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民代表大会及各项活动的活动中心礼堂,此刻在讲台上拉开长长红色布条,揭示了今天说明会的主题——
绿园镇游乐园开发计昼
几个金箔纸贴的大字,在红布条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引人注目。
原本就抱着兴奋心情踏入会场的镇民看见这几个大字后,情绪更激动了,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很快地,坐在底下的人群便自动分成了两派,楚河汉界,界线分明。
一派主张为了振兴小镇经济,应该全力配合开发案,该卖地就卖地,能出力的就出力。
另一派却认为,振兴经济虽然重要,但土生土长的环境遭人破坏,于心何忍?宁可穷困潦倒也不许他人来坏了祖宗土地,对这个开发案绝对抗争到底。
主角尚未莅临,两派人马已争得面红耳赤,几个个性急躁的镇民甚至扭打起来,惹来周遭人群一片叫好声,也让上任才一年的新镇长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打了!你们!阿忠、老金!”他急急劝架,“大家都是老相识了,干嘛为这么点小事就打起来?别打了!”
没人理他,照打不误。
“别这样啦!你们也别光看啊,叫他们别打了。”镇长朝人群嘶吼,“快点,谁来帮忙拉开他们啊!”
响应他的,是愈发激烈的喧哗声,宛如夏季雷鸣,一记接一记劈落,震动了整座礼堂。
温泉和乔羽睫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乱糟糟的情景,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无奈耸了耸肩。
见两人来到,镇长恍若见到救星,连忙迎上。
“阿泉,你帮我劝劝他们。这些人也真是的,一下子就打起来了。”
“究竟怎么了?”乔羽睫问。
“还不就为了这个开发案?一边说要,一边说不要,就打起来了。”
果然是意见不合啊。两人再次交换一眼。
温泉叹口气,径自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别闹了!”声若洪钟,瞬间在室内回旋。
众人一愣,视线齐齐朝台上射去。
温泉立刻把握住这短暂的安静,就着麦克风用台语发言:“我知道关于这件开发案,大家都有意见,毕竟要动的是我们山头的土,有人会惊也难怪。大家都是住在这个镇里的,有不同的意见咱们应该好好沟通,光打架能解决什么事?”
“不是我爱打人!是这个家伙讲话没道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气愤地喊。
“最鸭霸的就是你,还敢讲自己不爱打人,是谁先开打的?”另一个老人不服气地吼回去。
“你是想怎样?”喊来。
“那你又想怎样?”吼去。
“怎样?”
“怎样?”
眼看局面又要失去控制,温泉急忙开口:“忠伯,金伯,你们两个都先别说了好吗?莫小姐都快来了,你们是想让人家看到我们镇民打架闹事的场面吗?有什么话等开说明会的时候慢慢谈,冷静一点。别让都市人看我们笑话!”
最后一句话方落,立即引来热烈回响。
“对啦,对啦,先别打了,别让都市人看咱们庄脚人笑话。”
“有理。快坐好,人家要来了。”
“对,对,快坐好。”
吵嚷间,镇民一个个回到原先的座位,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松弛许多,温泉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乡下人质朴老实,最怕的就是让外人瞧不起。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对症下药,才镇住了场面。
幸好镇住了。
温泉微微一笑,正准备离开讲台时,一道忽然出现在入口处的红影攫住了他视线。
剪裁简单大方的红色毛料套装包裹着窈窕的曲线,白皙的容颜上挂着一副淡绿色的太阳眼镜,手上,一台笔记型计算机自然流露一股专业气势。
望见台上的他,她凝住了步履,缓缓摘下墨镜,清艳的五官立刻引来一阵低低惊呼。她置若罔闻,明丽的眸隔着一排排镇民,直直落定他。
四束眸光在空中交会、纠缠,几个较敏感的镇民都感觉气流忽然滋滋作响,像通过一道闪电。
他们好奇地注视着远远对望的两人。
彷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她终于收回眸光,迈开及膝裙下修长的玉腿,盈盈走上讲台。
“嗨。”他低声打招呼,朝她送去一抹温暖的微笑。
“你好。”她的响应极为冷淡,微微颔首后,径自将笔记型计算机在桌上架好,接上事先预备好的单枪投影机……
待一切就绪后,转向温泉,面无表情地开口:“我可以开始了吗?”
