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霹雳+金光]天下止戈

8.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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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如丝如缕,紧紧地缠缚着他,仿佛要将他拽入最深沉的黑暗。堕落、沉沦、毁灭,无垠的负面气息压迫着他的魂灵,仿佛要让他窒息。又有什么力量自红尘涌来,想要将他拖拉回光明。熟悉而模糊的声音在远方回响,他不知道如何抉择。光与暗的对决,仿若要将他整个撕裂。

    痛,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仿佛将整个人被揉碎了再拼回来一般。一瞬还是百年,知觉模糊不清,他只知道在漫长的时间过后,仿佛有什么气息轻柔地拂过全身,抚慰了一切痛楚和疲倦。隐约间,谁在耳边私语,声音直透人心,温柔地让他沉入安宁。他低声□□,好似回应,却又仿若呓语。

    许久之后,沉寂的意识逐渐清晰,从脑海深处浮上表面。数年来历经刺杀,未及睁眼,他第一反应便是抑制呼吸,伪装成还在昏迷的模样,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一股气息正在自己周身四十尺外停留。

    记忆开始回溯,记得那一天,他照常离开居所,外出,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一幕幕画面明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了一层纱,辨之不清,堪之不透。历经刺杀,他不过区区一介书生,纵是身世显赫了些,也不至于日日被刺杀吧,是谁要杀他。

    不对,有什么被忘记了。

    是了,他被连日追杀时所穿着的服饰,分明不是属于一介山野书生,如果不是那陌生华服下自己熟悉的身躯,他简直以为那不是他。那么,他到底做过什么,是灭族还是屠城,竟会惹到这般天怒人怨。他曾经……他曾经是什么呢?往昔种种,犹如镜花水月,触之即碎,仿佛昨日还是书山学海中徜徉的学子,今日竟发现自己曾显赫辉煌,又堕入极其落魄狼狈的境地。

    莫名的惶恐和不安弥漫,他竟然开始辨不清自己的面目。

    ‘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他什么都记不清,可偏偏记忆的缺失并未带来任何突兀,仿佛这一切如此自然,他本该如此。

    依稀间,破碎的记忆里,他知晓自己应该已经死去,最不济也是重伤沉睡。追杀者杀气腾腾的面目还残留在脑海里,受害者声嘶力竭的控诉还隐隐回旋,那些人绝不会允许他活着,能这般躺在这里,他应该是已暂时安全了。

    可如今他这副模样,又是如何一回事。四肢僵硬,却只是久卧导致的气血不畅,内息流转虽有几分晦涩,经脉却并无多少破损,虽一时受压制,但只待他略作调养,一身战力仍保留至少六成。再则,身上并无枷锁之类禁锢,遑论鼻端闻见空气清新,绝非□□之所。周围也并无功体深厚之人的气息,附近虽有一股呼吸然并无深厚内息,纵为监视,亦不足为惧。

    到底是谁救下了他,谁会救下这样满身罪孽的他,又是有何用意?

    他缓缓睁开双眼,呼吸自然而然地改变,入目的是陈旧的木头屋顶。看起来像是穷乡僻壤的民房,而且还不是中原的。起身,身下的木床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随着声音的传出,屋外的气息似是凝滞了一瞬。

    ‘直至我起身发出声音才发现我醒来,并未发现我气息打改变,看来那人的功体并不强,单论武力对如今的我构不成威胁。唯一可疑虑者,唯有譬如无为禅师那般的智者,堪称大敌。’他暗自思忖,却随即被自己的思绪惊诧。据他所知,无为禅师乃是大德之人,他怎会想到与他为敌?他纵是算不上圣者、贤人,也不该放弃自身操守为祸人世才是。只是,思及记忆里残留的画面,他不禁迟疑了,难道我当真是这般十恶不赦的人?

    当他推开门,看到那一树熟悉的血色琉璃时,一股熟悉而别扭的感觉充斥了他整个人。修行人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琉璃树主人是谁,忌惮、憧憬、敬畏,复杂的心绪在见面前便充斥心田,但是,他也分明不应该认识这个人,或者说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存在关于这个人的一丝一毫痕迹。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早已忘却的童年传说中被记载的人物,有朝一日骤然出现在面前,让他顿感措手不及。

    一袭青衣,倚树背立,单是一缕侧影,可堪得见绝代风华。仿佛只要这个人站在这里,这世间的风采便被他攫取,再看不到其他。

    既已确定是陌生人,无论他是否知晓自家身份,都不适宜用儒音,潜意识的反应比理智更诚实。无论他心底如何别扭、震动,面上却是一片不动声色的茫然。他谨身上前,操着一口纯正无比的家乡话上前问候:“敢问可是先生救了在下,晚辈在此多谢了。”

