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子车御神色木然地挥舞着手中的剑,且战且退。
子车御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自失忆醒来之后,他便不曾使用过全部武力,因此,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修为是何等层次,唯一可以明确的不过是,这世间还不曾有人能杀得了他。这种认知,仿佛是他铭刻入骨髓的骄傲,不可磨灭。自恃武力,子车御纵是不曾轻敌,却也有些大意了。
暗杀、袭击、埋伏,意外接踵而来,不曾给他留下半分喘息之机。等到子车御停下脚步,他已经被逼到悬崖边际,往后便是道域边境,可以直入中原,然而,万丈悬崖亦可使人粉身碎骨。
直到这一刻,子车御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过往的种种被串联起,被人刻意掩饰的疑点暴露无遗,他的先生背弃了他。不,不该这么说,应该说,他没有通过先生的考验,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于是他被理所当然地舍弃了。
子车御忽而想仰头大笑,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其实他都知道的,对于他的先生而言,他从来不是什么必不可缺的人物,是他的死缠烂打才求得一路相随。他的先生是墨家钜子,而墨家这种讲究‘兼相爱’的地方,哪怕是钜子也不会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何况他的先生到底不是仙人。
数年光阴,足够他了解先生的行事方式,他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他会被先生利用彻底,然后无情舍弃。他本以为到了那一天他可以坦然接受,然后俏皮地说一声,‘先生,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的,你的琉璃树上不会多我一份负担’,所以你可以多信任我一点。
可是当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时,他发现自己终究做不到。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可以接受先生的利用,可以接受先生的无情伤害,可以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洒脱,但是如今的他做不到。
背叛和抛弃到来的那一瞬,他甚至有些软弱地想,先生,求你告诉这只是误会,你是相信我可以做到的,你想做到并不是我所猜想的那般,只是天运弄人,求你对我解释,哪怕欺骗也好啊。
可是下一刻,他便想尖锐地嘲讽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哈,你该知道的,你的先生不是会温情安慰的人,将虚伪的面具揭开,让伤口鲜血淋漓暴露空中才是他表达温柔的方式。在他看来,自欺欺人是件无聊而无谓的事,所有的问题只有面对才能解决,逃避和软弱这种无济于事的情绪是他最不屑的。他当会说,这样愚蠢懦弱的思想,简直污秽了他的视听,他只会决然离去,绝不会对此投入半分关注,或为此停滞脚步。
可是心底的咆哮强烈到子车御无法忽视,先生啊,人心是会痛的,你的心可曾还痛?是不是已经被你造成的牺牲所麻木了?
激越之时,子车御的思绪反倒愈发清晰,他回顾起步入道域后所遭遇的一切,只觉眼前的一切愈发刺目。从先生外出,回来之后直奔道域,为此舟车劳顿还感染了风寒,这说明了道域之中必有变故将生,急迫地需要先生前来。而此时离道域的天元论魁之期并不紧凑,全然没有赶路的必要。更巧合的是,感染先生感染风寒后自己提出代替先生外出,先生居然那么轻易就同意了,半分没有赶路的急迫。如果子车御把自己与先生看做一体,这些作为并无何处不对,可如果看做两个人,便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中蹊跷之处。
他的先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在道域布下一张局,而他在道域的一切行动都不过是锦上添花,无碍大局。他的先生并不曾信任他,至少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信任,他们的关系也没有他所想象的密切。他以为自己至少算先生半个门徒,而事实上,在先生眼中,他或许只是个需要放在眼底下监视的对象,是个有几率策反的间谍。
当然子车御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偏激,事实或许没有这般绝望,但是从骨子里弥漫出的悲哀令他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轨道,而命运向着不可预知的前方无可遏制地狂奔。
血色一点点弥满视线,激发着莫名的嗜血冲动,如果不是明确地知晓血不染并不诱人入魔之效,而他手中的剑也并非真品,他当真是要怀疑这柄剑有魔化的功效了。
子车御只觉得头疼欲裂,心底仿佛有一只野兽终于冲破牢笼,只叫嚣着破坏与毁灭,他所执着的原则和底线刹那间失去意义,正义与道德显得苍白而无力。明知故为,愚不可及,先生,你会这么责骂我么?明明他并不喜欢杀戮,可是这一刻他却抑制不住自己挥舞利剑的手,仿佛唯有将眼前的生命都毁灭才可以停止。
世界仿佛变得晦暗不清,黑的天,白的路,还有挡在路上如幻影般重重叠叠的灰色障碍。
他的笑声渐渐嘶哑,随之变成嘶吼。“九歌·天泣鸣。”
熟悉而陌生的力量从经脉中喷涌而出,子车御顺着本能挥剑,霎时天地间响起刀剑鸣泣之音,剑风凄厉,似是鬼神袭来,夺人心魄。
伴随着力量涌现的是梦幻一般的记忆碎片,曾经被子车御死死压制的幻觉终于突破屏障,遮盖了他的视线。
混乱中,他仿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所为何事,耳边的声音朦胧而模糊,词意却清晰地在脑海映照。
“杀啊,杀了那个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暴君。”
追杀声在远处响起,回声飘荡,如隔云端,眼前的面孔却又这般真实而狰狞。
记忆上层层叠叠的迷雾终于被拨开,他想起来了,他是云无涯,他是明圣至善的剑主,曾是儒门的说一不二尊主,现如今也是苦境人人喊打的阴谋家。
“哈……哈哈哈哈!呃……咳咳。”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却被喉中溢出的鲜血呛得咳嗽。这些愚昧的人,人云亦云,人行亦行,全然没有自主,偏听谣言,不知分辨,愚蠢得如同牵线木偶。
是了,他记起来了,这个地方是他誓愿的起点,也将是他命运的终点。七天七夜的追杀,旧友恩断义绝,心腹众叛亲离,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还记得那一年秋夜,他接纳了来自希夷子的力量,接纳了他的父亲留下来的势力,踏着他所认定的道路,立下济世之誓,不惜与恩师决裂。也是那个月夜,他的师尊对他失望透顶,心灰意冷选择了闭关。
从一开始他知道自己失败后的下场会是何等残烈,可惜拼尽全力挣扎十年,他终究不是天命加身的气运之子,撑不过这些劫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他云无涯棋差一招罢了。
只是他终究还是操之过急了。
过于激进的手段,终于引来反噬,太学主的闭关给了野心家太多的幻想。而同时,因为杀戮众多而心魔频发的云无涯终于陷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绝境。
三教会审的通传书送至他的案上,云无涯怒极而笑,他将计就计,本欲一举镇压反对势力。不曾想那本就是针对他设立的局,所有的陷阱都已经布好,只等着他的降临。
罪名声声喝出,云无涯尚来不及辩解,最信任的人在他身后捅出最关键的一刀,一瞬间云无涯便知大势已去。
“世上谁无罪,何人可判吾?”云无涯扬天大笑,嘲讽着审判的众人,反身舍命挣脱离去。
七日追杀,旧日恩义绝。叩心九问,证道之剑,终入邪途。
举目四顾,皆为仇敌。如此还要留手什么。
“九歌·天泣鸣。”传承自希夷子的力量倾巢而出,顺着剑势喷薄,无情地收割着性命。
直至耗尽最后的力量,云无涯站立不住,坠落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