说明会开始后,莫语涵大约只花了二十分钟时间,便解释清楚这项游乐园开发计画的来龙去脉,包括:双城集团内部对开发案未来将为邻近几个乡镇带来的经济收益所做的评估、委请相关机构所做的环境评估影响报告,以及游乐园建成后,预备采取的环保措施与每年列置的经费。
“……所以各位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维持绿园镇优美的环境,争取经济与环保的双赢。”演示文稿最后,她俐落地下结论。然后,不慌不忙地环视在场众人。
对她落落大方的风采及口齿清晰的报告,镇民们先是一阵迷惑,不一会儿,才有人带领鼓掌。
掌声并不热烈,虽说某些支持开发案的镇民极力鼓噪,仍然有另一半的人持怀疑态度。接着,是一段冗长的质询。
镇民们首先质疑负责环评报告机构的专业与公正性——
“我听说这份报告是双城集团出钱买来的。”
也有人对双城集团未来预定采取的环保措施,感到不信任——
“前阵子阿忠不是说老张铅中毒吗?他是修桥梁时给弄的。那家营建公司听说是双城投资的。双城连个工人的防护措施都没做好,还敢说一定不会污染我们的土地?”
还有人根本反对土地开发——
“咱们这儿好好一块净土盖什么游乐园?拿南投的清境农场来说吧,放着那些民宿业者胡乱挖、胡乱盖,水源也乱接,哼,我打赌没几年就成了一座垃圾山了!”
更有人直接对代表律师顾问团的莫语涵开炮——
“那个吴清发请你们这些大律师来,就是准备欺压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吧?我说不卖地就是不卖地,你们是想怎样?”
问题一个接一个,此起彼落,一时间,说明会场宛如国会议堂,纷嚷吵闹。
而不论镇民如何质疑,理性的问话也好,情绪的侮辱也罢,莫语涵都是一派冷静,端庄站在讲台上。
她避重就轻,刻意回避关于双城集团本身的问题,只针对镇民对她本人的疑问回答——
“我只是代表我的当事人前来跟各位解释一切,同时了解目前的情况。各位的疑问,我一定会转达给吴先生知道,至于如何裁夺,由他来决定。”她顿了顿,浅浅一笑,笑意却不及眼眸,“不过有件事我想先说明一下,关于这项开发案,双城已经取得政府相关单位的同意,环评报告也证明这个案子,并不会对这里的环境造成伤害;反过来说,还可以带来丰厚的经济收益。”
她再度停顿数秒,除了让镇民们慢慢消化自己的发言,也藉此更加凝聚他们的注意力。
“各位不要嫌我多事,我听说这附近几个乡镇经济情况都不太好,人口外流的情形很严重,尤其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年轻人几乎都不想留下来,留下来也只是失业而已。你们看看知本,看看关山,哪一个不是发展观光业起来的?”她明眸流转,环顾场内面色凝重的镇民们,“我认为该是绿园镇好好打算未来的时候了。如果你们再不找一个方法突破现状,迟早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上。”
一片寂静。
众人尽皆深思。
如何在环保与经济之间取得均衡,一向就是难解的问题。他们不傻,早明白该权衡两者。只是,决定难下啊。
“我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见有人又想说话,温泉抢先一步开口,“莫小姐一定累了,应该先送她回旅馆休息。”说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莫语涵随他离去。
她点点头,提起笔记型计算机。
“我帮你拿吧。”他展臂欲接过。
“不必了,我自己拿。”她拒绝他的好意,娇容微微昂起,径自走在前头。
温泉望着她挺直的背影,不着痕迹地苦笑。
两人离开充斥嗡嗡低语的礼堂,他领着她走到附近停车场,打开银蓝色rolaltis的前门。
“我送你去旅馆。”
这回,她没有拒绝,盈盈上了车。“谢谢。”
他跟着上车,系妥安全带后,一面倒车一面望着她微笑,“好久不见,你变得更漂亮了。”
她瞪他。
“怎么?你该不会忘了我吧?”他半玩笑地说,“我是温泉啊。”
她不语。良久,才淡淡开口:“我们认识吗?”
