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城灯宵，楼阁歌靡，烟火不过刹那。狼烟燎原，残垣木深，苍野皆作墟土。”
话音落，一袭墨色儒服，执一把铁骨折扇的云无涯踏着优雅不失韵律的步伐出现，行至策天凤身前十步停住，颔首行礼，道一声：“先生，好久不见了。”
当云无涯真正站到策天凤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曾经的一切思虑都不过自寻烦恼。他不可能质问什么，也不需要怀疑什么，自欺欺人的行为毫无意义，真实淋漓地摆在眼前，令人不堪注目，但纵是内心抽搐着悸恸，他却仍能够面不改色地同先生问安，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们恍若旧友久别重逢。
“像孔雀一般展示尾羽，你是想要求偶么？”辛辣的嘲讽自唇间吐出，树下青衫人却吝啬抬头一窥，好似那手中铜镜胜过所有。
“先生言重了。”云无涯声音温软地客套一声，面不改色地接道：“来之前吾曾有许多疑问想要向先生求教，而……”
“重点，你的客套可以省下了。”似是不耐烦，策天凤冷言打断了云无涯的话语。
云无涯被噎了一口，也不多恼，直言道：“先生，你所行之道为何？”
策天凤终于停下他擦镜的动作，抬头直视云无涯的双眼。
“汝终于问了一个不那么愚蠢的问题，但是我不会告诉你答案。我还是那句话，想要知道什么，就自己去看，去思考，作出推断，找出证据否决一切谬误，剩下的结果就是离答案最接近的一个。”
“所以你想死。”云无涯毫不避让地对上策天凤的视线，像是想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
“世上没有谁会渴望死亡。”
“是啊，死是件太容易的事，难的是如何死得最有价值。”云无涯侧身渡步沉吟，猛一转身道：“对于身为墨家钜子的先生而言，最有价值的死亡便是死在你认定的弟子手上，然后让他背负起你未竟的责任，不是么？”
“你本该是我最好的弟子。”策天凤沉默片刻，忽然吐出这样一句话。
“那真是可惜了。”叹惋的话语不曾带上半丝惋惜的语气。
“可惜的是你真正是云岫么？”
一语惊天，云无涯被策天凤突兀道出的话语震慑。他从来不曾想到自己的身份居然会如此轻易地被拆穿，在他们久别重逢的第一面。
云岫是谁，在还珠楼醒来之前的子车御可以告诉你，他不知道；醒来后的云无涯通过多方查探，拼凑出一个幼时敏而好学、养尊处优却恪守礼节的世家公子形象。抛开先天魂魄上的差别和后天经历的教养差距，云无涯少时的经历和云岫可谓是相当相似的。也正是这样的相似，令温皇都不曾发觉那个云氏幼子云岫已经在追杀中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几近全然失忆的云无涯。但是策天凤不会，因为他是亲手救下云无涯的人。
“啊，”心中发虚，云无涯索性故作矫饰地惊呼一声：“先生，你这样怀疑真是令小生心痛欲绝啊。”
“那你便去自绝。”
“救命之恩未报，先生尚且安在，小生怎敢先行。”
“无需多谢。”
“先生，真是无情啊。竟将小生一片真心弃若敝履。”
“收起你虚伪假面，你做作的姿态令我作呕。”策天凤忽然压低了声音打断了彼此间的来往交锋，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间冷凝下来。
真心假意，云无涯早已分辨不清，巧言矫饰已经成为云无涯的本能，尤其是在他出于下风之时。站在那个位置上，他早已习惯了做戏，智者交锋，每一句话都要揣度出七八个意思。纵使被抓住痛处，只要没有证据，抵死不认，在儒门便不会有人判你错处。更何况儒者中人算得上智者的并没有多少，而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作聪明的‘聪明’人。在权力的风刀霜剑中，云无涯纵使手段过激，却始终不曾真正迷失本心，单凭这一点，他便足以傲视这世间多数人了。
可是这样便足够满足了么？不，不是的。如果真心认命，这世间便不会出现子车御，云无涯本该以最狼狈的姿态死在旷野之上。忽然间，云无涯脑海中不经意地闪过“小树林的诅咒”，是了，世间豪杰枭雄泰半葬在这小树林中，本不该差他一个。只是他终究是不甘心的。
“天命。”云无涯喃呢着，好似落水时看到一棵浮木，急切地抓紧它，神情倏忽平静下来，用低沉和缓的语气:“先生可知，天命是什么？”
“天命什么也不是。”
话音落，好似惊雷炸响在云无涯耳畔，久久徘徊。
天命什么也不是。是啊，在信奉它的人眼中，天命是一切，而在不信的人眼中天命什么也不是。
当你注视命运的时候，命运也在注视着你。不经意间，云无涯想起这句话，他早已不记得前世的自己是何时看见这句话，但他觉得此时此刻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他如今的状态。因为知道所谓的天命，因为曾在天命下撞得头破血流，于是他开始畏惧命运。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苦境的原因，他如今已经可以回忆起很多有关苦境的天命，和那些曾经被视作戏言的可笑定律——苦境没有霸主、小树林急急而奔必有意外……
就在这时，云无涯忽然想起了他的父亲云卿，他曾为自己编织天命，那么他究竟是否知道自己的前世。云无涯幼时与云卿并不亲密，所以他并不知晓云卿的能为究竟有多强，待他有能力探看自身天命的时候，也只察觉到他是云卿血脉相连、气运相牵的子嗣，故而心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未多做思虑。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思量，自己的出生究竟只是单纯巧合还是谁穷尽心思的算计。
念及此处，云无涯忽然想笑。红尘坎坷，半生风雨，身染罪孽，一世难洗，时至今日他居然还会畏惧，畏惧着所谓天命和这所谓算计。云卿敢算计天命，先生敢蔑视天命，那么他在这畏惧不安的神态何其可笑。
不过是天命罢了，何惧之有。他早就做出来抉择不是么。
“你该走了。”茫然间，云无涯忽然听到先生的逐客令，呆愣半晌才恍然意识到，大军快要回城了，在过不久，雁王会来这里。
他勉强凝神，注视着先生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会一直看着，你死，或他死。”言罢转身离去。
云无涯知晓这一去或许便是永别，但是他不能也没有办法阻止策天凤，所以他只能等待。
虽然记忆中上官鸿信会是被舍弃的弟子，但是这种事又怎么能寄托在剧情上呢。知道剧情是优势，但是尽信于此便是蠢货了，有他参与的剧情怎么可能还是原本的故事。
策天凤活着，他便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策天凤若死，他会将云氏一族的因果了清，然后碎空离开。
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