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估摸着已快到清明,狗儿看着天气阴雨,正是窖花草、做秧田的时候,周员外的庄子上也开始雇工做车扉鹤膝,修蚕具车仗,预备着种瓜秧浸种谷,里外忙成一团,青儿和板儿亦要出去帮忙,就不能如同以往专一伺候巧姐了。
姥姥忧心巧姐住的烦躁,便拉着她在门前的土地上也开垦了一片出来,闲暇时教她做一些极为简单的农活,聊以解乏。
这日她二人正在屋子里挑拣陈年的种子,忽听得门外好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刘姥姥暗自惊讶,王刘氏和狗儿都去周员外那里帮忙,青儿和板儿忙活自己田亩的事儿,这会子是谁来了?
想着便让巧姐留在房里,自己忙忙出去看了门,只一眼看见便大吃了一惊道:“姑娘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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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走单骑忠婢传噩耗(2)
却说刘姥姥开了门,惊叫了一回,巧姐在屋里听见未免好奇,便走出来,远远的站在院子里,就见大门外影影绰绰立了一个人在那里,穿了一件银红缎衫,两腰间系着白绫子棉裙,外头罩了一件酱色潞绸的棉坎肩,光看身影倒有几分家里伺候的小红姐姐的模样,不觉拎了裙子走下正房,直往刘姥姥身边来。
林小红一路奔波,打听许久才找到姥姥门前,这会子才敲开门,气儿都不曾喘匀,忙一把推了姥姥进去,随手掩上门叉了腰深呼吸口气道:“姥姥,我总算找到你们了,快别说那么多话,带了我去见我们姑娘一眼吧。”
刘姥姥忙哎了一声,抚着她的背困惑问道:“怎么急慌慌的,姑娘是跟谁一起来的,莫不是要接巧姑娘家去么?”
小红兀自低头摆了摆手,巧姐一时走到跟前,见果然是小红来了,也跟着问道:“小红姐姐怎的这会子来了,敢是我父亲回来了,你来接我家去么?”
小红弯身听见巧姐的声音,又想着自己此刻来的目的,不觉泪如雨下,颤巍巍抬起头看着巧姐道:“姑娘,家里不好了。”
巧姐看她形容枯槁,眼肿腮红,心头咯噔跳了一下,忙问她道:“你起来慢慢的说,怎么不好了,是谁不好了,你又是怎么来的?”
刘姥姥也在旁应和道:“巧姑娘说的很是,天大的事也该慢慢的说,姑娘快进屋坐下歇会子,看把你忙的一头是汗的。”说着,就把小红和巧姐都往屋里带了,此后她二人坐下来,又见小红支支吾吾很像有些话要说的样子,刘姥姥明白她是避讳自己,便借口要去烧些茶掀了帘子出去,只余了她们主仆在屋里。
小红一见刘姥姥出去,周围又没有旁人,方起身扶着炕沿扑通一声跪下去,搭着巧姐的双膝哭道:“姑娘,咱们家这回可算是完了。”
巧姐慌得手脚无处可放,又想拉她起来,又急于知道真相,便催着她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姐姐别只顾着哭,好歹叫我心里头明白才是。”
小红这才抬起头,呜咽道:“自那日送了姑娘走后,舅老爷和芹哥儿都被蔷哥儿拿住了,送去太太面前发落。太太们嫌他们两个心思歹毒,便骂了一通,等二老爷家来,就赶出去由他们自生自灭。却不想那两个歹毒的贼人,不说自己行事不让人尊重,反和一起泼皮厮混,瞎掰了证据污蔑大老爷逼死母婢,二爷夺人妻女,又说那年里因为买石呆子的扇子不成,竟把人给活活打死了,撺掇那石呆子的家人告进官中。原本太太们和奶奶们想着二老爷好歹复了原职,若要从中打点一二,把这些琐碎事都压下去,也就罢了。谁知斜地里又窜出一个没良心的王八,那个王八姑娘也是认得的,就是往常惯会来我们家的府尹贾大人,他本是靠了咱们家的老爷,才得了这么样的锦绣前程,如见见我们家落魄了,那个狠心的王八想再升高官,竟与忠顺王串通一气,给咱们政老爷狠狠点了一剂眼药,连奏了数条罪状,以至当今大怒,下了旨意要重新审理那些案子。奉旨查抄的便是忠顺王与贾府尹,他们两个串通一气,狼鼠一窝,抓住圣旨当枪使,把咱们家……咱们家的几个老爷全都革了职,发配边疆了。”
小红说到伤心处,不禁又是泪雨滂沱,巧姐也听得心如刀割一般,攥住她的手流泪道:“前儿不是查明了么,怎的又出了这档子事,祖父与父亲也发配出去了么?太太们和婶婶们都怎么样了,家里如何了?”
