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千年的最初

一千年的最初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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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头垂得更低,深怕被认出来。

    他们挑了临路的桌位,面对着这个方向,我悄悄挪移身子,斜身朝向里头。

    方才棚内众人高谈阔论、口沫纷飞的情况不再,全都低着头,默默地吃喝。那两个人是气氛沉重的肇因,大家似乎鄱在默默地等,等候他们休息够了离开。

    我也在等。不敢大力呼吸,静静地啜茶吐气,粗糙的茶碗悄悄遮去了大半的脸。

    “店家!”少年将领的随从在喊。

    “大爷,有什么吩咐?”棚主恭敬地趋过去。那两人虽都作寻常的武士打扮,但英气暴露,一望即知来历不凡。这一棚子的人,即使不清楚他们的底细,也可推想而知他们不凡的身分,是以全都屏气凝神,不敢稍有放肆。

    “我们家公子想请问,这两三日内,可有一老妇带着一七八岁左右的小儿,以及一名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女,打这儿经过?”

    “这……没有。”棚主想想摇头说道。“在小的茶棚歇脚的,大都是来往这一带做生意买卖的爷们和上山砍柴的樵夫,大爷说的那几人,小的倒没见过。不过……”

    听到那句转折的语气,我就有预感,事情要糟了。连忙丢下茶水钱,悄悄从边上绕个弯离开棚子。出了棚后,犹听见棚主在说:“……倒有位姑娘像大爷形容的那样,不过她是自个儿一个人……”

    “那位姑娘走了多久?”少年将领失去沉稳抢问。

    “不!她才刚到不久,就坐在角落边上……”

    余下的,我就听不见了。我拔足狂奔,还跑边回头察看,但见那少年将领正自位中缓缓起身望向此头,脸上又出现那种近似狂喜的神釆。

    我无暇臆测太多。又回头时,那名少年将领已纵马追来。

    被捉到就完了!我才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人当成妖女五花大绑关在笼子里。不!我不要——“杨舞姐姐,等等——是我啊!龙太!你不记得了吗?”那名少年将领出声叫喊。

    龙太?我蓦地一怔,一种莫名其妙、说不出名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这样一怔忡,那名自称龙太的少年将领已这上来。

    “杨舞姐姐——”他跳下马,疾步到我身左,双手扳住我的肩膀,用力、全心——几乎是凝视痴望——看着我。

    “果然是你!”他狂叫起来。“真的是你!杨舞姐姐!七年了!你果然又回来了!你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仍和七年前我在波碧湖畔见到你时一样——太好了!杨舞姐姐,你果然没死,真的回来了!”

    我听呆了。

    他说他见过我,七年以前……那么,我曾经出现在这个时空过?

    不!不可能的——

    “杨舞姐姐,当年我听严奇哥说你为宗将王爷殉情自杀时难过了好久。但我深信你是天女下凡,是不死之身,一定会再重生出现在我们眼前。严奇哥也如此认为,所以将你和王爷沉入波碧湖中,等着你重生回来。等了七年,你果真回来了!不但如此,你的容颜依然纯清如七年前——杨舞姐姐,你果真是银舞公主下凡!”

    银舞公主?

    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及这个名字。更达奶奶提及时,毫无道理的崇拜和敬畏,充满对未知神秘的俯首认属。而这个少年将领在提及这个名字时,眼神更是爱敬分明。

    “你是谁?”我对这个人完全陌生,记忆中没有如此的身影。

    “我是龙太啊!你忘了吗?七年前我才十二岁,和嫣红姐在波碧湖畔发现了你——”

    嫣红?我又是一怔,奇怪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少年将领神情变得很颓丧。

    我露出爱莫能助的强笑。不管他把我错当谁,至少不是要拿我当“妖女”捉拿,当下宽心地说:“这位大爷——”

    “龙太!叫我龙太!你一向叫我龙太的,难道连这个你也忘了?”

    “好吧!龙大爷——”

    “我不是什么龙大爷!”他再次打断我的话,神色黯然。“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我本姓谢,特蒙严奇哥——上王赐姓严,所以从皇姓,名龙太;上王封我为卫士将,与卫兵将统领十六卫,兼领禁军。杨舞姐姐,我是龙太啊,我等你七年,为何你却什么都忘了?”

