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殿宇中等侍。等那一大簇人进殿在上位或坐或立都定后,立即上前。向当中坐正大位、四平八稳、宝相威严、十足贵气的老夫人跪拜请安。
我正立殿心,定眼看着前坐那簇人。那神态威仪的老夫人,自必是太后了。太后下首一左一右生了两位气质温婉、韵致成熟的贵妇;更下首则是两名神态骄慢,气焰十足的贵妇;另外还有一名较为活泼年轻的秀丽女子。四下则围开一列的侍女、宦官。
我打量她们的同时,她们也以疑惑的眼光审视我。
“银舞,来——”严奇回头牵着我的手上前说:“母后,她就是银舞,您还记得吧?”而后转头对我说:“银舞,快向太后请安!”
我微微鞠躬表示问候,随即挺直站着。
“放肆!还不跪下!”太后次右下首那名神气骄慢的贵妇朝我喝斥。
我把眼光转向她,不动,也不说话。
天地之间,我只跪拜父母双亲;不跪天也不跪地,连鬼神也不拜。
“太放肆了!太后,长公主,王宫内院之中,岂容如此刁蛮之人撒野!”另外那名盛气凌人的贵妇加油喝斥。
“你们两人都住口!”太后挥手喝止她们,对我说:“银舞公主,你还记得本宫吧?”
我仔细打量她,微微蹙额,然后缓缓摇头,目光触及下首各女子,仍然想不起什么。当我视线接触到太后左下首那名气质温婉的贵妇时,脑中一抹模糊的印象快速闪过,不觉把视线停在她身上。
“你想起我了吗?杨——银舞公主?本宫——我是嫣红啊!你忘了吗?”那贵妇面露喜色,声音中带着期待。
“公主——”那名年轻秀丽的少女扑向我。“我是香儿啊!怎么你连我也忘了!”
嫣红?香儿?我交替看着她们,许多破碎的印象一古脑儿涌上来,搅乱成一团。
不!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哼!我看她根本是冒充的!”长公主悻悻道。
“王姐,不许你胡说!”严奇愁眉斜削如剑,声音中含有认真的严肃。“设若银舞是假,何以会在她出现之时,天上发生‘五星联珠’吉兆?”
“本宫那里胡说了?倘若她真是那什么银舞公主,怎么可能容貌仍如七年前,丝毫都没有改变?而且对这里、对这所有的一切丝毫没有印象?”
“银舞是天人下凡,自然不同于一般俗世脂粉。至于她失忆之事,本王相信,她慢慢就会想起一切,不劳王姐费心!”
“上王,你——”长公主气得发抖,口不择言说:“什么‘五星联珠’!别以为本宫不知!她一个月前于绿石村伴紫红妖星出现,明明是个妖女!为何你如此维护她——”
“王姐!”严奇大叫一声,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是真的动怒了。“你若敢再恶意中伤银舞一句,休怪本主对你不客气!”
“上——”长公主被喝声猛然惊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猛然清醒,哇一声向太后哭诉道:“太后,您要为玉堂作主!上王竟然为一名妖……斥骂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哽咽的关系,那句“妖女”被含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并不清晰。
太后脸色凝重,挥手摒退左右,殿中只剩下王室一家。
“皇儿,”她说道:“你王姐纵有不是,你也不该为了一名女子,在宫女和宦臣面前如此大声责骂她!”
“儿臣知错。”严奇低头认错,但神情倔强,态度固执,丝毫没有可乘的软弱或通融。
“你这种态度,像是认错吗?”太后怒极,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儿臣不敢。儿臣但望王姐自重,莫再口出恶言,对银舞不敬。如此,儿臣愿意向王姐道歉——”
“住口!”太后怒焰更甚,气得发抖说:“堂堂一国之君,竟为了区区一名女子说出如此轻率的话!玉堂!传哀家的旨意,将银舞这妖女驱逐出宫,不许她再谗惑上王!”