小红用袖子掩了口,胡乱擦去腮上珠泪,垂头道:“太太们受此惊吓,都病了一场,头里只有珠大奶奶和宝****奶在撑着,环哥儿最不是东西,成日里趁乱偷摸贼盗,怕受连累欺哄彩云卷了太太房里的好些银两独自跑出去避祸了。可怜偌大的一个府邸,现如今都查抄一空,乱的不成个样子。若不是有当年****奶在祖茔附近多置了田庄房舍地亩,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到如今有了罪,只有这祭祀产业是不必入官的,总算是有个着落了。宝****奶便做主将太太们都移居过去,又因兰哥儿和宝二爷都在京中赶考,不敢以此事去叨扰他们,况且政老爷虽得了不是,但上头幸有北静王做主,四下帮衬打点,还不至于殃及到他们,故而他们两个还不知情,只眼下有一事不好。”
巧姐忙道:“是何事?”
小红拭泪强撑着精神气儿站起身里外看了,见无人在侧,才回身握住巧姐的手问道:“且不慌说别的,奴婢只问姑娘一句,你在刘姥姥家里住着,他们家人待姑娘可好?”
巧姐含泪点头道:“姥姥和青儿他们待我极好,不知小红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小红便道:“若是姑娘在这里住得好,那么我们也就放心了。这话我也只敢让姑娘知道,虽然姥姥他们宅心仁厚,但那也是碍着往日里****奶照承过她们的三分颜面,倘或知道了这事,只怕姑娘也要过不好。”说罢,一时哽咽不停,再也接不下去话。
巧姐越发惊痛,一面哭一面又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平儿姐姐她们怎的没有一起来?”
小红闻声更加悲戚:“平儿姐姐……平儿姐姐和丰儿她们怕是凶多吉少了。”说着不等巧姐相问,就一力说下去道,“只因这一次事情来得突然,合家大小都没个思量,犯事的又多是咱们府上的,西府那里政老爷为官清廉,说到底也是被人诬告,尚有翻身的机会,唯有赦老爷和琏二爷,动到了人命官司,那忠顺王一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命衙役把咱们家的老老小小拘禁起来,核查人数,说要按罪处置。亏得平儿姐姐机警,一见势头不妙,让我混在宝****奶那里,推说是政老爷府里的人,随我妈一处伺候太太和宝****奶去了,这才能脱身出来给姑娘捎句话,不管这里多么艰难,都不要轻易离开,也不要出了这个村子。那边城里搜查的紧,又有芹哥儿和舅老爷不肯安分,四处散播谣言说是少了一个人,蓄意要寻回姑娘添补那缺失之数,平儿姐姐放我出来就为这个,嘱托我务必把话带到。”
巧姐听闻心内直如死灰一般,想不到自己那日一别,竟与贾琏平儿等几乎天人永隔。又忆起前生关在花楼时,****说的那番话,说她的叔伯婶母都去大牢里蹲着了。彼时她一心等人来救,听了****的话,便只以为是她拿话欺哄自己,立意要让自己死心好在花楼里了此残生,却再不想她说的都是真的。母亲去了,父亲发配边疆,家产抄没归公,哪里将有她的容身之地?若是早些时候她能辨明真相,早些告诉祖父和父亲,远离了那惑乱之所,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今时今日的牢狱之苦,边疆之累?
