那样的后宫,弘历自己也知道自己压服不住。
当他看见弘历口口声声跳过自己效仿圣祖,并且将《大义觉迷录》收回列为禁|书之后,一种在金銮殿上陡然现身骂死儿子的冲动时隐时现。
最后,一场后宫女人争宠导演出来的戏码波及了他为数不多的两个嫡子,弘历的不作为和神情态度令铁腕皇帝终于大呕特呕。
他恨,怎么没给弘历留下一纸墨宝:女、色、误、国!
这种濒临崩溃的情绪,一直到他看见弘历挥霍自己辛苦攒下的国库,在奉先殿私下无人处,对着圣祖牌位告天告地,对着他爹的牌位只一语带过达到顶峰。
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货色!朕当年让你八叔生的肃英额克承大统也好过把便宜留给你!
不、孝、子!
朕悔啊!
一场长年累积的气闷让元神出窍的世宗皇帝耳目短暂闭塞过去,一句“何必当初”反复在心头萦绕。当年怕老八挟天子以令天下,纵使他给自己生了肃英额也只敢扔给菩萨保去养,这几年弘历对着宗室的打压从不手软,连天申都夹着尾巴做人。当年自己好歹明面上还有个怡亲王,弘历呢?
不孝子既然这样看不起你老子,朕当年傻了才让钮祜禄氏生下你!
一怒之下世宗皇帝再度睁开眼,眼前景色转换令他悴不及防。
香烟缭绕的宫室,轻裘暖被的床榻,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他被气得现身啦?
胤禛还在沉吟,这时一个尖细太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四阿哥,皇上来啦。太子殿下正在前头陪皇上他老人家说话,四阿哥若是醒了就快快过去吧。”
胤禛很久没听见有奴才敢用这样催促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眼前的葛衣太监,一丝惊疑在心头漫延开来。
这个太监好生眼熟,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这个人,仿佛就是昔日废太子身边的二等太监何从文。
“四阿哥?”那太监又问了两声,也急得不行,前头还等着他去回话呢。
彼时的胤禛已经察觉了更多的异状,比如他躺着的偏殿是毓庆宫小迷宫里的一间屋子,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小半年。那时佟皇后刚刚故去,德妃不肯认回他。皇父只得将他暂记在毓庆宫里养着。
胤禛被唤回神来,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当前心境,他有些发呆得点头道:“劳烦公公了,不如让人进来替爷整理仪容,方可面君。”
何从文见状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奴才疏漏了,这便让盛子进来服侍四阿哥。奴才这就紧着去复旨啦。”
胤禛更衣时一直打量忙里忙外的小太监,活脱脱正是苏培盛年轻时的相貌行事,就连给自己打绦子系腰带时半蹲着的姿势都一样。
当真是一气之下时光逆流,又活了一回?
胤禛趁着苏培盛给自己服侍净面的功夫走神,先头飘的时候最后就记得心头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了:朕悔啊!
莫不是为了这个老天优待于他,让他再续一世重走一遍夺嫡路,矫枉为正?
想到这里胤禛激动起来,皇位名声二者能兼顾啊,一手玉玺一手弟弟。十三不用说,老八这一次总不该再琵琶别抱了吧?
等着胤禛收拾停当,赶到惇本殿时,太子正在露一手,服侍皇帝饮茶。
茶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一而蕴,二而开,三而香起,四而味出。
新进贡的岳阳毛尖,伴着文火慢慢的将十四五岁般少女的香气溢满整个屋子,盛在青花釉里红的瓷杯里黄橙橙一汪。康熙的神情舒展,目光慈爱地欣赏着太子的动作,处处透着引以为傲的慈父情怀。
胤禛忽然觉得有点讽刺,他曾经也用这般慈爱的目光看着弘历。
那时他提倡节俭,宫中人人穿着旧衣在他眼前晃荡博取皇帝青眼,他就觉得弘历的干净整洁,弘时的那就是画虎类犬。谁知逼死弘时之后,弘历却对自己存下这么多不满。子不改父道三年,礼义孝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啦?