    “大人,我想您许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如果你不是杨舞姐姐,何以面貌会与她如此神似?连举止、神态、语气都与她仿佛?”

    “这世间无奇不有,姓名相同且相貌神似之人本来就不在少数。大人,这道理您应该明白。”

    “不!不!”少年将领执意不肯承认看错人。“你就是杨舞姐姐,决计不会错的!”

    “大人,倘若真如大人所言,过了七年的时间,我如何能仍若七年前的模样,而无丝毫改变?”

    “这……”少年将领迟疑。

    虽然整件事离奇又神秘,虽然连时空变异的不可思议都已发生,我仍然认为我只是个误入者,不会是这名少年将领所说的“杨舞”。虽然我心里有种模糊的预感与似曾相识,虽然有某种记忆一直要闯上我心田,我仍然不愿去承认。现在我只想快快找到徐少康,回到属于我们的时代,然后忘掉这一切。

    也就是,我不想,不想卷涉入这时代的经纬。

    至于原先我一意想追寻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若无他事,我可否离开?”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辞。

    “你打算上那?杨舞姐姐——”他还是不死心,固执的以为。

    那感觉很奇特,一个和你年龄相仿,英气逼人、神釆炫目夺人的年轻少年,口口声声叫你“姐姐”——我不觉露出笑,摇头说道:“你别再叫我姐姐了!感觉好奇怪!”这一刹间,我忘记了我此刻的立场和处境。

    “就是这个神态……”严龙太寒眸如星,闪着激动。“七年前在严府后花园里,我问你是不是真是骑着银龙下凡的银舞公主,你就是用这种神态笑着说我傻——杨舞姐姐,你果然是杨舞姐姐!”

    我心中隐隐有些印象窜上来,一团糟的思绪里露出了点逻辑的回路——假设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那个“杨舞”果真是我,那么,抵触天地秩序的那场时空变异是否就和我平空消失的时间与记忆的错差相吻合?

    但是,那是七年前的事了,时间上有落差……不!“变异的发生”与“时间前后”没有绝对的必然性。理论上存在的“封闭时间特征弯曲”的时空弯曲使人可以回到过去,而且可以有不同的时空历程——如果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如果那段平空消失的时间与记忆是卷入这个古代的陷落——重新又被卷入这遥远的洪荒的我,回现世的那一个半月,七星期的日子,在这个古代却错成了七年的落差。

    想到此,我的心动摇了,脑中满是各种破碎的印象在奔窜——楼阁、潋滟的湖光、宫殿、月蚀、戴金冠的男子……啊——我拼命摇头,冷汗直流。

    “杨舞姐姐……”

    “不!我不是!我是杨舞,不是你的杨舞姐姐!”我大叫。

    “罢了,那你说你是那里人氏?”严龙太冷静下来问。

    “我——”我迟疑一会,想起更达和老奶奶,遂答道:“我世居绿石村,那是北境一个小村庄,距定远城约莫三十里。”

    “绿石村?”严龙太和他的随从交换一个眼神。“是了,我曾在定远城里匆匆遇你一面。那个老婆婆和小男孩是你什么人?”

    “是——亲戚。”

    “亲戚?什么样的亲戚?”

    “……”我无法回答。

    严龙太笑容微露,负手看着我,绕着我转了一圈,不甚经心的说:“据报,绿石村出现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妖女’,想必你也知晓了吧?”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迟疑地点头。

    他点点头,接着说:“官府派人前往捉拿,徒劳无功。‘妖女’早已趁黑潜逃。据说……”他突然低下头凑向我。“是一个六旬老妇与她七八岁左右的孙子帮助‘妖女’潜逃的……”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我一时情急,抓住他问。

    这一来,无异自暴了身分。

    “果然是你,杨舞姐姐,你真的回来了!”严龙太喜不自胜,面露欢笑。“上主和我一直以为你会从波碧湖回来,不料你却自北境出现——”他表情一转,愤慨地说:“那些人竟敢当你是‘妖女’,非好好处治不可!”

