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霹雳+金光]天下止戈

11.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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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是意识到自己的心态问题,子车御心底自是感激的,但作为儒生文士的矜傲也让他抹不下面子去道歉。而这一切都不妨碍子车御持续他的恶趣味,最多只是将他原本名为关心的戏弄行为改成实为关心的戏弄行为,即使手段再温和,也不能改变它的实质,譬如将原本的红烧蟾蜍改成做成蟾蜍模样的肉类,譬如将八宝粥里的配料改掉几分等等。

    不要说让子车御会改正了,哪怕是年少时分的云无涯也颇有一段猫嫌狗憎的岁月。六七岁左右的半大孩子,仗着自己年幼,把前世几十岁的智慧都喂了草,今天拔了院子里的奇草逗猫,明天摘了好好的一朵花撕着玩,再不就是逮着兔子的两只耳朵硬是要说讹兽。

    仿佛是一脉相承的诅咒,云卿和云无涯这两个名字在他们死后都成为禁忌,同时代的人莫敢提起,后世人不得而知。可如果有人翻开儒门暗卷,便能看到,关于云无涯的那一卷上写着,‘幼时,性顽劣,好嬉戏’这样的评语。这样的评语并不是出于诋毁或是偏见,在真正了解云无涯的人看来,这个评语再贴切不过,只不过,这世间有资格让云无涯去捉弄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不到一掌之数。

    年幼的云无涯,把恶作剧的目标放在花草树木和家养的宠物身上,对于父母他是不敢的。母亲温柔包容的一抹微笑便足以让他生不出半点恶趣味的心思。而父亲云卿不说相见日少,便是真的日日相处,以云卿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他执掌儒门的气势,哪怕他温和地笑着,云无涯也不敢放恣,只能老老实实地缩起狐狸尾巴。记得有一次,云无涯胡闹完没来得及把尾巴收拾干净,恰好被云卿撞上了,着实是被训了一把,然后罚了一万字的主题为修心养性的策论文。

    再往后,随着云卿的逝世,世界仿佛在刹那间改变,云无涯终于没有了任性的资格,一夜间被他丢进坑里长草的心智仿佛全都回来了。所以点风缺便没有这个荣幸体味到云无涯的顽劣,而有这个荣幸的便是疏楼龙宿。

    云无涯结识龙宿是在龙宿进入学海的第二年。

    说来也好笑,云无涯在点风缺门下学艺多年,却并不曾真正算在学海无涯求学。作为儒门最高学府,学海无涯的入学标准无疑是极高的,唯有通过下属各书院推荐,再进行集体测试方能录取。而年仅二十,尚未冠礼便被点风缺带回来的云无涯无疑是不合格的,但同时云无涯也确实居住在学海无涯,并接受诸位夫子的教导。因此,云无涯在学海无涯的身份颇有几分尴尬,与诸位夫子不亲不远,与诸位学子可望不可即,更遑论交心了。

    疏楼龙宿,可以说是云无涯在学海唯一一位知己。或者说,正因为不曾相识,所以没有欺骗的必要,因为不相知,他们才能以最真挚的态度交往。因此,疏楼龙宿不曾认出云无涯也是有道理的。早先云无涯并无名气,世人只知他年少早慧,但学海无涯又怎会缺少年少早慧的天骄。后来云无涯声名渐长,谁也不曾料到,那位传闻中性情温文有礼、端方严谨的太学主嫡传弟子会和这样一个性情冷漠傲慢、堪称恶劣的家伙会是一个人。或许是出自彼此不甚美好,却也不全然扫兴的初识,云无涯也不曾猜到,眼前这个雍容华丽的人会是传闻里性情极端恶劣,几次三番气到太史侯的人。