“嗄?”温泉一愣。
“我不记得我们见过。”她冷着脸。
她真那么气他吗?气到不承认自己认识他?他涩涩苦笑,“别这样,语涵。”
“怎样?”
“你我都知道你是莫爷爷的外孙女,高二那年暑假你来绿园住过一阵子,不是吗?”
“是吗?”她别过脸,“我不太记得了。”
他瞥了她冷凝的侧面一眼,接着踩下油门,方向盘一旋,车子平顺地滑上道路。“真的不记得了?”
“忘了。”
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紧。“……也对,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她默然,依然板着脸。
车厢内空气一时窒闷。
他在心底悄悄叹息。
“原来你现在当了律师了。”他故意以轻快的语气说道,“不简单呢。”
她没说话。
他不放弃地继续,“听说你们业界的人叫你『火玫瑰』?满有意思的绰号,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叫你?”
“关你什么事?”她冷冷反问。
“聊聊嘛。”他无辜地眨眼,“这外号的意思是说你热情如火吗?挺不错的。”
“错了,意思是接近我的人都会受三级灼伤。”她冷哼。
“嗄?”他一愣。
她转过明媚眼瞳,挑衅地凝定他。“我身上有刺,又带火,聪明人最好离我远一点。”
“这话是对我说吗?”他微笑。
“难道你不是聪明人吗?”她讥诮一问。
“没错,其实我很笨的。”他耸耸肩,半真半假。
她哑然。
“我从小功课就差,除了打球什么也不会,比我妹妹可差多了,我老爸常感叹他怎么会生了我这么一个笨儿子。”他幽默自嘲,“连我的学生都常怀疑,我究竟是怎么混到师范学院的文凭。”
“……”
“说来也挺丢脸,人家念四年,我花了五年才毕业,到后来是教授实在不想再看到我,才硬把我给踢出校门的。”
“……”
“唉,其实要是他们不赶我走,我还想多赖几年,难得能到大城市念书……”
“shutup!”莫语涵凌锐的斥喝蓦地扬起,终于堵住了温泉如一江春水滔滔不绝的话语。她瞪视他,明眸闪过挫败与不甘。“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多话?能不能别烦我?”
他没立刻响应,好一会儿,方唇才微微一扬,“你总算想起我了。”
她倏地愕然。难道说,他刻意发表这一串言不及义的演说,只是为了逼她承认自己的确认识他?
她咬牙,悄悄握紧双拳。
“说说你的事吧。”他友善地说,“你一毕业就在这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吗?”
“不干你的事。”一字一句自红唇迸出,她更是狠狠瞪他。
温泉没被她严厉的眼神逼退。“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犀利,是因为这样他们才送你『火玫瑰』这个外号吧?!我不是说过吗?你这脾气得改一改。”
“我说了这不关你的事!”她拉高声调。
“怎么会不关呢?”他嗓音仍温煦,“我们是朋友啊。”
此言一出,更加惹怒了她,她身子一颤,再也压不下刻意藏在心底的火苗。“我们是朋友?”明眸燃起炽烈火苗,“如果真是朋友的话,当年我写信给你,你为什么不回我?打电话找你也不接?这算朋友?”