    “你究竟把更达和老奶奶如何了?”管他妖女不妖女了,我只担心因我受累的更达和老奶奶。

    “你别担心,他们很好。他们和‘妖人’一起由卫士护送进京了。”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我的声音微微在发抖。

    “你放心,杨舞姐姐。”他牵着我的手,诚恳地说:“他们帮助你免于受昏官所欺,我感激尚来不及,怎可能处置他们?我会奏请上王,好好犒赏他们。”

    “此话当真?”我直视他的眼睛。

    “千真万确。”他一震,决然地点头。微笑着,带点低回说:“敢如此直视我的女子,当令世上,不出一个,你果然是杨舞姐姐!”

    往往,一个人的行为举止,能透露出他的个性身分。严龙太丰釆不凡,身分特殊,是众多女子的理想对象。大家千金、官家闺秀他见过不知凡几,但再美丽的小姐见到他都是羞答答的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而我毫无忌讳地直视他的眼睛,使他更加认定我的“身分”。

    “别再叫我姐姐了。你不感害臊,我倒替你别扭。”“身分”既然揭穿,先不管他怎么认定,我却没什么顾忌了,讲话便不禁逐露出自我,不再那么小心翼翼。

    “那我称呼你——杨舞!……行吗?”他显得小心又迟疑。

    “随便你!”我看看山头,回说:“只要你明白,我不是那个‘杨舞’就行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认定你是杨舞姐姐!”

    我回头瞪着他,微微摇摇头。这个人固执得像头牛。

    他回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远眺山头,问道:“你打算越过那座山到随青源吗?”

    我点头。

    “幸好我及时找到你!现在越山,势必得在山里过夜,你独自一人,实在太危险了。”

    “你特地赶来找我?”此时我方想起他原是奉命押解“妖人”回京的。

    “在定远城匆匆遇你一面后,我越来越放心不下,便将押解‘妖人’的任务交给副将,带了一名随从前来寻你。我料想你必会避开官道,越山入随青源,果然不出我所料!”

    “为什么?你这么做目的何在?”

    怠忽王命,罪责不轻。纵使他是皇亲国威,也担不起这个罪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捉拿我吗?

    “因为你是杨舞姐姐!那日匆匆遇你一面后,脑海里萦绕满你的身影。这一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盼望能早一刻找到你。杨舞姐姐,请你别再离开我了!”

    说到最后,声音里溢满了不可理喻的思慕之情。他对七年前的那个杨舞想念太深厚,而投射到七年后的我。七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初岁的小孩,却不料已对那个由传说中下凡来的人印象那么深刻。

    “我不是你的杨舞姐姐!”我再次大声喊说:“我是杨舞,但不是你的杨舞姐姐!”

    我不知我究竟在恐慌什么!否认什么!惝若我真的在这个时空出现过,那——究竟发生过了什么?

    不!我不想知道!

    “杨舞——”他暴喝一声,不叫我“姐姐”了。

    我停止狂乱的情绪,冷静下来。一直垂立在一旁,冷冰得像块石头的那名随从突然开口说:“姑娘,不管你是否是那位杨舞姑娘,大人经日来为你奔波劳累,你如此态度,未免太不知好歹!”

    那名随从看来约莫长我一、二岁,神态虽冷,却有种年少特有的立志天下的轻狂。

    “住口,宗武!”严龙太冷峻斥责随从。

    “是,属下失言。”宗武退到一旁。

    严龙太牵过坐骑,默默看着我。他的眼神流露出殷切,我拿不定主意,回首且又望一眼山头。

    “你想一个人越过那座山。是决计不可能。大人好意护你翻越山岭,你若……”

    “宗武!”宗武又出冷言,严龙太再次厉声斥责。转对我说:“杨舞姐——杨舞,来吧!你独自一人越山,凶险太大,我不放心,况且山路崎岖,步步艰难。我们目的既然相同,请让我与你同行吧!”

