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无痕，去无踪，掸衣拂尘，不染片缕尘埃。
回到自家宅院中，云无涯还一直回想着欲星移说出的那句话：“吾听闻一个传说：羽国有一个弥平战乱的智者名为，策天凤。”
“羽国、策天凤。”云无涯喃呢自语，不断重复。
先生是你么？疑惑在云无涯心底徘徊，却不得而解。
“既然放不下，那便去看看吧。”好似受到了什么蛊惑似得，他对自己说道：“去羽国，去亲自解开所有疑惑。”
意定心动，便是行动。
云无涯起身来到外间，唤来自己的养子道：“初儿，吾将离开一段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汝一人居此，其间多有不便，我已修书一封，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你无需多言，随他离开便是。”云无涯停下叮嘱，神情略微复杂地接道：“她家主人的性格颇有几分怪异乖张，虽是才学满腹，却偏爱捉弄于人，纵不致伤人性命，亦非易与之辈，你且小心对待，但记平常心便好。待吾归来，吾会检查你的功课。”
“是，父亲。”孩子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不安与眷念，却很好地克制在礼仪之下，不越雷池。
云无涯看着眼前孩子怯生生的神情和眼底满怀的孺慕，不禁有一丝失神，心底难得地萌发了些许愧疚。父亲，他心知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就如同他的父亲云卿一般。纵使衣食无缺，庭训未少，但在他心底终究不曾真正把这个孩子视作血脉相连的子嗣。曾几何时，他也终于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而且如此不合格。
“你不愧是他的儿子，你们云家人的骨子里流的是一样冷漠的血。”记忆里谁在嘶声厉喝。
突兀地，云无涯竟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几分云卿当年的心念，人在有了眷念在心的事物之后，其余种种再是可惜可叹也终究动摇不得他的信念。云卿的野心是天下，不是单纯的渴慕权力，他只是想将这个天下布置成他心目中的模样——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如今，云无涯希望革新儒门，推及三教，愿世界乱中有序、百姓长安，为此他不惜付出血流成河、永坠冥途的代价。
哈，殊途同归，他终于变得和云卿一副模样，成为最初的他最为戒惧厌恶的存在，云无涯微微摇头自嘲地想到。然后他决然转身离去，好似要将这一切恼人的思绪都抛诸脑后。
一直到来到羽国之前，云无涯仍是一副神思不瞩的模样。他仍在犹疑着，他究竟是否要直接了当地发问，捅破彼此间那一层窗纸，又该如何去问才合适。
“先生，你是故意的么，在道域你是真的想杀我么？”、“先生，你能告诉我，你在道域的所有布局么？”、“先生，在你眼中，我算什么？”“……”
每一句话都充斥着犹豫和踟躇，云无涯想他是害怕知晓那所谓的答案的，他害怕那些猜测成为事实，他害怕事实是最为惨烈、不可挽回的那一种。大约冥冥中的灵觉已经让云无涯意识到了答案，而这个答案是他所不愿意接受的，于是他甘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然而，在这一刻，理智无比警醒的提醒他，他不该畏惧，哪怕要面对先生的质问，哪怕要同先生兵戈相向，倘若这一切无可避免，那么他必须去面对。无论现实如何惨淡，他都必须用最冷静的面目去对待，竭尽一切可能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
但终究，云无涯不愿细究，他这一刻的迟疑缘起何因。因为那是一道不可触及的禁忌，一旦戳破便是天翻地覆的劫难。
踏过云天关、彩虹桥、星河之阶，便直抵羽国腹地。
一路行来，诸多百姓未曾有见纷乱，却隐约可察行色匆匆，街边摊面上，小贩吆喝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唯有行人过处才偶尔吆喝几声。趋近都城，城中繁华渐盛，城郭外却是一般的荒凉，如同风烟浮华，转瞬即逝。
暗流涌动，盛世将颓，云无涯暗自在心底定下结论。但是他看得出，比起中原，羽国还不至于到烈火烹油的绝境，最多不过是王位更迭的动荡不安，倘若新王有为，未必不能挽回颓势。
许是近乡情怯，云无涯难得地放缓了追寻的脚步，甚至可以流露出几分踪迹，他心知这是将破绽交给他人的做法，但他却仍在心中保留了一分期冀。
云无涯在期待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述说分解。云无涯是自傲的，他自豪于他的力量，他自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伤害到他的性命，故而他有恃无恐；但他也是茫然的，他茫然于无可知晓的过去，难以踹度的人心，他不知道若要真正为敌的时候，他的先生会如何对待他。
再漫长的路，只要行人不曾停步，就总有行至尽头的时刻，此刻，云无涯无疑已是望见了尽头。
他站在山崖之上，望见远方战阵厮杀，以多对少的一阵，胜者却是少数的一方。那些士兵好似神魔一般无知无觉、悍不畏死，如冰冷的刀锋轻易地冲破了战阵。明明是多数的一方，却畏惧于这些仿佛是不死的战士，将旗摇曳轰然崩塌，任是将军奋力嘶吼也遏制不住这不断溃散的士兵。
胜负已定，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了，云无涯对自己说，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曾离开那对阵的战场。
战场上，人数较少的一方该当是来自王城平叛的军队，另一方自然便是叛军。先前先王病危，太子未立，各地拥兵自重，烽烟四起自是毫不令人意外的结果，更遑论暗中有势力暗潜搅动风雨。唯一值得人眼前一亮的大约便是那个几乎被当成傀儡登位的雁王。短短一年，拥立他的元帅比鹏便率军三万荡平四野，震慑四方。时至今日，天下虽烽烟未绝，却已大致安稳。
会是你么，你身后的人会是先生么？云无涯低声问询，忽而冷笑自嘲，怎会不是。
先生是怎样一个人，跟随在他身边三年的云无涯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
如果一定要用什么去形容他，大约只有骄傲的鸾凤能够形容，先生的狂傲是深埋骨髓的傲，他不会炫耀自身的羽翼，但是他会用光明正大的阳谋逼迫你作出抉择，踏入他早已布好的陷阱。
先生好为人师，虽然总是被先生严厉的斥责打击到，但是云无涯会毫不迟疑地承认，先生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单只相处的三年，云无涯便看见先生有意无意间教导过十数名墨家子弟，‘忠言逆耳利于行’，先生每一次锋利话语总能直切要害。
先生有教导他的意图，这一点云无涯早在最初的时候便已知晓，他所不曾预料到的事是直到离开先生之后，才发现自己竟被先生影响地如此之深，甚至深重改变了自身的核心理念。
幸而，云无涯不是会后悔的人，他或许会懊恼自己的失策，但绝不会沉浸在恼悔之中。所以他出现在羽国之内，等待着重逢契机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