一念及此,巧姐登时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只觉整个人都似浸在乌沉沉的江水里,半晌也不知要怎么办。小红看她神思迷惘,以为她是受惊失了心魄,忙拭泪上前,凑近了巧姐抚慰道:“姑娘,姑娘,你可别吓唬我,若要是你也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们如何是好?”
巧姐直挺挺的站着,凭小红怎么叫唤,也依旧是牙关紧咬,死活不开口说出句话来。小红吓了一跳,只管掩袖哭着叫她,刘姥姥恰已端了茶水进来,看她主仆都在屋子中央站住,又瞧着光景不好,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的不坐下说话?”
小红一见姥姥进来,也顾不上平儿嘱托的话,一把拉住她直拖到巧姐面前说道:“姥姥快看看姑娘吧,这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了,我怎么喊她,她都不理。”
刘姥姥见状,慌得放下手里的杯子,摸了一把巧姐的额头,又拉过她的手,顿觉掌心冰凉骇人,扭身对着小红说道:“你跟姑娘说了什么了,把她吓成个这样,魂儿都不齐全了。”
小红听她这么问,不敢说出实情,担忧自己走后巧姐再受了委屈,便带着哭腔道:“何尝说了什么,不过是劝她在这里安心住着的话,谁知姑娘听了陡然发起痴来。姥姥,你是上了年纪的人,好歹劝一劝姑娘,有什么事都别心里去,总有雨后天晴的时候,再这么样回去了我怎么跟太太和奶奶们交代。”
刘姥姥忙道:“没说了冲撞的话就好,这事原也不妨碍,看姐儿这样,须得叫一叫魂才使得。姑娘你往这边站一站,我给姑娘掐一把就好了。”
小红便听话的挪过身子,让刘姥姥站到巧姐面前,挥手在她眼前摆了两下,巧姐却连眼珠子都不眨一个,刘姥姥上下看了一回,才伸出手在巧姐的后脑勺狠拍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道:“姑娘家来吧,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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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姐此时正在迷雾里打圈圈,看了四周皆是黑惨惨的夜色,她往前走一步,那夜色便退开一步,她往后退一步,那夜色也就跟着近前一步,左右挣脱不开。耳边又不断有人耳语,听声儿倒像是朱红银杏两个人在说话,嘈嘈切切,并不不太分明,隐约听到:“姑娘也快安生些吧,没见过你这样难伺候的。”言犹在耳,竟与当日她将死之时的话一般无二。
巧姐心下骇然,又听一个声音咳喘说道:“该教的我都教给你了,以后还要靠你自己才是。”这又是潇湘妃子的语气了,巧姐慌了神,一地里遍寻不着,脑海中嗡嗡作响,欲要叫唤出黛玉,偏偏身子不听使唤,五官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连开口的劲道都没有了。
她正在那里天人交战,幸得刘姥姥过来在她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才猛然转醒,嘴里咳了一声,不意呕出一口血丝,小红用帕子接了,少不得又哭一遍。
倒是刘姥姥尚还镇定些,忙把水端来伺候巧姐儿喝了,告诉她道:“这不是什么病,不过是魂灵归窍,呕的一点子心血,歇一歇就好了。”说罢,又拉着巧姐道,“到底是为什么惊成了这个样?”
巧姐惊吓了这么一会子,心里头早已憋了一股委屈,此刻见刘姥姥在跟前,一想到今后要面对的种种痛楚,不觉扑进姥姥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把个刘姥姥惊得手足无措,一面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抚慰道:“姑娘莫怕,有什么只管和姥姥说好了,姥姥替你拿个主意罢。”
巧姐哽咽不歇,半晌从姥姥怀里抬起头道:“姥姥你白疼我一场了,我怕是再不能在这里住下了。”
刘姥姥忙吃惊道:“果真是要接你家去么?”
