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已。
于是,她在浴室里磨蹭了许久,对着镜子仔细理妆,虽然他妹妹的棉质连身长裙,穿上她的身成了七分裙,十分长袖也只剩七分,可身材窈窕的她,穿什么都好看,最后,镜中果然反照出一道美丽优雅的倩影。
她这才满意地对自己点头。
拉开浴室门扉,她跨出步履,正打算拾起搁在洗衣间地面的脏衣物时,却发现它们早已被拋落洗衣机,顺着温柔的水流旋转。
是他放的吧。
她瞥了一眼洗衣机的控制面版,发现他细心地使用最弱的漩涡,而且也将西装外套和长裤分别装入洗衣袋才丢进去洗。
“那家伙,挺有常识的嘛。”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似乎是比一般的男人细心些。
唇角拉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弧,她先站在一边等待衣服洗净后,将它们丢入一旁的烘干机,然后才踏出洗衣间,穿过走廊,来到阔朗的客厅。
一阵食物的香气袭来,她嗅了嗅,这才想起自己还未进中餐。
“你吃过了吗?”此时温泉自厨房捧出一锅粥,见到她扬声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辘辘鸣声在胃部响起,她尴尬地顿住。
“一定饿了吧。”他微笑,在餐桌上摆开碗筷,“我听说你一大早就出旅馆了,肯定忙到忘了吃饭吧。过来吃一点。”
她没拒绝,走更餐桌前坐下,望入锅里——
半黄半绿的蔬菜、绞碎的蛋屑、猪肉丝、章鱼片、肉松、海苔……乱七八糟的东西混成一团,看来怪异至极。
“这是什么?”她秀眉一蹙。
“这个啊,是我们温家特制的温氏什锦粥,很好吃的。”他自夸自赞。
“什么什锦粥?”她不屑地撇唇,“根本只是把吃剩的东西全丢在一起的大杂烩嘛。”这种莫名其妙的食物怎么可能好吃?
“嘿!可别瞧不起我们家的大杂烩,不信你尝一口,保证滋味好得你赞不绝口。”说着,他舀起一匙,送抵她唇畔。
她不客气地含入,咀嚼数秒,容色忽地一亮。
“怎样?不错吧?”看出她的讶异,他得意地扬了扬眉。
“是……不错。”她不情愿地承认。
“乡下料理粗糙归粗糙,味道还是可以吧?”温泉星眸因笑意而闪亮。
他一定要这样逼她吗?她睨他,“……还可以啦。”
“那就多吃一点。”他说。为她盛粥斟茶,尽心忙碌。
她看着,不禁心弦一扯。“你干嘛……这样对我?”藏在桌下的双手在膝上绞扭。
“怎样?”他在她对面落坐,凝望她的眼笑意盈盈。
莫语涵十指更加收紧,“我昨天那样说……你不生气吗?”明眸水雾弥漫,既是不满,也是迷惑。
他眸光一黯,“你说得没错。”将筷子递给她,“骂得很对。”
“嗄?”她愣然。
“我那时候的确不应该故意跟你断了音讯。”他望她,眼中满蕴歉意,“请你原谅我。”
“事到如今,道歉也没意义。”她淡道。接过筷子,借着吃粥的动作掩饰面上神情。
他深深望她,从她依然半湿、垂落的波浪发绺,到她垂敛在眼下、宛如黑色羽翼的美丽长睫。墨黑的发与睫,衬着她白皙的容颜更加晶莹剔透、清雅动人。
她真的很美,多年不见,她更美了,褪去了青春少女的稚嫩,更添了几分妩媚性感的风情——
他心神一动,不禁涩声唤道:“语涵。”
“怎么?”她漫应。依旧埋首,不肯看他。
“如果你愿意听……”
她锐声截断他,菱唇噙起淡淡嘲讽:“如果你是想解释,我告诉你不必了,我不想听。”不论是什么理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无法挽回,她也不想挽回。
他看着,深眸掠过压抑,领悟到她告别过去的决心,也不再多言。
“喝一点茶吧。”待她一碗粥吃得差不多,他将一只盛着澄黄液体的老人茶杯推到她面前,“冻顶鸟龙,很棒的。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
“现在不喜欢了。”她冷淡地将茶杯推回,“现在的我,宁愿喝咖啡。”
-切都变了。
他明白,她是藉此暗示他这一点。
他默默瞪着茶杯,愣了。
莫语涵径自站起身,环顾四周环境,“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嗯。”他跟着起身收拾碗筷。
“你父亲跟妹妹呢?”