“儿臣给皇父请安,给太子哥哥请安。”胤禛打个千儿,麻溜地行礼跪下。
“老四来啦,身子好些没?过来也尝尝你二哥的手艺。”皇帝朝儿子招招手,十一岁的儿子刚没了额娘,亲额娘又不让回去,也不容易。
胤禛应了一声“嗻”,低着头慢慢靠近前去,早有毓庆宫太监给布了团凳。
胤礽递过一个杯子来:“别多想,孤这毓庆宫,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到要开府成亲了再搬出去孤也乐意。”
胤禛装作腼腆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模样,太子这话明显不是当真在宽慰自己,是说给旁人听的呢。
皇帝闻言果然先一步哈哈大笑道:“你这么个小宫室,哪里能让两个成年皇子住到大的?便是公主也没有混住一宫的道理。再说你,日后有了差事或是侍妾,莫不是还要小四避着你走不成?”
太子听闻也笑了,又道:“兄弟总比女人重要。何况小四懂事乖巧,能得个重要的弟弟也算圆了儿子一桩心愿。”
皇帝听了微微一叹,想来是顺着太子的话想起有了旁的心思大阿哥,或是在感叹太子小小年纪也开始话里有话,又或者只是单纯欣慰太子与弟弟之间的兄友弟恭。
胤禛适时开口:“劳烦皇父为儿臣忧心,儿臣惶恐不敢当。”言语间被生母遗弃的惶恐之意流露无遗。
先前微微凝滞的气氛被打断,皇帝颔首,不再接着说。转头谈起这汉人茶叶的好坏与乾清宫帝王私人收藏。
胤禛老神在在听着父慈子孝的对答,觉得那讨好什么的都是天边浮云,谁不是心里一套背地一套。说来自己这个皇帝还算不错,总算没有对着皇父阳奉阴违表面恭敬实则各种不待见。
再来一世,先机在握,皇位断没有拱手他人的道理。
他唯一要费心思的,就是如何把老八收归己用。
有了老八向着朕,还怕没人替朕收买人心吗?
2妃子笑
皇帝过来毓庆宫本是打着探视四儿子的旗号,太子极有眼色地借口有折子不明深意,想取来同皇父请教一番。
皇帝应允,惇本殿很快只剩下康熙与胤禛二人默默对坐。
“小四啊,你德妃额娘本是想养回你的,只是小十四刚生下来你知道,时不时就要折腾的一宫不得安生。你留在这里,才好安心读书。”皇帝斟酌劝慰道。
胤禛深知这番话老爷子说着实不易,往后儿子们都大了,他可没这耐性谆谆善诱,不骂死骂残就算慈父了。
于是他略带惶恐道:“额娘自然也是想儿子的,天下没有隔心的母子,住哪里额娘也还是儿子的额娘。”
心底里面,胤禛的玻璃心早碎了一地,上辈子就黏不起来。这辈子再被戳破一回也无妨。往傲娇了想,皇后的养子的确也不好养回妃子名下,不然太子怎么不换给人养?所以说,不是爷不配她们养,是她们配不上爷。
康熙今日很满意看见的听见的,太子友爱兄弟,四儿子懂事听话不让人操心,懂得体谅旁人难处。都是朕潜移默化教得好啊,师傅们也该赏。
末了是太子与皇帝的对答时间,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皇帝事务多,不曾留下用膳,没多久便回乾清宫去看折子。
胤禛陪着太子有说几句场面话,也转身告退回了西偏殿里继续猫着。他要给佟皇后守孝三年,吃斋茹素,是以大多时候自己独自用膳。
苏培盛过来服侍主子净手用茶,胤禛忽然开口问了:“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爷?”