    说着,慢慢伸出手,掌心朝上。

    我稍稍犹豫,想了想,慢慢把手叠在他手上。他合掌一握,握得紧紧的,扶我上坐骑,然后翻身上马,两手由后握住缰绳,同时也环住了我的腰。

    “大人,”宗武说:“您连日奔波,马不停蹄,一直未能好好休息;况且时候已不早,此时越山,势必得在山中停歇。前方不远山脚处有间民房,不如在此先借宿一宿,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再赶路!”

    “这……”严龙太抬头看看天色,倾过脸来问我:“杨舞,你意下如何?”

    “我?”我楞了一下,感觉到宗武投来不具善意的眼光,点头说:“我没意见,由你决定就行。”

    “那还是前往民家借宿一宿,我不希望你太劳累。”

    是夜。我们就借宿民家。那民房甚为简陋,也不甚宽敞,只有一间房,薄板隔起来的几呎宽的小厅摆着一张桌子。房主是一对老夫妇,以砍柴为生,他们把房间让给我们,睡到柴房去。严龙太坚持我睡房间,自己则和宗武将就着厅中的桌子趴着休息。

    “这怎么行,大人,您沿途劳累,需要好好休息一番,怎可如此委屈自己——”宗武忠心为主,很不满地拂我一眼。

    “严——”我惯于对人呼叫名姓,遇到宗武瞪来的眼光,硬生生把话吞回去,改口说!“大人,你还是请到房里歇息,我留在厅里休息便成。”

    “不必将宗武的话放在心上。倘若你不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如何翻越山岭!”

    “可是——”我迟疑着。真的,如果憎厌可以凝为气化成剑,我早已被宗武眼里憎厌之气杀了好几刀。

    “别再可是了,进去休息吧!”严龙太轻轻推我入房。

    这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梦中许多零碎的画面拼命不断地挑拨我似曾相识的印象,景象变来幻去,时时在翻转,末了,我撞见宗武,他眼里憎恨的狂气化成剑将我斩成碎片——我倏然惊醒,出了一身汗,身体在发冷。

    “怎么了?做恶梦了?”严龙太坐在床前,一脸关心。

    天已大亮,晨光透着窗,侵袭到屋内。

    “没事!”我匆匆起床,极快地梳洗。

    天气很晴朗,但空气在发热,不过那热却热得干净俐落,不湿不闷不烦躁,就只一团火辣辣的太阳在照耀。

    一路上间或会遇到一些砍柴的樵夫,相差不多的质朴,风吹日晒、日积月累的风霜在脸上,犹如风干橘皮,黑得不感光。相形之下,衬得严龙太和宗武两人更显意兴焕发好风采。

    由于出发得晚,即使我们中途没有停歇,越过山头时也已过大半个午后。下得山腰,天色就开始昏暗了;等我们抵达随青源西郊,打算由西门入城,城门早已关闭。

    “大人,请您在此稍候,属下过去命守城的卫兵打开城门。”宗武说道。

    “不必了。”严龙太挥手阻止。“令晚就在城郊随便找个地方歇息即可。”

    “那……大人,”我想下马。“杨舞就在此与你告辞了,多谢你一路来的护送。”

    他揽住我的腰,不让我下马,低声说:“天色已晚,你能前往何处?况且,上王恐怕早已得到消息——杨舞,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随我入宫。”

    “你说什么?随你入宫?不!我——”

    “由不得你了,杨舞,你应该明白……”明白什么,他没再往下讲,话锋一縳,说道:“难道你不想见那名老妇及小孩吗?他们现在应该都在王宫里了。还有那名‘妖人’!……”

    这些话让我沉默下来。我不想牵扯入这时代的经纬;原只希望老奶奶和更达平安如故,找到徐少康后,回到属于我们的二十世纪,遗忘掉一切,一切当作都没发生过,什么都不再追索深究。但现在,我不晓得我要面对的是何等的诡谲,命运又会与我开何等卑劣的玩笑!