“我老爸过世了,小红豆现在在台北工作。”他一面说,一面将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水槽。
莫语涵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俐落的洗碗动作,看来他似乎很习惯做家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啊。”
“那你平常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他说,“听音乐,看电影吧,有时候也会玩计算机游戏。”他拾起抹布,擦干洗净的碗盘,“单身汉的生活其实挺无聊的。”
“你……可以娶个老婆啊!”她想起早晨旅馆老板娘说过的话,微微攒起秀眉,“你们镇上的人应该都很早婚吧。”
“没遇到合适的人啰。”他耸耸肩。
“不是有很多婶婶阿姨想让你娶她们女儿吗?”念及此,她语调不觉变得讽刺,“怎么?难道都没有中意的?”
他讶异地扬眉,星眸瞥向她,若有所思。
“干嘛这样看我?”她没好气地睨他。
“奇怪,你不是一向不爱说话的吗?怎么今天问题这么多?”
她一窒。是啊,她管他这么多做什么?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打发时间、娶不娶老婆,关她什么事?
她咬唇,暗暗责怪自己无聊。“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她找着借口,“否则在我等衣服烘干的这段时间你要我干嘛?总不能跟你相对两无言吧?”
“说得也是。”他微笑,“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结婚了吗?”
“没。”
“有男朋友吗?”
“关你……”
瞋怒的反驳未及落下,他便及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不关我的事。只是问问而已嘛,总不好要你待在我家,跟我相对两无言吧?”戏谑地将她说过的话掷回。
她狠狠瞪他一眼。
他却不以为意,忽地像想起了什么,星眸一亮,“对了,要不要去看?”
“看什么?”
“跟我来就知道了。”说着,他拉起她的手就往厨房外走。
她瞪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怎能……毫不介意地这样牵一个女人的手?与他重逢不到两天,这究竟是第几次他拖着她这样走了?而她为什么每回都还是无法抗拒,乖乖跟随着他,就像十七岁那年一样?
一切应该都变了,不是吗?
只是有些事、有些感觉,却又彷佛从不曾改变……
第四章
他带着她来到大门外的溪流旁,指向一株挺立于溪畔的树木。
“什么?”她不明所以。
“忘了吗?”他对她笑,“这是我们两个一起种的啊。”
他们一起种的?莫语涵愕然,仰首凝定绿叶满枝的树木。这棵树并不高,长得也不粗实,显见年龄尚轻,可枝叶间却已结了累累果实。
她定睛一瞧,赫然发现那嫩绿的果实竟是芭乐。
“是芭乐树?”
“嗯哼。”
“我们一起种的?”
“嗯哼。”温泉继续点头,星眸澄亮。
她怔然。回忆如跑马灯,快速在脑海里闪现——那一年,他带着她上山下海;那一年,他教她钓鱼烤肉;也是那一年,他与她亲手在外公屋外植下了这棵树……
“可它怎么会在这里?”她蹙眉,“不应该啊。”
“我把它移植到这里来了。”他解释。
“为什么?”她不解他的多此一举。
“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每天看着它啊。”他笑着眨眼,那神态宛如男孩一般淘气调皮,却又蕴着成年男子的意味深刻。
她心弦一颤,不觉扬起睫,望入他墨湛的瞳里。
“看它……看它做什么?”许久,她才找回说话的声音,“难不成你还怕没人浇水,它长不大吗?”有意讥刺。
温泉却没有反驳,若有所思地仰起头,任筛落叶隙的阳光在他脸上大玩游戏。好一会儿,才漫然开口:“我是怕它长不大,还怕它长不好。”顿了顿,“有些东西不好好护着,它便会枯萎,甚至死去,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低低地,声调蕴着苦涩。
她一震。这什么意思?为什么她觉得他似乎在影射些什么?他是在比喻他们之间的关系吗?他后悔了吗?后悔当初与她断了联系?
