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巧姐儿和青儿掩口笑个不住,王刘氏又劝了几回巧姐儿让她屋里坐去,巧姐儿贪恋和青儿说话,便不肯轻易走开,王刘氏见说不动她,无奈回身端了熟米面来。掀起锅盖看了几次,见还夹着生米,就命青儿多加些柴禾,巧姐儿有样学样,亦跟着青儿将柴禾递送进灶膛里去。她俩人将火烧的极旺,不多时江米已经煮出来,王刘氏便去了勺子捞出米,沥干了水,放到盘中备用。又让青儿洗净手拿来了研磨好的芝麻,逐个包起来。巧姐儿因是头回见到这些,不知如何下手,只得站在一边侧身看着。
方才说到板儿闪身出去,心里自以为见过了巧姐儿,便无需再穿的那么整齐,依旧换回原来的粗布衣裳,正收拾一番出来,恰见得狗儿买了酒肉回来,忙上前接过去,听他问道:“你娘和姥姥呢?”
板儿指了指灰棚,又抬头冲着正屋呶呶嘴道:“娘和青儿在做饭,姥姥还在屋里歇着。”
狗儿哦了一声,又道:“那么,巧姑娘是和姥姥在一处么?”
板儿笑道:“巧姑娘先时是在姥姥那里,这会子该是在灶台边儿跟娘和青儿说话吧。”
狗儿笑了一笑,低头打量一回自己的着装,便欲过去见巧姐。板儿站在他身后拎着一尾鲫鱼,一斤猪肉,又有一样什锦盒子盛放的各色果馔,一起进到灰棚里。
那狗儿虽破落,但祖上好歹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倘若算起来,巧姐见了他,倒还要叫一声叔叔才是。
故而狗儿一进来,看见青儿母女两个旁边果真站了一个豆蔻少女,便上前笑道:“这就是姥姥说的巧姑娘吧?一直未曾得见,如今姑娘可好?”
巧姐因是从她母亲凤姐嘴里听说过有这门连宗的族亲,虽然那时宗亲之间往来益少,情缘淡薄,幸得有姥姥三番两次的登门拜访,倒也不曾疏离过远,此可见他来,巧姐便不似避让板儿一样避开他,大方的上前道了个万福:“请叔叔的安。”
喜得狗儿受宠若惊一般,欲要拉她起来又情知不妥,忙忙的叫青儿搀扶了,自己笑道:“姑娘太多礼,我这算是哪一门的叔叔呢,要不是你们府上看得起,咱们真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了。”
巧姐掩口笑了,王刘氏也深觉她为人可敬,便不住在旁交口夸赞,板儿跟在后头,冷笑不语,更加以为巧姐是在装腔作势。青儿因看他手上拎了好些东西,倒不曾注意他的神色,便笑着接过来,一一拿出来给王刘氏看了,二人商量着如何烧煮。
青儿怕鱼腥冲撞巧姐,这时也不让她留下来看了,便推她出去,要她去坐着和姥姥说话。巧姐无法,只得和她走出来,不妨又与板儿撞个对面,青儿便道:“哥,我和娘在这里烧火做饭,你送了巧姑娘去姥姥那里坐着去。”
巧姐一怔,忙道:“我自个儿去也是一样,不必麻烦了别人。”
板儿从旁听见,嗓子眼里不由轻哼了一声,也有几分不情愿道:“这里离正房统共不过几步路,哪里就走丢了。”
青儿笑道:“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我和娘都走不开,姑娘身边又不能没人伺候,让你送去,不过是以防姑娘短缺了什么,有人照应罢了。”
巧姐仍是连说不用,板儿见青儿似是不依,无奈答应下来,退让开一步,让巧姐前头走了,自己只在后面不吭声跟着。想那巧姐在家里,最远不出二门,最近只在闺阁之中,一向不与年轻男子亲近,内帷虽有李纨偶尔带了兰哥儿过来,宝玉贾蔷也时常见到,但也不过是作揖问好之礼,似这般独处的倒曾未有过。由是手足无措,又见两人之间尴尬,瞧着庭院中的墙角下放了重叠垒落的两层磐石,便站住问道:“那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板儿定睛看去,才知道她说的乃是磨面用的磨扇,便道:“用以去掉糟糠,磨面成粉。”
巧姐听不大明白,就近前碰触着磐石一侧又道:“这两个东西这么重,你们是怎么把它搬起来的?”