    “我真的不是……”我喃喃自语着。

    “不!是你,就是你……”他用更低更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倾诉,像是醉了一样。

    第七章

    夜已三更,但离黎明还很远;红的烛,橙的人,在这遥远的古代,燃烧着我一个难眠的夜色。

    我轻轻推开窗,夜清天高,远处的黑暗,传来对我的呼唤——谁?是谁?是谁在叫我?

    四下无语。

    我爬上窗,宽大的衣裙绊手绊脚,我将外衣脱了绑在腰间,底下一袭和这古代突兀不协禂的牛仔裤和白衬衫。

    应该有着一处湖泊和一幢楼阁……我在黑暗里奔跑,追逐着记忆底的幻像。

    亘古不移的明星在暗空里闪烁,照耀着旷原中的我成为一则迷离的传奇。

    超越时空,我错身在古代,徘徊在同一方灿烂的星辰下……不知徘徊了多久,星星一颗颗地隐淡,大地也褪了如墨的黑暗,朦胧的天光中,我终于看到了那处湖泊——以及临湖的那幢楼阁。

    一刹间,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站在原处。而后我狂奔过去,激动地拍打湖水,水花四溅,映在阳光下,粒粒像染了金的珍珠。

    这地方我来过!我心中狂喊着。

    感觉很强烈,我确切曾在此流连过……是的!是的!在那年那日,在那个我还忘掉的时候,我曾在此流连过……我踏近湖边,踩在水中,双手张开,仰着头,迎向湖光和晨曦,激动的想大叫——一旋身,隔着楼阁的那湖畔,逆光站着一名男子在晨曦中。晨光在他身周溢满一圈的光,仿佛戴了金冠;身侧的湖水荡漾着潋滟的波光。

    四目遥遥相接,我的心情莫名的狂烧起来。对这个人,我竟有种强烈的、无以名之的眷恋与怀念。

    他缓缓向我走来,剑眉星眸,闪耀着狂喜的神釆与深情的执着。我痴痴走前两步,嘴里喃喃:“哦,是你……”

    是他!在我幻影中的那个人!

    “银舞!”他发出一声狂喜,等了千年万年般激动地将我搂入怀里;犹疑自己在梦中地发抖的声音低哑着说道:“是你!真的是你!你终于回到这里,回到我怀里!我等了七年,你终于回来了——”

    我没有挣扎,反而有种释然,仿佛自己也等着这一刻,等了那么久——“你究竟是谁?是你在呼唤我吗?为什么我对你的感觉这么熟悉?”我真的不明白,面对这个人,我的情感会这样强烈的澎湃!

    “银舞?”他诧异地放开我,无法思议地锁着眉,锁着眼眸底的一抹痛。“你怎么了?我是宗将啊,难道你忘了我……”

    “杨舞……”他的话尚未说完,远远就传来快马的奔腾杂沓,以及一声震荡心弦、椎心的呼唤。

    我心头猛然一悸——这感觉那般似曾经历过……我脑中浮上许多破碎的印象,夜色、湖畔、黑云、残日、……“杨舞——”又一声呼唤,更近了。

    “是他!”身前的那名男子,剑眉乍放,星眸散发出阵阵慑人的寒气。

    “你——”我不及开口,他即牵住我,握得很紧说:“我们快走吧!银舞——”

    他一直叫我“银舞”,用一种等待了千年万年的思慕将我围绕;而我对他的感觉那么强,触动着沉淀在我生命记忆里的底色,是前世吧?那样铭心深刻过……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也不明白往昔过去他曾否在我生命中留驻过什么深刻;我也没有遗忘我想追寻的答案,我想摆脱这古代经纬的希望——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情愿随他到天涯海角……“杨舞——”又一声呼唤。马蹄声很急,直追我们过来。

    到了楼阁附近,绑在我腰间的衣衫突然松落,我错步踩着,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

    “银舞——”他回头想牵扶,这骑上的人射箭而出,箭矢划破晨空,射中他的手臂。

    “啊——”我不禁慌叫出来,抢到他的身前。

    他拔出箭甩在地上,用力按住伤口阻止血流出来,却仍然勉强的想用伤臂牵引我走。然而血流不止,从他的指缝中沿着手臂淹到我掌中。

    这时楼阁侧方矮丛里突然有两个平民装束的人窜出来,奔到我们身前,脸色担忧地望着那人说:“王爷!放开她,快随属下们走吧!”