“是!母后!”长公主得意地领旨。“来人啊——”
“且慢!”严奇大声制止。
“你敢违抗本宫的旨意?”太后怒极,神色显得阴沉。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
“住口!”
“太后,”下首坐着,一直保持沉默的贵妃鼓起勇气开口说:“依臣妾所知,银舞公主并不是——”
“住口!谁敢为她说话,一样驱逐出宫!”
这声令下,没人敢再说话,全都噤若寒蝉。严奇走到我身前,护着我,沉声道:“谁敢动她一丝一毫,本王绝不轻饶!”
“你——你好啊!上王——”太后气得站起来。“看你是要她还是依我——如果你硬要将这妖女留在宫内,只要她在的一天,你就别来见我!来啊!摆驾回宫!”
太后拂袖而去,一团怒焰烧向我。贵妃和银香公主临走而回头依依看我一眼,神情颇是担忧。
“银舞,你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他们将你赶出宫。有我在,没人敢对你轻举妄动!”严奇轻轻围住我,不断柔声安慰作承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待我到这种程度,不惜与他母后翻脸?
“我发誓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程度?我迷惘了……
第八章
风声呼啸过无际的黑暗;新月倒勾,斜挂在边陲的山空。
晴日如镜的这片湖,阴风吹吼下,波涛暗涌,自湖心深处一直不断卷涌推拱到湖畔,惊涛裂岸,拍岸碎浪。
我静立在楼阁前,离湖畔不远;深沉的黑,浓浓将我包围。
微湿,微冷,感觉陷在真空。
这处湖泊和这幢楼阁,曾屡屡出现在我的幻影中,而今驻立在这当中,独矗在这黑冥中,它会对我的遭遇,释解出什么镜头?
它是否曾于某段我已遗忘的生命中,扮演过我命运分际的转捩角色?
掉陷入这不可思议的遥远古代后,我总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来到了这湖畔、这楼阁,一切的答案就会浮现,我就能明了所有的疑惑与不可思议——包括平空消失的那一段时间与记忆。
而今我来了,独自在这黑暗中,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等待所有的答案?
阴风飒飒。我回头朝黑暗望了一眼。
黑暗深处会有追兵围来吗?
我离开王宫时,惊碎了墙上的夜光,引起了墙头枝桠一阵马蚤动。不过,所有的人都已沉睡,天地间只有我映在墙头的一帧孤影。
王宫守卫森严,“云舞殿”四周自也布满守卫巡夜的卫兵,但宫殿实在太辽阔,我悄悄的攀墙而走,沉睡的世界没有人会察觉到那“悄悄”。
在王宫待了六七日,除了严奇和随侍的宫女,我深深感觉到四周潜伏的危险、诡谲的气氛。周旁涌满暗潮,悄悄、邪恶地向我游来。
这几日,严奇每日伴着我游赏王宫各处,期望我能因此触动内心深处的记忆,想起一切。他以同样的深情、同样的温柔,耐心地陪伴我;眉宇间却锁着烦心的愁,即使在笑,也只是强颜欢笑。
我明白他心头的沉重是为什么。
严奇事母至孝,鲜少违拗太后的意旨,凡是太后决定的事,他几乎不曾反对、或有任何意见过。
但是,为了所谓的“银舞公主”,他竟前逆太后要他纳妃传嗣的期望,后抗太后欲逐“银舞公主”出宫的命令。
尤其为了后者,他们母子间的关系,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冰点中。太后这些日子来拒不见他,也不接受他到“长生宫”的请安。