    或许是臭味相投,或许是志同道合,云无涯骨子里是极为高傲的,而疏楼龙宿也不遑多让,同样骄傲的两个人便在密林深处,无人知晓的荒野相识恨晚。他们谈论彼此的见解,争辩对儒道的认知,兴致来了也可以相和一曲,兴致尽了转身便走。也是在那段岁月,云无涯交上今生第一个挚友,然后将秉性暴露殆尽,以致于多年后疏楼龙宿连连叹道误交损友。

    而第二个见识到云无涯云无涯本性的便是墨倾池。作为弟子,墨倾池跟随着师尊去过数次云府,只不过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恶作剧,只当做孩童的失误。而后来几次见面皆是有云卿在场,云无涯自是不能更加乖觉。直到云无涯为了心中志愿主动上门,他们才有了更多交集。云无涯在接掌“明圣至善”后,便一直端着一张正经面孔,唯有通过他在暗地里下的黑手,才能看出几分恶质。而墨倾池,作为云无涯十年变革的暗中协作者,毫无遗漏地看到了云无涯的本质。

    最后的两个人大约便是云无涯的两位弟子了,他们与其说是两个不如说是两个半个。明琦、墨瑜最初的名字已经不可考,或许只是大娃、二丫之类的乡俗粗名。在西陵之乱,那场波及了大半个武林,将三教百家重创的动乱里,他们失去了父母、亲人。彼时像他们这般的孩子不可胜数,云无涯派人将他们收容,教导他们知识,让他们得以安身立命。在成千上万的孤儿中,最终选择留在武林的并不多,不过只有数百名,更多是无法习武的普通人,他们重新建造村舍,娶妻生子。而留下的数百弟子便加入了云无涯创立的稷下学宫,而明琦、墨瑜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因此被云无涯收入门下,带在身边。对于明琦和墨瑜而言,云无涯在他们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出现,给予他们希望和未来,他的话便是神谕。崇拜这种感情很容易让人失去独立的判断,无论云无涯做了什么,再残忍再无情也罢,他们都不觉得不对,一厢情愿地认为深有苦衷。

    然而无论有多少苦衷,多少难言之隐,世人眼中的云无涯或是冷酷无情,或是圣洁仁慈,或是庄严肃穆,他终究成了一座神像,被他自身的理想,被无数人的期望束缚在神座之上。年少的性情被重重华服覆盖,失去了本色,年少的云无涯和他的幼稚任性一同沉眠在权位之前,云无涯端坐在尊位之上,任由自己被重重束缚,一点点压垮,仿若最初被写定的命运。

    所以说,先生总是值得庆幸的,或许这是他此生唯一的幸运,他在最好的岁月,正确的时间,遇见了对的人。虽然他们的相遇说不上幸或不幸,甚至可以说云无涯的存在甚至在日后给先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但是不得不承认,以先生那堪称糟糕的天运而言,这样的相遇当真是难得了。此时的先生还对这世间抱着最真挚的期待,还没有经历日后那些背叛伤害,此时的云无涯忘记了一切,坦诚出他最真实柔软的一面。如果再晚一些,或许对世事失望的先生就不会再有这样单纯的心思去教导一个少年。而如果他们不曾在这里相遇,等到云无涯自己苏醒,或是忆起过去,那时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简单单纯的经历了。

    面具对于云无涯而言,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不知是出于何等原因,云无涯愈是紧张的的时候便愈是严肃冷淡、故作从容。能够知晓云无涯优雅风趣这层面目的都已经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了,至少说明了他的防备很少。而云无涯对先生种种所为已经可以说明,他将这个放进了心里,当成了自己人。

    在世人眼中,先生的言辞总是锋锐的,无关亲疏,他总是毫不怜惜地将锋利的尖刺杂入你最脆弱的地方,激得你尴尬难言,乃至恼羞成怒,却偏偏无可奈何。偏偏在云无涯眼中,这样的锋利并不算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喜欢做这样的事,越是亲近之人越是能感受得到。因此只要有站得住的理由,他可以很虚心地接受那些冷言冷语。

    失去记忆的云无涯,依旧是云无涯,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言如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