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千年的最初

一千年的最初第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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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亭边,倚着阑干。

    他跟过来,望着眼前金光盛景,喃喃念着:“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么文绉绉,真不像你。”我笑道。

    他也笑起来,双手撑开扶着阑干,无甚着意地漫眺阑外的风光。凉风徐徐缭面,带点殷勤地在催眠,频说午后的佣懒和闲适。

    “你打算怎么办?”徐少康突然问,仍望着亭外,问完了才转过头来。

    “我必须先安顿好老奶奶和更达的事,才能去想该怎么办。”

    “我应该保护你才对,这也是我一直自许的。但在这个变调的时代,我简直一无是处!”

    “无需想那么多,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英雄。你本就不是属于这时代的一都份,属于你的舞台自也不在于此。”我微微一笑说:“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到那时,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你呢?你不打算‘回去’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又微微一笑。

    “你别管我怎么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留在这里,不‘回去’了?”徐少康逼过来,紧守着我的回答。

    我蹲下身,捡起了一片随风飘来的叶子。

    “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抚赏着手中的叶子,说道:“其实,到那里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爹爹、娘娘和但澄都死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也别无牵挂;今、古又有什么差别呢?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这个时代那个时代,所代表的意义又有什么不同呢?生死都是一团糟,也不会有人为我难过或掉泪——”

    我顿了顿,抛开叶片,看它随风又飘扬而去,重倚阑干,接着道:“但是你不一样!你有父母,有姐妹兄弟——有个家在等你回去!你发生了这种事,他们一定都很着急,天天倚门盼着你回去——你跟我是不一样的。此外,你有事业,有成就,有属于自己的舞台,原来的世界——二十世纪对你来说,意义非常,所以你必须回去!”

    “不!我跟你没有什么不同!你跟我一样,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异质的世界,是无法生存的!”徐少康越说越激动,抓着我,在寻求保证。“杨舞,我们既然一起错入到这时代,就一定要一起回原来的时代!我绝不会让你一人留在这里的,听懂了没?”

    “少康……”对徐少康异于平常的激动,我正觉愕然,老奶奶带着更达过来了。

    “老奶奶!”我微笑点头。

    亭子中有石桌石椅,几个人各坐一头。更达还小,玩心重,根本不耐久坐,坐不了片刻,便拉着徐少康往园中跑去。

    “真是不懂事,成天就只晓得玩!”老奶奶摇头叹气。

    “他还小嘛,玩心自然比较重。”我笑笑,追着更达和徐少康的身影,阳光下每个人的身上仿佛都洒了一层薄金,随着欢乐跃动,赏心悦目。

    老奶奶却没有相等的轻松,两眉间的皱纹像是永远也化不开,愁眉苦脸,忧心冲冲。

    “老奶奶,你别担心,我说过,我一定——”

    “不,公主,您误会了,我担心的不是自己,是公主。”

    “担心我?为什么?”我觉得诧异。

    “实在说,公主,老婆子又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这半个月来,我眼皮子直跳,老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心头很不舒服。”老奶奶捂着心口,接着说:“或许您会笑我傻,但实在不对劲呢!太平静了,公主,您想想,太后与长公主这半个月来怎么都没消没息?甚至连公主您救我们出来,留我们在宫中这事,也没个动静?太不寻常了!公主,我担心——”

    “担心什么?”我问得很慢。老奶奶并不知道那碗燕窝的事。

    老奶奶四下看看,往前倾了倾,捏着嗓子说:“我担心太后和长公主不会善罢干休,眼前这么平静,却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出事!公主,您千万要小心!”