板儿撑不住扑哧笑了,比划着告诉她道:“看见了么,这上下两扇石盘中间装有一个短的立轴,用铁制成,上扇中间有一个相应的空套,两扇相合以后,下扇固定,上扇可以绕轴转动。两扇相对的一面,留有一个空膛,叫磨膛,膛的外周制成同时一伏的磨齿。上扇有磨眼,磨面的时间,谷物经过磨眼流入磨膛,均匀地分布在四周,被磨成粉末,从夹缝中流到磨盘上,过罗筛去麸皮等就得到面粉了。”说着,就亲身试验一回,不想巧姐的手还架在石盘上没有拿开,板儿那么用力的一推,巧姐当即痛的哎呀一声叫出来。
第十八章贾巧姐始知篱下苦(2)
上回说到巧姐因不知板儿转动磨扇,而被伤一事,板儿听见声音也自吓了一跳,忙忙的松开手奔过去,抓了巧姐的手看了,只见纤细如葱的五指,赫然被挤压破了一层油皮,更有食指尖上齐齐断了一截殷红指甲。此伤若是放在青儿身上也就罢了,偏偏板儿深知这个闺阁小姐往常在家的时候,就禀赋娇柔,身姿怯弱,大病消灾没个消停,这会子又是在自己家里,怎的不心慌起来,便急急说道:“痛不痛的?若要是痛的狠些,你且忍一忍,我去给你请大夫拿药去。”
巧姐虽是痛的柳眉紧锁,然而心里头明白,此事非板儿一人之过,原是自己不小心使然,瞅着尚还未惊动了王刘氏和刘姥姥等人,便忙从袖中抽出巾帕,将伤口掩住,压低声音安慰他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必去叫大夫来,本该是我的不是,不过寻些东西包扎一下就是了。”
板儿仍是不肯心安:“还是仔细些去请大夫的好,你瞧,这都开始沁血珠子了,万一失于调治,正气受损,风邪乘隙侵入,若是引动了肝风,到那时节再要想治可就难了。”说罢,便要掀开巧姐覆盖伤口的巾帕再看一看,巧姐心下着慌,红着脸避开他道:“说了不妨事的,再要啰嗦下去,这伤口怕是真要严重了。我记得家中的平儿姐姐也曾割破了手,请人看了说是用什么防风天南星便可医治,你若是识得这两样东西,多少给我找一些来。”
板儿见说,凝眸想了一想方道:“姥姥几日前跌倒的时候,家里还余了一些治伤风的药,里头或许就有你说的那个,你要是不嫌弃,我去取来给你用一些吧。”
巧姐轻抿唇点了点头,板儿忽的又一笑,巧姐见他笑的着实古怪,少不得问他道:“你笑什么?”