?可他……有什么资格后悔?就像他自己说的,死去的东西就是死去了,追悔也只是枉然。他没资格说后悔!
她紧紧握拳,容色阴晴不定。思绪正迷惘间,他忽地开口问——
“要不要吃?”
她一愣,“什么?”
“这个。”他抬起手,摘下一颗芭乐递给她,“很好吃的,试试。”早眸含笑。
她瞳光阴沉,缓缓接过后,瞪着在阳光下格外莹亮的果实,一语不发。
“怎么?不敢吃吗?”
没错,她才不吃这种随手摘下来的水果呢。莫语涵忖道。
“放心吧,这芭乐没洒农药,纯粹天然的。而且我刚刚才摘下来,也不可能下毒。”
她瞪他一眼,依然一动不动。
“好吧,那我先吃一口。”他耸耸肩,无奈地接过她握在手中的水果,咬了一口,清脆响亮。“看,没毒吧。”他比了个“我完全没事”的手势。
他嘲笑她?她收拢秀眉,愤然展臂抢回芭乐,“我才不是怕毒。”
“我知道,你是怕脏吧。”他了然地接口,似笑非笑,“你在台北一定没吃过直接摘下来的水果,在超市买了标榜生机种植的水果回去后,说不定还要洗上好几遍,泡过盐水才敢吃。”
“是……是又怎样?”遭他猜中心思,她不禁有些狼狈。
“你们都市人哦。”他摇摇头,半戏谑地朝她眨眨眼。
芳心,在不意间轻轻摇晃。
记得多年前,他似乎也曾如此嘲弄过她,而她,也曾不服气地回驳……
“你们乡下人哦。”嘴唇,像拥有自由意志,在她未及深思下便主动吐露。
他忽地笑了,笑声爽朗,瞬间在空气中回荡,应和着溪水淙淙,一下子迷乱了她的神智。
心跳若擂鼓,又重又急,直逼耳畔。她刷红了脸,忽地个敢看他,蹲下身,在清澈的溪流里洗了洗手上的芭乐,然后咬了一口,声响清脆,入口滋味新鲜甘甜。
“好吃吗?”他问,带点嘲谑的语气。
的确好吃。可她却不甘在他面前承认。耸了耸肩,径白在溪畔坐下,凝睇眼前清澄透彻的水流。
他跟着坐下,星眸一转,很好奇地望着她,“为什么用水洗过你就敢吃了?”
“为什么不敢?”她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不怕水脏吗?”
“这水很干净啊。”
“只是看起来。”他慢条斯理地说,“人的肉眼是看不到水中有多少微生物的。”
她脊背一僵。
“而且我们镇里的孩子都很喜欢玩水,经常玩得一身泥巴,脱光了身子就往水里跳。”
她咀嚼的动作一顿。
“你居然敢用这样的水洗水果,了不起。”
她玉手蓦地摀上唇,接住猛然自唇腔退出的食物。
“我真佩眼你啊。”
“你欠揍!”再也受不了他有意的作弄,她扬起吃了一半的芭乐,连同吐出来的秽物,重重掷向他。
他冷不防中了暗算,连忙跳起,“喂!你偷袭我?”