苏培盛闻言立即道:“三阿哥五阿哥都有差人过来问候,昨日七阿哥与八阿哥一道来过,还陪爷用了点心,爷可想起来了?”
胤禛直接说:“爷都记着还要你这奴才做什么,不过考考你,看你得用不。行了,你也别请罪,恭敬放在心里肚子里就好。你说小七和小八来过,他们说过什么时候再来么?”
苏培盛细细查看了自己主子的神色,见他果真没认真生气,才又笑着答道:“七阿哥八阿哥日日都有课业磋磨呢,哪里能日日来?爷要不要奴才去送个回礼,打探打探?”
胤禛不置可否,服侍过他的太监不计其数,他只给苏培盛厚葬的恩典,愿意让他跟着自己从潜邸到养心殿,就算他后来对着弘历不恭不敬也不曾厌弃,自然是因为苏培盛忠心与机灵都不缺,人才难得。
苏培盛见状立即明白自己说的算是合了主子的意思。他服侍着胤禛用了晚膳,便给主子跑腿去。
胤禛晚上在灯下给佟皇后抄写往生经,脑子里想着如何在太子眼皮底下混过大半年同老八暗通款曲。佟额娘殁时是康熙二十八年,老八虚岁才八岁,刚刚同老九几个混在一起,半年置之不理一定被带歪了,不能放任自流。
很快苏培盛带回一个消息,说是八阿哥昨日回去之后伤风,病了,今日无逸斋都没去。
胤禛立即坐不住。
病了?
病了好啊!
关键是人病了就该心软,这时爷去宽慰老八正是时候,机不可失。
至于太子和惠妃他们怎么看,他还真不在意。更何况他现在还只十一岁么,同弟弟们交好老爷子也爱看。
想到就做,胤禛仗着年纪小也不瞻前顾后,让苏培盛用盒子装了晚膳时候太子赏的鲜果,亲自去太子跟前提了提想要给八弟探病的意思。
太子笑笑:“你们几个小的倒是兄友弟恭,白日里皇阿玛说的话这便记在心里啦?若不是折子多,孤也该去的。你去罢,多多走动也是好事,也把这对玉如意带给小八,让他好好养身子。”
胤禛装作听不懂太子阴阳怪气地暗示,恭恭敬敬捧了一对如意退出惇本殿。有了这东西,他就不是出私差了,而是打着太子的名号大摇大摆往钟粹宫去探病。
大阿哥已经十七岁,刚刚开府出宫。胤禩到了去阿哥所的年纪,康熙怜惜惠妃一下子两个儿子都离开身边,特意允了八阿哥继续留在钟粹宫。
胤禛越发觉得老爷子喜欢拿儿子做人情安抚年长失宠的嫔妃或者女人,老十二不就又被送去给苏麻拉姑养,打发寂寞时光啦?
胤禛一时间很纠结,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老头子把老八嫁出去安抚安亲王?郭络罗氏那个破落户配给老八后患无穷啊。
胡思乱想间,胤禛已经一心二用拜见过惠妃,并且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往胤禩住着的偏殿而去。
“八爷,四爷来看您啦。”小太监敲门之后躬着身子报了话。
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软糯声音响起:“四哥快进来。”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胤禛将人留在屋外,自己拎了食盒踏进偏殿,一抬眼果然见一个小团子从锦被里面挣扎出半个身子,拼命往这边看。
胤禛笑着往前走,低声说:“装病就好好装吧,让人看见该露陷了。”
床上的人听了闷应一声,憋屈躺下钻进被褥里叹气。
胤禛这才好好打量胤禩,奶白色的团子惊人美貌,黑色琉璃样的眼珠子尚未沾染权利与算计,小打小闹的心思明晃晃盛在眼窝里。眼下的老八,还停留在背着大人做了坏事暗爽的年纪,最多算只没断奶的幼|齿小狐狸精。
良妃好相貌,传承在了胤禩身上混合了男人的老谋深算,沉淀化作一种在胤禛看来称得上“扮白兔吃老虎”气质。
胤禛几乎已经能想象这厮长大之后在宗室王爷间如何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谁还能给你委屈不成?”胤禛故意逗他。
小胤禩露出一张被锦被捂红的脸蛋,满眼委屈。
他昨日不过去毓庆宫探望了四哥,就被一群人说教敲打,先是七哥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来是惠妃处处拿大哥平素如何宠自己说事,再后来连教养嬷嬷都拿中山狼的故事插科打诨,话里话外暗示在惠妃宫里要谨言慎行。他不想处罚嬷嬷,只好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
胤禛看着那双分明荡漾着“你们都不懂爷,大人都是坏人”水色的眼睛,心里快活也是一波接着一波。朕做了皇帝之后日日也曾对月心叹,谁能懂君心。可不就是同病相怜的一对么?