板儿忍笑道:“笑你也有今时今日之苦,若是眼下在你们府上,怕是跟着的丫鬟乳母,都要牵连一圈才算完呢。”
巧姐霎时青红面颜,心里恼他说话耿直不知避讳,然而碍于从青儿那里听来的板儿平日为人的古怪处,兼之自己思量出了门便不比在家里,凡是皆是隐忍为上,况且看板儿的样子,想着他也不过是无心之话,面上不好动气,只得撇过头转身往姥姥屋里去。
板儿不知自己行动处惹恼了巧姐,只道她脾性如此,便跟在后头过去,送了巧姐进刘姥姥的房里,刘姥姥听见动静,自然起身看了,见是巧姐过来,仍命她炕上坐着,巧姐不欲让她起来伤身,便好言劝住姥姥在炕上躺着。
板儿瞧她们俩说起了话,自个儿便悄没声的出来,想着那日熬汤的药放在了何处,循着记忆翻找了几次,到底让他找出一包纸扎来,只见上头端正的写了三个大字,除却前头的玉字见的多些,余下两个可真就是相见不相识了。
板儿既辨不出是什么,也不敢在这时贸然拿进去给巧姐,便揣在怀里,不吭声的走回去,到了姥姥那里笑道:“姥姥,青儿和阿娘都在那儿做饭呢,送了姑娘来歇一歇。”
刘姥姥握住巧姐的手,看着板儿笑道:“我听说姑娘说了,是你送她来的,我才和姑娘说,依照她们家的规矩,姑娘是不能见了外男的,姑娘说只因彼此年纪都小,见了面只要行止有度,也不为失礼。你瞧瞧,这才是大方之家的做派呢。”
板儿带笑附和几声,欲言又止的看了巧姐一回,巧姐亦是从余光里看出他的犹豫来,她本性聪明,又心思敏慧,只略略一想,便知板儿是为何事,便抿唇一笑,托辞对刘姥姥说道:“姥姥,我来时见了那院子里摆着好几样你们家常用的东西,却都是我们见不到的,我出去看一看成不成?”
刘姥姥道:“哎呦,那有什么好看的呢,不过是锄地种田的东西,你仔细磕碰着。”
巧姐笑说不妨,又说了一回要出去见一见的话,刘姥姥先时不过见外头还不到春浓的时候,余寒未散,担心她身子薄弱经了风再要生起病了,就是自己的不是了。这会子却架不住她再三要求,见板儿还在一旁垂手站着,只得笑吩咐他道:“姑娘要去,你就带她去吧,仔细别让姑娘靠近那些铁扒锄头镰刀什么的,那些东西都不长眼,万一割伤了一处,咱们可是赔罪不起。”
巧姐和板儿都忙点头答应,俱是保证了不去碰他,刘姥姥方允他们出来。待到巧姐后脚出了帘子,板儿忖度离了远些,姥姥听不到,才把那药偷偷从怀里取出来,递到巧姐面前道:“找了好一圈,柜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包药了,也不知里头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防风防雨的,这里只写着玉什么的,你自个儿瞧吧。”
巧姐听他言语糊涂,又前后不搭,便疑惑的接了纸包,低头看着上面写的乃是‘玉真散’三字。你道这玉真散是何物?原来医书《外科正宗》上有言,破伤风之所成,是“因皮肉损破,复被外风袭入经络,渐传入里”所致。玉真散方子便是以白附子、天南星等祛风化痰、解痉止搐为主药。羌活、防风疏风通络止痉,白芷散风通窍止痛,三药助主药疏散经络中之风邪,故共为辅药。天麻平肝息风止痉,能增强主药止痉定搐作用,故为佐药。诸药配合,药少力专,起效迅速,为治破伤风之妙方。巧姐虽身居闺阁,然而家中长一辈的叔伯姑母皆是有见识的,便是她自己的母亲凤姐,人都道不识字,却长了一颗玲珑心,世间上的东西没有她不知道的,加之巧姐幼时真可谓是药罐子里养大的,一日一时脱不了药,甭管是养身的还是治病的,大抵都吃过一些。故而长居久了,便看巧姐年纪不大,于这类药方倒也知之不少,知道这是治伤风的良药,只是回神之后细想板儿方才说的防风防雨的话,又忍不住好笑,便转了头,举了那包药问板儿道:“你说这个叫什么?”