    “我会小心的。老奶奶,这事你别向少康提起,省得他担心。”我怕徐少康若知此事,徒增不必要的烦忧。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送老奶奶和更达出宫。半个月了,却一直苦无时机;而我和宗将藩的“期月之约”,只怕……

    “公主!”小筑的叫声朝这头传来。不一会,就看她急急忙忙,连走带跑往亭子赶来。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公主,上——上——”她约是赶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张嘴说了半天,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急,慢慢来,等气顺了再说也不达。”我轻轻摇头,有些拿她没办法。

    小筑有很多地方很像以前的香儿,天真烂漫,却又带点老成早熟;懂事伶俐,偏又常有冒失莽撞。初识我时的怯懦生涩,经过多日的相处,早已消失殆尽,老爱啰唆我,俨然一方大“总管”——什么都要管!

    “再等就来不及了!”她咽了一大口气,猛呛两声,边喘着气,边上来拉我,急咻咻地说道:“快!快跟我回殿!我找了您半天了,您老是爱乱跑,真是急死人了!”

    “究竟什么事这么急?”我被她硬拉着走,连发生什么事都还不清楚。

    “上王来了!”她头也不回,拼命拉着我朝正殿走去。

    我停下脚步,任凭少筑再怎么拉也不动了。

    “怎么了?怎么不走了?”小筑奇怪地问。

    “瞧你急成这模样,我还当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上王来了。”我白她一眼。

    “这还不急?让上王等太久怎行!”她睁大眼睛,对我无关紧要的态度又震又惊。

    我走到一旁,找个阴凉处歇下,没好气的说:“有什么好急的?他天天都来,如果每次他一来,都要急成这样,那我们日子还要不要过?”

    “千万不可这么说。公主!”她急忙走到我身旁,苦口婆心劝说:“能侍候上王是无比光荣的事,不知有多少千金闺秀想求都求不到!上王一直不肯纳妃,太后却作主代为选秀,是以内宫嫔妃虽多,却没有人能得上王的青睐。上王独钟于您,日日流连于此,千方百计讨公主欢心,甚至因此冷落了王后与贵妃娘娘……公主,上王对您这么好,您还不感动,未免太没心肝!更何况,太后与长公主对您多有不满,幸得上王对您如此宠爱,您可别太不知好歹!”

    竟然批评起我来!

    我不禁皱眉,鼓着腮帮不说话。

    小筑说的确是实情。自从我重新回宫,半个月来,严奇日日流连于此,一意与我厮守,对我多有呵护,嘘寒问暖,用情至深;甚且,不理旁人,也不管朝政,“失心”度晨昏。

    那颗心,依太后怒斥,自然是被我这个“妖女”勾走了。

    太后和长公主自然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连一向温婉的王后也对我颇有微词。

    倒楣的我,成为众矢之的。

    而现在小筑又批评我不知好歹!照她看来,我的安危荣辱全系在严奇对我的钟爱上。严奇对我这么深情,我就算是不曲意奉承,也该有一些感动;更何况,这当中还存在现实的因由。

    但是,感情不是这么解释的。

    我不是不感动,只是,我爱的、许诺的,是宗将藩。

    “公主,”小筑又来啰唆。“咱们快回殿吧,别让上王久等!快!别使性子了!”

    她边说边拉我走,我拗不过她,只好起身投降。

    转过一个弯道,却见严奇迎面走来。小筑急忙拉着我迎上前,曲膝行礼后离开。

    “我猜你会在此,所以就自己找来了。”严奇微笑,细心拨理我被风扰散的发丝,说:“这儿风大,日晒又热,快到园亭里乘凉。”他牵着我走到园亭,高大的身影小心地护着我,不让我受风吹日晒。

    “严奇,”我靠着亭柱,直接说:“你不必对我这么好。如今你已是一国之君,当务之急是做你该做之事,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没有任何事比你要重要!银舞,我的心意你应该明白!”

    “严奇,”我避开他灼热的眼光。“你向来英明有为,理智冷静,负责而有担当。但现在,你却不视朝政,罔顾你身为君王的责任,辜负众人的期望!”

