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说,在死亡前的一瞬,人会回忆过往的美好岁月,然后逐渐遗忘一切。云无涯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是当在虚无中坠落时,他的思绪间转过无数画面。
数百年前,当云无涯还只是幼童时,他曾经有一个温柔的母亲。他记得,他的母亲也曾将他视若珍宝,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也是那般真挚的呵护,让云无涯放下初生异界的彷徨无措,接受了今生的一切。
刚刚满岁时,她的母亲教导他牙牙学语,云无涯最初的聪慧之名便是由此而起。也正是因为母亲的博学,云无涯才知晓,这个世界并非他曾幻想过的那般能够任他肆意张狂。这是个思想无比自由的世界,百家争鸣,争论大道;这也是个规则无比严苛的世界,没有任何人可以践踏他的规则,违背者必将被规则践踏。
童年的记忆早已随着时光变迁,日渐苍白,云无涯对于幼年唯一的深刻记忆便是那一年春天,他因为贪玩淋雨着凉,他的母亲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打,温声细语,彻夜照料。
窗外雨打瓦檐,春寒料峭,寒气却透不过母亲的怀抱。
倏忽间,画面转动,他又忆起那一年,夏末雨后,空气中还散布着潮湿的气息,他坐在庭院池边,看锦鲤争食。然后听见墨师兄从背后走来,念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看,那些逐利的庸人同这水中争食的锦鲤有何区别?”
“区别大约还是有的吧,水中游鱼终究只是在水中,而人,谁又知道呢。墨师兄,……”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云无涯记不清了。
云无涯只记得当初他话音刚落,墨师兄便失了风仪般大笑出声,末了只道一声:“咳咳…小师弟,你果然聪慧。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吾辈不过也是庸人啊。哈哈哈……”
墨倾池为何而笑,云无涯至今不知道原因,但是仿佛自那以后,他们开始变得亲近,墨师兄会来特地拜访他,不是因为他父亲而顺便见他。
如果不是后来……思绪未起,画面急转,打断一起愁思,漫天枫叶萧萧落下。
世人皆知四大名锋之主在授剑之前未曾多有交集,授剑之后,也是各自分散。只是少有人知晓,四锋之中背景势力最为雄厚的云无涯,同师承单薄的平如蘅曾为挚友。
三教之中,与云无涯同辈之人不得不承认,年少时的云无涯其实是很得人心的,聪慧机敏、善察人意、进退有据、心机单纯、风仪儒雅、相貌俊秀,即便抛开他的身份,也很容易令人心有好感。而当云无涯想要讨好一个人,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何况年少的平如蘅这般侠义肆情之人。
相逢的起源再简单不过,不过是一人恰遭不便,另一人仗义援手,而后一路同行。很多年后,平如蘅都无法相信,传闻中那个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屠夫,会和记忆里枫树林中一身狼狈,血迹斑斓,却疏朗淡然地抬头,向他求助的儒生是一个人。他还记得那时那个尚显稚嫩的年轻学子,半带尴尬,却作洒脱一笑,双眸清亮,望着他道:“这位兄台,在下遭逢歹人,与随从失散,双腿不便,可否载吾一程?”
云无涯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他还会开口留下这个人么,大约是不会的,毕竟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忽而耳边仿佛有琴音清澈,伴着箫声,演绎出山山水水、人间百绪。
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恍惚间云无涯好似看见彼时他前往拜访师兄,却恰好撞见一个白衣白发的道子。令他尤为惊讶的是,这个比起其他师兄交游之人,这个道子显得极为不同。这种不同大约便是冬雪与春花一般的不适与突兀。
但是云无涯从未见过这样的师兄,哪怕是冷静沉着的面容,眼底里也有着掩之不去的笑意,或者说他根本不曾掩饰,他愿意在这个道子面前展现自己所有的愉悦与愁恼。云无涯记得,哪怕他与师兄交谈地最愉悦的时候,也不过见过师兄一瞬间的真情流露,随之便是早已习惯的掩饰。要知道儒门中人随着学识的增多,修为的深厚,脸上也早已带上无数揭不开的面具。
很快,他便知晓,这个道子确实有他的难得之处,如晴天烈日,有着令那些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如飞蛾扑火般明知不好却仍心甘就缚的致命吸引力。初时,在学海云无涯同龙宿交往时用的化名,后来云无涯前往儒门天下也是用的化身,因此与剑子仙迹认识的也只是云岫而非云无涯。所以直到云无涯陨落之时,仍不曾有谁知晓这个名为云岫的学子,同云尊云无涯本是一人。
但此时,云无涯不愿多想那些恼人的琐事,他只想静静地听这一曲琴箫合奏,从中辨出几分盎然趣味。
要知道,即便同是游历,儒者的游历和道者也是截然不同的。云无涯出门时,再怎么低调身边总有些护卫、侍从随侍。毕竟万一遇到荒山野岭,你不可能让云无涯这么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自己去弄吃的,当然云无涯做会不会另说,王孙公子的模样和总是炊火不大沾得上边的。同理,在集市遇到些混混、扒手,总要侍卫替主人家解决麻烦,总不好劳动主人家大驾。
而道子的行径用龙首大人的话讲便是小气寒酸,一股子的穷酸味,连路上的混混看见他都懒得去碰瓷的那种。自然而然的,道子有道子的境遇,公子有公子的待遇,然而谁说夜宿山野的趣味就比高台楼阁的奢华差呢?
哪怕终究陌路,且让吾悠闲一刻吧,云无涯默然自语。
恍惚间,云无涯又听见谁在低声呼唤,老师。声音温婉软糯,带着轻微的鼻音,如同它的主人那个温柔婉约的江南姑娘一般。
又好似有谁轻笑,泽徵,你又跑来找老师开小灶呀。不愧是老师最宠爱的弟子呢。
又有谁羞恼娇喝,云溪,你别胡说,老师最看重的分明是你。
声音散落,最后一切都归于岑寂,所有的画面都如走马观花,一闪而逝,再难回顾。
半世倥偬付江涛,来朝共饮长生酒。倚竹莫话天下事,伴花谈笑风月情。
流年,便是岁月流逝,不思量,难相忘,枉追忆,空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