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风声不休,呼啸着卷起一朵朵旋涡。
城镇边寂静的小巷里,一盏烛火,经久不熄。空旷的屋内,只有蜡液滴下的哔啵声。
寂静,虚无,狭小的空间,总是格外容易引人遐思,尤其是想得多的聪明人。
自先生离开至今已有月余。近来,越来越多的场景让他陷入恍惚,他仿佛有种错觉,如今所做的一切,在漫长的岁月前,他曾不止一次地经历过。可待他仔细回味时,却又寻不到半丝踪觅,就好似只是梦中曾见。可他毕竟是先天人,他的梦不会无缘无故,不是过去的投影,便是未来的预感。
子车御仔细分辨,梦中的情感和他如今的情感还是不同的。就譬如同是帮助乡民的行为,梦中总带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沉郁,好似被什么压着,犹如雨天将至的沉闷感,而他如今却可以说是轻松愉悦的,哪怕时不时需要应付先生刁钻的发问和尖锐的讥讽,他也是欣然接受。
子车御并不天真,先生也不,在最初的最初他们便知道对方的身份存疑。对先生而言,无论是墨家学者还是墨家钜子的身份,都不该轻易表露人前,而对云无涯而言,他作为异界儒门叛逆的身份更是既不自知更不可言说。但这一切都只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他们之间相隔还有更深沉的立场,譬如先生墨守成规不惜一切拨乱反正的宏愿,譬如云无涯妄图辟旧革新皆济天下的志向,他们是看似相似而本质上却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说相似的,是他们的愿望,都是一般的宏伟,让凡人嗤笑他们的天真,也是他们处事的态度,都一般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不同的是他们的本质。先生比谁都重情,在相处七天后,子车御得出了这个结论,哪怕在他人看来,墨家钜子是尖锐近乎刻薄,清高几近孤傲的人。子车御却看得出,先生比谁都爱着这天下苍生。然而子车御并不是,残酷冷情几乎是云家人的传统。
这世间能触动云无涯的东西太少了,权力、财富、力量、知识都不能,这些他拥有的太多,也可以轻易得到,然而真心却是难得有用的一件,因为求不得才显珍贵。与云卿将一切情感都付诸于算计不同,云无涯更被动一些,更淡薄一些,却也更执着一些,仿佛是厌倦极了云卿用算计衡量人心的态度,云无涯执着于单纯的感情,无关立场,只问己心。名利场上的明争暗斗从不影响云无涯对挚友的感官,一如在学海之时,云无涯以云岫之名同疏楼龙宿论交,纵是日后立场对立,不减交情,又如在云无涯登临巅峰途中,斩杀的对手中也不乏被他认可的友人,他会在清明时分为他们敬上一盏清茗,却不会为昔日辣手后悔分毫。
怀疑一切,相信一切,先生的态度是矛盾到这样的不可思议。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的模棱两可的态度是不至于受到云无涯青睐的,可偏偏先生的怀疑和相信是一样的真实。作为一个智者,怀疑一个来历不明之人难道不应该么,将这份怀疑明晃晃地摆出来还不算显示信任么?这份真实打动了子车御。哪怕不记得一切,云无涯扔本能追逐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真实与安定。
月色澄然,然而此刻的子车御却察觉到自己分外的不安。屋外的风雪好似透过缝隙刮进,透骨彻寒,这是他记忆里最冷的冬日。‘安居广厦千万里,不识人间炎与凉’,矜贵到矫情的话语在脑海一闪而过,他好似身处梦中,却如又临其境。
不是的,并不是这样的,心底有谁在低声叹息,华楼夜寂是一样的寒冷。他说,寂寞如雪,从来不是什么充满诗情画意的词,值得文人墨客笔端传唱。琼楼广厦,凌霄独立,高处不胜寒。朦胧中,子车御好似看见有谁身着华服,端居尊位,挥手屏退所有人,十里华灯,烟火彻明,却有彻骨透心的寒意弥散,冷寂得印入心魂。
他看见那个人自华丽的银白尊座上起身,迈过白玉铺就的地面,缓步来到一座毫不起眼的殿阁中,踏过重重机关,从一条花园小径走出。花园中奇花遍布,异草拥簇,遍地的假山石块之中隐隐传出潺潺水声,可堪得一句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那人影却并未留连分毫,不知从何处机关,取出一壶酒,倚着假山轻啜。忽而来了兴致,丢开饮完的酒壶,抽出一把华丽长剑,翩然起舞,剑光凌凌,寒芒四溅。
他亦记得梦中人曾对月独酌,抚琴自赏,那琴声冷寂,仿佛要令人瑟瑟颤抖,凄凉,似是要天地不自禁为他落泪。子车御仿佛看到一道孑然独立的身影,挥泪诀别所有亲友,独自步行在一条遍布荆棘的小道上,走向一个注定悲哀的结局。
他想对他说,停下吧,不要再走了,路的尽头是悬崖。但是青年恍若未闻,直挺挺向前,直至坠入深渊。
“啪”。
‘是梦啊。怎么忽然睡着了。我刚刚梦见了什么。大约没什么吧。’
‘这么晚了先生大约不会回来了。先生已经离开34天了。’
‘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这般挂念先生了,真是令人汗颜啊。’
神思游走,子车御不曾发觉,脚下有冰霜悄然散去,不留痕迹。久远之前埋下的种子悄然发芽,可谁也不曾知晓。
很多人以为墨家弟子一视同仁,除却钜子、九算,便以长幼排序皆为同辈。事实上,墨家发展千余年,至今早已被权力腐化,墨家中尊卑之序未必比儒门差上多少。名义上墨家弟子皆为钜子门人,皆可以弟子、学生自称,但是真正算得上弟子,被钜子悉心教导的并不多,而这些人只要活得下来,多半是未来的钜子或九算。而子车御便是其中之一,只要不出意外。
而意外之所以是意外,便是因为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并超乎所有人的预期。
子车御不记得,曾经那一年腊八宴,云无涯与他的师兄终于彻底决裂,这世间最后一个懂他的人也与他分道扬镳。那一天之后,儒门天下收缩隐迹,彻底断绝了和清宇立道轩的往来。也是那一天,云无涯终于压抑不住体内翻腾的应龙魔力,埋下了入魔的引子。
再之后,三分机缘,七分人祸,云无涯终于在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走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时空消磨了疯狂的魔力,却不曾将它消磨殆尽,它就如同毒蛇一般潜伏着,时刻准备着将它的拥有者拽入地狱。
此时便不得不承认云无涯的幸运,在他初临异世之时就被墨家钜子收留,墨家止戈流是少有能够抑制魔气的事物,而他在失忆之时还能有幸跟随在其身侧三年不离,才得以掩饰起满身魔气不为任何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