    “不!我绝不让银舞离开我!”

    “王爷!”

    追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来,我甩掉那人的手,急切说道:“你快随他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不!银舞——”他伸手想抓着我。

    我狠心推开他,那两人连忙扶着他,由草丛里退走。他不断回头看我,含愤带悲的双瞳燃烧着和我心底一样的痛,刺目的血红。

    “杨舞——”身后的快骑终于逼来了。

    我匆匆转身,这来的四个人勒马停住,马匹嘶叫人立起来。那四人当中,除了严龙太与宗武,另两人也作武士装扮,气宇轩昂。

    为首的那个人翻身下马,疾步朝我奔来。

    “杨舞——是你!真的是你!”他叫声里全是兴奋,抑不住狂喜的神态。

    这人神态冷峻,较之严龙太英气更甚,而且有股王者的威仪;但比起先前那人,却少了股比诸天地的气魄。

    “你是……”我不禁颦眉。这人锁在眉宇间的炽热,我恍曾烫受过;虽然不若对先前那人那样的强烈深刻,但我隐约有种感觉,应该曾和此人相遇过。

    “你果真都忘了吗?杨舞?我是严奇啊……”他神情一恸,抽筋似地抽动,语声里有无限的感伤。

    “我——”

    说什么好呢?我果真出现在这个古代过?我转头看看其余三人,除了宗武,皆露出不胜唏嘘的表情。

    严奇端凝着我,简直看痴了过去。我正觉自己这身突兀的装束又不知要引起什么马蚤动,却听得他痴痴道:“当年,你也是这一身世外的装束……”他扯掉我的发束,乱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还有,这如云鬓乱的发丝……”

    他低头埋入我的发里,像闻像吻我乱发的凌散,深深的感情毫不避讳,露骨又赤裸。

    一旁三人无事般观看着,而我先脸红。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避开他躲到一旁。

    “不会错!”他又靠来。“这件事龙太向我禀告过了。我不明白你因何忘记一切,但的确是你没错!你的容貌丝毫没有改变,仍然纯清如七年前——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不是的!我的外貌没有改变,是因为这古代七年的递变,于我在二十世纪现世只过了七个星期,是以我才没有变。我其实会老,会浊,更会死,我并不是那长生不老的天仙!

    “银舞……你真的是银舞公主没错……”严奇语态恍惚,宛如中了蛊惑。

    “不是!我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你总算又回到我身边……”他越靠越近,手一伸就将我搂入怀里。

    太阳已升得很高,波光邻邻,耀射我双眼,亮得睁不开。陆续有到湖畔汲水洗衣的村女,三三两两,看见我们,掩着嘴噗哧一笑,嘻闹着走过去,几步后回头偷看我们一眼,掩嘴又是一笑,带着娇羞害臊。

    “你……放开我!”我下意识地挣扎。

    他不放,双臂一紧,拥得更贴心,让我清楚听到他狂马蚤的心跳。

    “上王,该回宫了。”那名随严奇来的将领提醒他道。

    他仿佛这时才注意到左右邻近来往的人群,挟着我飞跃上马,扯动缰绳往城里奔去。

    我闭上眼,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在响,睁开眼时,已置身在一幢美轮美奂的宫殿前。

    “这……”我微眯着眼。太耀眼了!黄金色的建筑,黄金般的绚璨,不仅富丽堂皇,而且光耀辉煌。

    “这里是‘长安宫’,银舞,你已经身在王宫了。”严奇在我身后说道,有种志得意满。

    长安宫?我听得好疑惑,有些不安地抬头四望。

    宗武和那名将领——此时我知道了,他就是与严龙太并列统领大军的卫兵将,贺堂——向严奇告退。严龙太极快地看我一眼,说道:“上王,杨舞姐姐沿途劳累,需要好好休息一番。王太后与王后,以及长公主那边……”

    “我明白。”严奇挥挥手,严龙太话没说完。“龙太,辛苦你了!”