    “朝政的事,交给‘侍中’管理就够了,不需我费心。”他三言两语就把正事带过,固执追索感情的解答。“银舞,我在意的是你,看着我!不要逃避我——”

    他强迫我面对他,急切地要求我的感情。我摇头说道:“没有用的,严奇,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的是宗将——”我直视他的眼眸,说得很轻,但很坚定。“你忘了吗?我是属于宗将的,那是我对他的承诺。”

    “但宗将王爷已经死了!”他不放弃,迥异以往的内敛和沉默,固执而坚决地说道:“上天并没有注定你与宗将王爷结为一体,王爷已死,你却重现在我眼前——银舞,你是属于我的!”

    “不!不管如何,我的心都不会改变。”我说:“何况,我总会离开这里。严奇,请你好好珍惜王后和嫣红,别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如此一来,太后自会谅解,你们母子就能和乐如昔。”

    那日太后召见严奇之后情况如何,严奇绝口不提;但从宫女口中,我知道不是很乐观。太后不准严奇提起我的事,我的名字成为禁忌。

    这时他沉默下来,只是不同于过去那种默默放弃的黯然,而表现出坚定的神采,透露着如山不移的决心。他看着我,看入我的眼里头,无视一切阻碍说:“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离开!银舞,我爱你,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不管旁人怎么反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我的决心。太后那里,我自会想办法说服。我已经错过一次,银舞,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

    “严奇……”我呆了。并不是因为这些话的内容感到震惊,而是他说这番话时脸上坚定的神情让我动容。

    他并不是大声地宣扬,相反的,音调很沈,但每一句却都坚定的让人清楚感受到他不移的决心,没有任何人事可以阻碍或动摇。

    我略略感到不安,为他那无可动摇的决心。我的心与情,早已许给宗将藩,担负不起严奇如此强烈的感情,只怕无法偿还……一直到回到殿院了,这个担忧尚盘在我心头萦绕不开。我低着头,心事重重,不知该如何。

    “公主!”小筑不知打那突然跑出来,骇了我一跳。

    “小筑!”我脸都吓白了,忍不住埋怨她说:“拜托你别这样突然出声吓人,会吓死人的!”

    “对不起,公主,小筑不是有意的!”她曲膝赔罪,模样挺无辜。其实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心不在焉。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不经心!”我招认自己错。

    “公主,”她走过来,小声说!“谢娘娘和银香公主来了!”

    嫣红和香儿来了?会有什么事?

    “来多久了?”我问。

    “来了好一会了,现在在内殿的花厅歇着。”小筑边答边叫我到内殿花厅。

    我进去时,嫣红正端起茶小口啜着,香儿则坐在她侧旁,无聊地看着厅外。

    “公主!”看见我,她雀跃地跑上来,完全忘记身分。侍立在两旁的宫女,见状不禁掩嘴偷笑。

    嫣红轻轻皱眉,挥退了宫女,连小筑也退下去,厅中只剩我们三人。

    从龙太那里,她们早已知我“记忆恢复”的事,是以这时嫣红也没再矜持身分,欣喜地向前拉住我的手说:“银舞,真的是你,太好了!”她随着严奇对我改口称呼银舞;而香儿则仍改不了口地唤我“公主”。

    而今香儿已是一位二十岁的成熟少女,亭亭玉立;而嫣红更是更加的成熟高贵、端庄秀丽;唯独我,仍旧是青涩的十八岁。

    “公主,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香儿又是惊羡又是赞叹。“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小、还年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微微一笑,不好说什么。

    嫣红拉着我到桌旁坐下,仔细端详我,点头说:“果然是清丽如七年以前,不愧是上王眼中天下第一丽人,难怪上王会对你一直念念不忘,盼得你重新出现以后,而对你深深着迷!”

    “嫣红……”

    “你莫误会,银舞,我不是在嫉妒……”嫣红微微一笑,说:“其实,我早明白,严奇心里一直深爱着你。当年你为宗将王爷殉情,他简直痛不欲生,性情全变了。总算上天有眼,又让你回到他身边……”

    “就是嘛!”香儿接口说道:“偏偏那丽春公主和长公主硬要诬陷公主是什么‘妖女’,在太后面前嚼舌根,使得太后对公主很不谅解!”

