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少年略带稚气的用儒门独有的口音背诵着文章,句读顺畅,抑扬顿挫。
“不错,接下来,你以这篇文为题,写一篇论述,明天交我。”温和的声音伴着不容置疑的口吻自身后传来。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让云无涯一瞬间惊醒过来。睁开眼,天色微明,残月在天,隐于柳树梢头。眼前书案上还平铺着书信,因为手肘的按/压而留下几道细微的折痕。
居然会梦到那时的事,模糊的画面还在脑海残留,云无涯愣怔着,目光迷离。他已经太久不曾想到那个人,哪怕是以先天的修为,几乎过目不忘的能力,也很难记起那人的容颜音形,可是梦中不过一言半语却让他瞬间分辨出了说话之人。
云无涯突兀地意识到,他从来不曾真正忘记,那些他曾以为再不会碰触的往事。
对于父亲这个词,云无涯的感官很复杂。彼时,前生的记忆在岁月的轮回里被涂抹成幻梦画影,此生的心智仿佛随身体年龄的缩小而退化。六岁前,云无涯的识字启蒙是有母亲教导的,因为宿世而来的早慧,云无涯并不曾哭闹着不愿习字,或是慵懒地想要玩耍。自他从母亲、侍从的字里行间中听闻这个世界的广袤与精彩,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甚至因为年幼能力的限制不能出门,他更是对山川游记之类的书籍满怀热切,这般一来,自然不会抗拒读书习字。
云无涯年幼时,父亲曾问他将来希望做什么?他说,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游历天下,写一篇游记,记下他看过的故事,写出他编织的故事。然后呢,没有然后了,再然后云无涯在没有看见过哪怕一本除却山川地理志外的游记。
等到噩耗传来的时候云无涯还是不可思议,凭借那个人的能为,怎会那么容易死去。温和儒雅、强势霸道、不容置疑,那个人不曾陪在他身边,却掌控了他几乎整个人生,甚至改变了他人生最初的志向,竟然就这样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再以后,当他足够强大,能轻易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心境。
望子成龙,似乎对于任何一个父亲都是一样的,无关圣愚。作为一个老师,云卿无疑是极为合格的,但是作为一个父亲,很多时候云卿便欠缺了一些温情。虽说师如父,可如同,终究只是如同。一个父亲可以给予孩子的爱,永远不是一个老师能够替代的,尤其是在孩子对他的母亲充满濡慕的时候。
不过那时的云无涯毕竟年少,童年时暗隐的几分怨念,因而产生的几分疏离,比起对父亲威名的憧憬向往终究是不值一提的。他听过太多人说,他的父亲是怎样伟大的人物,辟世传道,圣司之名,如雷贯耳。最初的时候,云无涯还曾经担心过,在这个神魔乱舞的世界,他这般不似一般儿童的行为会不会被看出什么,会不会被当成妖孽杀死。然而等到他见到父亲的时候,便什么疑惑都没有了,云卿平素确实是一个很温柔和善的人,但也是一个骄傲而严厉的父亲。
云卿教导云无涯的时候,从来是面目冷肃的,久而久之,云无涯也学了一幅硬作严肃的面孔。仰慕有余,亲近不足,说的大约便是这样罢。只是这样感情一直持续到母亲的逝世戛然而止。
云无涯离家二十年后,才得到师尊的认可,独自回家探亲。而他第一次回家时,却只得到了母亲的逝世。很久以后他都无法理解,明明前一刻还是那么容光焕发的母亲怎么忽然就在他面前停止了呼吸呢?明明是笑得那样欣慰,笑容却在一瞬间失去魂灵。
曾经的云无涯不曾寻到答案,于是在办完母亲丧事后,心灰意冷地将她与父亲的衣冠冢合葬,遣散仆从,封印了云府。
苦境不太平,或者说苦境从来没有过太平的时候。这一点让云无涯疑惑过很多次,比如说明明苦境是四境之中环境条件最差的,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野心家觊觎不休。很久后,化名云岫的他一步步踏遍山河,他才恍然大悟,苦境太大了,大到哪怕平均的条件不然其余三境,然后总量却超过三境太多太多,这片广袤的土地孕育着这个世界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时值天下初定,妖邪祸世,更有魔族暗匿,觊觎中原。不说此时还在地下潜伏的幽都,也不说远在异境的邪灵、鬼魅,只说苦境这一亩三分地,哪怕数百年前,云卿身死的那一役严重打击了妖魔的气焰,天下却仍称不上安定。
