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帧“定格”的画面在秀珍的脑海里时时映现——
文堂在村东头伸向远方的路口处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行进的背影……
那背影负载着他多少失落、懊恼甚至愤恨——秀珍懂得!
也许还有某种决心和信念?——秀珍思着。
而那背影同时带走了她初恋的几何温馨、美好和对未来的憧憬!
生活失去了浪漫——尽管这浪漫中含有几分苦涩,现实已变得太“现实”。
一夜辗转后,当闻到大馒头香味时,秀珍不愿再纠结自己的选择,她努力地在脑中“驱赶”着那个“背影”。
短暂的时日中,她“沉浸”在“锦衣玉食”里。
她换着样儿地做衣裳——红地儿黑花条绒袄做成小开领的,纯红条绒袄做成小竖领的,粉花小洋布袄做成小圆领的。
她想:“造物主”给了我一副好模样,如果得不到进一步的“包装美化”,不能自我愉悦,不能光彩照人,岂不浪费天赋丽质?
可她不会也懒得“飞针走线”,都是让娘来做。
她换着样儿地做吃的——蒸馒头,烙油饼,包饺子。
可她做不地道。起初也想自己动手,在娘那要来一个“发面团儿”,发酵好后,不是碱放少了,就是掺面粉多了,蒸出的馒头要么酸酸的,要么死死的,像个小“炸弹儿”,连一贯不爱挑食的四蔫儿都说“像啃砖头”。
秀珍懒得研究做馒头的要领,也不愿费心向娘请教,干脆让娘来蒸,或者让娘蒸好了,盛进筐子里送过来吃。
常言道,巧女子应上炕一把剪子(精女红),下炕一把铲子(通厨艺),可秀珍“两不着边儿”。
她并非不巧,而是从小被父母娇着,又因上学,加之懒做,家务摸得极少,凡“炕上”“灶上”的活儿都依赖娘。
想穿的都要穿到,爱吃的都要吃到,该住的都要住到,无论用什么方式方法实现,这样才活得快乐,才不负自己、不枉此生:当时的秀珍对人生只有这样的概念。
可刚走过一生几分之一的她,人生真正的内涵是什么,真正的幸福快乐是怎样一种滋味,还有待于长久地慢慢探究和品味。
衣、食、住一时都得到了满足,当然,她付出了令自己烦恶的代价,可她常常自我劝慰:有得就有失。
她用在政治课上学到的辩证法来为自己解脱,但这得与失的比例是否平衡,或许待她经历了多味人生后才能悟出结论。
她过着好似清闲无忧的生活。
时间长了,有些无聊,就想找本书来看看。
自高中毕业后,她从未碰书。
想想在娘家墙角处小木箱子里还放有几本小说,便翻来看。
但当她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时,感到这段话简直就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笞”,身处此境还读此励志的书,真是一种自我讽刺!
她不由得扔掉书。
沉静下来,她开始望着被灶烟熏黑的屋顶子冥想——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婚姻,自己的人生追求……
她顿时有几分失落与茫然。
文堂一度是她思想的“禁区”,她不敢去触碰,可又情不自禁地去触碰——
她常常面朝文堂部队的方向,默默地隔空凝望……
傻呵呵的四蔫儿根本不知“风情”,只知道大口大口地吃馒头,吱溜吱溜地喝粘粥,按队长的指派机械地卖力干活,回到家往炕上一倒呼呼地睡大觉。
秀珍每天都把四蔫儿撇在炕梢,自己睡在炕头。
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秀珍常常回味与文堂那童话般的过往——
“宽敞”的书案、一小“桶”井水、上梁馒头、小泥娃娃……
她禁不住起身,从三节柜尽底下的一角处捧出那个泥娃娃,动情地摩挲着。
记得上高中时,也是这样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在二十里外学校住宿的他俩,在学校操场边靠近院墙的大杨树后会面,文堂从怀里掏出用纸包着的一个包子或一条馃子“腿儿”,送到秀珍嘴边。
学校每逢星期五都要给学生“改膳”,平时吃窝头,这天中午要么蒸苦白菜帮子剁碎后掺几星点儿肥猪肉炼的油渣儿馅的包子,要么用不知熬过多少遍的棉花籽油炸馃子。
当时学校实行每天“报饭”制,即在前一天晚上,每个学生向小组长“报饭”,各小组长再向生活委员“报饭”,各班生活委员再向学校总务处“报饭”,总务处再告知伙房,伙房按“报饭”数有计划地做饭。