巧姐低泣着点了点头,小红听见忙拉过巧姐护在身后,对刘姥姥说道:“姥姥别信姐儿胡说,我们家二爷还不曾回来,姐儿家去住万一再受了欺负可怎么是好?原本这次来,就是平儿姐姐不放心姐儿,担忧她住的不习惯,才让我来看一看。如今我看姐儿吃喝都好,也说了姥姥和青儿都尽心尽意的伺候,才刚那么说,不过是我来时跟姐儿说要带她家去的话,姐儿故意恼我才如此。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好歹要多住几日,方不枉费姥姥的心意,我就不便久留了,姑娘在姥姥这里,烦劳姥姥好生招待罢,日后姐儿有福了,必当忘不了姥姥的大恩。”
巧姐听见,性子顿涨,不理会小红此番的好意,撇开她的手只管心直口快道:“姐姐这是怎么说的,蝼蚁偷生实为我辈不耻,如何让我坐享太平,却叫你们回去不得安生?这些日子虽承蒙姥姥和婶母厚爱,让我享受了这么些日子,可是人各有命,他们既然一心要寻我,不如回去和平儿姐姐她们图个团圆,一了百了算了,强如叫人成日惦记。”
小红见她又发起了在家时的倔强脾性,又是气又是急,回身猛的抱住了巧姐劝道:“姑娘怎么一句话都听不见了,连平儿姐姐嘱我告诉你的,你也忘了么?我们这样胆战心惊,瞒天过海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个儿过得好么,还不是为了姐儿将来能有个安生之所。你如今大了,往日****奶在时,你想怎么样都没人拦着,可这会子****奶早已魂归天际,你只道你是个硬性儿的,又哪里知道外头的艰险?你若是回去,也好,那就等我死了,离了这里,眼不见心不烦的,你再回去。何苦让我两头受累,反不讨好?”
说着,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成串的落个不停。
巧姐让她说动伤心处,又看小红在此落难之时,不仅没有对自己弃若敝履,相反冒了这样大的风险来通告自己,着实让人可叹可敬。只是一想到家中基业散尽,祖父累罪,仆佣入狱,她便十二分的不愿苟延残喘在乡间野地里,无奈由她抱住,也泪如雨下。
刘姥姥混沌听了一半,也不知她主仆打得什么哑谜官司,从那一言半语里自己估摸猜了,也误以为是小红要带巧姐回去,只不过碍着府上有了什么事,巧姐不愿回去,二人说话恼起来而已。她是乡下人,哪里晓得城中风云突变的险恶,这会子只知好言相劝了巧姐和小红,又拉她二人坐下,伺候巧姐擦拭去泪珠,方道:“姑娘和姐儿有什么话是说不得的,偏偏要恼起来?姐儿不愿回去,就不用回去,姑娘来一趟,也不能白来。别看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若是收拾收拾,哪里住不得人呢。依我说,姑娘也别忙回去,若是你府上不放心巧姑娘,你今儿就住下,待我命我闺女收整了上房,留给你们两个住了,到那时姑娘便知我们对待姐儿如何了,回你们府上太太们奶奶们若是问起,你也有个交代,岂不更好?”
巧姐和小红执手相看了,只见一个薄唇轻抿,一个青首微摇。巧姐是欲要说,又不便说;小红却是欲要留,却不能不走。
眼见刘姥姥还眼巴巴的等她二人回信,小红在底下偷偷握了一握巧姐的手,巧姐尚还不解其意,就见她站起来,朝着刘姥姥盈盈道个万福说:“姥姥且别忙活,我看一眼姑娘就走。家里太太们和奶奶们都还等着我回去复命,不能在你这里久留了,姑娘托付给你了。”话毕,又朝巧姐道了万福,“姐儿也自个儿保重,我这一去不知多早晚才来,太太和奶奶那里自然有我们照应,只是苦了姐儿,自小奶母丫鬟的围随,到如今都是不中用了。你听我的劝,不管外面如何,保得住自己方是上策,我这就去了。”
一面说,一面就要走。巧姐惶惶的去拉她,小红以袖掩口,回身推了巧姐一把,自己却冲开刘姥姥,撞起帘子跑了出去。