    嫣红神情也显得很无奈,为我担心地说:“银舞,奇哥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与太后有隙,甚且不视朝政,太后为此对你感到很不满。我想,为了你自己好,你也要多劝劝奇哥用心朝事,化解太后对你的误解。”

    “你放心,严奇向来英明有为,不会任国事荒废不振。”我安慰她道:“你应该了解他的为人,他一向负责,勇于担当的,不是吗?”

    “的确!”嫣红听了心安了不少,但眉宇仍有忧心。“不过,春香与长公主时常于太后面前诉说你的不是,现在连王后也对你颇有微词,我担心……”

    “公主——”嫣红话未及说完,小筑进来打断,身后跟着龙太。“启禀娘娘、公主,卫士将大人来了。”然后行礼退下。

    龙太走近前,含笑解释道:“我进官来探视姐姐,宫女回道姐姐前来‘云舞殿’,所以我就过来了。”

    龙太因身分、地位特殊,严奇特许他随时可进宫探视嫣红。

    他一进来,香儿就垂低着头,害臊似地扭捏不安。我觉得奇怪,香儿一向大方,此时竟有些做态。

    “坐下吧,龙太。”嫣红下巴微抬,示意龙太安坐。

    龙太站得离香儿不远,跟前就有个空位,他却绕过空位,走到我身旁的位子。

    “杨舞姐姐,”他说:“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了。记得那时,你、姐姐、严奇哥,还有我,就像现在这样围着桌子吃饭,那时我还小,如令却与你一般大了!”

    “是啊!”嫣红应和着,似乎也有不少的感慨。而后,她突然提起袖子,掩口笑道:“龙太,你到现在还叫银舞姐姐啊?不害臊吗?”

    嫣红如此掩嘴笑得我微觉些尴尬,龙太倒落落大方,微笑说:“没办法,已经习惯了,改不了口。”

    “但你不觉得害臊,别人听了却觉得别扭!是不是?娘娘?”香儿冷不防软软刺了一句。

    “说得也是。”嫣红点头说:“龙太,你别再喊银舞姐姐了,咱们听了不在意,若叫宫女听见了就不太好了。”

    “那我也要称呼杨舞姐——公主吗?”龙太微微懊恼,很轻微几乎察觉不出来。

    “公主本来就是叫公主,不叫公主要叫什么?”香儿似乎有意与龙太为难。

    “杨舞姐姐……”龙太看向我。

    我微笑摇头,轻笑说:“随你怎么喊,就是别喊我‘公主’。”我还是无法习惯这个称呼,总觉得别扭。

    龙太眼睛一亮,亮得全是笑意。

    “公主!”香儿失声抗议。

    “你也一样!”我转头对她说:“别再喊我什么‘公主’,我不是什么公主!”

    总有一天,我总是会离开,丢下传奇的身分,平凡地随我深爱的人浪游到天涯海角。

    一开始,我就是我,只是为爱而遗落在这个遥远的古代;我想,也会,为爱而离开。

    只是,这一次,我愿为爱没入这古代,离开这金碧辉煌,抛弃遥远的二十世纪年代。

    第十一章

    平静无多时的上清,因北方“丹纪”的来犯,又陷入马蚤动之中。北疆边境乱事频生,马蚤扰不断,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戍守边城的将领连番急书求援,要求朝廷派兵驱敌。