板儿愣了一下,看着那三个字怔了半晌也没说出句话来,巧姐便笑道:“这是玉真散,正是治伤风极为有效。才刚我说的防风,乃是一种药材,并不是你所认知的防风防雨之物。这东西你别瞧他模样不好,用处倒不少,亦分了好些种类,若是根头部有许多密集的环节,俗称就叫“旗杆顶”或“蚯蚓头”。若是节上生有棕色或棕褐色粗毛,顶端有残留茎痕,皮部浅棕色或浅黄白色,有裂隙的便俗称“菊花心”;若有那种木部浅黄色,稍有香气些,露出地上的那部分较嫩,而根之木心也较软,便是“软防风”。此三种用的多些,再有如地上部分生长较老,根之木心变硬,俗称“硬防风”的,药力没前面说的那些那么好,习惯上就多不采用了。”
她慢慢地说,初时板儿因恼于她用那些字来为难自己,面上还有几分不悦,及至到了后来见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兼之巧姐语言温柔,是有心要告诉他道理,不似自己想的那般要诚心讥讽他,遂放了几分心思,不觉颔首道:“听你说我才明白,原来防风倒是这么样的防风。只是没想到你们家里的教导如此之妙,竟连闺中女儿也识书认字。”
巧姐低头笑了,板儿侧面见她容颜可亲,眉目可爱,心中蓦地打个秃噜,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巧姐说那玉真散是治伤风的,便道:“这药给我拿去隔壁柱子家再煎用吧,省的阿娘她们瞧见再啰嗦一回,只是辛苦你忍着疼一些日子。”
巧姐笑的摆了摆手,直说疼倒也不十分疼了,正说着的功夫,青儿那边已经做出几样菜来,擦了擦手便从灰棚子里走出来,未及见到板儿和巧姐,便站在灰棚子底下叫唤道:“姥姥,哥哥,饭菜已经备下了,快带了姑娘来坐吧。”
巧姐和板儿在正屋里听见,一时心有灵犀,他藏掖了药材出去见青儿,她转过了身子进去寻姥姥,一里一外倒是分外默契。
姥姥已经在屋里听见青儿叫唤,看向巧姐就笑道:“瞧那个丫头,咋咋呼呼的全没一点规矩,你是正经的姑娘家,如何能跟我们这些没羞没臊的在一个桌子上吃了?你且这里坐着,我去给姑娘把饭菜端了这屋里来,姑娘安心的吃一些。”说着,就要下炕来,巧姐忙的上前扶住她,含笑道:“姥姥说的什么话,我怎么就不能和你们一起吃了,难不成你们还嫌弃我不是自己家的人么。青儿在我们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不仅吃饭一处,连夜里都宿在一起呢,怎么到了姥姥这里,姥姥反让我们生分起来了?”
说的刘姥姥笑起来,站起来不住念佛,攥了巧姐的手又道:“她那时不懂掂量自个儿的身份,姑娘又是好性儿,哪怕你说了句客套话,青儿那丫头都是要当真的。”
巧姐忙道:“我说的可不是客套话,我是真心拿青儿当自个儿的妹妹呢。”
刘姥姥一听,喜得眉角高扬,拍了拍巧姐的手背笑说:“那么,青儿要果真有你这个姐姐,可真是我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一面说,一面带了巧姐出来,进到灰棚子里。
狗儿夫妇见她们过来,也不敢先坐,忙忙的拿了个椅子放在主位上,用袖子擦了擦,才邀请巧姐坐下。巧姐不肯,便好说歹说让了姥姥的坐,狗儿于是扭头又寻找整齐的椅子去。巧姐因瞧着青儿板儿俱都站着,便问道:“你们平日都坐的哪里?”
PS:对不起大家,最近更新有点乱,因为年末工作的事情多了些,但阿词保证,丢掉的部分都会补上的,明天就送上。事先预告一下哦,下一节是‘走单骑忠婢传恶讯’,想不想知道贾家出了什么事,想的话赶紧收藏哦亲,拿起你手中的鼠标,只需轻松一点就好了哦!