苦境的时间是一个温柔而残酷存在,他给予先天人近乎长生的错觉,也无情地定时带走未入先天之人。数百年时间,对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一次闭关,或是修炼一部功法的时间,而对于凡人便是一生甚至是好几世。纵你英雄盖世,名震江湖,一朝夕间岁月老去,皆作枯骨。而云卿就是在这样的岁月下,被埋入历史,也埋入云无涯记忆深处,不再触及。
但埋没并不等于无人知晓,云卿这个名字就这样突兀得被人翻出,让云无涯颇有几分猝不及防。
传言说,当年云卿威压天下,积攒下滔天的财富,无数的武器秘籍。传言说,他的挚友,那个已然飞升的道者曾为他建立墓冢,将这些财宝尽数藏入其中,还在其中留下传承。
对于这份传言,云无涯是毫无疑问嗤之以鼻的。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云卿留下了什么,毕竟他曾亲自将父母合葬。而那个道者的他虽不曾见过,却也听闻过,传承一事或未可知,但是墓冢,说是衣冠冢他还信上几分。
谣言止于智者,可世间终究是愚人更多。太多人连云卿是谁都不曾知晓,就向传闻所在的地方蜂拥而去。
直到云无涯收到了来自师尊的信件,要他彻查此事,他才意识到这点。
对着信纸沉吟许久,云无涯闭眼起身,好似做出来重大的决定。他沐浴更衣,如不是这一身素衣,竟让人以为他要去参加什么盛礼似的。然后他孤身一人,绕开前院,径自化光而去。
云无涯去的方向便是昔日云府所在。
尘封多年的朱红大门被他的主人推开,被术法封锁的庭院一如他离去时的模样,不染纤尘,仿佛随时等着主人回归。
云无涯步过花园,那里有他儿时留下的刻印。曾经他在这里嬉戏,这里本该有很多小动物,他的母亲最喜爱这些。说来也奇怪,似乎是受到母亲的影响,他自幼就喜欢这些精灵古怪的小动物,而这些小动物也喜欢他。但是这一切,随着的母亲的离开,仿佛都化作昨日风烟,不留半丝踪迹。他自母亲的葬礼后,再不曾见过它们。
穿过正堂,后面便是祖祠。说是祖祠其实也不不过只有两代人,一代是他的祖父母,一代是他的父母。四个灵位,尘封了过往的一个时代。
上过香,拜祭完长辈,云无涯转身前往书房。书房里有什么东西云无涯早已知晓,当初封印府宅之前他曾分类整理过,还带走了部分书籍。
哪怕云无涯再如何厌恶云卿这个名字,再如何想要忘却,但是不可否认,那个曾遮蔽起他儿时半边天空的人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最初的时候,云无涯对于儒释道三教,乃至百家之说并没有任何偏见,或者说正因为出自那个信息极度繁盛的时代,让云无涯能客观平等地看待百家。但是既然出身于儒门中,他不可避免地学习了儒家学说,进了儒家的大门。真正让云无涯改变看法的是,他意识到苦境的儒教和他所知的儒家并不是全然相同,而在一步步学习的过程中,云无涯承认他被儒门的学说吸引了。
只是出于难言的心念,或是因为对母亲眷恋,或是对父亲的排斥,他不曾带走关于父亲过往的任何一本书籍,仿佛留下它们就可以抛弃它们。而云卿这个名字,在他的母亲离世后,仿佛成了儒门内部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甚至连儒门暗卷中都不曾提到,只留下一个圣司,一句前辈。
而可笑的是,他如今却要去仔细探究,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
云无涯不曾料到,正是在他这样不屑一顾的态度下,他遭遇了此生最大的意外,揭开了本该被永远尘封的秘密。他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他此生无法挽回的罪恶。那是一个入执者最深沉的报复,拖曳着将他拽入永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