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涯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了一个深沉的幻梦，梦里有笑语，有争执，最后却归于平静。他好似听到一些极为耳熟的声音，姓名已在喉间只待脱口而出，他却辨不出谁是谁。当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他看见虚无中唯有一道小路通向无尽。
路的尽头有他想要知道的一切，毫无缘由的，云无涯心底跳出这样一个认知。
“你来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云无涯发觉自己的记忆里分明不认识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清晰地认出了他。
“希夷子。”云无涯用笃定的语气说一个名字，好似他们曾经认识很久，如今只是故友重逢。
“真是像。”清冷的声音低声叹着，好似含了无尽惆怅。
“前辈谬言，吾随家母，与家父长相并不相似。”略一躬身，云无涯满是谦和地说道。
“哈，吾是说，你与你父亲气质相似，你们云家人的骨子里流的是一样冷漠的血。”
“无涯自忖不曾辜负他人，前辈此言，不知从而说起。”
“汝，当真不记得了么？”刻意压低声音，带着意味深长的语气，仿佛诱人去探索未知的神秘。
云无涯抬眼对上一双暗红幽深的双眼，这双眼眸中暗藏的神色，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传闻中的希夷子是高不可攀的近仙道者，为人高傲冷漠，却也重情守诺，曾为昔日一言之诺，襄助云卿多年，直至其身死方得道飞升。可是，看到这双眼，云无涯便否定了传言，这样偏执近乎入魔的情绪，说是入魔，他还信上几分，得道飞升，他如今是半字不信。
云无涯微微低下头，闭目沉思，好似全然失去了防备。太多的谎言，太多的困惑，那些被他下意识掩埋的过往，终于在不可避免的真相面前袒露出真面目。
他欺骗着自己，他不过是本该担负自己的责任，承继先辈的志愿，却年少气盛，壮志满酬，一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儒门后辈。
他欺骗着自己，他有一个完美的家，父母恩爱，相敬如宾，世人钦羡。他有温柔慈爱的母亲，有严厉不失温和的父亲，只奈何命运摧折岁月多舛。
然而现实比想象更淋漓惨淡。他从来不曾料到，那些被赋以美好的幸福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当作为矫饰的面具被血淋淋扒下，真相残忍地他难以面对。
他真的有那样慈爱的母亲么？幼年的他，因着对母亲的濡慕，曾不止一次地怨恨过父亲的忙碌与冷淡。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中有一个伟大的理想，所以他不愿听他人提及父亲，不愿旁人将他们比较，却在心底崇拜着他的父亲。
可他的父亲真的是那样光辉伟大么？那些虚假的美好下，埋葬着深沉的罪恶，云卿的功业建立在他人的血泪之上，这才是他被儒门禁忌的原因。哪怕已身在儒门权利漩涡，哪怕已历经炎凉，哪怕已看透人心，他仍旧无法相信他的父亲是一个卑劣到肆意利用他人情感、践踏真心的人。
值得么？他不由默问。
而更让云无涯悲哀的是，看见那些在废墟上哭泣，流离失所的人们，他默认了这样选择。
值得啊！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既为儒门圣司，便没有再因公徇私、罔顾私情的道理，父亲的所作所为固然不光明，却无可指摘。云无涯几乎可以想象，在那个岁月，假如没有云卿，天下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天下苍生大半都欠了云卿一份情，谁也不能责怪他自私。可是，总有人有资格责怪乃至怨恨的，母亲可以，希夷子也可以。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什么，才能让那样一个仙风道骨的仙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他也不知道，他的父亲究竟是怎样辜负了他的母亲，才让她早早撒手人寰。但是他知道，他是没有资格责怪的，作为被护佑在羽翼下的雏鸟，他没有资格替任何人责怪。
懂与不懂，其实并没有那么牢不可催的分隔，有时候就像一张纸，捅破了就知道了。不知道的时候，云无涯可以保持着他的矜贵骄傲，不染污浊。他自以为是地在自己的世界，做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迷梦。而如今，梦该醒了。
“汝想要什么？”猛然睁眼，一丝锐利在云无涯眼中闪过，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看不清的。云宅被封印，如无意外，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开启，哪怕开启也是许久之后他年迈之时，万事万物再不萦于心。可如今，有人推着他，推着他去将这些过往挖掘，西陵之事有谁能比希夷子更清楚？希夷子，或者说他的父亲云卿早已经将局布好，只等着他继承那本该属于他的天命。
“哈。如今，吾早已一无所求，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大约便是看着你完成他未尽的事业吧。哈哈哈……”
“吾有选择么？”云无涯低声自言自语道：“没有，吾没有选择。吾之道与他不同，可终究殊途同归。”他忽然抬高声音道：“吾只求世无魔劫，百姓安康。”
“呵，如此，吾也就安心了。”一声叹息，凝实的身影渐渐淡去。
“等等。”云无涯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略微急切地问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哈，他死于魔劫，也死于天罚。”话音落，本已恍若虚影的神识烙印瞬息间化作流光，划入云无涯的身躯。
“什么？”云无涯绷紧身躯，想要抵挡突如其来的攻击，却发现那道流光化作庞大无匹的力量，温顺地依附在他体内。恍若间云无涯好似明白了什么，这便是所谓的看着。
倏忽间时空变幻，虚无的空间已经消失，云无涯发现他赫然已经回到云宅，亦或者说他从来不曾离开。他昂首望天，乌云惨淡，阴霾密布，星月皆无，天地好似都归于黑暗岑寂。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幻梦不着痕迹，但体内流淌着的力量再清晰不过地告诉他，就在刚刚，他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从此之后曾经的云无涯死在了年少轻狂的陌上春光里，取而代之的是在残酷的命运之下艰难挣扎着的“明圣至善”云无涯。
仿佛是在向谁宣誓，他将会踏着那些贪念入心的江湖人和肆无忌惮的魔族的血骨，铸下他此生第一份功业，他的未来将注定遍地尸骸，他终将踏着累累血骨登上尊位。改革的道路从来不是一番风顺，每一场变革背后都交织着连天的尸骸，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有退路。从他认同了他的天命，他选择了这条路的这一刻起，他注定会是献祭给理想的牺牲，如同他的父亲那般。
云无涯缓缓步出云宅，随后看着这个充满童年记忆的家倒塌在废墟之中，瞬息间被阵法化为飞沙。
云无涯转身预备离去，刚刚踏出一步，却忽又停下了脚步。
“师尊。”他冷静地唤着，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谦恭。
“汝决定了。”点风缺镇定的口吻里不曾透出心底半丝担忧。最了解一个弟子的，从来是他的老师，点风缺在云无涯步出云宅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的身上的变化，思及当年的好友，哪里不懂发生了什么。可是他没有立场、没有理由更没有能力去阻拦即将发生的一切。云卿的局若那般好破，他便不是自古以来由人成神的第一人了。
“是。”云无涯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干脆利落的回答激起了点风缺的怒火，他低声吼道：“你这是要与天下为敌！”
“师尊，此行，无涯一生无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既如此，你便去吧。”点风缺的声音好似苍老了数分：“今后生死自负，我不会再管你。”
\"弟子不肖，叩别师尊。\"
恍惚中，伴着云无涯远去的身影，原地好似传出一声隐约的叹息。
夜色沉凝，仿佛从这一天起，云无涯便注定了他众叛亲离，伤痕累累的未来。
这一天起，太学主闭关，弦知音全面执掌学海无涯。
这一天起，云无涯登上了他的舞台，开启了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