第十九章走单骑忠婢传噩耗(1)
王刘氏笑答道:“她们兄妹要么坐的打布凳,要么坐的小杌子,乡下人不拘那么多,不过是吃顿饭的功夫,有的坐就罢了。”
巧姐便道:“那我也坐这个吧,和青儿一块儿最好不过。”
说的青儿等都笑道:“家里还有个椅子呢,你坐那个罢,打布凳窄了些,小杌子又矮了些,没的委屈你。”
巧姐直说不用,便拉了青儿,紧挨着坐在刘姥姥左手边的打布凳上,王刘氏苦劝她一回,看她主意已定,无法只得和板儿对面坐了,剩了一个位子给了狗儿坐下。
巧姐低头看了,见桌上摆的五碟五果里,也有自己在家惯常吃的鱼肉,也有不曾见过的艾窝窝等物,王刘氏看她不动筷子,忙伸直手臂搛了一筷头的笋鹅放到巧姐面前的白瓷盖碗里,笑道:“总听得姥姥说你们家吃的东西都是咱们见识不到了,说那一回吃个茄子倒要百十来只鸡去配它,这会子到了咱们家,虽比不过你们的精细,山间野味也还算是新鲜可口,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尝一些吧。”
巧姐闻说,称谢一回,便搛了那笋鹅细细在口中尝了,夸赞道:“这是婶婶烧出来的菜么?真是好手艺,比我们家小厨房里的菜都不知好吃了多少呢。”
王刘氏和刘姥姥原本都揪了一颗心在那里看她吃了,眼下听她如此称赞,刘姥姥和王刘氏便齐笑起来道:“姑娘过奖了,若是好吃,你今儿就多吃些罢。”说着,又给巧姐碗里头搛了几块肉来。
巧姐惦念艾窝窝究竟是何滋味,附在青儿耳边,让她替自己拿了来,见外貌倒混似是个馒头,只比馒头又黄灿亮堂一些,越发的开动食欲,尝了一口,果然与家中吃得糕点都不同,香气馥郁,入口酥软。巧姐昔时在家,围随的丫鬟乳母皆知她秉性柔弱,并不敢多让她吃,忧心积了食,这次四下无人,刘姥姥和王刘氏等都随她的心意,还怕她吃的不好,可喜知道她爱吃这个,便不阻拦,巧姐也放开了胆,竟连吃了两个,喝了碗粥才作罢。
看的青儿都忍不住说道:“你到底也是个怪脾气,那时在你家里,那么多的点心端上来你看都不看一眼,如今见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反倒合了你的胃口,可见你跟我回家来是来对了。”
巧姐道:“那时我家里做的点心全在乎如何精致如何讨得太太奶奶们的口腹之欲,故而吃了两次就腻了,倒不如你这里家常的窝窝来的好吃些。”
青儿等都说原来你是吃腻了的,桌子上一时笑语不停。又因巧姐在家里的时候,随侍的嬷嬷们都教导她女孩子吃饭务必要谨言,待饭粒咽尽之后再说话,到了王家这里巧姐就少不得要入乡随俗,也乐得把那些繁杂的规矩都抛之脑后,与王刘氏青儿刘姥姥等说话逗乐。王狗儿看她听得乡间之事听得认真,有心要卖弄一二,专拣着稀奇古怪的事儿说了,巧姐与青儿捧腮听着,刘姥姥和王刘氏便不住的替她二人布菜。
独有板儿不曾开口说的一句,除却听到动情处偶尔抬头看一眼王刘氏等人,余下时光里便低头专心吃饭。王刘氏和刘姥姥都道是家里来了人,他难得不作怪,肯安分收敛些,也不以为意,并不知板儿因为对巧姐前后的态度变化,心里正有一邪一正两个小人在打架。那邪肆的小人道:“她们家那等富贵,吃喝用度无不奢侈糜烂,岂会看上你这贫寒人家的东西,不过是口头上这么夸赞,背地里指不定怎的聒噪呢。”正经的小人忙反驳道:“其实她也算是可怜,家中母亲故去,父亲远行,剩下她孤孤单单的,又逢世道艰难,向往乡间生活也未尝不可,况且看她为人也不似那等冷心冷面的,应是个好姑娘。”邪肆小人便哧的一笑:“你才见过几家姑娘,就敢断言?远的不说,单道这庄子里的富户杜家,他们的小姐也不过是这么大的年纪,说起来还比不上贾家的豪贵,可是你看哪一次杜小姐出来不是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纵然见了面她也三分带笑,背了没人的地儿,何尝不逮着丫鬟啐骂几句,说什么人都往面前领着。依我之见,这贾家的小姐也不过是如此。”