胤禛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语重心长道:“来,四哥教你。你若不想面对,装病的手段只是下下乘。若惠母妃遣个御医来诊治,即时就要露陷。你自想想,若皇阿玛知道你装病躲事,该如何看你?”
胤禩还是小孩子,最不爱听别人批评自己,顾左右而言他:“四哥多虑了,那帮太医从来都是偶遇风寒。再说我听九弟说,诊治前灌一碗热茶下去就能唬住他们。”
胤禛心头大怒,老九才六岁懂什么,必定是宜妃平素的手段了。真是近墨者黑!
胤禛深深吸满一口气,重新端起笑脸:“好了,不说这些。四哥今日带了岭南进贡的荔枝来,咱们一起吃?”他也算和老八磋磨一辈子的老冤家,这厮面貌柔弱实则死倔的性子已现端倪,再说教下去只怕不欢而散。
反正他只需要套牢弟弟就好,别的都是小事。
胤禩有点记吃不记打,年纪小对吃的总是感兴趣,并且最爱偷偷摸摸那一口的感觉。听说有荔枝,立即眉开眼笑蹭过来。岭南水果送进宫里的不多,就算有了也是先供给乾清殿慈宁宫,就算到了惠妃处也有一半留给大哥。这种一日色变三日味变的水果也就太子那里多些。
笑靥如花间,胤禛忽然有一种“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荒诞感觉。
总之,两兄弟凑在一起剥荔枝分吃甜果,亲亲密密将黏糊糊汁液蹭了一被角之后才互道晚安。
回毓庆宫的路上,胤禛慢慢在心里修正圈养弟弟的路线图。
硬来逼迫肯定不成,强势隔离他与老九事倍功半,说不定戳中老八反骨,得不偿失。不如擒贼先擒王,只把老八笼络得死死得就好。
3谁家白兔
胤禛踌躇满志刚回毓庆宫,迎面正碰上在院中饮茶的太子哥哥。
胤礽似笑非笑端着茶杯看他:“小四回来了?”
胤禛恭恭敬敬上前行礼问安。
太子赐了座,胤禛不想喝茶也得陪着喝。他小口嘬饮,问道:“二哥这个时辰喝这般浓的茶,不怕夜里睡不实?”
太子抬手揉揉眉心,叹气道:“哪里能像你们似的,半大小孩没心没肺。师傅教的课业要精研,皇父给的折子要看好拟条陈,面面俱到。时间不够用,只能晚些睡。倒是你,也这般晚才回来,当心明日去不了无逸斋。”
胤禛诚惶诚恐道:“这次是弟弟失了分寸,下次不会了。”
胤礽笑道:“孤只是羡慕你们罢了,你不必多想。佟额娘刚刚殁了你必然伤心,兄弟间多走动总不会错。对了,小八可好?”