太后摞下话,只要我这个“妖女”还在宫中一天,她就不见他。
为此,他苦恼了许久,屡次移驾“长生宫”长时等候,却一直等不到太后的回心转意。
是以。当今日过午,太后召见严奇时,他神情豁然开朗,一扫连日来的阴霾,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的领旨前去“长生宫”。
他并且一再高兴地向我保证,太后肯见他,就表示肯接纳我的意思了,要我别着急,静待好消息,他很快就会过来。
我没表示什么,有些残忍没心肝地觉得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什么也不是,既不是什么“银舞公主”,也不是什么嫔妃,王宫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能不能得到太后的认同留在宫里,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这些时日我会待在宫里,只是想藉此思考往后我该怎么做,从那里开始着手,以解答所有的“错变”,而回到属于我的年代。
严奇前去谒见太后不久,“长生宫”就差人送来一碗燕窝。
小筑高兴地替我接过,端到我面前;我摇头,要她先搁着。
谁料,那宫女却非得见我喝完燕窝才肯离开,说是上头的吩咐交代。
她态度很恭敬,声音也很细柔。
我听得反感极了,难道连“不吃”的自由也没有吗?故意将燕窝打翻,不理小筑在一旁惊慌。
宫女退开后,我自回内殿,不再管善后的事。拢上了窗,犹听得窗外风声吹咻得像呼唤,不假思索就越墙离开,顺着暗色的气流,一路到了波碧湖畔。
我静立在楼阁前,并不确知该如何,只是在等待。
浓密的乌云吹来,遮去了残月的勾角,风吹得更响,卷起我早已散乱的发丝。
我抬头望着渐没的残月,波碧湖水波潮泅涌不断,浪花激石,屡屡侵向湖畔来,似乎想将我吞噬。
每一次浪花激起拍落在湖岸,在碎浪四溢成泡沫中,我总仿佛看到银光在闪亮,许多破碎的印象随着浪花在翻搅——乌云、风、缺月、模糊的人影、湖边祝酒……我的记忆,一点一点慢慢地被触动……我往前跨了几步——突然间,一股大浪猛向我卷来,夹着闪光拍打在我身上,几几乎将我吞没。
巨浪吞没我的刹那,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所有的遗忘也在这刹那间都回到我脑海!时光逆流……七月既望……湖畔祝酒……月蚀……宗将藩……啊!!那一切——那一切……喝了孟婆的汤,我——竟然遗忘了宗将藩!
但,因为感情太深刻的缘故吧?以性命相许的爱,穿过时空的阻隔,回荡在天地中不断对我呼唤……狂浪拍碎在我脸上,和着我的泪碎成珍珠。乌云已完全将月掩没;太初混沌的力量,自湖心卷涌出一轮深邃的漩涡,如涟漪一般朝我扩卷而来。
它在呼唤我!踏进了那个漩涡,落入了那个坠落,一切就可以回到最初的开始。
“是这样吗?”我茫茫地朝湖心走去。
“银舞——”
是谁在叫我?是风吗?
我茫然地回首,无所谓身后卷供的巨浪即刻将我吞没。黑暗里蓦然有个人情切地将我拦腰拥到岸上,急促地在我耳旁说道:“银舞,你别丢下我离开,别再让我痛苦的等待,看看我啊!我是宗将,你忍心再留下我一个人独自离去吗?”
宗将?
我心头一震,猛回身过去,狂热的抱住他。
“宗将!宗将!”我搂着他的脖子,一直叫着他的名字,不断亲吻着他。
“银舞——”宗将藩喃喃唤着我,脸上浮现出带点感伤的幸福的笑容。“我等这一刻等了好久,你终于想起我!”