    那人却只是冷冷一瞥,低头道:“吾不过在路上捡到你。既然苏醒,你可以离开了。”

    方一见面,便被下逐客令,满腹绸缪被瞬息打乱,他不由一愣,随即恭敬地说:“救命之恩,怎敢不报。晚生前尘皆忘,身无分文,唯有此生为报。”

    “不必。”简短的话语,冷锐的语气,透出主人十分的不耐烦,驱逐之意再明显不过,可他下意识地感觉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他会后悔。

    “那先生,你缺跟班么?晚辈自忖上得书房,下得厨房,允文允武,再不济,你拿我当个跑腿的也行啊。”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惊诧了几分,何时他竟然变得这么厚脸皮,他记得自己一向是个矜持的人啊。

    “汝方才说前尘尽忘。”

    “是啊。前尘尽忘,所以区区只好求前辈收留。”他用这人眼中拙劣的手法扯开话题,故作无知地避过试探。

    “吾曾闻,君子远庖厨。”

    ‘吾曾闻,君子远庖厨。’模糊的记忆回溯,同样的话出自自己口中,仿佛和眼前人交叠。

    ‘耶,龙宿学艺,无所不精。’记忆里,有那么一个人这样说着,珠光宝气,一身华丽,珠扇轻摇,遮住半边脸颊。

    “耶……”刹那间闪过脑海的记忆,让他恍惚了一瞬,“吾学艺,自是无所不精。炊饮之事,自是不在话下。”

    “迟疑为何,是心虚还是在寻找借口?”

    “先生多虑了。晚辈好似记起些许,方才先生之言,竟似与故人相仿。”

    “汝以为吾与你乃是故人?”

    “这……”锋利的眼神撞入视线,他竟一时无言。

    “愚蠢。汝名为何?”

    “晚辈前尘尽去,先生如愿赐名,感激不尽。”

    “如此,便叫子车御吧。”

    “啊?!”

    “君子六艺,御为其一,汝不会?”青衣人不给予他半丝喘息的机会,一道道质问,连声而出,仿佛有一言不合便要赶人。

    他只得匆忙应下:“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只是闲暇时他也会思索,子车御啊,这样的名字,先生你真的不是想说我是愚蠢么?

    不过,不管过程如何,他总算死皮赖脸地如愿以偿了,以至于多年后,被钜子大人各种嫌弃的杏花君一直觉得,策天凤使唤他那么顺手,一定是某人的缘故。

    话说这边,子车御知道自己虽被收留,但是一来来历不明,形迹可疑,二来,记忆全无,满目陌生,因此对于自己前后殷勤,也没讨到一个好脸色并不放在心上,犹自乐此不疲。他并非不知这人的猜疑,只是话既出口,又不好反悔,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更何况不知出于何因,他总觉得先生并不是他表现的那么不近人情,而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

    记忆虽然残破,他却也能够分析出一些,情况十分明显,他必然是做了什么事,引得众叛亲离,甚至是天下皆敌。他记得自己出身儒门,虽然记不清是师从何人,师出何派,但看那场面,如果不是师门残败,便多半是连自己的师门都不愿庇护自己,甚至是协同追杀的一份子。既然是这般大场面,说不得整个天下都该知晓,看先生的模样便知是身居高位执掌风云之辈,这般人物不可能辨不出自己的身份。那么敢在这个时候救自己的,不是对自己别有所图,便是不惧天下为敌。然而先生却又表现得并不认识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有被欺骗的必要,如此看来唯一的答案,便是他大约流落到异域了。

    环境未明,境况未清,他自是小心谨慎,便觉得暂时跟在这个人身边也是件不错的事了。

    紧接着第二天的事,更是让他觉得自己所做之决定,当是明智之举。步出房屋,聊聊看见几个居民,他发现,除了先生,自己听不懂其他人说的话,虽从口音里依稀可辨出是苗疆口音,但是他学过的苗语却和这截然不同。想来苗语口音众多,他当年只为学蛊,不过浅尝辄止,听不懂也属正常。而苗疆之地,路途缭绕,山岭险峻,他所知晓的绝无此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先生带路,他多半是要迷失路途了。

    只是这一刻,子车御不曾想到,纵使身受重伤,他难道真的没有独自离开的能力,留下来是最好的抉择,这样的判断究竟是因何而来。

    很多事从一开始就预定了结局,而人们从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