胤禛道:“就是底子弱,着了风有些发热,歇两日就好。八弟很喜欢那两柄如意,让我特意给太子哥哥说,等他病好了就来给二哥请安。”
太子脸上浮上笑意:“你告诉他,没事多过来走动走动。课业上的事,孤能帮总会帮的。”
胤禛闻言心里陡然咯噔一声,忍不住抬头飞快地觑了一眼太子脸上的神情,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怎么看怎样别有居心。
多年以前毓庆宫虚掩着的房门里,交错的身形、挣扎的衣袂,以及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就这样措不及防扑入心间。
一个时辰前还娇嫩可口的软乎弟弟,终于有一天成长为扳倒太子的最后一颗黑心大树。胤禛忽然有些犹豫自己该不该做些什么。
如果没有这一出,老八会不会像当年一样踏进这场腥臭的浑水里?如果没有对太子的灭顶恨意,这辈子扳倒太子的那一段会不会有了变数?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一切,老八还是那个令朕寝食难安的宿敌吗?还是那个长袖善舞的狐狸吗?如果他成了不能独当一面的软蛋,像老五老七一样龟缩怕事,还是朕一心要求的人才吗?
胤禛心里忽然有点烦、有点不明所以的茫然。
不提眼前龙章凤姿浑然天成的太子哥哥,弘历的例子回放眼前,用心铺就的青砖大道或许并非成就男人的最好途径。
他想让老八经受磋磨一如当年,却不愿放任他与自己渐行渐远,各种尺度难以捉摸。
胤禛脑中翻搅得厉害,虚虚应了太子的话,面上很快露出疲惫神色。
太子亦道:“成了,你也别陪着孤喝茶熬夜。回去歇吧,明日无逸斋的课业不能晚。再隔一年半载的,你也该给皇父办差分忧了。”
胤禛忙说惶恐。
转身回了西偏殿,胤禛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殿阁匾额上的“知不足”三个字,又抄了小半卷佛经。实在是夜深了,才净面除鞋上榻歇着。
许是白日里思绪太纷扰,夜里胤禛睡不踏实。恍恍惚惚间,许多杂乱景象入梦来。
仿佛他又当了皇帝,还是雍正朝,他在朝堂上厉斥结党贪官,堂下却没有老八几个。
场景一转,回到养心殿,胤禛朝着胤祥发脾气:“老八怎么不来?没人去传吗?这么大的事儿他就不拿个章程?”
胤祥面色古怪地看他:“四哥,你不是不知道八哥,他一贯夹在皇上与‘九爷党’之间为难,自从皇上发落九哥之后,八哥就称病不上朝了。”
胤禛一噎,九爷党是怎么回事?
这是胤祥又说:“八爷也不好做啊,他同九哥亲厚,虽比不上四哥,但也是交心过命的交情。四哥发落九哥,八哥也不好求情,这不学着五哥七哥在府里抱福晋生孩子,也算给皇上分忧不是?”
胤禛顿时觉得心头更堵了,怎么这句话听着很有几分暗示他们一党阳奉阴违的挑唆的意味?这可真不像十三该说的话啊。
不过此话暗含内容太多,老八怕事龟缩府里抱女人去啦?这算什么事儿?
“朕宠着他难道就是为了养闲人吗?去去去,不管他病成什么样,抬也要把人给弄进宫来!”
人很快去传话,彼时胤祥又道:“四哥也别气,您素来护着八哥,什么事都大包大揽。九哥的性子就这样,同几个哥哥关系都不错,八哥左右为难也寻常,难道四哥想听他亲口替九哥求情?”
胤禛很想大骂一声:“放肆,朕对你也大包大揽,怎么没把你给养傻了?你不是十三,你是谁?!”
这么一挣之下胤禛陡然坐起,人也跟着从迷茫到清醒。
原来是魇住了,他松一口气。
守夜的太监轻声问一句:“爷?”