“是啊……好久……”我只是痴痴望着他。
他轻轻拥住我,轻声说:“你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银舞——等酒过三巡,你就要成为我的王妃——”
说到此,他猛然顿住,无言的望着我。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宗将王爷。
“宗将,你既然没死,为何——”我轻声问,却没将话问完。
“那夜喝了丽妃所斟的毒酒后,我自以为必死无疑,谁料我竟然又清醒过来。救我的是我旗下一名小将领。他于那隔日清晨,于另一处湖畔发现我。”
“后来我才知晓,我足足昏睡了七七四十九天。原来丽妃叫我饮下的,并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毒性奇特的毒药,人体饮下后,情状与中毒无异,但它并不会夺人性命,而是使人呈假死状态,非得过七七四十九天方能醒来。我醒来后,早已人事全非。京城内外早已传遍我驾崩的消息。当我听说你为我殉情,自沉波碧湖时,简直痛不欲生。部将见我死而复生,以为是神助,不断促我复位,但你已不在,我万念俱灰,不再有心于帝业。而后我见严奇常于望夜独驻湖畔。听见他对天的呼唤,方知那夜我‘死后’,你是自刺身亡,他将你我双双沉入波碧湖,深信你必不死,将再回来。”
“我放弃一切,静静地等。等了七年,你终于回来了!”宗将藩说到此,捧着我脸颊说:“银舞,我已不再是昔日雄霸天下的宗将藩了,而仅是一名凡夫,但我对你的爱,全然不变!”
“宗将,”我扑进他怀里。“我爱你!不管你是谁——雄霸一方的帝王也好,平凡野夫也好,我爱你,我愿意跟随你一生一世,随你到天涯海角!”
“真的?!”我感到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慢慢离开他的怀抱,面对着他,静静与他相对。
在我眼前的,是一名丰采俊逸的俊男子,神态虽冷,却充斥着一股王者之风;且英气逼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比诸天地的气魄。
然而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深深地爱着我。
“是真的吗?你真的愿意——”他轻轻又问,管不住话里的微微颤抖。
我认真、坚定地点头。点头以后,代表的不只是我愿随他到天涯海角,一生相守的决心;更表示了我将彻底抛弃我的世界,抛弃二十世纪;永远与他相守在这遥远的古代的承诺。
然而他并不明白,他只是拥紧了我,似哭似笑,狂喜又激动,勾勒着未来美景说:“银舞,让我们远离这一切,你我两人成双同心,游历天下,探访三川五岳,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他为了爱,抛弃江山;而我为了爱,抛弃了二十世纪。这份深刻,我们必定在佛前求了几千几百年,才得以如斯相守。
“我最大的幸褔就是依偎在你身边!宗将,不管你到那里,我都会跟随你……”我正待许下诚心的诺言,极突然地想起徐少康、老奶奶和更达。
他们因为我或许正在受苦,不知是吉是凶,而我居然忘了他们!
“你怎么了?银舞?”宗将藩担心地问。“你脸色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苍白?是否——”
“宗将——”我猛然抓住他,太急了。声音不禁地发抖打颤。“我现在还不能随你去!我必须回王宫去!我一定要回去,我不能——”
“为什么?”他根本不解,急切地打断我。
“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自己一走了之!”
“他们?谁?”
我匆匆说明,难过道:“我欠老奶奶和更达一份情,不能如此丢下他们不管。还有少康……宗将,我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你就是我的全都,我爱你,所以我决心抛弃我的世界,与你长相厮守,随你到海角天涯。但少康不同!他有他的人生、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必须回去属于他的世界!”
“回去?你是说……”
“我不知该如何跟你说明才好!总之,少康不是属于这时代——我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因为天地变化出了差错,才会错入这个天空之下……”
“你毋需再说了,我明白。”他神色释然,低说道:“但你独自一人回宫,我如何能安心?”