刘姥姥正不知怎么变成了这样,就见巧姐也跟着跑出去,不住的在她后面喊道:“小红姐姐,小红姐姐,你带了我家去吧。”
小红在前头听着巧姐追来,脚底下越发的生风起来,一把拉开刘姥姥家的清油大门,跑得不见了影儿。可怜刘姥姥年迈体衰,哪里敌得过她二人的身手,眼瞅着巧姐也要跑出院子了,恰见门开处闪过一道身影,忙在院子里招呼了道:“她李大娘,快帮我拦住姑娘罢。”
却说这李大娘正是那日背了刘姥姥回来的柱子的老娘,与狗儿家乃是近邻。年不上半百,家中男人也同狗儿一样,农忙时节在周员外庄子上帮着种豆插秧,底下养了两个小子,大的叫李柱,与比板儿大两岁;小的叫李顺,又比青儿大两岁。他们家原不是这个村子上的,是后山一个屯里的,只因那年发大水,冲了家舍房宇,合家老小痛惜一回,听人说那山屯子底下乃是龙王旧年蜗居的地方,不知谁给填平了,惹了龙王的盛怒,一向雨露无常,便举家搬到山下来,住到了刘姥姥他们的村子里。
平日里李家的男人和李柱李顺两个出门忙活计,这李大娘闲来无事,又是后到的,就最喜在各家串门唠嗑,牵连些人情。那日串到前头李婆婆家,听她老人说狗儿家来客了,是个很俊的姑娘,早就心心念念要来看几眼了。只是苦于前些日子柱子和顺儿早出晚归,男人又忙,这里狗儿夫妇也没见露面,便不曾贸然登门打扰。
可巧昨儿傍晚看到姥姥带着一个面生的女孩子从门前往院子里去,重又勾起了她的心思,就把家里零零散散的东西一收,欲要过来姥姥这里坐一坐。却不想脚步刚动,就得了这么个差事,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瞧着一个粉红的身影直扑额面,她便张开了双手就拦腰抱过去,口里头喊道:“姥姥,我给你拦着呢,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刘姥姥在后面好不容易追将上来,一条老命几乎去了一半,看着巧姐被人拦下,心里总算是放了一块石头,安稳下来。喘息着松了口气道:“拦住就好,他李大娘,还要麻烦你把姑娘带回来吧。”
李大娘忙哎声答应,这厢才略略松手,巧姐犹在那里挣扎说着让我走之类的话,谁知那李大娘看着年纪大些,但惯在田地里收拾农活,手上的力道却也不小,逮住了巧姐细瞧了瞧。见她粉面含春,梨花带雨,不觉笑了一声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和姥姥争东西争恼着了?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心思就跟个孩子一样,姑娘别同她计较就罢了,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呢?”
巧姐哭噎中已然见小红没了踪影,顿觉腹内若然若失,又见前后阻隔,不能再跟过去,爽性不再挣脱,在李大娘桎梏下哭道:“大娘,你何苦拦我了,就让我跟了回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了。”
第二十二章释前嫌月下追幼主(2)
李大娘原是个庄稼人,又是半道里窜出来的,哪里知道这门里面发生的事儿,见巧姐还在呜呜咽咽,不由得大着嗓门哎呦一声道:“姑娘只见我拦的辛苦,怎的不见你姥姥在后面追得辛苦?那么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都不知还能用上几天,偏就花费在你一人身上了。喏,不信你自个儿回头瞧瞧去,看把姥姥累的。”
说着,掰过了巧姐的身子,就明她看过去。刘姥姥小脚伶仃,颤颤站在那里,只余了出声的力气道:“姐儿你且回来说个明白,可是我们家得罪你了么,你这样急着要和你姐姐回去?姥姥虽然糊涂,但眼睛还算看得见,耳朵也能听得见,姐儿不像是与我玩笑的,好端端住着为何突然就说回去,还有那姑娘,怎的一声响儿也没有就跑不见了?”