胤禛道:“让苏培盛进来,你去掌灯。爷要接着给皇额娘抄写经书。”
他必须定定神,再仔细琢磨,养老八可不是小事,养歪了不能求老爷子再生一个。
……
一夜磋磨费思量,第二日胤禛面目青白脚步虚浮地去了无逸斋。
三阿哥胤祉与五阿哥胤祺面露惊讶,都当他是因为被生母拒之门外而彻夜难眠,不由目露同情,至于有没有人内心幸灾乐祸却不好说。
顾八代见状也不好斥责他仪容不够端正,只道:“四阿哥大病未愈,若身子受不住,再缓几日也无妨,奴才自会向皇上说起的。”
胤禛委婉拒了顾八代好意,开玩笑,这种敏感的时候,恃宠生娇的事他雍正能干得出?上面一堆人虎视眈眈瞅着呢。
课业对胤禛信手拈来倒是不难,顾八代多有照应,并不为难有时候明显走神的皇四子。
倒是康熙下朝之后随便溜一圈,瞧见胤禛的脸色颇为吃惊。皇帝招来苏培盛问了他家主子昨晚干什么去了,末了颇觉欣慰。
纯孝懂事的孩子总惹人疼爱几分,至少有这份心,就属难得。
皇帝免了胤禛下午的骑射,又顺口考校了几句各阿哥功课,转身朝毓庆宫而去。
午课结束之后,刚入无逸斋的九阿哥胤禟同胤俄嘀咕着要不要课后去钟粹宫探病。胤禛当做没听见,转身让苏培盛把自己誊写的功课送一份去给八爷打发时间。
下午胤禛窝在知不足殿继续默写经文,一直抄到脑子炸了才搁笔。
晚间沾了太子的光,胤禛又见了一回皇父。彼时皇帝正接见荷兰使臣,便拿了日间与使臣会谈时的几个问题考校太子,太子前日熬夜看完了海外人物志,对答如流。皇帝面上欣慰之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胤禛乖巧做在一旁聆听,一面做出受益匪浅的姿态,一面偷偷感叹“父慈子孝音犹在”。
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三人谈话气氛和谐,太子与胤禛各有斩获。
太子得了皇帝喜爱的青玉镂花笔洗,胤禛得了一套湖笔。
胤禛暗道:厚此薄彼可不就是这样写的么?
这一日皇帝留下用膳,胤禛挑着素菜吃两口,正在走神,便听皇帝问他:“胤禛,听奴才们说你昨晚半夜还在用功,虽说课业要紧,身子也不能不顾。”
胤禛听了忙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只是看着太子哥哥日夜用功,自觉惭愧,晚上才想着多看两卷书,弥补白日碌碌。”
皇帝闻言果然转身问起太子起居,责怪太子不该太废寝忘食不顾惜身体。
太子显然对胤禛的投桃报李很满意,晚间特意嘱咐贴身太监贾应选送了一碗宵夜小食去知不足殿。
胤禛颇觉腻味,当皇帝久了疏于演戏,隐忍功力不复当年。白日里要兄友弟恭,还要应付和老八见一面之后的各种敲打试探,也觉得像老八那样装病躲一场没什么不好。
苏培盛过来请示:“爷,您瞧皇上赐的湖笔,可要收下去?”