到开饭时,班里值日的几个学生就架着大簸箩到伙房,凭“报饭”票领饭。
领完饭,把盛着窝头或包子、馃子的大簸箩再架到班上,往讲台桌上一蹾,值日组长便开始“发饭”。
往往开始时秩序良好,可临近末了,就有几个调皮学生哄抢:报一个的抢两个,报两个的抢三个,三口并作两口就把违规“证据”咽进肚子里去了。结果,总有几个“弱势”学生没饭吃。去告老师,老师没抓住谁手腕,也整治不了谁,只有“蹲”几次“点”,但“蹲点”过后又止不住抢。
秀珍秀腼,冲不上前,起初总入列“没饭吃小组”,文堂看罢就帮她领饭抢食。
“改膳”时,秀珍每每自顾自地可劲儿吃上一顿。
文堂却舍不得吃,每每饿着一顿饭,省下一半等晚上给秀珍吃,另一半等明天下午放学(当时每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放假)回家捎给弟弟妹妹吃。
杨树干上的“大眼睛”每每含着笑望着他俩,见证着文堂对秀珍的真情。
文堂还在那“大眼睛”旁边刻上了他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刻下了永久的记忆……
然而,“童话”不会在现实中延续。
秀珍掀开三节柜,把泥娃娃小心地藏好,暂把过往“封存”了起来。
她自知已回不到从前。
从嫁过来她就不当记工员了,也从未去队里干活。
现在的她吃惯了大白馒头,偶尔吃一顿高粱饼子就受不得;清闲惯了的身子,一想到下地干活就犯沉。
摸着身上盖着的绸子被面,她安慰自己:如果嫁给文堂,盖在身上的顶好是他娘在织布机上自己织的老粗布被子,被子里填的准是陈了多少年的黑棉花套子,暖不过身子来。
她当然懂得:真正暖身子的并不是被子。
可她抑制自己不去追究“真质”。
队长和老婆孩子住前院。
队长老婆看似个闷声不响的人,任队长胡作非为而不敢吭气儿,从未迈进过秀珍院子半步。
秀珍很少出院门,她不愿与村里人碰面。
她能猜得出村里人是怎样一边啃着窝头,一边把她当咸菜“嚼”着。
只有趁人们上了工下了地,过道(村里小巷)里没人时,她才贼似地溜回娘家一趟。
娘家就在隔壁过道,拐个弯儿就到。
队长已给娘家盖了三间砖“花脸儿”房子,但队长嫌麻烦,没推倒老房子重翻盖,而是在老宅后面秀珍爸垫的地脚以北的一片空地上新盖的。(秀珍爸垫的地脚处当了新房院子)
老房子依旧储在那儿,像一幅破旧的风景画。
住在新房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娘和弟弟都白胖了不少。
秀珍看了有了些许的慰藉,心里那隐隐的冰冰的“东西”好像融化了几滴。
秀珍回自己家来也瞟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发现也白胖了一些。
她不由地换上一身新做的条绒袄、条绒裤,又站在了镜子前。
以往她不敢照镜子,不敢正视自己。
现在,她渐渐地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的自己,发现圆润的脸蛋儿被新衣裳衬得愈发俊美、愈发生动——就像那鲜棒子粒儿正饱满。
她开始欣赏自己——多美的人儿,“你”该享受人间的一切——
但当视线划过那隆起的小腹时,她顿感那般刺眼,那般丑陋!
秀珍就在这种矛盾的繁纷的情绪中度着日。
几个月后,秀珍生了个闺女。
过“十二晌”(孩子出生十二天庆贺日)时,村里几个女人或拎着两包红糖,或拿着二尺小棉布,或提着七八个鸡蛋,来秀珍家窥“稀奇”。
村里人瞧了,明里说小丫头儿长得随四蔫儿,暗里却叽咕随队长。
“跑壳郎”就说:“人家爱随谁随谁,反正是一个栏(养家畜的圈)里的,没外人来认犊子就行。”
众人听了有的撇嘴,有的讪笑。
这个说:“这算嘛!还叫人家吗!”
那个说:“真是个妖精,把咱村风都搅乎邪了!”
秀珍瞅着孩子的脸也常常愣神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天,院外过道里传来了众人很响的说笑声,也同时传来了秀珍虽早有预感却不愿听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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