巧姐此刻一腔心思乱成一团,心里放心不下平儿等人,眼前抹不开刘姥姥和李大娘,再者小红又时时提点,不让她把家中被抄,满城抓人的事说出去。此刻见刘姥姥逼迫的厉害,添上李大娘做说客,怎么也不能敷衍过去,只好站在那里哭向姥姥道:“你老人家不要管我了,只当我没来过这里罢。”
说的那李大娘越发糊涂,因不知巧姐与刘姥姥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只好笑陪着道:“有什么话还是家去说的好,门外站着吵吵嚷嚷的没的让人看见笑话。来来来,姑娘屋里去,姥姥也屋里去吧。”便似半个主人一般,推搡拉扯着刘姥姥和巧姐儿进了门,穿堂渡院直走到正屋里来。一面把巧姐安坐在椅子上,一面搀扶着姥姥到了炕上。
刘姥姥擦眼抹泪的,攥住了巧姐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敢松开,巧姐空了一只手不住掩袖啼哭,李大娘细瞧去,见她体态玲珑,****多巧,又见虽是荆钗布袄,却掩不住眉间色殊。便也一屁股拍坐在她身侧,问着刘姥姥道:“还不曾知道这姑娘是谁家里的?前儿听李婆婆说,是跟着青丫头回来的,敢是姥姥家里的亲戚么?”
刘姥姥裁夺巧姐来这里就是为了散心,倘或这会子说出她的身份,未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忍泪勉强笑道:“让大娘看笑话了,这是远房一个宗亲的姐儿,小时一贯捧月般的长大,那日青儿在她家住了些日子,家来的时候便邀姐儿来我们这里也住上几日。先前都是好好地,她家里的人不放心,派了人来看了,谁知半路里俩人说恼了,姐儿就急急要回去。大娘是知道的,这村子离城中远的很,又没个车马,我哪里肯放心她去,所以才烦劳大娘拦住的。”
李大娘听到这里不觉一笑,握了巧姐的另一手道:“怨道我看着姑娘是个金作叶玉作芽的主儿,原来是姥姥宗亲家里的,怎么,是姥姥待你不好了么,你跑的那样快?急的我半路拦见,还只当姥姥家里招了贼呢,一阵风儿似的,亏得脚小,若再大点,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儿刮出去了。”
巧姐正自伤心,听她浑言浑语的乱说一气,又觉好笑又觉羞恼,垂了头道:“方才鲁莽,冲撞了大娘,还请大娘别往心里去。”
李大娘道:“这才多大点子的事,就能往心里去了。只要姑娘和姥姥把话说开了,我哪怕是刮出去,也是情愿的。”
刘姥姥坐在那里忙念了声佛:“他大娘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姑娘,不是姥姥硬要留你住在我们家吃糠吃素,你若是家去,好歹等我那女婿回来,让他合同板儿送一送你才是,哪里有自个儿跑回去的道理。就像方才那个姑娘说的,外头世道那么乱,你要是出了丁点的差错,可让我们怎么给奶奶太太们赔个你这样的姐儿去呢?”
巧姐无言可对,只好抿了唇不语。
外头青儿和板儿见天已擦黑,刚从垄亩上收了农具回来,到了门前看着大门豁亮敞着,院子里乌糟糟的散了一些稻米,兄妹两个惊疑不定,忙把手里的锄头等物堆在墙角,站在院子里就叫唤道:“姥姥,姥姥,你们在家么?”
彼时刘姥姥和李大娘还在为巧姐归家一事劝说不听,猛不丁耳听得板儿叫唤,刘姥姥忙答应一声就要起身过去。巧姐也忙擦去了泪痕,和李大娘一同站起来。
那里青儿板儿听见有人应声,便走到正屋里来,见了刘姥姥道:“姥姥在屋里,怎么把大门开着了,仔细进了外人。”
李大娘从里间携了巧姐掀帘子出来,见了他们兄妹笑道:“我可不就是个外人?”
青儿见是她笑了一声道:“原是大娘来的,我们倒没看仔细,才刚在地里见到了柱子哥和顺儿哥,他们也正往家里来呢。”
李大娘道:“不说他们了,倒是你们来的正好,今儿我到你们家来,正见着你们家的这位姑娘和姥姥闹别扭,要家去呢,你们两个也来劝一劝。”说着,便挽着巧姐的胳膊走向他们兄妹。
青儿和板儿听闻此言,心里无有不诧异的,板儿因是男身,不好贸然亲近,青儿与巧姐吃住了这么多日,早已形同姐妹一般,这会子听说她要走,少不得急白了脸,迈到她身前追问道:“大娘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要走了么?要跟谁走,去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