胤禛伸手摸摸笔杆,取过一只在手里掂一掂,入手微凉致密的触感,一时挥毫狂书之性大发:“你去准备纸笔,爷要接着抄写经文。”
夜里难得安枕,离奇梦魇不曾造访。胤禛欣喜于年轻的身体,一晚安眠第二日便能精神奕奕走去无逸斋。感受过四十岁之后每况愈下,时常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糟朽躯体不可同日而语。
胤禛足下生风,刚踏入无逸斋,余光就瞅见坐在后排摇头晃脑温书的胤禩,心头顿时一喜。
无逸斋里的阿哥中胤祉最大,他先开了口:“小四来了?今日脸色倒比昨日好些。”
胤禛恭恭敬敬回了胤祉的话,那边胤祺已经对他招手:“四哥来坐吧,师傅就要到了。”
胤禛一囧,心里上还停留在对胤祺横加指责的那一幕,各种打压申斥找借口削爵夺权。虽说一部分是因为宜太妃和老九的缘故有些迁怒,但打压宗室势力是他最终的目的。
自古皇权为尊,昔日总角兄弟皆可能与你为敌。大汉文武二帝,弑兄屠叔可没人说他们不是。
可如今这无逸斋里没人当他是天子了,看众人眼光,他就是那年幼失怙的小白兔。三日皇后的养子,还没机会得瑟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无逸斋的皇子一字排开,人人都有一个两个额娘,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供众人挥洒兄弟爱。
……老爷子把他与太子归一处也不是没有原因,都死了皇后额娘,没人敢养。
4隔帘品花
胤禛瞬间感叹了一遍世事无常,重新武装起兄友弟恭的姿态,他谢过胤祺,撩了袍子坐好,微微侧身问后排的胤禩:“小八风寒可好些了?”
胤禩恭恭敬敬回道:“有劳四哥惦记,歇了两日不妨事了。”
接下来是乏善可陈的读书习字时间,胤禛苦逼得重复着默书一百二十遍学子生涯,或者听师傅引经据典讲述忠孝节义礼义廉耻的忠君之道。
如果孔孟之道能让人不生附逆之心,恐怕秦汉往后都不会再有朝堂更替。
总算熬到下课,早已坐得臀部生疮忍无可忍的胤禟与胤俄立即缠上胤禩约他一同去宜妃的翊坤宫玩耍。
胤禛斜眼偷听弟弟们说话,听见胤禩为难道:“可是母妃那里,我这几日病了,也未去请安。”
胤禟还要磨,胤禛已经见缝插针地开口道:“八弟,太子哥哥还在等着咱们呢,可别晚了。”
胤禩心里手一摊,这下更不用玩了:“真是这样,前日病时太子赐了如意下来,今日好了不能忘了给太子哥哥请安。”
最后胤禩理所当然被胤禛给拐去了毓庆宫。
胤禩到时,太子还在乾清宫的偏殿里跟着皇帝见习未归,胤禛正大光明挤占弟弟空闲时光,拉了他去知不足殿交心。
看着眼前懵懵懂懂还未成精的小狐狸,胤禛先知气场大开,照着印象中老八的喜好逗他说话,也不提什么字迹工整不工整的问题,只提闲事杂项。
太子回宫时,胤禛正拿着荷兰使臣的帽子,还有欧罗巴人的假发同胤禩打趣,二人笑得前仰后合好不热闹。
“小四同小八在谈什么,这般有趣?”太子也没让人传二人去惇本殿,直接进了知不足。
“太子哥哥。”胤禛忙拉了弟弟一道行礼问安,按下心头各种不爽,这般没隐私的生活,连坐得近些都不敢,更别说深入探讨人生世态。
八岁的胤禩谦卑伶俐,不用胤禛提点,已经懂得用孺慕的眼光仰望年长的哥哥,将两柄随意赐下毫无用处的玉如意说成是兄长百忙之中仍不忘兄弟相亲的深厚情谊。
虽然言语稚嫩稍有过头,但总之让太子听得面目和善,嘴角带笑。
胤禛假笑着旁观,不大美妙的预感再度降临。
太子已经十五岁,身边已经有了美貌宫女太监环伺,众多哈哈珠子中,他似乎更喜欢面貌阴柔姣好的阿尔吉善,时时带在身边跟进跟出。
胤禛出神间,太子已经在功课上提点了胤禩几轮,并且开口询问胤禩要不要留下来兄弟几个一并用膳。
胤禩受宠若惊道:“太子哥哥开口,胤禩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这两日连着卧病,惠母妃那里没顾得上请安,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免了。”
胤礽当然只是随便一提。这个弟弟美貌灵秀都不缺,可惜偏偏是老大一脉的人,现在还小,随便示好也就够了,真拉拢了说不准老头子会多想。于是他摆手道:“不必介怀,孤近日也不得闲,好几晚囫囵觉都没睡成,你留下也只能让小四陪着。他这些日子茹素,你年纪小正长个子,何必陪他?”
