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在!”
元成话音方落,殿中就有人沉声应答,太过出人意料、太过突如其来,满殿之人、至少是毫无所知的容琳闻声大吃一惊,直以为是听错了,在震动和茫然中循声睇望,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从殿侧的云母屏风后转出来!
象有万道霞光瞬间洒入大殿,容琳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强抑着不敢让眼中充了泪,生怕那样就会看不清恍如神祗般出现的人,贪婪地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如擂鼓,人却似钉在地上般的动不得,心中脑中只剩下前人的几句话——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原来这就是“犹恐相逢是梦中”!
容琳恍惚不已,昊琛已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离了隐身的屏风,他的眼就一直锁在容琳脸上,眼看着她乍喜还悲、悲喜交集,他幽邃的眸只如古潭深井,看不出丝毫波澜,此时深深地再看了容琳一眼,他自转身向上行礼,“太子殿下!”
元成早已等不及,昊琛方直身,他已一脸怒容地扬起了手中墨迹斑斑的纸笺,“这休书!你怎么说?!”他单人匹马夜驰入时只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寻妻,却只字未提他休妻!
昊琛在屏风后听到容琳说“我们已不是夫妻”时便要冲出来,未得元成召唤只得强忍——恨恨地击出一拳泄愤,险把屏风砸塌,幸得元成动作快,掩饰过去了,此时猛听到“休书”二字,昊琛才知她呈上去的是什么,顿如遭针刺,疾快地看向容琳,眼中满是震惊和……恼恨!容琳在他含怒的瞪视下思及今夕何夕,重逢之喜立时重化为忧忡,哀恳地望了昊琛,正欲开言,昊琛却已回身对了元成,“回禀太子,臣不知!”
“你不知?!”元成的口气直像要把那一页纸拍在昊琛脸上,“你不知这是从哪来的?你不知你的字迹怎么会在这上头?你不知?你要不知难不成这竟是旁人捉着你的手写的?!”
“臣不知!”昊琛似只会说这一句,好在不等元成诘问,他又说出新的一句,“天地为鉴,臣今生今世只以杜容琳为妻!”那个傻瓜,她以为模仿他的笔迹写下休书就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关联了吗?在世俗的眼里,或许如此,在他的心里,莫说一纸休书,就算是生死,也阻挠不了他要和她在一起……
昊琛郑重得宛如在盟誓,元成本就不信他会是薄情寡义之人,见此更是冰释嫌猜,再一看手中的休书,思及容琳说“恩断义绝”那话时如死灰槁木般的神情,顿时悟通了因果,毫无疑问,这休书该是堂下的小女子做的机关了,为的是……不连累昊琛!她竟是宁肯豁出自个儿也要保全他!想想这两日与昊琛夜谈时他说的要以解甲归田换她家人无罪的话,元成动容:他们夫妻还真是有志一同,只是他们怎么样情深意重他都乐观其成,千不该、万不该,他们不该拿他这个太子当傀儡,不说好好求求他,倒跟他玩这些把戏,那就休怪他不让他们好过了!“昊琛,听你的意思,竟是对这,”他扬扬手中的书柬,“毫不知情的了?”
元成的声调恻恻的,昊琛剑眉一扬,就要言明心声,却一抬眼对上元成老谋深算的冷笑,思绪急转,终是哑然,明白元成是稳胜券了,嗒然一声,偏头不语……元成见此撇嘴一笑,自顾面对了容琳,语声蔼然,煦如春风,“容琳,威远将军既不知情,那么本王问你,这休书可是你假造的、为的是撇清威远将军,好免去他的罪责?”
容琳正为昊琛的默然而百感交集,猛听到元成问,再一看他像是山雨欲来的笑容,悚然一惊,迫不及待就要消除元成的疑忌,却未等开口,先觉得心中一痛,想起写下“休书”时她已象死过一回的了,如今再要当着昊琛的面说出绝情的话……只是不说,昊琛如何能全身而退?!迅疾看了昊琛一眼,容琳恨不能用这一眼把他刻进心里,轻轻地一垂眸,再抬眼,已似经过了几世轮回,容琳唇边竟带了浅浅的笑意,“回禀太子殿下,当日在平卢,威远将军曾百般拦阻容琳的不智之举,是容琳一意孤行,置夫纲妇德于不顾……今日种种,皆是容琳一己所为、咎由自取,并无威远将军的不是,况容琳与威远将军如今已如路人,又何来替他免罪只说?请太子明察!”