“宗将,你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他沉默一会,方问道:“需要多久的时间?”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我们在波碧湖畔见。”
“好!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他郑重地答应,握紧了我的手,却再不舍得放。
我抽回手,掌尖在唇瓣轻触,印到他的心口——并——以此为誓言。
第九章
与宗将藩分开后,天亮时分我才赶进城。在往王宫的路上,恰遇太后的銮驾,大折的禁兵簇卫着上城外“万佛寺”进香。
太后进香自是大事一件,加上两宫三公主,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场面极是壮观。我夹在瞧热闹的人群里,想的却是老奶奶他们。
我是不想再回宫,却不知少康和老奶奶等被囚禁在何处。少康被当作“妖人”押解入京,而更达和奶奶,依龙太那时的语气想来,想必也被捉进京来了。
想及龙太,我不觉摇头苦笑。那时天真、护姐、带点倔强的小男孩,竟已长成一名英气焕发的少年将领。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一样,都随着时间变美变成熟,变老变世故。唯独我“没有改变”,“时间”没有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仍然青涩如昨。
他们当然不了解是因“时空的差异”:“不变”的我,成为带来凶星的妖女。
命运是荒谬的,这一切,我却只能解释做命运的安排。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赶紧救出少康与老奶奶、更达。
人群渐摲散了。我还走边思索,走上“虹桥”。
“虹桥”呈拱形架在地面上,是京城主要两条大街来往的要道。桥下人群熙来攘住,桥上景况更是热闹非常。有卖药的、玩杂耍的、小吃担、卖糖葫芦的、捏泥面人的……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各种货品汇流,各款人物聚集,各种新奇玩意、景致就像那卖糖蜜的,深深黏住人的脚步。
这地方又杂又乱,市井小民在此穿梭讨生活。不时有妇孺的喝叫哭啼声,四处撞人追逐的孩童也比比皆是。偶尔有富贵人家的轿子经过,孩童们放下正在玩耍的竹蜻蜓跟在后头追跑;还有玩竹马的,绕着看两头追来逐去,玩得不亦乐乎。
我要了一碗豆花,站在路边就吃起来,还看着桥上的各式风光。走到桥中央时,有耍猴戏的,我好奇凑上去,却被那泼猴突然伸出来的毛手猛吓一跳。我退到桥边,那只泼猴得意地咧嘴嘻笑。
我还瞪它一眼,然后转身探望桥下。桥下两个人正仰头看着我。是严奇和龙太!
“银舞!”那叫声犹如发现了新大陆。
两人很快就上桥来。严奇眉头深锁,焦虑的痕迹残留在上头。他没说话,双手紧抓着我的肩膀,很用力,几乎陷到骨里头,情绪有些激动,却像是放心了。
昨日傍晚,太后召见他,留他在“长生宫”。他派人通知我,小筑接报入内殿,才发现我不在殿里。她急忙想通知严奇,却被挡在太后寝宫外。今日一早,严奇请过安后,直奔“云舞殿”,才得知我“失踪”之事。太后临时决定上“万佛寺”朝祭,銮驾一出宫,他随即带着龙太,微服寻找我的行踪。
他料定我会在楼花阁,但没有。再赶回城,却不料在这虹桥上撞见我。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拥住我,语多放心。
我默默挣开,龙太在旁说道:“杨舞姐姐,你怎么擅自出宫跑到这地方来!这地方又杂又乱,万一有什么差错该如何是好?所幸你平安无事!”
严奇改口叫我“银舞”,他却老是改不了“姐姐”这个称呼。
“我正打算回宫,膲着这里热闹,上来看一看。”我说!“对了,龙太,你上回谈的那名‘妖人’和老奶奶及小男孩呢?此刻被囚禁在何处?”
说话的同时,我感觉严奇突然朝我投来一道奇怪的目光。不过,我没多加留意,急着想知道老奶奶们的下落。
“这……”龙太面有疑虑,看着严奇。
严奇上前一步,平声说:“那三人此刻皆被押在刑都。我本想亲自审理,不意你已先自回到我身旁,是以竟忘了此事。银舞,那三人与你有何关系?你何以如此关心?”
“一时也说不清。他们现在可好?”
“我本料那三人必定与你有密切的关系,果不其然!”严奇道:“你放心,他们被押在刑都,没有我的命令,没人敢擅自行动。”
“那就好。”我稍为放心地点头。“严奇,我请求你放了他们。”
严奇眼中突又射出怪异的光芒。
他的眼神本就清亮,而且锐利,冷漠而英气逼人,在如此眼光逼视下,常令人无所遁形,心生胆寒。
我记起初遇他,他那毫无表情、冷酷镇静的模样。不觉莞尔道:“你还是没变,轻轻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受到那股慑人的气势,不愧是……”
我猛然住口,因为严奇激动的眼光。
“你想起一切了?银舞,你终于想起我了!”他紧看着我,狂喜的叫喊。
“我……”我原打算隐瞒这事的,却不料会露出马脚。
“这几日来,你总是与我隔着距离,但适才你喊龙太与我时的表情、语气,却与七年前无异。你一定是想起了一切,才会如此!银舞,你说!快说!说你想起一切!”