“偷袭你怎样?不行吗?”她高傲地抬起下颔。
“当然不行!你……”
“闭嘴!”她不许他再多话,双手捧起水,狠狠泼向他。
他措手不及,呆愣原地。
狼狈不堪的模样似乎取悦了她,扬声朗笑后,跟着又是一束清水射向他。
“嘿——”他拉长声调抗议。
她不理,继续以水泼他。
“好啊,来就来,谁怕谁?”眼见自己一脸一身尽是水滴,温泉不甘心,索性也蹲下身,与莫语涵打起水仗。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便衣衫尽湿。
“喂!你做什么?我才刚洗好澡耶。”莫语涵锐声一斥,展袖抹了抹遇水侵袭而变得冷涩的眸。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温泉笑嘻嘻地再奉送她一柱清水。“我只是礼尚往来啊。”
“你可恶!”
她跺了跺脚,上前意欲踢他一记,他灵敏地躲开,她却一个重心不稳,步履一晃,身子往后仰倒——
“小心!”温泉急喊,展臂想拉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啊——”
随着一声惊喊,莫语涵窈窕的身子跟着栽入水里,膝盖撞上了一块尖锐的溪石,好不疼痛。
“怎么样?你没事吧?”温泉急急下水,扶起摔得凄惨的她。
“痛、痛、痛——”突来的拉扯令她膝盖和踝关节一阵剧烈疼痛,她一咬牙,“你别碰我!”用力推开他。
“你受伤了吗?哪里痛?”见她咬牙忍痛的模样,他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不关你的事,走开啦!”她烦躁地挥手,伤口袭来的疼痛教她禁下住眼眶一红。都是他的错,害她跌下水了。
“语涵,让我看看,究竟是哪里……”
“我要你走开没听到吗?”她锐斥,愤懑与委屈同时攀上心头。为什么这么多年后他还要继续招惹她?她明明不想再与他有所牵扯了啊!
“都是你害的啦!可恶!可恶!”她不由分说地重搥他肩膀一记又一记,如夏季落雷不停劈下。
他没闪避,任由她宣泄心中的不满,直到她因疲惫缓下了动作,他才握住她双手。
“是擦伤吗?还是扭伤了?”他柔声问,凝望她的眼眸同样温柔似水,“到底是哪里?”
她怔怔地望他。
“能站起来吗?”他继续问,一面抬起手,替她拨去颊畔湿透的发绺。
温柔的动作教她没来由地心酸,蓦地别过头。
“我帮你看看好吗?”
“别、别看了。”她敛下眸,语调轻缓,不似之前尖刻锐利,“只是撞伤了膝盖。”
“这里吗?”他蹲下身,稍稍推开湿贴在她膝盖处的裙襬,凝目审视。
原本圆润白皙的膝头此刻一片淤红青紫,还细细划了几道白色凹痕,虽不见血,但那斑驳交错的印记也够吓人了。
他眉头一蹙,胃部如遭重击,一阵闷疼。
“我没……没事。”她深呼吸,强迫自己站起身子,“我……”
“别动!”他阻止她的妄动,定住她身子,然后展臂将她整个人抱起。
“你干嘛?”她吓了一跳。
“抱你回我家。”
“可是……”
“你受伤了,别勉强自己。”明白她要说什么,他抢先一步堵住话。
“我才不要你……”
“听话,让我抱你回去。”他低头望她,深眸温煦。
她呼吸一凝,说不出话来。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那温柔和煦又带点淡淡无奈的眼神,就好象当她是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需要软言呵护。
从来没有人这么看她。从小到大,没人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她,包括一手拉拔她长大的母亲。他看她的模样,彷佛能够包容她所有的尖刻与任性。
她陡地将螓首埋入他颈间,不敢迎视那令她心慌意乱的眸光。可没想到,湿润的鼻间反而嗅到一股独特的男人味道——
夹杂着泥土与青草的气味,清新又性感的味道。这就是……他的味道。
她有些恍惚,忽地想起久远以前,她也曾这样依偎在他身畔,嗅着他的味道。
那时候的她,还以为男孩子身上都该蕴着这样的青草味,直到后来接触的男人多了,才恍然领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清新的味道。
有些男人身上只有浓得散不开的烟味、酒味,有的,更全身上下带着一股在花国酒乡沾上的脂粉味。
如果味道也能代表一个人的气质,那么她相信,他的气质是相当相当不错的——虽然他只是一所乡下小学的教师,虽然他的事业成就,远远比不上她在职场上认识的那些社会菁英。虽然,他是她立誓要一辈子远离的男人……
“好多了吗?”