    严龙太退下后,严奇默默不语,端凝我好久,而后柔声问:“累了吧?”

    没等我回答,便牵着我的手出去,走到一处殿房,上头雕镂着三个如飞似舞的大字:云舞殿。

    “你还记得这里吧?”严奇问得好轻好柔。“我即位后,定都本城,入掌王府,予以扩建为宫,所有的宫殿不是改建便是重设,独独将这‘云舞殿’保留原状,为的就是等你回来。这是我特别为你保留的!银舞!”

    我漫跨几步,四望探看。

    “云舞殿”装饰虽然也相当瑰丽灿耀,却别有种出尘的味道。它不像其它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全是雕花奇宝,闪着黄金色的炫耀;而是全由布幔和天青云白揉色而成,只在殿顶镶嵌着无数夜明珠,比拟夜空繁星。有些阴凉,但像云府仙乡。

    由于是白日,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并不明亮。我走到殿门旁摸触一会,一网网青纱柔柔地覆掩住夜明珠,整个“云舞殿”笼罩在清美里。

    我仰头望着,突然一呆,楞楞地盯着殿门。

    我怎么会知道殿门旁有那样的装置?我怎么能那样毫不思索地摸触装置?

    然而严奇一点也不觉讶异,似觉理所当然,只是仍不自禁地带些激动地拥住我说:“银舞,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我——我——”我根本已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他的衣胸。

    “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他延我到挂纱的柔床上歇着。床棂以钻为饰,真丝为被,泛着淡淡的青光。他召来宫女,吩咐说:“小心侍候公主歇息。现在起,公主就是‘云舞殿’的主人,凡事都要听她的吩咐,不得有违!”

    “是!上王!”小宫女曲膝遵命。

    严苛离开后,小宫女认真地执行“圣旨”,侍候我宽衣歇息,但面对我的衬衫和牛仔裤,她简直傻了眼。

    “我还不累,你先下去好吗?”我带着商量的语气说道。

    她猛一颤,大眼里盛满恐惧和不安,嗫嚅说道:“可是上王交代,要小筑好好侍候公主……”

    我的客气使她不安,不要她服侍要使她感到惶恐,她完全不知所措,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叫小筑?几岁了?”我不知该如何去除她的不安。她生而被教导的浓厚阶级观,使她对我的平视感到无所适从。她怯怯回道:“回公主,小筑今年十三岁了。”

    十三岁?那么——“你进宫多久了?”我又问。

    “回公主的话,还不到两个月。”

    “哦……”我沉吟一会,也没认真在想什么,回过神时,却发现她满脸恐慌不安。我楞了一下,对她微微一笑说:“你别怕,就当我是——”我顿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一向不愿与人有大深太多的牵扯,用理智去度测人,不屑感情用事,无法对人随便许些言不由衷的感情和承诺。

    “听着,小筑。”我转个话题说:“我不累,也不想休息;不过,我想我需要好好清洗一番,请你帮我准备一些沐浴的用品。还有,我不是什么公主!”

    “是,公主!”她大声答应,快步走出去。

    过一会,她又匆匆进来,后头跟着几个较为年长的宫女。

    “公主,”她说:“都准备好了,请公主随小筑来!”

    “我说我不是——”

    算了!有理也说不通,随她喊去。我看看那几个约莫十几来岁的宫女,略为迟疑的问道:“她们……”

    小筑嫣然一笑,答道:“她们都是来侍候公主入浴的。”

    “侍候我入浴?”我以为我听错了。开什么玩笑!洗个澡也要人侍候,那不什么都被看光了?

    光是想就让我觉得难堪不自在,我连忙摇手,抢到前头出去说:“不必了!我自己洗就可以,不需要别人侍候。你告诉我浴室——嗯,浴池在什么地方?”