“没错,我是想起了所有的事!”面对他的狂喜,我冷静地近乎残酷。“不但想起了你,想起龙太,也想起宗将的事!”
提起宗将藩,严奇的喜色凝住了,暴露在来往的热闹中,无比的不协调。
“当年宗将王爷为丽儿所害,我赶到时已晚了一步。孰料你却为王爷自刺身……身……”严奇追述往事,说及我刎刃而逝那一幕,尽管时光已杳,仍情不自禁地颤噎。“我心痛至极,原想随你而去。却见夜色大变,由湖心处卷来一股奇异的漩涡,闪着刺眼的银光……于是,我将你与王爷双双沉入湖中。顷刻之间,你与王爷两人就被银光卷没,而后,银光消失了,你二人也失去影踪。那一切发生得太奇妙了,是以我坚信你必当重新再回来,因为你是天界不死的银舞公主……”
“我不是——”
“我本亦不信,但如今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依然如七年前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银舞啊银舞,这叫本主如何不信?”
“杨舞姐姐,你何苦再否认?”龙太说道!“严奇哥,咱们快回宫吧!告诉嫣红姐这件事,她一定会很高兴。”
周遭若无旁人时,龙太对严奇便仍如昔常,没有君臣间分类的礼仪。在我们面前,严奇也没有帝王的架子,眉宇神态,仍是我熟悉的那个严奇。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直赴刑部。然而却迟了一步,少康等早在多日前即被长公主派人拘提至王宫大牢。严奇大为震怒,欲诛侍郎,并罪及中丞与大理卿,以惩其藐视君令。
侍郎匍匐求饶,好半天才说清楚是长公主派人持太后懿旨前来提人,并威吓不准其通报上王;他冒死欲报上王,孰料上王为银舞公主之事不见任何朝官。
“可恶!王姐挟母后之宠,事事干预,此番本王绝不轻饶!”严奇听得侍郎陈辩,不由得勃然大怒。
侍郎伏跪在地,吓得直冒冷汗。我无心听他们再多赘言,拉开严奇说:“既然如此,你杀了他也没用。我们快走吧!趁太后此刻正上‘万佛寺’进香,赶紧回宫救人,再迟怕又节外生枝。快回宫吧!”
匆匆赶回宫后,我不假思索朝着内宫那处阴森的殿院奔去。那地方我非常清楚,冷酷的宗将藩曾将嫣红和龙太囚禁于此。
“这里……”龙太想必也不陌生,脱口倾出陈年的印象。
“没错!龙太,你跟我进去。”我回头说:“严奇,你现在贵为九五之尊,这种地方自不便出入,烦请你回驾稍待;此外,我想借你贴身信物一用,否则士卒不会轻易放人。”
“不必这么麻烦,我也进去。”
“可是……”
“你忘了,银舞?”严奇微微一笑。“当年我还抗君命,宗将王爷欲斩我示众,这地方我并不陌生啊!”
“啊?”我想起那件事,亦不觉莞尔。“那就走吧!有你随行,事情就好办多了。”
一入殿内,迎面就扑来一股寒气,弯过几个回廊,然后进入地底。因为有严奇随行,一路无人敢阻挠。
少康和老奶奶、更达果然被关在牢房里。
“老奶奶!更达!”我奔过去。
“姑……娘!”老奶奶不敢置信,抖着手怯疑地握着我抓着栅栏的手。
“姐姐!”更达看见我,放心地哭出来。
“你们还好吧?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的事才连累了你们!”