正经小人一急,竟有些说他不过,隔了片刻才道:“可是方才她擦破了手不也没有声张么?你也说杜家比不得贾家,自然家教之风也比不得贾家,我瞧那贾府的姑娘识文断字,言谈可亲,想来为人处世自然也比杜家小姐高上一筹,是你误会而已。”
说罢,便似占了上风欲走,岂知那邪肆的小人不肯让步,拉了它仍旧纠葛不清,板儿一顿饭吃得头疼欲裂,猛昂首却正见巧姐因狗儿说的话有意思,而掩口与青儿并肩低笑,容颜婀娜,双眸活像汪了一池子的水,亮晶晶夺人眼目。
只刹那的功夫,板儿直觉脑海中的两个小人俱都安静下来,呆呆的看着巧姐,就连手里拿着的窝窝掉在了碗里也不去管了,青儿笑完抬头看他痴傻似的坐在那里,忙推着巧姐笑道:“姑娘看快,好一只呆头鹅坐在那里呢。”
巧姐于是听了青儿的话转头看去,就见板儿红了耳根傻乎乎的看着自己,果真如青儿形容的那样呆头呆脑的,便登时眉尖微弯,唇角轻扬,笑的低低说了一句:“傻子。”
她的声音本就轻盈,眼下又是刻意压低了,便连近身的青儿都不大听得清,故而才敢有此一句。孰料世间真有那等稀奇古怪之事,板儿自她开口的那刻起,身子便似进了密洞之中,耳边一点杂音全无,唯有巧姐的那句傻子清晰可闻。
大抵是不信,板儿突然回神,盯着巧姐道:“你说什么?”
巧姐让他唬的身形一顿,不曾想他竟然听见了,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讷讷低头抿唇笑了不语。
板儿看她那样,也不知怎么是好,只得跟着她笑了笑,也就不说话了。
王刘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只道板儿不会说话,忙又拿些别的话逗巧姐欢心去了,一顿饭足足吃了好半天的功夫。
及至天晚,王刘氏和刘姥姥原是要收拾了一间上房出来,给巧姐做安身之所,争奈巧姐一意孤行,偏要与青儿一块儿起宿。王刘氏只得将年后新置办的被褥枕衾抱到青儿房里,替她们两个铺了床叠了被,好生嘱托青儿道:“你别睡的太死,姑娘夜里要是想叫人伺候,你多留神听着些。她身边跟着的人一个没来,想是对咱们也一百个放了心,咱们不能辜负人家这番心意,别的夜里冻着姑娘。”
青儿笑的一一答应,巧姐也说会多加注意,才哄得王刘氏出去,二人上了炕,偎在被窝子里,头对着头说些姑娘家的悄悄话。巧姐想起白日里板儿认不出药包上的字一事,便问青儿道:“上回我问你有没有念过书,你说因你是女孩子不曾上过学,怎地你哥哥也不去学堂么?”
青儿笑道:“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四季忙的脚不沾地还不知能赚的几家口粮,哪里有那功夫去读书写字呢?守着家里一亩三分地,糊得了口便罢了,哪里还敢奢望考取功名。”
巧姐道:“你这话可是错了,读书写字并不全然是为了考功名中举人,为的不过是通晓人世间道理,明白礼义廉耻诸字含义,方不枉来人间走此一遭。我瞧你哥哥倒是认得几个字的,要是入了学,将来必也不凡。”
青儿莺声笑了,道:“他那几个字还是跟着周家小公子学的呢,倒不值一提。我却是知道姑娘家学渊源,你要当真觉得我哥哥是个可塑之才,赶明儿你就给他当个先生吧。”
一席话说的巧姐缩着身子笑了,推搡她一把道:“人家跟你说真的,你偏偏要跟我耍贫嘴,快睡吧,外头已经不早了,明儿起来咱们再说话。”
青儿说了声是,二人方合目安寝。到了第二日,板儿说到做到,偷摸的去熬了药给巧姐喝了,两人像作了约定一般,把这事瞒住都不再提起。自此,巧姐便在王家住了下来,白日里有青儿刘姥姥作陪,虽不曾出的门,但烧水煮饭都已看了通透,那个磨扇板儿实在不敢让她近前,巧姐远观了几回,好歹是见识到面粉是怎么磨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