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子车御醒来的时候发现房中已无人踪,四处翻找,才在书房书案上看见一张纸,上书‘勿寻’二字。
子车御有些愣神,他身上的伤势早已大好,以他的修为刻意之下方圆十里的动静都能觉察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偏偏不曾知晓先生是何时离开。先生的修为不算出奇,若在平时隔着老远他便能听到动静。凭心而论,他的医术不算举世无双,但是拜他曾经的经历所赐,他对药理方面的问题格外精通,纵是如今失去了记忆也还残留着泰半辨识能力,因此他可以断定他是不曾中过什么药的。
子车御心中感慨万千,仿佛打翻了调味瓶般五味杂陈,不由得轻声叹谓:“哈,先生。原来,我对你的容忍度已经这么高了么?我居然察觉不到你在我睡着时点了我的睡穴。”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子车御已经记不清了,仿佛就是在这再平凡不过的日子里,一点点把先生的存在当成了日常的习惯,一切忌惮戒备都在柴米油盐的日常中不知不觉地消失殆尽。那些已经忘却的过去中所磨砺出的棱角和锋芒仿佛被磨得圆润,不留痕迹。但是,子车御并不排斥这种变化,他甚至有几分享受这种亲密。
子车御记得三年前,他们匆忙离开,从苗疆回到中原的路上发生的情景。顺着先生的指点,马车兜兜转转,子车御几乎下意识地便得出了先生在躲人的结论,再回忆之前发生的种种,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一来,他心底的疑惑便更多额,一路上,数次欲言又止。
“该是时候了。”先生忽然出声,惊得沉思的他猛然一个颤栗。先生却好似不曾发现,接道:“你看出了多少?”
“啊!是御愚昧了,还请先生详言。”心底略有猜测,一贯的谨慎却让他谦辞推脱。
“三件事。我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思考。”先生波澜不惊的语气,却让子车御产生了一种被戳破心思的尴尬。
“这……”子车御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还是被父亲考较的少年,但是他马上回过神,缓缓道出:“三件事。先生所说的应该便是多年前的苗疆内乱、北竞王的棋局、巫教的变故。
“多年前之事,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单一而言,尚不好分辨。且看北竞王如今的表现便可以看出当年的事不简单。苗王防备北竞王,却不只是单纯的忌惮,说明他认为北竞王有谋逆的可能,却不确定他有谋逆的能力。那么,北竞王谋逆的理由是什么?苗王应当知晓,他的防备只会加强竞日孤鸣的不满,但是他仍旧防备,可见他在心虚。因此可以断定,苗王当年绝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何况当年天阙孤鸣的呼声远比如今苗王更胜。当然也有可能是天阙孤鸣功高盖主,被其祖父忌惮,然后动手时反被颢穹孤鸣算计。不过以书中……咳咳……记载中天阙孤鸣的能为不至于落入如此明显的陷阱,除非有一个他不曾防备的人在背后算计了,而这个人应该是他的父亲。天阙孤鸣的祖父不会担心的事,他的父亲未必不会担心。这样一来便可以说明苗王一脉夺位不正,故而同样忌惮可能的对手竞日孤鸣。
“对于竞日孤鸣我也有两个设想,一是竞日孤鸣当年为苗王所害,故而想要报复,以金碑之名设棋局,既能令他避过苗王耳目,同时可以留给苗王竞日孤鸣不务正业的假象降低其防备,又能让他收买人心,招揽人才。二是竞日孤鸣当年受情形所迫被动装病韬光养晦,唯有如此才能保全性命。毕竟以苗王的性格为斩草除根暗害竞日孤鸣并非不可能之事,而竞日孤鸣识破后将计就计也在情理之中。我有预感,五年、十年,竞日孤鸣比谁都能忍,却一定会在苗王死前叛乱。至于原因其实未必那么重要了,主弱臣强,苗王逼反也好,竞日孤鸣怀恨在心也罢,那将会是一幕难得大戏。
“最后便是巫教。巫教的存在和苗族王室看似无关,却又千丝万缕断之不清。巫教内部纷乱,今年来已有没落之势,其中必有王室插手,恐怕不出三年,巫教便将迎来覆灭之灾。巫教本身不足为惧,反而是巫教记载中的那个被驱逐的孩子令我好奇,甚至让我想到了一个人,算算年纪也是贴切。我有种预感,他未来必然会掀起一阵波涛。”
“……”
恍惚中,子车御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是沉浸到某种神奇的状态中,回忆戛然而止,他忽然忆不起后面的事,先生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得了。忽然间他们的关系便变得融洽,他好似真的成了先生的学生,跟着先生东奔西走,四处巡游。
倏忽间三年已过,他同先生一起走过中原的山水,见识了这个将要崩塌的中原王朝最后的盛世,和这鼎盛风光下掩藏着的危机。然后先生指着一个儒生说:“这个人,将会是中原的希望。”
他反问先生:“是中兴的希望还是破后而立的希望?如今的王朝容不下这样的人,他的忠诚不允许他自立为王,他要如何挽救这个行将崩塌的王朝。”
“用思考代替发问,你应该知道答案,九界并不止中原一个势力。”
有那么一刹那,子车御的眼前闪过一个相似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一个宏大的江湖,王朝崩塌,却有一人挺身而出,代替世人支起这将倾之天,纵历经诘责仍无怨无悔,纵遍受挫折犹万死不辞。‘素还真’三个字忽然映现在脑海之中,却在即将出口的瞬间被阻遏在咽喉中。
“先生,不会累么?”不知因何,子车御忽然兴起一股冲动,轻声发问,目光落在空无的天际,不知是在问谁。
只有子车御知晓,他是竭尽全力才将内心翻涌的情绪收敛得一丝不漏,唯有将眼神放空,才能掩饰一切异常。他想问先生,走过这么多路,见了这么多人,先生是想要作什么?
哪怕不记得一切,子车御仍旧保留着他趟过尸山血海,遍经阴谋诡诈才获得的敏锐,他清楚的地知晓,先生那些不经意的动作究竟暗藏了多少布局,而这些布局又将引发多少结果。三年来,他所经历的每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背后都有先生的一把推手,所遭遇的每一场意外都只是精心布置的棋局。那些事背后的牺牲,他只是想想便觉得触目惊心,那么先生究竟是以怎样的心境去做下这每一个决定?
先生一直都知道云无涯的敏锐,可是他却不知道云无涯敏锐到可以窥破人心最深层的隐秘——先生本质上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
一个聪明人想要扮演蠢人或许很难,而一个蠢人想要扮演蠢人,却实在是容易得多。子车御从来不是一个太聪慧的人,他所有的天赋都建立在辛勤之上,他所有的成就都建立在磨砺之中,当他天才至极的父亲为他铺好了路,他想要达成一项成就要比他自己努力达成容易太多。
世界的差异,时空的转换让先生错估了云无涯的天赋,诚然他是一块璞玉,但是他早已被人打磨成材,纵使萌上了一层尘垢也无法改变他的本质。先天纯善的人历经数百年的权谋算计也不会再那么单纯天真,先生对云无涯所有的估测都建立在他是子车御的基础上,而子车御是云无涯,云无涯却从来不止是子车御。
可是倘若这世上连云无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质,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儒生,连他自己都坚信着天道正义,先生又从何得知那些被时光掩埋,空间隔蔽的往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