针对她受伤的膝盖进行好一阵子热敷与按摩,确定淤血处已逐渐散开,他才抬起头,望向她苍白的容颜。
她默默点头。
“接下来是踝关节。我帮你推拿,会有点痛,忍耐一下。”说着,他伸手捧起她微微扭伤的玉足。
眼见自己纤细的足踝?在他厚实的大掌上,她忽地有些尴尬,脸颊一烫。“不、不用了。”急急收回足踝。
“怕痛吗?”他误会了她的惊慌,“别怕,我从小就爱运动,对付这些跌打损伤之类的最拿手了,不会很痛的,你相信我。”
“我……不是这意思。”她咬住下唇。
他不解地望她,“那你怕什么?”
“我——”她僵住身子,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羞怯又气又急,忽地一咬牙,“算了,随便你吧。”
“不会怎么样的。”他先是柔声安慰,这才再度捧起她莹腻的足踝。
他垂下头,专注地为她疗伤,推、拉、揉、捏,虽然小心翼翼地拿捏力道,她却仍感到微微疼痛。忽地,他握住她脚踝,用力一拉一推——
“啊!”她禁不住痛呼,狠狠瞪他一眼,“你干什么啦?”
“怎么样?是不是好多了?”他微笑望她。
她一愣,轻轻动了动足踝,果然发现己能顺畅转动,明眸不可思议地圆睁,“你怎么办到的?”
“不要这么惊讶的表情好吗?”他忍不住笑,伸指弹了她前额一记,“这就是中医的推拿术啊。”
“别这样碰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嘟哝抗议,不知怎地,声嗓听来细微软弱;芳颊,亦染上了淡淡红霞。
他看着,不觉痴了。好半晌,只是呆呆半跪在原地。
“你干嘛还杵在这里?”她瞋道,“不是已经弄好了吗?”
“哦。”他这才凛神,醒悟自己方才像个傻瓜般直望着她,不禁微微难堪,“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东西?”
“又吃?上她翻白眼,”我一小时前才吃了一碗粥。“
“那你想喝点什么吗?要不要我帮你泡杯咖啡?”
“我不喜欢三合一的咖啡。”她拒绝。
“那你想要什么?”他柔声问。
她一窒,瞥向他温和的脸庞,忽地觉得自己真像个爱闹别扭的孩子。
“天色晓了,我该回旅馆了。”说着,她从沙发上挣扎着起身。
他却不容她动,按住她身子,“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回来,载你回去。”
“不用了,那多麻烦。”
“不麻烦。”他凝定她,神态坚定,“你受伤了,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心一紧。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我……”正想说些什么,一道清脆雀跃的女性声嗓止住了她——
“泉哥哥,你在吗?”随着娇声呼唤出现的,是直直奔进大厅的女孩身影。“泉哥哥!”娉婷身子一旋,宛如羽蝶般飞入温泉怀里,“我来看你了。你高不高兴?”扬起清秀容颜,巧笑倩兮。
莫语涵僵硬地望着这一幕。
“啊,你有客人?”发现她的存在,女孩好奇地转过视线,明灿的瞳眸在认清她漂亮端正的秀颜后,闪过警戒的光芒。“这位是谁?”
“是莫小姐,莫语涵。”温泉随口介绍,一面不着痕迹地推开她,“你怎么来了?采云。”
“我跟同学来台东玩,顺便来看你啰。”孙采云甜甜撒着娇,“人家好几个月不见泉哥哥了,很想你呢。”
“那你的同学呢?”
“他们住在台东的饭店。”
“你一个人来的?”