“千万别这么说,姑娘,你没事吧?”老奶奶说着,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严奇和龙太,惊慌地说:“姑娘,你也被他们抓来了吗?”
“不是的,老奶奶,你别担心,我没事!”我回头说:“快放老奶奶和更达出来!”
严奇著令狱卒开门,老奶奶牵着更达出来。看看他们的模样,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我转身找少康,他远远躺在墙角,面孔朝里。
“大哥哥,姐姐来救我们了!快走吧!”更达钻回牢房里,跑过去推他。
我弯身进去,走到他身边蹲了,轻轻叫了一声说:“少康,是我!”
他先是不动,然后慢慢转过身未,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
“杨舞……真的是你!”声音都哑了。
他的模样很惨,全身是鞭苔的伤痕,看样子受了不少折磨。
“他们居然这样折磨你,可恶!我绝不原谅他们!”我轻轻碰他的伤口,眼眶都红了。“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卷进这种‘荒谬’来!”
“荒谬?那么是真的了?我不是在做梦?这些日子来,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作梦……原先,我还以为我疯了,这些人,这个时空……原来是真的!”他露出几丝释然的苦笑。“杨舞,我——咳咳!”
“你伤得不轻,先离开这里要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试着扶他。“走得动吗?来,我扶你起来——”
徐少康吃力地扶墙站起来,没能站稳,摔了下去。
“少康!”我担心他是否晕倒了。
严奇拉开我,命令两名卫士过来抬走徐少康。
“你要送他去那里?”我着急地问。
严奇平淡看我一眼,命令卫士说:“将他们三人送往‘云舞殿’,并且即刻去请太医来。”
卫士得令带着人出去,我没再多话,也没再理严奇,跟在卫士身后离开。
我不是怪他,但徐少康被折磨成这模样,他多少得负点责任。
回到“云舞殿”,小筑乍见我,似乎是惊喜过度,欲笑还泪,如释重负她哭笑道:“太好了,公主,你没事!奴婢真是担心死了!”
她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怕我会突然又消失了似地。
“你别老是跟在我身后,快去叫人来帮忙——”卫士此时抬徐少康进殿,我没空和她多说,连忙要卫士将徐少康抬入内殿。
小筑不明就里,看见卫士抬人进殿,先自慌成一团,在我催促下,才手忙脚乱地去喊人。
老奶奶和更达入殿后便畏缩地站在角落,张着惶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不敢吭声。一路过来,王宫壮阔的景象和森严的气氛吓坏了他们,也约莫猜到这是什么地方,更加不敢随意地走动。
直到安顿好了徐少康,我才想起他们。看到老奶奶紧搂着更达畏缩地站在墙角——甚至不敢坐——不觉感到非常愧疚。
“老奶奶,更达……”我让他们坐下。老奶奶不安地拉紧更达,戒慎恐惧地问道:“姑娘,你真的是银舞公主……”
“这事说来话长!”我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仅带着一丝苦笑。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安慰他们说:“老奶奶,你放心,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事。先在这里待上几日,我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和更达平安离开……”
“姐姐,你真的会想办法让我跟奶奶离开这儿?”更达问。
“嗯!”我点头。“我就是为了此事,才会回来的……”
老奶奶却面有忧惧,心事重重。
“老奶奶,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早日让你们离开。”我重复我的保证。
“可是,太后与长公主会轻意饶过咱们祖孙俩吗?”
“我想不会——”我据实以报。“太后与长公主责罪我是‘妖女’,恨不能将我就法,老奶奶你们却救助我这‘妖女’,罪不可赦,当然不可能轻饶。”
“那该怎么办?”