他闻言,身子一僵。
“好,就算我们曾经是朋友,你告诉我,是谁先断了这份友谊的?难道是我吗?”她厉声逼问。
是他先断的。他闭了闭眸,难言的苦涩漫过胸口,脸色刷白。
当年,是他主动切断了两人的联系、是他刻意不去理会她的信件与电话、是他亲手埋葬两人之间的回忆……
是他,伤了她!
“对不起。”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这么一句。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想听!”她锐声斥回他的歉意,瞪着他忽然垂落的双肩,怒意更炽。“我只问你,你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不是说你的梦想是当职棒选手吗?现在这算什么?”她鄙夷地打量他全身上下——灯绒衫、牛仔裤、一头微乱的短发,他看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跟她每天接触的那些西装笔挺的男人相差实在太远。“你就打算窝在这穷乡僻壤,一辈子当乡下小学的老师?这就是你的梦想?哈!”
他肩膀一缩,十指紧紧扣住方向盘,心海波涛汹涌,却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不过我看你好象还挺开心的。前两天你们学校的球队拿到第三名,你不是还洋洋得意地说要带球员去看职棒比赛吗?你以前不是说过要站上职棒舞台?现在光看人家比赛就满是了吗?”
当然不满足!怎么可能满足呢?
他深吸一口气,“……别说了好吗?”嗓音瘖哑。
“怎么?怕听吗?当初敢大言不惭,现在就不要怕人家笑啊。”她不屑地撇嘴。
他没答腔,深眸凝定前方,默默开车的模样,令她胸膛怒火更加翻扬,蓦地一拍车窗,“停车!”
他仍继续开车。
“我要你停车!”她锐声强调。
他还是不理会,直到车子转了个弯,来到镇上唯一一家旅馆前,才稳稳停下车子。
她立刻开门下车,一秒钟也不多留。
“好好休息。”他探出车窗,温声交代。
响应他的是一记冷瞋及一句尖刻的言语,尖刻得能轻易割碎任何一个男人的自尊——
“我瞧不起你!温泉。”
第三章
她瞧不起他。
自德国留学归国后,她曾透过各种管道辗转打听温泉的消息。她以为,经过这许多年,他想必已开始在职棒界崭露头角了。
可他没有。
当时从友人处得来的消息,竟是他留在绿园镇的小学教书,兼任学校棒球队的教练!
不仅没有站上职棒舞台,连球员也下是,只是个乡下小学教师兼棒球教练!
这算什么?
当年教她有梦、要她追梦的人是他,如今他却反而自毁诺言?耍她吗?
她愤慨、怨怒、痛恨,百般复杂滋味缭绕心头,甚至有一种遭受背叛的感觉。
他不但背叛了两人的友谊,背叛了她生平第一份自认珍贵的友谊,还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背叛了她信任他的心。
她厌恶他、鄙视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他。
可她,还是见到他了。
“可恶!”她低声诅咒,蓦地坐起身,气愤地揉了揉一头乱发。
没想到刚到绿园的第一晚,便为了那个她早该遗忘的男人翻来覆去,严重失眠。
眼见东方已泛出鱼肚白,她索性翻身下床,至浴室盥洗沐浴,待一身清爽后,才裹着白色浴巾,一面吹头,一面欣赏窗外景致。
虽说答应帮凌非尘这个忙,大半是为了赌气,可他说得没错,这座小镇的风景确实宜人。
多年不见,绿园镇丝毫不比她记忆中的逊色。远处藏掩在晨雾后的山峦起伏的棱线依然美丽,近处朝阳下一片绿油油的田亩也依然苏活。
莫语涵心一动,忍不住推开窗。冬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深深吸了一口,一面放纵眸光流连。
与一些凌乱的小镇不同,绿园镇显然相当注重街道规划,马路又直又宽,两旁的房屋栉比鳞次,不论是水泥灰或砖块红,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经济不好,却没有失了骨气,起码将自己的家园整理得井然有序。
又或者,她看到的只是最繁华的一面?毕竟这镇上唯一的旅馆是位于镇中心、商业最活络的区域。再往偏远处呢?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比如……外公以前住的地方?
