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女鲁钝,请太子明言!”元成的口吻隐隐象是不快的了,容琳更加小心。
“好,我且问你,”元成冷笑,“你缘何赴京?”
“为爹娘……”
“既为爹娘,为何居于客栈而不回尚书府?”元成截口打断。
容琳愣怔,不自主望向元成:尚书府已被查封,她如何回得去?眼见元成不为所动地盯着她,容琳垂目,“罪臣之女已无家可归……”
“这话说得好!”元成像是满意了,“只是本王又有一事不明,”他不说了,直等容琳讶异抬头,才又漫不经心道,“本王当初可是嘱咐过:此事尚无定论,任何人不得外传,你远在平卢,从何得知京中变故?”
元成这话是耽耽相向了,容琳瞠目以对,飞鸽传书的明明是他,为何反来问她是谁泄漏的消息?眼看着元成胜券在握的笑意,容琳在心中叹气,她不能和太子对质,更不能牵扯出昊琛,那她也唯有如此了,“臣女月余不闻爹娘音讯,睡梦中惊见他们身陷囹圄,因恐噩梦成真,遂仓促赴京……”
“大胆!”元成被她噎得要拍案了,“一派胡言,哪有……”
“可回京后,臣女确见家园被封!”容琳抗声。
元成瞪着容琳,确信都要被她气笑了,合着她是不是做过那梦不打紧,要紧的是现实确如她所梦,要说她是一派胡言,除非她的家园和爹娘都安然无恙?!李昊琛从哪娶了这么位夫人?难为他都怎么活着的!“你是满腹怨气了?”
“臣女不敢!”容琳离座。
“不敢?”元成嗤笑了一声,“既是有备而来,你就畅所欲言吧,本王允你无罪!”若非有事,他倒是很想再和这位杜三小姐斗斗智、斗斗勇,可惜……还是听听她对杜尚书一案有何见解吧!
“臣女……”
“休虚言矫饰,直说无妨!”元成挥手,自是不怒而威。
“是!”容琳施礼,面上已是一派凝然,“臣女听说科场走水,女父获罪……”
“罢了,杜容琳,你休再‘臣女’、‘女父’的乱转了,本王都让你说的糊涂了,你直呼本名、‘我爹’的就好!准你如此不算冒犯!”
“是,臣……容琳以为我爹身为主考,对此纰漏当首负其责,容琳一家不敢妄辩!”
“往下!”往下才是重点!
“落第举子因此而弹劾我爹,容琳却以为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纵然气很壮!
“哦?”元成听出些兴趣,倾身向前,“坐下说!”
“是!”容琳归坐,只满腔的话已涌到舌尖,站着坐着都无妨了,“容琳以为凡能到科场一展身手的都非泛泛之辈,自视甚高也不足为奇,只是再怎么广闻博学,也该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如今名落孙山不先自省反去怨怪考录不公,未免有失偏颇,”容琳停顿,看元成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继续,“再则举子们饱读经史典籍,寻常所说的也都是忠孝仁义的道理,仅因夙愿落空就置先贤教诲于不顾,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开民告官的先河(古时有父母官之说,告官如同告父母,视为不孝、逆反),实可谓言行相悖……”
“不平则鸣也是说得通的,焉知他们不是为民请命?”元成悠然口,看似纯粹的就事论事。
“殿下说的是!”容琳微怔,欠身致意过了才再开口,“为民请命自是无可厚非,只所用的法子却有可商榷之处!”觉出元成在等她的下文,容琳益加沉稳,“民意如水,固然宜疏不宜堵,却也不该推波助澜,举子们不过因对考录不满即聚众上书,看在天下百姓眼里,不知情的会以为江山社稷出了什么大事,妄自疑猜的后果……即便是知情的,又让百姓们如何看待天恩官威?有朝一日这些人登科及第的话,百姓们略遇不平会不会想到他们当日所为也去上行下效呢?”
“你这倒是一竿子打翻了满船人,”元成未置可否,杜三小姐竟比一些所谓的饱学之士高明,落第举子中要多几个她这样的人,怕也不会轻易被徐兴祖鼓动起来——天家最忌的便是挟众逼,若非这一回事出有因,那些人休说什么功名前程,日后恐怕连身家命都堪虞了!“依你所言,那些落第举子竟毫不足惜了?”
“容琳不敢妄谈!”
“那就姑且一谈吧!”
元成漫不经心,看着象是随口一说,容琳却知此时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她爹和那些举子的命运,略略忖度,开口更加谨慎,“容琳觉着,他们这一回落第未尝不是好事!”
“哦?”
“容琳孤陋寡闻,只凭空想着,觉得既是要为国效命的,必得有大智大勇才行,万般不济,也得有淡看风云的气度、不能轻易被外物扰了自家心智……若从这一条上论起,落第的人也就无甚可冤的了:略受惊吓就大失水准,只能说斯人……或许有笔端华彩,却欠少中丘壑,此等人就算高中,又安敢冀望他在日后能堪大用?”不说安邦治国,仅是人生在世就岂能事事顺遂?遇挫即折,那竟不止是庸才而直是废材了!“容琳以为,若真是憾为遗珠,大可养蓄锐,在秋闱中再放光华,何必在此时耿耿不休……”
“你倒是振振有词!”元成微哂,依旧不露褒贬,“要按你这么说,春试所取的都是可堪大用之人了?”见容琳沉吟,索挑出一个人来,“我且问你,今岁的春试若是平安无事,振轩可会名列三甲?”