“听我说,老奶奶——”我压低声音,郑重说道:“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们出宫,但你们可能无法回绿石村的故乡了——我怕有人会暗中对你们不利,这是你们帮助我的‘代价’。”
“我懂!”老奶奶神情坚毅,没有后悔。
“所以,请你们耐心等几天,我想办法筹一些珠宝银两,那时你们就往南走,越远越好,找个地方住下来,隐名埋姓,平安过日子。”
“公主,谢谢你为我们设想那么周到,老婆子给你跪下——”老奶奶感激涕零。我不让她跪下,硬托着她起身说:“你不必向我道谢,老奶奶,这是我欠你们的,应该道谢的是我——”
但我没有下跪谢拜。天地之间,我只跪拜父母双亲;欠的恩,我只是把情记在心上。
“累了吧?我请宫女带你们进去休息。”我招来一名宫女,带老奶奶与更达入内休息。
随后我又进内殿探视徐少康的情况;小筑进来,左右察看仔细,好半天,才到我跟前,小声说:“公主,奴婢有一件事想禀报公主……”
“什么事?”我弯身看看徐少康,没太在意。
他睡得很沈,平素沉思时习惯颦蹙的双肩安心地舒展着,经月来的苦难到此总算告一段落。
“公主……”小筑又喊了我一声。
我转身过去,她冷不防由身后递给我一支乌黑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不禁皱眉。
“银簪子。”
“银簪子?银簪子怎么会如此乌漆抹黑的?”我觉得奇怪,伸手想拿。
“别碰!”小筑猛然收手,将簪子丢在地上,我才注意到,她刚刚是用布包着头柄捏着的。
“怎么了?”
“公主——”她跪下来,用布包好簪子,放到桌子上,再将我拉到桌旁坐好,神情严肃道!“公主,您还记不记得昨儿傍晚,‘长生宫’派人送来碗燕窝,你失手打翻的事?”
“记得。那与这簪子有何关系?”
小筑神情变得更严肃,声音也跟着压得很低。她说:“奴婢在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将簪子掉进残肴中,结果,簪子就变成这模样了。”
“这……”我看着小筑,再看看银簪,眼光在此之中交替递换。小筑没必要说谎,那么……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们竟真的如此对我!
“小筑,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我神色不禁凝重起来。
小筑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猛摇头说:“没有。这事儿非同小事,小筑不敢随便乱说!”
“那就好。记住,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就当作不知道,懂吗?”
“嗯,小筑明白。”
“明白就好!我再提醒你一次,为了你自己好,你一定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公主,您放心,小筑一定会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小筑郑重保证,只差没有起誓赌咒。尽管她年纪还小,总分辨得出事情的轻重。
我盯着桌上那只噬毒而通体全黑的银簪,不由得遍体生寒。
第十章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徐少康的伤势已好了大半。由于他正值盛年,加上小筑细心的照料,所以恢复得非常快速,早已能下床走动,行动与常人无异。
这日午后,凉风徐徐,我们避开旁人,两人独坐在园亭,漫无中心地闲聊。
“没想到真会发生这种事!我实在真不敢相信!”他仍然犹处在梦中。
“你怎么也会被卷进来?”我问。
他看我一眼,没什么道理,说道:“不是被卷入,是我自己跳进来的。那晚我听到你的叫声,冲入你房间时,只见一股奇怪的漩涡几乎将你卷绕,而且闪着刺眼的白光。我想抓住你,却有股奇怪的阻力阻挠我接近,我见你一直往下坠落,不假思索就硬跳进漩涡里头——”他说到此,停下来喘口气,继续说道:“我只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往下坠,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已被五花大绑,一群穿着怪异,像是古装片里扮演的那些老古时代的人,指着我不断说我是‘妖人’。当时我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被吸光似的,根本没有力量反抗。此后他们将我押来绑去,多灾多难,一直到你找到我为止。”
话落,他吐了一大口气。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很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他没说什么,转头去看四周的风景。亭外花草间不时有蝶舞飞翔,清风撩人,远处偶传来宫女们的追逐嘻闹。也有宫女在池边喂鱼,手儿一洒一扬,衣袖跟着摆动,像要飞上天似的;长天蓝得很清爽,空气全是清香的味道。
我走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