    严奇派贺堂出兵,先领雄军五万。原以为就此可退“丹纪”,不料“丹纪”联合散居在北方大草原的一些游牧部落,奇袭暗击,贺堂的五万大军并未奏捷,反而连连败退。

    贺堂征讨失利,消息传回随青源,举国皆惊。贺堂是“不败将军”,随严奇多年,沙场征战,从未失败过;此番征讨“丹纪”失利,无怪乎群情哗然。

    消息传来,严奇表现得冷静沉着,当下决定再集十万大军由龙太和宗武分别挂帅出征。兵分二路,分别由东西两方夹进,再结贺堂兵马,成叉字包抄。

    不料,原定二路元帅宗武,却于此时暴病倒在床上。

    朝中无大将,事态又紧急,“左威卫”将军自动请缨领兵出征,严奇只得从他之请。

    出发前夕,龙太突然来到“云舞殿”。

    “龙太!”我惊讶不已。这时候了,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你明天不就将领兵出征吗?这么晚了,你应该早些歇息的,怎么会来这里?”

    “杨舞姐姐,我——”他还是改不了口。不知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

    “杨舞姐姐,我……”他吞吞吐吐的说:“没什么,我只是来看看你。”

    “没事就快回去吧!你的责任重大,非同小可。”

    我送他到殿门口,临出殿时,他突然回过头来说:“杨舞姐姐,我此番出征,不知是否能得胜归来,如果能凯旋荣归,有件事我想对你说!”

    我觉得奇怪,有什么事现在不好说,而得等胜利回来才能说?但我没多问,笑说:“你一定能得胜归来的!你年纪轻轻就能官拜大将军,足见你有过人的才干。别想太多,要有信心!”

    “嗯!你要等我得胜归来,杨舞姐姐。”他语带期待,再回望我一眼,昂首离开。

    我没有细想那句话的含意,转身回殿,正想掩上殿门,惊见香儿的身影隐在黑暗中。

    “香儿!”我叫了一声。

    她走过来,脸色很坏。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我问。

    “公主,”她开口,死气沉沉,仍然没有对我称呼改口。“方才卫士将大人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他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真的?他不是特地来看你的?没对你说什么吗?”

    “香儿,你在说什么?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问题?”香儿那些话搞得我一头雾水。

    她话中带有不满,口气也充满妒意,实在让人不懂。

    “你真的不——”她脱口说到一半,看我一脸迷惑的样子,突然煞住,改口说:“没什么!这么晚了,我要回宫了,公主,你也早点休息。”

    “香——”我开口想追问,她已转身走开。

    留下我满腹疑惑,对夜难捱。

    隔日一早,严奇在宫前检阅过兵卫,大军随即出发。

    连日来他为“丹纪”南犯,贺堂征讨失利一事困扰忧烦于胸,虽仍忙于朝政,但心系北疆战况,每夜独居上书房,对窗忧叹,已有多日不曾好好合过眼。

    这夜夜深人静时,他突来云舞殿,发现我也对窗难眠,怔了一怔,默默在我身旁坐下,靠着我,无话到天明。

    未几,边境传回消息,“左威卫”求功心切,竟未照原先计画好的包抄策略行动,而从部将之计,埋伏五万大军于边境西近山谷,遣人诈降以诱敌深入,再予以聚歼。

    但“左威卫”此一行动未及知会贺堂与龙太,且为“丹纪”识破,敌军将计就计,假装中伏,反歼“上清”五万大军。

    东、南两路得到消息,已不及救接,西路兵马死伤惨重。“丹纪”乘胜追击,勉强为贺童与龙太的联军所阻,但“上清”亦已失有利之势,战事陷入胶着的状态。

    “怎么可能!怎么会……”严奇展开传回的军情,简直无法置信,从王位上惊站起来。“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可恶!”

