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靖原的离去并没有在曲聆峰的教师生涯里留下太多震荡,除了茶余饭后时不时飘到他耳边的闲聊。
虽说师靖原以师礼尊敬曲聆峰,但毕竟他们的关系明面上只是乐部讲师和选读学员的关系,似师靖原如今前程似锦,在外人看来,他还愿意称曲聆峰一声‘先生’,已是足够礼遇。
故而,在背后闲言碎语的人不少,但也没谁没眼色到真敢去曲聆峰面前作妖。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云无涯关心的事。对于云无涯而言,这世间能让他付出心力的事不过了了,他的信念算一个,同云卿相关的事算一个,剩下的也只有他的青鸾了。
在他的面前,年幼的青鸾团成一团,陷入沉眠,在这一次沉睡醒来,它将摆脱雏凤的称呼,步入少年。在凤族之中,天资卓越的幼崽是能够在少年期做到便短时间内化作人形,而哪怕嘲笑过一百遍墨家钜子的武力值,云无涯也绝对不会怀疑他的天资。
凤族的蜕变往往需要少则七天,多达数月的时间,故而云无涯也只能请了假,每日盯着青鸾。
对于云无涯而言,他的一生能对他产生影响的人事物寥寥无几。幼年时,他的母亲穆婉歌给予了他最初的温柔,而云卿则是他年少岁月中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峰。青年时,他的师尊太学主点风缺取代了父亲的角色,教导他一起正义与黑暗,而同学长疏楼龙宿之间的交往则是他抛开身份、责任,仅有的一份纯粹友情和年少恣意。他的弟子泽徵,是他最心爱的小姑娘,他曾富有诗意地评论,她是漫漫长夜中一缕晨曦的微光,而随着她的凋零,云尊的世界里只剩下晦暗。
如果说这些人都是云无涯前半生的羁绊,那么默苍离大约便是云岫唯一的羁绊。因为穆婉歌动用禁术生下孩子,本该作为云家长子之名的“岫”被云卿否决,转而给予“无涯”之名。这世间所有人认识云岫,都是因为他是云无涯,除了疏楼龙宿和默苍离。前者先认识了最为真实的云无涯,而后者认识了最为真实的云岫。
倘使命运垂怜,云无涯是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入门学子云岫的,度一世逍遥岁月,或许数十年或许数百年,在年迈时葬在最有家乡气息的地方。有时候,云无涯也曾想过,倘若当初的子车御没有恢复记忆,他是不是会顺着钜子先生安排的道路走下去,成为下一任墨家钜子或者九算之一。这么想来,无论如何,云岫都不可能是真正平凡普通的那一类人啊。
能力与责任从来对应。云无涯已经记不得他究竟是何时听到这句话,只是当他想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将苦境苍生作为责任背负在身。
昔日,云无涯也曾嘲笑过素还真的天真痴傻,耗费三世光阴,只为了承接为苦境受劫的天命。天下间从来不缺少一个素还真,何苦来哉。等到云无涯踏遍山河,回到儒门的时候,他忽然了悟,这片山河瑰丽如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愚昧也淳朴,如何不值得舍命守护。
或许这天下与他无关,他只是想守护最初的那一抹触动,便被历史的浪潮裹挟,顺着既定的天命前行。
青鸾蜕变的七天里,云无涯不曾迈出庭院一步,只在楼阁上,不停歇地弹奏着琴曲。直到第七早上,太阳自群山上升起,晨曦洒向人世的那一刻,青鸾忽然长啼,烈焰下将尾羽染出绚丽的色彩。
“清衍,你终于……”
“不是这个名字,我记得。”青鸾化形后的声音也如同他未化形时一般,清脆隽永,宛若亘古长鸣的钟声。
这一句话却令云无涯觉得寒气直冒,自足底窜上脊椎、从皮肤的缝隙里一直透进骨骼。他清咳一声:“哈,清衍,你说什么?”
“化形前,你喊的不是这个名字,”一身青衣的少年微微蹙起眉头,青涩灵秀的面容却显出十分的讥讽:“我想你不会愚蠢到忘记,凤族,哪怕是混血青鸾也是生而启灵的神兽。”
云无涯:“苍离啊……”——我能说我是真的忘了么,生而知之者是穿越的锅——云无涯也只能暗自腹诽,他只知道幼崽不记事啊,谁知道青鸾是例外,更何况他认识韶华的时候,韶华已经是轮回八转的天凤,只差一世就能飞升。
“苍离?”少年的眉角皱得更紧了几分:“你在心底究竟去了多少个名字?按你们人族的说法,你这种行为应该被称作傻爸爸,但是以你我的关系来看,这就是所谓的‘喜当爹’?”
云无涯:“……”喜当爹什么鬼?明知道不是亲生的还敢这么刁,少年你胆子很大嘛,这是吃定我了?
话虽如此,云无涯心底仍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既然不记得默苍离的名字,便是没有恢复记忆,那么眼前的这个少年最多算是先生的转世或是年少的钜子先生。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此时的云无涯是不愿意默苍离就此恢复记忆的,一是他自作主张抢了默苍离的魂魄就跑,还把人复生成一只青鸾,等到默苍离恢复记忆,想想就知道恐怕要大事不好;二是默苍离太了解他了,他将行的大计绝对容不下默苍离的插手,不然这个计划恐怕等不到实施便要夭折。
这般想着,云无涯暗自施法,从院子里的竹子上抓了一把竹实,塞进少年挑三拣四、喋喋不休的嘴巴里,声音刹那间寂静,云无涯便看见少年仿佛是太过震惊了一般,瞬间僵住动作。
他暗自窃笑,想起早年间不知是和谁的对话。
‘让智者说话,你已经输了一半,挺智者说话,你便是满盘皆输。对于这种一身本事寄托在脑瓜子和嘴皮子上的聪明人,你和他们理论是必输无疑的,这种时候你只需要做到“直接上,不要怂”。’
‘要是打不过呢?’
‘打输了再说,至少,你这么做最多被打死,但是你听他说,你会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这样的话语,略显粗鄙,并不像是儒门中人能说的出来的,云无涯恍惚间忆起,他人生唯一一次抛开一切、舍下所有身份责任的旅行。在这场旅行中,他认识了许多本不该接触的各类人士,话语者更是其中难得透彻的中年刀客。然后呢,没有然后了,说这话的人,在他面前痛斥他的罪行,最后被他的护卫围杀至死。
云无涯还带着几分笑意的嘴角一瞬间冷硬,他强迫自己停下思绪,对着少年勾唇道:“千年不朽的长生竹竹实都还堵不住你的嘴么,凤族把你交给我,养你这么大,乖,叫声父亲听听。”。
清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