她蓦地凛神。
明明立誓过不再想以前的事了。过去在这里的一切回忆,她要全部遗忘。
何况她只是代表客户前来负责了解土地移转情况的,小镇的经济发展、镇容形象,干她何事?就连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凌非尘也未必关心,她何必多此一举?
早点把事办完,早点走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定决心后,她立即准备换装。考虑到今日可能要四处奔波,她挽起墨黑的长发,穿上一袭黑色西装式裤装,颈间松松系着水红丝巾,为一身男性化的干练添了几许属于女性的柔媚。
提起一方扁扁的黑色公文包,她下楼至装潢简单的饭厅用早餐,虽然独坐最角落,仍清楚地感觉到来往的客人与服务生朝她投来的好奇视线。
她假装没发现,好整以暇地用完中式早餐后,来到柜台前,请求叫车服务。
“莫小姐想去哪里?”柜台小姐问。
“就在这个镇四处绕绕。”她说,“能不能帮我安排一辆出租车?可能需要一整天。”
“这个嘛——”柜台小姐有些为难,“不好意思,我们这个镇很小,平常也没什么出租车,如果要租机车的话,我倒可以介绍……”
“我不会骑机车。”莫语涵拒绝这个提议,“可以租车吗?”话才刚出口,她立即惊觉自己问错了。
一个连出租车都没有的乡下小镇,怎么可能提供汽车出租?她这话问得可蠢了。唉,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呢?
“这样吧。”看出她不愉快的神色,柜台小姐急急接口,“我请镇长来接你吧,他说过要好好招待你……”
“不用了。”莫语涵阻止她。
她今日不想应酬,只想快些巡视完双城集团打算开发的土地区域。看来只有走路了,反正这座小镇不大,大概走不了多久便能绕完一圈。
她旋身,刚刚前进几步,便见旅馆老板娘气喘吁吁跑来。
“等一等,莫小姐。”老板娘在她面前停定,胖胖的脸上堆着友善的笑容,“你要出门了吗?”
“是。”
“你需要用车吧?”
“嗯。”
“这个给你。”老板娘拉起她的手,将一串钥匙塞入她手中,“车子就停在我们旅馆旁边,你出去往左转就看到了。”
她微微愕然,“你要把车子借给我吗?”
“不是我的车啦,是阿泉的。”老板娘笑道,国台语交杂。
阿泉?她一愣。
以为她听不懂台语,老板娘补充说明:“就是温泉啦。昨天不是他送你过来的吗?后来他就把车钥匙留在这里,说你一定会用到。”
温泉要借她车?手中的金属钥匙似乎热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借我?”
“哎,他这个人就那样啦,很热心的。镇上大大小小的事他都嘛有在帮忙,大家都嘛好喜欢他。你不知道,我们镇上好几个阿婶都想将女儿嫁给他呢,可也不知道少年人在想什么,到现在三十岁了还不肯成家……”
“有脚踏车吗?”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老板娘的滔滔不绝。
她愣了愣,疑惑地望向莫语涵冷若冰霜的脸,“什么?”
“我不需要开车。”莫语涵将车钥匙递还给老板娘,“我想这里应该租得到脚踏车吧?”
“可以是可以,可是开车不是比较方便吗?”
“我想租脚踏车。”淡冷一句。
“哦。那……好吧。”当头被浇一盆冷水的老板娘热情的笑容一敛,眉头攒起。
“隔壁就有在租脚踏车,是老蔡夫妇开的,他们人都很好,价钱也公道,也不必押证件什么的,你……”
“谢谢。”没给老板娘继续叨念的机会,莫语涵淡淡颔首,转身就走。
老板娘愕然瞪着她背影,不禁愤然冷啐:“跩什么啊?台北人就是这样!”