“嗯。”孙采云点头,热切地望他,“今晚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这——”温泉犹豫着,不觉瞥了莫语涵一眼。
她泠冷瞪他,“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玉手扶住受伤的膝盖,强自站起身。
温泉连忙撑住她,“别这样,语涵。我刚不是说了吗?我会送你回去。”
“不用了,来来去去的多麻烦。”她推开他,拐着步履,踉跄前进。
温泉瞪视她窈窕的背影,脸色忽明忽暗,然后,他大踏步上前,猛然抱起她。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莫语涵,也震惊了在两人身后观看的孙采云,四束眸光皆是不敢相信地凝定他。
而他燃亮怒火的瞳,只是深深锁住莫语涵,“为什么非这么倔强不可?”他低斥,“让自己身子难过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她说不出话来,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类似怒气的神情。
“你如果坚持不肯等我取车,可以,我就这样抱你回去。”一面说,他一面迈开步履,朝大门口走去。
她惊呆了。“你、你、你疯了吗?被别人看到了还得了?”他不是说过小镇里流言总如电似火,能在转瞬间燎原吗?
“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唇角一勾,笑意却不及眉眼。
她一怔。不错,这么多年来,她是学会了不去在意别人在背后怎么评价她,可这并不表示,她能容许闲杂人等将她的名字和他扯在一起。
这太过分了!远远超过她能忍耐的极限。“你放开我,温泉。”她沉声警告。
他却只是漫不在乎地耸耸肩,前进的步履丝毫不停,甚至还更加快了一些。
她恨恨咬牙,“……好,算你赢了。”一字一句迸出唇间,“我等你取车来就是了。你放下我。”
“你真的愿意等我?”他一愕,低头确认。
她嘟起嘴。“说话算话。”
“那就好。”他放下她,望着她愤愤走回屋内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可只一会儿,浅淡的笑意便因肩臂之处传来的抽痛迅速敛去。
才不过抱了她一、两分钟而已啊!他的臂膀,真柔弱到连一个女人都撑不起来了吗?这样的手臂,别说是投球了,连保护她都无能为力,连抱抱她也不行……
可恶!他猛然重搥门墙一记。为什么?上天要残忍夺去他的臂膀?
这只手废了,就等于他的棒球生涯废了、等于宣告他再也没有追求她的资格、等于在他和她之间裂开了难以跨越的鸿沟啊!他再也得不到她了。
因为这只半残的手,他再也……得不到她了。某种他以为自己早遗忘的情绪忽地排山倒海袭来,他一时克制?住,只能将紧握的拳头中送入嘴里,狠狠咬住。
?要再怨天尤人了。这么多年来,?是早学会了以微笑面对伤痛,以坦然面对挫折?没道理在这时屈服于内心的黑暗势力,没道理啊!一念及此,他甩甩头,大踏步前行。时近黄昏,朗朗天色点点暗去,正如他逐渐淡灭的瞳光……
第五章
她要立刻离开这里。
从温泉开车送她回旅馆后,这样的念头便一直在莫语涵脑海盘旋不去。
而隔天一早,当她站在窗前迎接晨曦,发现自己竟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后,她忽然再也无法忍受。
才短短两天——她来到这座小镇才两天,十多年来平静无痕的生活,便已遭他划开圈圈涟漪。她以为早已淡忘的过去,如今却像只猛兽在身后狂吠急追,教她愕然之余,只能措手不及。
她不愿想起他,不愿想起自己青春年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是在这里经历的,更不愿想起当年旁人眼中淡漠高傲的她,竟为一个多话的乡下少年动了心……
不!她不愿想起那样的不堪。
不定决心后,她开始收拾随身行李,动作迅速快捷,直到目光触及梳妆台上一叠凌非尘交付给她的文件时,才微微一顿。
那里头,有这次坚持不肯卖地的四户名单,她已拜访过其中三家,虽然最终的结果是落得一身脏乱狼狈,总算也了解了确实情况,达成凌非尘请托的任务。
可还有最后一家。她翻阅文件,停定在写着那户人家相关资料的那一页,阴晴不定的眸望着最上头的户长大名。
当初接到这份名单时,她曾想推辞这基于一时意气接下的请求,而现在,她又兴起了逃避的念头。
是逃避吗?她瞪着文件,唇角缓缓噙起自嘲。被业界称为“火玫瑰”,公认难缠尖利的女律师,竟也有想逃避一个人的时候?!
