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熏香在空气中弥漫，云无涯醒来时，闻到的便是这似是而非的熟悉气息。
“师兄，你几时又换新香了？”神智还不曾完全清醒，仍沉浸在记忆的涛流的云无涯下意识地询问。
“苗疆碧清果，十年一结果，一次结果不过十颗，捣碎磨粉，取数百株碧清果萃取，乃得其汁液，不盈玉瓶。金纹药檀产自苗疆南部，百年放长一寸，取半尺药檀，浸于碧清果液中，封存三年，取檀木磨粉方得一盒，其色为紫，剔透如玉，故名紫琼。取一滴滴于松木之上，置于香炉中焚之，其香三月不散，可宁神静气。”
熟悉的语气用陌生的声音吐出，云无涯一个激灵，霎时间从混沌中苏醒。睁目醒来，云无涯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倚坐在躺椅上，羽扇轻摇，声音不缓不急，抑扬顿挫，富有韵律。
神蛊温皇，瞬息间一个名字映在云无涯心底。
说来这不是云无涯第一次遇见神蛊温皇，早在他失去记忆化名子车御时，便在苗疆与温皇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的温皇还略显稚嫩，不如现在这般锋芒毕露，仅仅只是坐着便给人以莫大压力。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的云无涯也不是当年的子车御，岁月的洗练磨去了他天性上的天真稚嫩。
他只淡然一笑，略微摇头示意尴尬，温声回到：“温皇先生莫怪，先前是吾混沌未清，错认了先生。吾在此向温皇先生致歉，还望海涵。”
“哈”，温皇似是觉得惊奇，羽扇摇曳，半遮脸孔：“如今再见，汝与过往大相径庭。犹记昔日初见时，汝曾感叹前尘尽付逝水，如今可是寻得归处？”
“吾心安处是吾乡，何处非吾所归。”云无涯双眼微咪，故作淡然地说着似真似假的话。
“汝真是”，似是太过激动，温皇话语停顿片刻方才接到：“愈发令吾感到趣味了。”
“得温皇先生厚望，在下不胜荣幸。”隔着屏风，云无涯的视线与温皇相对，一方看似愤怒挑衅，眼底确实一片冰冷，另一方看似淡然沉稳，确实暗流涌动。
对视良久，双方皆不曾窥到彼此破绽，温皇首先打破沉默：“吾曾闻汝昔日为报救命之恩，以身偿之，如今又愿以何为偿？”
“你寂寞么？”不曾回答，云无涯突兀地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略一停顿，无视温皇刹那间变得锐利的视线，淡然道：“吾幼时顽劣，无心经史，好读话本，直觉其侠客传奇、野史怪谈动人心魄，令吾不忍释卷。”
“哦，愿闻其详。”
“将心比心，我料得温皇先生，才智超绝，不同凡类，曲高和寡，只觉寂寞如雪。长夜漫漫，独对明月，当谓之愁绪在心，难以入眠，纵紫琼不能宁神。吾愿以故事偿之，籍以慰怀，不知温皇先生意下如何？”
“哈，吾拭目以待。”
然而，最终，云无涯终究没有达成他的希望，他进了还珠楼，成了一名银牌杀手。
当云无涯在神蛊峰上醒来时，便已经恢复的了过往的记忆。无论是作为云无涯的年少恣意，还是作为云尊的刻骨寂寞，亦或是最后穷途末路的无奈悲哀，都历历在目，恍若昨日。相比之下，连之前与先生相处的三年岁月也显得模糊了。
成为还珠楼的杀手，对云无涯而言是件始料未及的事，他本是想以苦境历史为引，诱发神蛊温皇的兴致，不曾想到自己的身体竟出了问题。如此一来，无可奈何之下答应了神蛊温皇的条件。
一来，此时距离道域之事已过年余，一切变故早已尘埃落定，无多少踪迹可寻。二来，且不论神蛊温皇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捡到云无涯，比起当初钜子大人捡到重伤垂死的他也不过昏迷不过旬月便已苏醒，而此回竟长达一年未醒，便已察觉端倪。
然而要知道，云无涯早已经死去，绝岩之上，尸骨无存，稷下学宫中也不过剩下一把至善明德、一具衣冠冢。那么，云无涯此刻的身体究竟由何而来？
思索多日，云无涯只得承认，穿越时空来到此域境的恐怕只是他的灵识。而此界法则不容许鬼魂作祟，因而他之身体并非是单纯的灵气汇聚，恐怕是灵识落于将死未死之尸身，依附于他人魂魄。而他之功体便是维持身躯不死的原因，故而随着功体消耗，灵识与身躯隔离，身躯陷入假死之象，而当功体渐复，他亦随之苏醒。
往日云无涯一直都有几分疑惑，对镜自暇，他之容貌总有几分陌生，好似这并非属于他一般。如今想来，大约是身体的相貌由于功体向着他本身变化，加之失忆气质改变，故而迟迟不曾察觉。而沉睡之中，功体内缩，属于云无涯本体的容貌也便消隐，加之假死之人并无气质可言，故而神蛊温皇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云无涯此世的身份。
云岫，世家子弟，家传武艺，拜于儒家门下，数年前家族为帝王不喜，以谋逆罪抄家灭族，作为唯一嫡系子弟，为家中暗卫送出，不料终究未曾幸免。
不知之时，云无涯还能淡然以对，当这份记录置于面前时，魂魄中盈溢出的愤怒，令他瞬息间心神摇曳。
念及此，云无涯忽而有几分恍然，暗叹一声大意了。毕竟成王败寇，他从来不曾怨恨，变革之败，他也并非全无后路。莫怪他在道域之时会突然心神失守，冲动无谋，甚至险些引发心魔，若只将其断为来自希夷子传承的剑法魔性或是苦境之事，未免太过武断，想来多半是这具躯体以及其上灵魂的情绪。
同为云姓，云无涯倒未觉如何，想来两方世界总有几分关碍，此世云氏一族映于苦境或许便是他之家族。因果相牵，血脉相连，因此云无涯降临此世的灵识被血脉牵引，落于这副身躯之中。修道之人，哪怕是云无涯这种曾登临关系无数因果的帝王之位，也是会畏惧因果的。
欠人一命，为云岫报仇，也是云雾天经地义的责任，纵使因此耽误了云无涯找寻墨家的机会也在所难免。
更何况，自从云无涯苏醒的那一刻起，子车御终究已经不复存在了。道已相歧，云无涯还不曾想好要何时去见先生。或者说，云无涯究竟有没有必要去见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