不大不小的声量正好追上了莫语涵,拂过她耳畔。她只是冷冷一笑。
从小就习惯接受各种冷嘲热讽的她,连同事们封的外号都能坦然接受了,又何况一个小旅馆老板娘的无聊评价?她根本不在乎。
她昂起下颔,笔直的步履丝毫不乱,唯有在经过一辆银蓝色altis时,稍稍一凝。望着昨天曾搭过的轿车,好半晌,才收回深思的眸光,继续前进。
她不肯借他的车。
听着手机里旅馆老板娘一句句气愤的抱怨,温泉只能苦笑,一面温声劝慰,安抚老板娘的怒气。
这胖胖的中年妇女一向待人和善的,在镇里以单纯热情而出名,莫语涵竟连她也能惹恼,真是……唉,这女人何时才能改改那执拗的脾气啊?
她不肯借他的车,宁可骑着脚踏车环绕整座小镇——她不是一向讨厌骑脚踏车的吗?或者对他的排拒已经强过了那份厌恶?看来她真的对他很感冒。
切断电话后,有好一会儿,温泉只是握着手机,怔怔望着远处的山峦发愣。直到一声尖锐的呼喊唤回他游走的心神——
“教练!教练!”
他蓦地凛神,低头望向一群正等着他发号施令的孩子。
“教练,你发什么呆?”其中一个身材最高大的孩子抱怨,“快点啦,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到山上练球的吗?”
“对啊,我们很期待耶。”另一个胖胖的孩子接口,“拿棒球玩生存游戏,一定很赞!”
“快啦,快啦。再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啦。”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强拉他前进。
他不禁莞尔,“急什么?现在才两点,离太阳下山还早得很。”
“等我们上山都快三点了,还要听你啰唆游戏规则,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胖男孩道。
“嘿!敢嫌我啰唆?”他掐住胖男孩胖胖的脸颊,“懂不懂尊师重道啊?看来我得打个电话约谈你老妈哦!”
“不、不、不要啦,教练,算我说错话了。”胖男孩哇哇叫,皱着一张脸,“千万不要约谈我妈啦。她最爱大惊小怪了,说不定会罚我禁足耶。”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独自拉拔他长大的母亲。
“看你可怜,今天就饶了你。”温泉松开手,“走吧。”敲了他头一记。
“好耶!走啰!”
一群孩子又蹦又跳,满怀期待地跟着教练兼老师往山的方向走,穿过一方田畦后,一个蹲踞地面的身影忽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老师,是一个女人耶。”
“好象不认识。她是谁啊?”
“啊,我知道了。她是那个女律师!”
孩子们叽叽喳喳,望着正弯身检视脚踏车的女性形影,指指点点。
温泉心一动,排开挡在面前的学生,落定女人面前。
“怎么了?”他温声问。
莫语涵闻言,身子一僵。良久,方慢慢扬起容颜。
温泉一震。怎么搞的?她全身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
头发湿淋淋地散乱着,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尘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到处是夹杂着灰黄两色的印迹。
“你跌倒了吗?”他又惊又急,连忙展臂欲扶她起身。
她推拒他的扶持,自行站起身子,虽一身凌乱不堪,背脊仍傲气地直挺着。“我没事。”冷冷一句。
“还说没事?你全身都脏了!是不是跌倒了?有没有受伤?”
视线一落,焦急地梭巡她全身上下,不意在她肩头发现一小片白色碎片。
“这是——”温泉伸指拈起,竟发现那是蛋壳残骸,“有人对你丢鸡蛋?”他问,眉宇阴沉地收拢。“是谁?”
她不语,白了他一眼,显见是要他别多管闲事。
他拳头一紧。
虽然早知道半数镇民并不欢迎她来,也知道有某些人对她所代表的双城集团心存怨念已久,可他料想不到他们竟会失却理智,以丢掷鸡蛋的行举朝她宣泄激昂不满的情绪?!除了对她丢鸡蛋,他们还做了什么?推倒她的脚踏车吗?