“容琳……”昊琛的眼瞪得像要吃人。
“李昊琛,闭嘴!”元成邪佞地断喝,再看了容琳,笑得更加无害,“如此说来,昊琛竟真是与你无关的了?”悠然地看了容琳已无甚血色的脸,一句一句说得缓慢而惋惜,“本王一直以为威远将军是个肝胆男儿,可与本王生死相交,不料大难当头,他竟能做出这等弃妻自保的事!此等无情无义、贪图富贵之辈,本王如何敢以家国相托?便留他活在世上,也徒留笑柄,不如……”
“太子殿下!”听出元成要说什么,容琳只觉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一步跨过去抓了昊琛的袍袖,脱口对上急喊,“太子殿下,昊琛他并未弃妻,如何能说……”
元成看着醒过神来、自动噤声的人,面无表情,“休书是假的?”
悟出元成是刻意诱她说出实情,容琳垂首,昊琛侧头望了她的发顶,暗自喟叹,能和元成周旋到现在,容琳足让很多人自愧弗如了,只是再怎么能言善辩,他们今日已无胜算了,休书为真,就是李昊琛在畏罪抵赖,休书为假,则是杜容琳欺君罔上,若无休书,他们夫妻一体,更得同罪并处……
“杜容琳,你好大的胆!”元成的音调像是在闲聊家常,可那森然之气却让人不敢卒听,“一个女流之辈,本该以相夫教子为己任,你却视纲常伦理如儿戏,夫言置于耳后,文华堂里你也敢强词诡辩,更可恶的是在本王面前信口雌黄,我若不治你的罪,岂不让你以为恣肆妄为都是应当的了?李申!”
“奴才在!”
“去叫人,把威远将军和杜容琳给我拖出去!”
“是……”
“太子殿下!”眼见大祸临头,容琳反镇静下来,略上前一步,就要拼了最后的勇气据理力争,却被人轻轻拽了衫袖,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她身畔疲惫地叹气,“太子,您是嫌我们夫妇受的苦还不够?”真要治罪,大可以喊一声“来人”,何苦还用“去叫人”?
昊琛只说了那么一句,却正击中元成的软肋——通谋全盘的时候,最叫他放心不下的就是昊琛,自然也包括容琳,他们不像旁人,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底下,如何收放,他时时都可做出对策,他们离他太远,若不肯信他,擅自动作的话,轻则扰乱他的布局,重则只怕就陷他于被动了……一步步到今天,不管是他听到的、还是他看到的,这对夫妻都未让他失望,至于他们受的苦……听昊琛说到容琳的“死”,他不也觉得寒从心起的?再这么步步紧逼,昊琛还好说,毕竟是男人,又知他甚深,容琳只怕就崩溃了,若那样的话,莫说昊琛不会善罢甘休,就是他过后想起来也会于心难安!他们受的苦,委实是够了!
元成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不这么说,斜挑着眼梢望着昊琛,口气还是森,“威远将军,你是在怨怪本王?”
“臣不敢!”昊琛木然拱手。元成虽对他担保说所有的变故都是有惊无险,不日之内必会有个圆满的结局,他却不能不小心,若是一时不慎激出元成的新想法,他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敢就好!”元成不可一世,“威远将军,杜容琳,本王若不是看在你们一个是救父心切、一个是情义可嘉,所为又并未违背义理二字的话……哼!”后果你们自己想去吧!觉得再呆下去就有不识趣之嫌了,元成整衣而起,已然换了口吻,“昊琛,行军打仗我不如你,若论到齐家安内……俗话说‘当面教子,背后教妻’,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可惜他是太子,不然他真想看看容琳和昊琛究竟谁教谁、又怎么个教法!不无遗憾地拂袖而去,殿中的内侍和娥也都如影随形,悄声退出去,片刻间即走得一个不剩!
偌大的文华堂转瞬间只剩下久别重逢的夫妻二人,容琳恍若隔世,目不转睛地看着昊琛郁中不掩清俊的脸,呐呐难以成言,“将军……”
昊琛压着心头翻滚的思绪,微微后退了一步,站得离容琳远了些,虽也看着她,口气却淡,“你身子好些了?”
“什么?”昊琛那显而易见的退避之举令容琳心头一窒,明知是自家种种离经叛道之举伤了他才会如此,还是觉得心头酸涩,顾不得委屈,先想着答他的话,“将军是说……”他竟看出她有孕了?
“苏春生给你的药!”昊琛微微皱眉,看着容琳的手不自主地交叠捂上小腹,“吃坏肚子了?”
“……呃,”容琳打了一个哏儿,知道昊琛是误会了,只别扭怪异的气氛里,她实在鼓不起勇气告诉昊琛实情,迟疑中猛想起昊琛刚刚儿说的话,顿时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他怎知苏先生给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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