“太子殿下!”容琳起身,元成所问的恰是她不好主动提起的话!“这也恰是容琳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举子们指控的偷梁换柱,矛头所指当是轩哥,岂知探花是皇上钦点而非主考内定,怎能因轩哥高中就妄断为主考之罪?“振轩的学识究竟如何,容琳没有比较不敢妄论,只一条,我爹若有心谋私的话,何不只给振轩一个金榜题名:名利既有了,又不至于太招摇,何苦把振轩推到高处成为众矢之的、引得天下人诟病他和振轩的姻亲来历?何况……”
“别‘何况’了,”元成嗤笑,“你再绕个圈子怕就要说杜尚书是举贤不避亲了!”看容琳俯首言称“惶恐”,元成展颜,略释笑意即又恢复肃然,“本王听你言谈倒也不俗,那么再问你一句,依你所见,振轩当得起那个‘贤’字吗?”
元成的话里似隐隐在说他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了,容琳愣怔,不知振轩因何失了太子的意,下意识道,“轩哥为人忠厚隐忍……”猛想到太子的重点不会在振轩身上,心思疾转,忽有所悟,太子莫非是在指责她爹举荐不当么?“太子殿下,容琳惭愧!容琳虽与振轩自幼相识,却都是寻常来往,尘俗琐事委实不能用来论断忠奸贤愚,毕竟这世间最难做的事便是知人、识人了,试想有几个人能有孔圣人的修为,仅凭只言片语便可对七十二弟子了如指掌……”
“是以杜尚书也不能保他荐用的都是有识之士、这也是情有可原、不应治罪的了?”元成接口,把容琳未明说的话全都点破——想不到有人说她心窍玲珑倒非言过其实!
“容琳不敢!”元成既把话说出来了,容琳也就据实而言,“识人、荐人纵有千难万难,我爹既在其位则当谋其政,既有失误,便与走水之事一样,理应受责罚,只是……”
“说下去!”
“是!”容琳放缓了声音,“赏罚有度方能令群臣百姓有所效、有所禁,若仅因举荐不当,便落一个满门□的下场,以后,还有谁敢冒风险为朝廷……”
“你爹获罪不是为那两样!”元成声色不动,“而是结党营私,你该已听说了?”
“容琳有所听闻!”容琳抬眼,目注元成,不怕会否因此被叱为大逆不道,“这一条,容琳辩无可辩,容琳只知我爹一直教训兄长们要忠心报国,不可因私心贪欲累及杜氏历代清名,容琳兄弟姊妹自小恪遵父训,不敢稍有违背,却不知我爹因何自毁其言,他与何人结党、又图谋何私,容琳千里赴京,只想解这不解之谜,恳请太子彻查此案,赐容琳一个真相……”
“冠冕堂皇!”元成冷哼,“你风尘仆仆、车马劳苦竟不是替父鸣冤来的?”
“容琳如何不想……”忽想起那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不能意气用事,容琳硬生生转了声气,“只是容琳深信太子英明,凡事了然于心,必能明察秋毫,还我爹清白,是以……”
“罢了,休再巧舌如簧!”元成挥手,“杜尚书案尚未审理,如今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你所说的不过是一家之言,我暂且听着就是了!”略去容琳的欲言又止,他自顾往下,“只是有一样,本王须得先告诉你!”盯着容琳,像是轻描淡写,“你爹的罪或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是,威远将军要受你所累了!”他盯着容琳。
“太子殿下!”
满意地看着容琳的脸开始变白,元成恶意地微笑,她总算有失措的时候了,害他这半天一直遗憾她怎么不是男儿身——她若为男子,他定要把她延揽至朝堂,必能胜过振轩之辈:空有满腹策论,遇事却毫无章法己见!“威远将军不能管束家眷,多事之际纵妻为恶,不顾伦理纲常,妄论政事,惑乱人心,此乃……”
“太子殿下,”容琳情急失礼,贸然打断了元成,“容琳所言,不过是出自为人儿女的拳拳之心,却与威远将军无干!将军赤胆忠心……”
“你是这么说,只是谁能信?天下人都知你们是夫妻,你自会维护他!”元成哂然。
元成这话象说中了容琳的心病,她的脸色瞬间大变,看样子是强撑着想要辩解,却又在元成洞若观火般的目光下缄默,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淡淡开口,“我们已不是夫妻!”容琳的声音象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砰”的一响,殿中响起一道捶击之声,训练有素的娥、内侍都不由一惊,相顾失色,容琳闻声抬眸,元成的拳头已在案上,“你、你用这么一句话就想混淆视听?你以为……”
“容琳不敢有虚妄之言!”强抑着手抖,从袖中取出未敢离身的书柬,清醒地知道,最怕的事终究是躲不过去了,双手过头,托起轻窄的纸笺,象托着她再也承受不起的苦痛,“威远将军与容琳已经恩断义绝,有书为证!”
元成的目中一片惊异,一面瞪着容琳,一面已抖开内侍呈上的书柬,触目一片浓墨淋漓,读来句句都是狠绝之语,元成看得气血翻涌,及至看到“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再一看签字画押处烂熟于心的李昊琛的笔迹,顿觉目眦欲裂,不由自主捶案大喝,“李昊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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