    他狠狠将军情表甩在地下,怒发冲冠;殿下文武百官皆低头默然,无敢出声,唯恐触犯正在怒头上的严奇,招来杀身之祸。

    在春香和长公主严玉堂鼓噪下,太后把一切怪罪在我头上,春香与玉堂更直指是我带来这一切的灾厄,我伴妖星出现,带来了所有的祸灾。

    不巧的是,于此之际,天官观得,于太岁星附近出现了火流星。

    “太岁”自古即被视为凶星,代表灾厄祸害。“彗出于太岁”,更是大大的不祥,国必有灾难。

    一时之间,京城四处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就在这时,有方士上言,“银舞公主”是妖星变化而成的妖女,一切的祸变都是随其而来,因“银舞公主”的出现,导致天怒,以致灾厄频频。只要“银舞公主”被除,便可平息天怒,弭除所有的灾厄。

    朝官纷纷附和,请除“银舞公主”,否则唯恐天将要亡“上清”,“彗出于太岁”即是最好的证明。

    严奇勃然大怒,欲杀方士,罪责附言的朝官,为太后所阻;他愤而罢朝,将方士驱逐出宫。

    这一切都经由小筑传到我耳里。她边述边愤忿不平,激动不已。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频频摇头不解我的冷静。

    我微微一笑,要她离开。

    是夜,严奇独上“云舞殿”。所有的人都已沉睡一夜,静悄悄。

    他绝口不提会让我担忧的事,所有的烦恼全由自己承担,所有的沉重全都纠结在眉心。

    我看着不忍,打破沉默说道:“严奇,若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无妨。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

    其实他愁的只有一桩,还是北疆的边事。

    他看我一眼,神情疲惫,眉宇布满重愁。

    “银舞,”他说:“我想,你应该都已听说了吧?北征将领大意轻敌,北境战事现陷入胶着状态。”

    我点头。他继续说道:“‘丹纪’原为世居北方草原的游牧部族,与我‘上清’维持着关市的交易,一直相安无事。岁初,我从贺堂之请,与民休养生息,停止对四方的征讨以免劳民伤财,不料它却趁此坐大,竟至南犯!”

    “既然如此,不能言和吗?”因为夜太静,我将声音放得很轻。

    “并非不能——”严奇说道:“然而‘丹纪’觊觎‘上清’连绵的良田沃土,此番南犯,若无所得必不肯罢休。倘若言和,我恐它食髓知味,从此纠缠不休。为今之计,除了将其彻底击垮外,并无其它办法可防其不再南犯;且若非如此,对方必时时入寇,边境百姓将永无宁日,不堪其扰。尔今,十数万大军困陷此境……唉!”

    他长叹一声,黑夜传来回音。

    “你打算怎么办?可有良策?”

    “我准备亲自领兵出征。”

    “亲征?”我略为沉吟,赞成说:“很好!你非但骁勇善战,而且智勇双全,胆识过人。若是你御驾亲征,兵士因此将士气大振,斗志高昂,加之你的英勇,必定很快就能弭平战争!”

    “只是……”严奇突然显出犹豫。

    “只是什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担心……”他看着我,眼光温柔,所有未名的关爱,全表露在不言中。

    一下子我全明白了!

    他担心在他领兵出征这段期间,太后会对我有不利的举动。

    太后对我深感不满,成见颇深,加之春香与严玉堂时常于她面前搬弄我的不是,国境又发生战事,太后认定我是不祥的妖女,是带来所有灾厄的祸害。虽未明言,但已有除我之心。

    他深怕他这一去,我恐有不测。

    “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担心我?”明白他的深情,我不禁动容,但无法赞同。

    “我当然担心你,银舞,你才是最重要的,我——”

    “严奇,”我打断他,摇头说:“你身为一国之君,必先为黎民百姓着想!别再犹豫了!不必担心我,我不会有事!”

    “银舞!”他执起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我一定尽快回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即将远征的是他,他却担心我的安危。在他一片深情的凝视中,我默然无语,想起了宗将藩。

    次日早朝,严奇当殿宣布他欲亲征的消息。群官哗然,争相劝谏他保重万金之体,万万不可领兵出征。

    太后更是极力反对。沙场征战,危险至极,万一有任何闪失,该如何是好!但严奇心意已决,下令全国,征召三十万大军,择日出征。

    对此,春香禀陈太后,说道严奇必是受了我的蛊惑,才会不顾危险御驾亲征。

    我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未隔几日,突有朝官向严奇推荐一名武将随其领军出征,极力称赞此人骁勇矫健,用兵如神。

    严奇传此人上殿,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朝中所有的人见到此人,也都大为惊异,睁大眼睛,频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人生得剑眉星目,神釆不凡;神态冷峻,英气逼人,浑身一股凌人的气势,眉宇

    间且凝着一股比诸天地的气魄,赫然是宗将藩再世!