胤禛继续吐槽:爷年轻的时候茹素念佛,一样身高七尺仪表堂堂风流伟岸情趣高雅。
胤礽转过头来看胤禛:“小四?”
胤禛忙道:“八弟身子刚好,弟弟还是送八弟回钟粹宫,方能安心。”
胤礽随意点点头,说了句:“如此你二人还是早些去,省的撞上惠母妃用膳的点儿,又要折腾。”
转眼胤禛已经携了小胤禩往钟粹宫走,沿途都是避忌二人各自退开的宫人太监。
胤禛欲述还羞,不知该如何开口提醒弟弟留心太子。这中间的尺度太难把握,若老八自此厌恶了男子之情,那朕日后岂非要多费许多力气扭转乾坤?
这是胤禩忽然开口了:“四哥,再忍忍,皇阿玛不会让你同太子哥哥同住一宫太久的。”
胤禛一愣,正要反射性地斥责“放肆,爷何须忍,能与太子同居一宫是何等荣耀”,却在对上胤禩望着他的眼睛时一怔,转而泄气,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道:“就你聪明,这句话被人听去,四哥一辈子,就折在你手里了。”
胤禩脸上露出一个“四哥没训人,真不寻常”的疑惑,嘴里小声说:“君子密谈不在密室中,这里四处藏不下人,百步之外来人都能瞧得清楚,不怕人听见。”
胤禛记不起来上辈子胤禩小时候说话是不是也这般不避讳人,他只记得老八长大之后说话噎人,老九口没遮拦,句句话都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又或者老八曾与自己交过心,却在日复一日的说教训斥中,成了后来的模样,再无半句真话。
胤禛记得此生初衷,也真心喜爱这样“你我之间不避嫌”的局面。他抬手捏一捏小胤禩软乎乎的手:“这话说给我听就够了,住哪里不是住呢?我这样连永和宫都不欢迎的人,能得太子庇护总好过没有。”
胤禛一示弱,就有点天地崩坏的意味。
胤禩年纪小不懂宽慰,只能回握住胤禛的手:“四哥别多想,是弟弟说错话了。”
胤禛忽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道:“你没说错,额娘不要我,宫里怕是没人不知道。住在毓庆宫是权宜之计,只是不能时时刻刻去找你,难免生分了去。”
这番话,胤禛原以为说起来会异常困难,谁知话到嘴边倒是顺理成章一样倾吐出来。上辈子千方百计写书立说遮掩的母子失和的丢脸事,这辈子亲口对一个爱恨难论的宿敌倾吐,仿佛也能得到几分解脱。
胤禩小小年纪尝尽宫中辛酸,他有两个额娘,可他也情愿自己只守着一个平凡的亲额娘过日子,好过如今必须学会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
他说:“四哥哪里话,谁为我好我自然明白的。”
胤禛尝到袒露心迹示之以弱的甜头,见状也不咄咄逼人,笑着拉起弟弟小手:“走吧,别让惠母妃等久了。”
然后两兄弟手拉手肩并肩一起去了钟粹宫请安。
钟粹宫大阿哥也在,他这半个月忙着搜集荷兰商船上的火器资料好几日不曾入宫请安,今日得空入宫,自然要留下来陪着惠妃用膳。
惠妃一并将胤禛与胤禩也留下用膳,并嘱咐厨房添两个素油做的斋菜。
胤禛蹭了饭,却不好久留。
惠妃明摆着不满老八同自己太近乎,要让大阿哥与胤禩交流兄弟情,他一个挂着太子党名牌的阿哥杵在中间挺不上道,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