她绷紧身子,扬头望向镜中反照出一张容色苍白、眼皮下还浮着淡淡黑影的脸庞。
她看来仓皇无措、惊慌不安。莫语涵胃部一沉。那是谁?是她吗?一向自信从容的她,几曾脸上出现过这样的表情了?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极力压下胸口漫开的惊愕,她继续收拾行李,穿衣理妆,然后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计算机下楼。
她略过了早餐,直接到柜台办理退房手续,不理会众人奇怪的表情,径自站定旅馆门口,等待镇长派来送她到机场的轿车。
“……这么早要走了吗?”熟悉的男性声嗓忽地在她身后扬起。
她一惊,转过难以置信的容颜——果然是温泉!她现今最不想见到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瞪他,强烈的眼神近乎责怪。
“我一直在等你。”相对于她的激愤,温泉显得平静,浅浅一笑,“我刚刚在那里吃早餐。”指了指旅馆餐厅。
“你……等我做什么?不必去上班吗?”
“今天礼拜六。”他眨眨眼,“而且我以为你会来找我。”
“我为什么要找你?”
“咦?”他扬眉,一副好惊讶的模样,“我难道不是你名单上最后一位吗?你一一拜访了其它三户人家,为什么独独漏了我?”
“你!”她咬牙,狠狠瞪他,“你忘了吗?我昨天去过你家了。”
“可你并没开口问我。”他顿了顿,微笑温暖和煦,“我一直在等你问我。”
他为什么要那样笑?这种笑法真可恶。她愤然,容颜却刻意装出一派冷静。“不必问了,我知道你不会肯卖。”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是个环保主义者。你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你以那条清澈的溪流为傲,你不会容许任何人来改变你从小生长的环境。你表面随和,实际上却是个守旧的老顽固!”最后一句根本是有意的讽刺。
可他却没生气,凝定她的眸忽然变得复杂而深刻。他深深望着她,直到破云而出的阳光,在他们脸上投下灿烂的光,直到她戴上墨镜躲避阳光与他的眼神。
“你认为我该改变吗?语涵。”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才开口。
她不语。
“你是不是认为我应该为了发展小镇的经济,答应卖地?”
她扬起头,藏在墨镜后的眸教人认不清神色。“聪明人都应该这么做。”
“那么做,真是聪明的吗?”他若有所思地问。
她一愣。好半晌,方定了定神,以律师的口吻回答:“只要你肯考虑,条件都好商量。或者你嫌价码不够高?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向双城的吴先生转达……”
“不是价钱的问题。”他抬起手,“对我来说,那从来不是考虑的重点。”
“那你的条件是什么?只要你提出来,我们愿意以最高的诚意来与你协商。”
“真的吗?”他望她,星眸蓦地点亮,与阳光相互辉映,更显灿烂无伦。
她微微蹙眉,“当然。”奇怪,为什么她有中了某种圈套的感觉?
“好,只要肯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考虑卖地。”
她瞇眸,“什么条件?”
“跟我约会。”
“他要求跟你约会?”电话里传来低沉的男声,语调微微戏谑。
莫语涵攒起眉,“你听起来似乎很幸灾乐祸,凌非尘。”
“有吗?”他轻轻一笑。
莫语涵气结。从不轻易微笑的男人竟然笑出声来了,还敢说没有?
“你听着,我不一定要答应他。”她高声宣称。
“为什么不?”凌非尘不解,“你怕他对你做什么吗?”顿了顿,“放心吧,我了解温泉,他不是那种人。”
“这还要你说?”她冷哼,“我知道他是哪种人。”
“哦?”凌非尘微微扬高嗓音,“原来你这么了解他?”