    朝官大惊,却无人敢言。倘若他真是宗将藩,未免太传奇——宗将藩即便未死,但七年的时间,他如何能无丝毫的改变,没有任何的风霜,而青春如昔年?

    严奇也是如此相同的疑惑,虽然有所怀疑,还是接受应允他随驾领兵出征。

    但我知道那必是宗将藩无疑!他为何要冒那么大的危险?为什么?

    他这样做,随时会有杀身的危险——一山不容二虎,倘若引起太后的猜忌,那——实在太冒险了!

    我为此竟夜难安,辗转难眠。

    我悄悄起身至殿外,对空嘘叹。

    陷入这遥远的古代,我已不知独尝过多少回如此对月难眠的夜。心事虽自不同,愁情却一样浓。

    “银舞……”突然,有极低极沈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是谁?”我猛回头,一团黑影拦在我身前。

    宗将藩!

    “宗将!”我奔向他,掩不住欣喜道:“你怎么来了?太好了!我以为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你!我知道我不该失约,但……”

    “期月之约”,我困苦无机会送老奶奶和更达平安出宫,无法丢了他们自己一走了之,而对宗将藩失诺。

    “我明白,你无需自责。”宗将藩柔声说:“银舞,我不放心你孤身在宫中,你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

    “你才是!为何要冒那么大的危险?你何苦如此?”我急急说道,稍有埋怨。

    “为了见你。”他说:“银舞,我一定要带你离开宫中!等我北征回来,我一定要带你离开!”

    “那也不必冒如此大的危险!我不是说过,等我把该做的事完成,就会随你而去。你却冒险露面,如此一来,不但陷自己于危险的处境,于我们之事,也恐怕多生波折。”

    “我了解,但我必须见你平安无事,我才能放心!”

    “宗将,”我叹口气。“我明白你爱我之心,但京城四处,有关你未死的传言甚嚣尘上,你如此贸然出现,我只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别担心,不会有事。忠靖伯太夫人受严玉堂与包春香的挑拨,对你多有不满,我担心她会对你不利——”宗将藩虽弃天下,言行间仍溢满君王的气魄,理所当然地直呼当今王贵的名讳。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轻笑道:“朝廷内外,包括宫中,都有为我效死之士。不过,真正知道我并未死的,只有救我的那名部将,以及少数的将领罢了,我并无意引起马蚤动。”

    我沉默不语。以此情况看来,宗将藩若欲复辟,推下严奇,实是轻而易举之事。

    “怎么了?”他见我突然沉默,不解问道。

    我看着他,静静看了很久,才轻轻问道:“宗将,你不后悔吗?为了我放弃这一片大好江山……”

    “当然不后悔!”他直视我双眼,字字坚定不疑。

    “那么,私闯宫禁,罪当万死,就算被人发现,你也不怕?”我轻轻说,望着他的眼里淡淡孕出笑意。

    “不怕。”他含笑回道。

    这已不是他的王宫,倘若被人发现,后果难料。

    然而,这并不重要。我更担心的是,他冒险露面,此后会否发生什么争扰波折,恐将难料。

    宗将藩盖世的气魄,凌人的气势,不是常人所能有,长此以往,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到那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实在无法去揣测!

    “别想太多了,银舞。”他看出我的忧虑,安慰我说:“等我北征回来,我即刻带你离开王宫,远离这一切,过属于我们的日子!”

