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在榕树边,云无涯知道自己的路已到了尽头。七日的追杀,功力已近乎枯竭,异种真气造成的伤还在体内肆意反复。身上十七处伤痕,七道剑伤,八道刀伤,两道棍伤,其中还有三处是贯穿伤,鲜血自伤口处流淌而出,他眼前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阵阵发黑。
七天前,云无涯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算计,十三年来这样的算计已经发生地太多太多。阴谋算计、布局暗杀,他经历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多到他已经厌倦,甚至不能一一列举。三教公审,何其可笑,如今旧三教的势力还有资格说公审么,他不由得哂笑。
但是最后他还是踏入了陷阱,他本是想要借此机会将旧体系反对势力彻底拔除,却不曾想便在这一局中一步踏入深渊。
变故发生的太快,快到云无涯几乎来不及反应,布好的后手一个都不曾按时发动,待到他受创之时才缓缓发动,被人一个一个地拔除干净。
有人背叛了他,这个人该是他最信任的人。很快云无涯便知晓了答案,他的弟子,云溪同他的师兄墨倾池结合,杀了他另一个弟子兰止,打碎了他的布局,将他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地。
‘为什么?’第三日,看见云溪与墨倾池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云无涯想问,‘我给你的还不够么?’但是话到临头,却被他咽了下去。背叛就是背叛,原因并不重要,何况看到那双充斥仇恨的双眼,云无涯便失去一切解释的兴致。背叛已是注定,纵是明白是他人引诱或是迷惑又有何用,破镜难圆,便是能够挽回,这丝裂缝依旧会如鲠在喉。何况到了此时,云溪的反水与否已经无关紧要,大势已成,他可谓是插翅难逃了。
低笑一声,云无涯不欲再多言,拔剑向前,“九歌·山鬼误”。
山鬼惑人,剑式如阵,轻易不可出。不曾多看一眼被剑阵困住的人,云无涯反身离去,将一切都抛诸身后。
一瞬七日,最后拦下他的人是谁,云无涯已经记不清了,只见得人影密密麻麻地在四周围绕,却无一人敢上前,他不由嗤笑出声,惊起人群喧哗。
“天问·道何存”
自血脉深处涌起的力量,支撑着他发出这最后的剑招。锐利的剑芒,穿过极招,刺入每一个围攻者的心魂。这本就是问道之招,叩问己心,问道何存!
可惜,残破的躯体,枯竭的经脉,他再无力抵挡铺天盖地而来的极招,只能任那无尽光芒将他包裹,在璀璨中化为灰烬。
光芒散尽后,嘈杂人声响起。
“人呢?怎么没人了?”
“云无涯去了哪里!”
“快去找,他受了那么重伤跑不远的。”
“走走走。”
飘荡在虚无中的神思被耳畔的嘈杂唤醒,云无涯忍不住想要大笑起来。然而空旷的天地间寂静无声,笑声湮灭在他的神思之中。
他死了。直到此时,云无涯才好似恍然大悟,无人知晓他的存在,假如不是神思尚存,即使是他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迹——他连孤魂野鬼都算不上。
他的死亡尸骨无存、灰飞烟灭,理所当然的,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人能确认他的死亡。他本不是苦境之人,他的天命本便不在苦境,能被人测算到的是云无涯的天命,是云卿与希夷子所赋予的天命,可他早已是云无涯,因此只要他一念尚存,这份天命就不会断开。天命不绝,命不绝。
可笑的是,那些加害于他的人却因为找不到他死亡的证明而战战兢兢,已经死亡的云无涯竟比活着的云无涯更让那些人忌惮。他活着时,清宇立道轩的势力处处受人打压,到如今,由他创立的稷下学宫反倒因忌惮他而无人理睬。
身躯化灰,魂识游离,一丝魂息,衰弱到没有任何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迷蒙间,云无涯发觉他被一股力量所呼唤,顺着虚空中传来的些微指引云无涯发觉他奔向了自己的葬礼现场。
他看到,稷下学宫里他的弟子低调地办理了云无涯的葬礼,谁也不曾提及云无涯的所作所为。那些是非恩怨像是被默契地遗忘了。
矗立的墨玉墓碑前,他看见曾经相熟后来决裂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最先来到的是他的学长疏楼龙宿。只见他倒了一杯酒,轻声叹道:“哈,师弟,你说吾心大,你的心可比吾更大。只是吾尚有退路,不知汝的后路何在?”
酒是极好的酒,倒了委实浪费,云无涯这样想着,何况无论他喝不喝得到,龙宿都没有必要为他破费的。他还记得他们决裂时候说的话,就在数日前,他被追杀的第六天。
——你太激进了。
——吾自有分寸。
——如此,道不同,不相与谋。
——师兄,抱歉。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师当年只求教化天下,尚且英年早逝,师弟你却求天下靖平,海清河宴,何苦呢。”
呵,是墨倾池,墨师兄。他向来是这么称呼墨倾池的,无论他父亲云卿是否在世。说起来他当年还因为直呼墨倾池的名字被父亲教训过。云无涯其实不怎么喜欢墨倾池,他的名利心太重,却又装作满不在乎,一心为公的模样。有时候,云无涯也会忍不住悄悄在心底暗骂一声伪君子。但是无论如何,墨倾池也算是一介枭雄了。圣司之名,倒也不算蒙尘了。
“太学主不曾露面,学海无涯不涉纠纷,汝可曾对吾等失望了?此生红尘缘尽,愿汝来生一世承平。”
弦知音。云无涯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整个学海无涯,他是难得的剔透人,可惜了,儒门是容不下这样的人的。
云无涯从来不意外太学主不曾出面,他当年所做之事,几近叛师。但是他与太学主的师徒之情又格外不同,并不能以单纯的行为而论,外人虽无可指摘,可云无涯知晓,自己终究是伤了透了师尊的心。然而云无涯从来不曾后悔,哪怕时光倒流,命运重来,他的抉择也不会改变分毫。终究只能道一生抱歉,叹一声遗憾。
“吾友无涯,自崖泉一别,吾便料到今日。只是吾不曾料到,竟会如此惨烈。他们说汝罪有应得,事到临头,吾终究还是会伤心啊。”
忧患深,汝这装模作样的功夫倒是不差。云无涯不由得轻声念叨,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曾听闻。
后来的人群稀稀疏疏,渐渐少了,直到半夜他才见到一个披着披风的人影前来。
“师尊。”一开口,云无涯便知晓是被叛了他的弟子云溪。云无涯只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的不得而已,一堆的无可奈何,不由暗中思忖,莫不是他真的看错了人心,明明云溪各项事务都做得不差,为什么这次这么明显的蒙蔽都不曾看透。
一走神间,变故突发。只见云溪从袖中取出一物,仰头吞入,不多时,黑色的鲜血便自七窍流出。服毒自杀,他居然在他灵前服毒自杀,好一个公私分明,不违大义的儒生。
忽然地,云无涯便就这么倦了。他不想再理睬这些恩恩怨怨,不想再听这狡言乔饰的话语。回顾往昔,三年奋斗,振兴儒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十载改革,执掌儒教,权倾天下一时无二;一朝夕间,堕入深渊,七日追杀粉身碎骨。
纵是帝王将相候,不过枯冢坟中客,这些红尘是非不过如此。
这般想着,云无涯放任着自己坠入永恒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