    “公主,你别害臊,请随小筑来吧!”小筑掩嘴一笑,走到我前头带路。

    浴池是椭圆形,清澈的池水平滑得像一面古镜。小茿在池旁围起帘幕,半透明的黄纱,若隐若现的;其余的宫女则往池中洒着花朵。

    我赶不走她们,只得让她们在帘幕外待着,与她们断续地谈话,大概知道了宫中一些情况。

    王宫原是宗将王府扩建而成,比原来的王府大了两倍有余。宗将王府本就气势恢宏,扩建为王宫后,更加壮阔。

    在长公主授意下,原所有的殿名都改称为“宫”。上王居“长安宫”,王太后居“长生宫”,王后掌“长青宫”,贵妃谢娘娘管理“长春宫”,上王嫡姐长公主则与王太后同居“长生宫”,至于上王义妹银香公主则居“长乐宫”。

    王宫内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加色润饰过,唯独这“云舞殿”,上王不许它有任何改变,也不准任何人宿居,即使是王后与长公主也不例外。

    此外,除了王后与谢贵妃外,上王不纳嫔妃,亦不顾女色;虽然后宫多的是王太后与长公主作主召选进宫的佳丽,他却从不曾临幸,总是独守“云舞殿”,漫夜思念着银舞公主,以致至今仍无子嗣。

    王太后和长公主——尤其是长公主——把一切怪罪在银舞公主身上,指斥她是妖女转世,即使回天了还遗下妖术蛊惑上王;对银舞公主深恶痛绝。

    王后温婉贤淑,谢娘娘亦贤慧柔顺,王太后年事已高亦不怎么问事,是以实际上是由长公主在掌管后宫,握有绝大的权势。宫中所有的人,没有人敢得罪她。她与丽春公主,一表一里,统理了整个后宫。丽春公主原是上王的表亲,极获长公主的信赖,经其向太后游说,太后侍赐封她为丽春公主,亦居于“长生宫”内。

    “不过,公主,”一位宫女好心安慰我。“你不必担心,上王如此宠爱你,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是啊,公主!”另一名宫女说道:“上王不准任何人接近‘云舞殿’,连王后和长公主都不例外。长公主多次向太后央求要这座‘云舞殿’,都被上王一口回绝呢!”

    “还有,据说银香公主本是侍候银舞公主的一名小宫女,银舞公主回天失踪后,上王日夜思念,爱屋及乌,待其如亲,更封她为公主。想想看,本只是一名小小的宫女,只因为曾侍候银舞公主,就一跃上枝头,成为公主——可见上王有多爱银舞公主!”言下极其羡慕,但不知是羡慕成为公主的宫女,还是那个什么银舞公主。

    “公主,您果真是银舞公主吧?适才奴婢们听侍候‘长春宫’的宫女们议论纷纷说上王带银舞公主回宫了。‘云舞殿’是上王特地为公主备留的宫殿,连王后和长公主都不许进呃!上王对你如此深情厚爱,您一定就是银舞公主!”

    几名宫女七嘴八舌,说得我昏昏欲睡。我快快梳洗干净,穿好衣服离开。

    沿途走过,感觉气氛大不相同,宫中上下似乎都处在兴奋欢乐中,四处弥漫着一股喜悦的气氛。

    “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奇地问。

    小筑过步去探问,小跑步回来,喘着气语带兴奋的说:“公主,适才‘太卜’来报,昨夜候星气观得天上发生‘五星联珠’的吉象,宫里上下现在全为这个消息感到兴奋!”

    “哦……”我点点头。

    “五星联珠”意指金、木、水、火、土五行星排成一线,古来被视为明君在位的吉兆。她们为此感到兴奋,可想而知。

    但我并没有她们那么兴奋。

    永恒的星空照耀过古希腊、罗马,照耀过古埃及、巴比伦,照耀过春秋战国、秦汉隋唐——昭耀到二十世纪,一切的神话都破灭了,碎裂成龟甲上的一则卜辞,只是失传了的传奇。

    严奇不久就赶来,脸带喜气,洋溢着一身愉悦与丰采;但他并不多话,来了只是静静伴我坐着,看着我,眉梢间掩不住阵阵喜悦的春风。

    这样静静相对一会,殿外传来宏亮的宣告:“太后驾到……”

    那声音拖得很长,尾声刚歇,就有一大簇人进来。

    所有的人早先跪在两旁候着,严奇也拉着我站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