“我看看。”不顾她的抗拒,他径自蹲下身,仔细检查脚踏车。“车轮的绞炼松了。”他说,一面动手修复。
“不用……”
“不用我管是吗?”他抬头,瞥了她苍白的容颜一眼,“我偏要管,管定了!”
“你——”她怒瞪他。
而他只是漫不在乎地耸耸肩,低头继续修理。
一旁看着他仗义之举的孩子好奇地围上来,看了满身泥泞的莫语涵一眼,又看着专心修车的温泉一眼,然后面面相觑。
“教练,你要修多久啊?”
“快点啦,我们还要赶上山耶。”孩子们催促着。
“今天不去了。”温泉回头,对他们抱歉地微笑,“我待会儿还要送这位小姐回去。你们自己先回家好吗?”
“嗄——不去了啊?”孩子们异口同声,神情尽皆失望。
“明天再去好吗?”温泉安抚他们。
“你们干嘛啦?”见教练为难,身为棒球队队长的男孩主动开口,“教练难得把马子,别在这里搞破坏啦。走,走!都回去!”一面说,一面伸展长长的手臂赶人。
听闻队长发威,其它队员们倒也不生气,只是嘻嘻地笑,有的甚至还吹响口哨,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那教练,你就慢慢泡妞吧,我们先走啰。”
“千万不要请人家喝老人茶哦,现在的女生不喜欢这一套,会嫌你老土。”
临走,还不忘拋下叮咛。
温泉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却是无可奈何。确定车轮运转顺畅后,他站起身,朝神色僵凝的莫语涵拉开一抹歉意微笑。
“你别介意,语涵,孩子们就是这样。没恶意的。”
她没说话,冻立原地良久,才接过脚踏车手把,勉强对他道过谢后,提足就要上车。
他阻止她的动作,“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我送你!”他坚持。
她又瞪他,“你同情我吗?”
“嗄?”他一愣。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不用你鸡婆。”她冷淡道。
“我这人天生多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暖暖一笑,径自抢回脚踏车手把,潇洒跨上。“走吧,我载你。”
她动也不动。
“走吧。”他劝她,“跟我僵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她咬唇,思索数秒,终于不情愿地坐上后座。
“抱住我的腰。”他指示着。
她僵住身子。“我身上很脏。”
“抱住吧。”他回头,接过她捧在怀间的公文包,挂上手把。“难道你想跌下去?”
她这才不情愿地环住他的腰。
温泉呼吸一颤,忽地强烈感受到她柔软的娇躯,就像当年,她总是轻易撩动血气方刚的他……
不能再想了!
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用力踩动车轮。
“你果然长大了,变重很多呢。”他半开玩笑。
“嫌我胖就不要载啊。”她呛话。
“我怎么敢嫌你胖呢?小姐,你的身材可比我在电视上见到的那些女明星好得多呢。”
“……”
“你不要告诉我没人这么对你说过。”
她冷哼,“这种话我听太多了。”
“说得也是。”他微笑,“你从小就长得像洋娃娃一样,一定有很多人称赞你。”
“长得漂亮不一定有什么好处。”她讥诮地说。
“为什么不?人天生爱美啊。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吗?”
“对。”
他扬眉,“为什么?”
一片沉默。
就在他以为她又要驳斥他多管闲事时,她忽地涩涩开口:“我上国中时,开学第一天就被学姐甩了好几个耳光。”
他背脊一僵,禁不住回头望她一眼,“真的?”
她点头,面无表情。
“为什么?只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吗?”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推论。
她却一口承认,“没错。”
他愕然。
“因为我长得漂亮,学姐欺负我、同学嫉妒我、学妹讨厌我,就连老师,也觉得我自恃容貌而骄,不是个好对付的学生。”
“所以你的国中生活很难过啰?”他继续骑车,刻意保持平淡的语调。
脚踏车在午后艳丽阳光下,穿越蜿蜒小径,微风令莫语涵湿润的发更加凌乱,她不耐地拨去。
“也还好,反正我个性也怪,本来就不受欢迎。我比较烦的,反而是男人的马蚤扰。”
马蚤扰?温泉涩涩扬唇。不会是指他吧?