她一窒。
“我想你们之前就认识了吧?否则他应该不会提出这种条件。”
她咬唇不语。
彷佛察觉她心情不善,凌非尘放柔了声调,“你就答应他吧,语涵。就这个周末而已,你就当度假何妨?”
“……我想回台北。”
“何必急在这一、两天?”
“我想回去!”她拉高声调。
凌非尘沉默不语。半晌,又是轻轻一笑,“怎么?你怕他?”
“我……干嘛怕他?”她绷紧身子,“我只是不想拿自己来当谈判筹码。”
“律师本来就是尽一切所能达成委托人的任务。”他若有暗示。
莫语涵深吸一口气。“你是建议我以美色引诱温泉?”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他不会吃这一套。”她嗓音清冷。
“如果不吃的话,就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了。”凌非尘似笑非笑,“看来你对他是有一定影响力。语涵,你不想试试吗?”
“试什么?”
“试你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
她一震。在听着电话另一端男人半真半假的建议时,竟有股奇异的颤栗忽地窜过骨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过去和温泉的一切,这个男人都了若指掌?
“我什么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凌非尘淡淡地说,“除了关于这件案子的一切。”
“是吗?”她捏紧手机,半信半疑。
“你现在在哪里?”他忽问。
“我?”她脸一烫,蓦地觉得尴尬,“我……还在旅馆。本来一早就要去机场的,可是——”
“可是你忍不住要考虑。”凌非尘生动接口,“看来你早就下定决心了,语涵。不用我劝,你也打算答应他的条件吧。”
“我——”她语窒,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开口,“我只是觉得既然答应你要帮忙,就不能无功而返。”
“谢谢。”
“你也懂得道谢?”她忍不住讥诮。
“我知道这回你很委屈。”他静静响应,“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被丢鸡蛋的。我答应你,下礼拜一开完庭马上赶过去。”
“最好是这样。”说着,她就要切断手机。
“等等!语涵。”他突如其来的呼唤止住她。
“还有什么事?”
“你——”
“我怎样?”她扬眉,奇怪他难得的犹豫。
他没立刻回答,彷佛在挣扎些什么。良久,才低低开口:“你这两天……见到乔羽睫了吗?”
“乔羽睫?”她一愣,“哦,你是指乔小姐啊。当然见到了啊,怎样?”
“她……好吗?”
“很好啊,待人挺和善的。”
他忽地沉寂,唯闻稍嫌粗重的气息声。
她恍然,“哦,我明白了。乔小姐是你的旧情人吧?非尘。”这声轻唤叫得娇腻调皮,隐含逗弄意味。
他喷出不悦的鼻息。
“好吧,既然你这么关心她的话,我会记得帮你打听一下她的近况,尤其是——”她恶作剧地一顿,“她究竟结婚了没?”
“莫语涵!”他锐斥,“我跟她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啊?不是情人,那是什么关系?”她假作讶异,“或者她是你从小仰慕暗恋的对象?”不负责任地猜测,“不过像你这种阴沉的男人也懂得暗恋女生,很难想象呢。”
响应她的是一声冷哼。莫语涵不禁微笑,完全可以想象凌非尘此刻脸上阴暗铁青的神色——这个骄傲的男人,一定很不习惯自己的把柄落人他人手中吧?
就和她一样。念及此,樱唇忽地一抿,敛去笑意。
“说真的,你跟她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强自收东不受欢迎的思绪,她低问。
“……我想她恨我。”
恨?!这么强烈的字眼出自如此淡漠的男人之口,真令人不可思议。她感到更好奇了,可也聪明地不再继续追问。惹怒一头沉睡中的暴龙,并没任何好处。
于是,她挂断了电话,并在瞪视手机屏幕片刻后,按下一组号码……
她答应了他的条件。
结束通话后,有半晌,温泉只是颤着手握住手机,心神不宁地瞪视桌上一杯冒着热气的鸟龙茶。直到一声清柔的声嗓拂过他耳畔——
“是她打来的吗?”
“嗯。”他点头,回望乔羽睫的脸庞刷上淡淡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