    但愿如此,我不希望有任何事发生。

    “我等你,宗将。”我想起我对他的承诺,情深悠悠。“如果我能再回来,我就愿成为你的王妃——这是我当时对你的承诺。酒已过了三巡,我早已是你的人了!”

    “银舞!”他浮现出和当时一样幸褔满足的笑容,满心欢喜地将我拥入怀中。

    突然一声极细微的声响由背后传来,我们同时回头,只见香儿呆呆站在矮丛旁望着我们,一脸震惊的表情,又讶异又不相信。

    “香儿?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连连发问。

    “我掌灯时分就来了,在殿房等着公主,不知不觉却给睡着,一觉醒来才发现都这个时候了……”她呆呆地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宗将藩。“方才……我没听错吧?王爷,真的是您!您果真还活着?”

    “没错,是我。”宗将藩直认不讳。“你就是香儿?你要好好侍候公主,照顾她饮食起居。”

    “宗将!”我轻喝一声。他竟还对香儿如此说道,难道他不明白他如此承认不讳的严重性?

    “银舞,我走了。等我!”宗将藩不将我的轻喝放在心上,深深一笑,转身没入侬褐的夜色,一眨眼就辨不出身影。

    香儿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我轻轻唤她,她才如梦初醒,不敢置信地频频说道:“公主,香儿真的没有听错?那是王爷,真的是宗将王爷!我听说有一个长得和宗将王爷很像的人将随上王出征,没想到真的会是王爷!公主,我不是在作梦吧?那个人真的是宗将王爷!”

    香儿欣喜若狂,语无伦次地嚷叫不停。

    “小声点,香儿,别吵醒旁人!”

    我十分明白她那种狂喜。宗将藩一直是“上清国”最伟大的存在,如神般地不敢轻触。当时他“驾崩”的消息传出,很多百姓都不肯相信,坚信他还活着。而今成为事实,怎叫香儿不欣喜若狂?

    “真的是王爷!我不是在作梦!”香儿还说边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听我说。香儿,”我表情凝重。“你千万不可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能!”

    “为什么?”她笑容凝住了。

    “就是不能说,你自己想想就明白了。答应我,绝不能将这件事说出去!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我,先是迷惑不已,随即恍然大悟,猛点头说:“我懂了,公主。我绝对会保密,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放心好了!”

    我安心点头,相信了她的诺言。

    当空不知打那吹来团团的乌云,绵延如山,遮去了银亮的月光。大地陷入全然的黑暗,风萧满楼,隐然即将有一场风暴。

    第十二章

    严奇亲率王师,大军三十万,由京城誓师北伐。由于上王御驾亲征,自将大军北讨“丹纪”,随行的兵士莫不士气大振,斗志高昂。

    更重要的是,宗将藩的出现,带给兵士莫大的鼓舞与希望。虽无人敢明言,但暗地里都认定是他,无不雀跃欢欣,拜服在他的领导下。

    太后对严奇不顾她的劝阻,亲率大军征敌蛮,深感忧虑;更加怨恨我“蛊惑今上”,煽动他御驾亲征,其心可诛。

    送别王师后,她立即遣人到云舞殿传我至长生宫。

    “公主,您千万不能去!太后遣人传您至长生宫,只怕对公主不利!”

    小筑着急万分,担心我此去遭遇什么凶险。

    “小筑姑娘说得没错。”老奶奶说:“公主,您最好别去!恕老婆子直言,上王出征,宫里无人能护卫公主,万一有什么不测,那……”

    她含蓄地把话点住,默默瞧着我,意思再明白不过。

    徐少康倒没说什么,只是抱着胸看着,双眉紧锁。

    他也不赞成我冒险!

    我看看他们。没有人有笑容,全是焦虑的表情。

    “我不去怎行?”我说:“就算要逃,在这王宫里,四处是禁卫,能逃到何处去?别担心那么多,该来的还是会来!‘既来之,则安之’,想太多也没有用。”

    我走到前殿,随来人赴长生宫。

    长生宫是新建的宫殿,为旧王府时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