“……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指导教授经常对我性马蚤扰,有一次甚至还暗示,要我陪他上床才让我论文口试过关。”
“什么?!”他勃然大怒,猛然停下脚踏车,“他竟敢这样?”回望她的黑眸燃烧烈焰。
相较于他的愤慨,她显得冷静,语调仍然平稳。
“我打了他一巴掌,把这件事闹得全校皆知,最后学院董事不得不解聘他。”
“你做得没错!”他悻悻然,“这种人本来就该受点教训。”
“可后来董事会却对我说,如果可能,希望我尽速离开学校,他们愿意破格马上发给我毕业证书。”
他皱眉,眸光一沉。
“你脸色不必这么难看。”她淡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习惯了。”
“那可不一定,起码这个镇上大部分的人还是热心淳朴的。有些人可能脾气暴躁了些,可是他们没恶意,只是……”他顿了顿,神色掠过歉意,“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她又是长长瞪他一眼,“你这人真奇怪,又不是你的错,道什么歉?”
“也对哦。”他摸摸头,笑了,又是那种阳光般的灿烂。
她一窒,心韵莫名一乱。不知怎地,在如此阳光的笑容映像下,她忽然对自己一身的狼狈感到尴尬。
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他呢?现在的她,想必奇丑无比吧?
她咬唇,不自在地拢了拢一头乱发。
“啊,你一定很想赶快洗个澡吧。”注意到她的不自在,他连忙跨上车,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虽是承受了两个成丨人的重量,脚踏车仍然飞快地前进。东台湾的冬风并不冷,在阳光辉映下甚至带着些暖意,迎面拂来,格外舒眼。
颠簸过一条蜿蜒于溪畔的小径,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一栋三层楼高的透天厝前,温泉也停止踩动踏板。
“到了。”说着,他率先翻身下车。
她愕然,跟着下了车,蹙眉瞥了眼前的房子一眼,眸光才回到他脸上,“这里不是旅馆。”她一宇一句,慢慢说道。
“我知道,这里是我家。”
“为什么载我来这里?”嗓音微微尖锐。
“你不会想要这副样子回旅馆吧?那里人多嘴杂,保证不到两个小时便会将流言传遍整个小镇。”他解释,星眸含笑。
意思是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满身泥泞的糗样了。
莫语涵玉颊一红,神色却仍倔强,“那又怎样?我不在乎。”
“走吧。”他笑着拉起她的手,“借我家浴室梳洗一下要不了你的命的。我还可以借你我妹的衣服,让你换了舒服点。”
“我才不要借你妹的衣服。”她嘟哝抗议,步履却已自动跟随他,“谁知道换了衣服后,你们镇上的人又会怎样乱传谣言?”
“说得也是。”他回头,朝她鬼鬼地眨眼,“说不定会以为你在野外跟男人幽会偷欢。”
“什么?”她一惊,容色铁青。
“开玩笑的啦。”见她眼神闪烁不定,他方唇一启,进落清朗笑声,“要是你真这么怕的话,大不了我替你把衣服洗一洗,烘干以后再穿回去啰。”
他不容她再犹豫,一路牵着她进门,穿过栽植着桂花树的院落,来到窗明几净的客厅,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浴室。
“我待会儿把我妹的衣服放在门口,你洗完澡再换上吧。”
“你——”她犹豫地望着那与洗衣间只有一扇雾玻璃门之隔的浴室。
彷佛看透她脑海思绪,他又笑了。“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谅你也不敢!”她瞪他一眼,昂起下颔,高傲地踏进浴室。
他凝望她背影,端正的唇漾开浅浅浪痕,带着点无奈,却有更多难以言喻的宠溺。
莫语涵告诉自己,她根本不在乎那个没志气的男人怎么看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失去形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