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橄榄

分卷阅读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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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建明想嗤笑又不敢。他递黄鹤楼给他,打哈哈:“来龙哥,抽这个贵的,顺口。”

    朱文龙问他:“哪弄的?”

    “传武的胖仔,他不是前阵说同班那个大飞老抢他饭票嘛,欺负他嘛,你去调停,一肘锤给那个大飞弄得鼻子淌血。”何建明也席地坐下,“他从家偷来谢你的。”

    朱文龙挑眉,嗤笑:“知恩图报的不多了。”

    “哎,龙哥。”何建明给他递火机,“你晓得谁回来了?”

    “谁啊?”

    “上次在导辊厂抓我们的柳亚东。”

    毛豆耸眉,“诶?不说他一寝三个他妈了逼的实习去了吗?”

    “毛和平。”朱文龙沉声。

    “哎!”毛豆摆正身位,“龙哥。”

    朱文龙眯眼,长长地嘶声:“你他妈告诉老子,你觉得我们校长能是个什么鸡/巴好人?玩了女的不承认,钱不给到位搞得人家跳楼,来闹还把人打一顿逼跑了。妈的个老烂货臭秃头,还鸡/巴的不如老子是个人呢,个烂屁/眼的谭畜生,他一定不得好死。”

    隔墙说不定真有耳,别造次,何建明:“嘘!嘘!”

    “什么意思啊?”毛豆好纯好天真。

    “孬猪!”何建明敲他爆栗,“意思说明面实习,八成是被弄去送命,你当是去省政府里坐办公室写报告啊。少年犯,穷光蛋,差不多都这些吧。”

    “——啊?”不可思议。

    “素水的我没见过,我跟我老子以前去过西南的赌场。”朱文龙说,“看场子追赌债的黑打手就他妈跟你差不多大,养着用,必要时拉出去替老大挡刀,死了赔钱呗,本来就都是烂命一条。黑社会现在都他妈企业化管理,人五人六的都。”

    “那他回来,不就说明.....没屌事喽?”

    “未必吧。”何建明笑得阴恻恻,说:“我听说,他少了根手指头,脑袋上一道疤,鬼知道怎么弄的?头发还没长出来,他那个样子谁还敢挨。而且。”

    毛豆好奇死了,“而且什么?”

    “而且去了三个,回来两个,鬼知道什么情况。”

    毛豆“明刀明枪”,“操!你说死了一个啊?!”

    何建明啐他,“我说他妈什么了我说,你自己猜的。”

    “他那人挺牛的,龙虎里头号算个男人的。”朱文龙头朝裆里垂,“老子还要跟他打一架。”

    何建明劝他,皱眉说:“别吧,何必还招他。”

    “他住哪个寝?”

    “原来那间。”何建明咂嘴,“跟姓国的那丧逼,老扯着脖子闹要死的那个。”

    “哦!”朱文龙笑,“就那个,在武教面前说别控制我,被武教一脚蹬出去两米那傻逼。”

    “对,就那脑子长歪的傻逼。”

    “他脑子现在长正了么?”

    “没有。”何建明笑,“要不能叫丧逼么?”

    国墨那次被蹬飞落地时,左颊落地,砰一声地动山摇似的巨响砸进鼓膜,那如无线电波似的嗡鸣声就没再停歇过,同时伴随尖刺的疼痛。他猜这个耳朵是伤了,并严重,不及时就医迟早会聋。他原前学钢琴的,弹过了十级,倘若再有往这条支路发展的打算,失了左耳听力等同下了一纸病危,别的不说,以后起码都能算残疾人了。他让校医检查了周身的骨骼,没哪儿断了,又领了药油涂抹淤青,偏没告诉他我耳朵痛。

    那次叫嚣之后,他就驯顺了很多,不再自找苦头吃。

    他郁郁并且忿然,恨被拘囿,恨到自毁,到时归还父母一个残破不全的自己,大仇得报,大快人心。

    无线电波有阵夜里中断了,他很慌,觉得自己是要自愈了,那他就白疼了。但声音很快去而复返,宏大却适耳了很多,变成了钱塘江的浪涛拍岸。他觉得身体都在体恤他,世上却没有人来宽容他。他妈生他时难产了一夜,后来豁命扭打出血淋漓的他,正因此来之不易,则被过分有所期待,于是连厌倦的资格都不能有,试图用以证明自己的东西被冠以“歪门邪道”,一并抹除,温床囚笼俱为一体,他一直都闷地快发疯。反抗,反抗,两败俱伤,结果是根本没人替他开门,反倒走去锁紧了窗。武校里更不能做个人,受排挤,受冷眼,一样是同质不同貌的折磨。他在被窝里痛哭,撕咬枕头,直到牙齿出血精疲力尽,才倦冷地睡过去。

    夜里被尿憋醒,昏沉沉地下床,陡然看见屋中央有两重人影,以为是鬼呢,他惊得蹦跳,哑着喊,我操你妈。

    其中一个才发了嘘声,说,看你睡着了就没开灯,我们把你吓着了?对不起。他普通话说得不那么顺滑,又尽力想标准,于是给了人诚恳的感觉。

    国墨穿着棉毛裤,揉了揉发肿的眼皮儿,打了个冷颤。他想起来了,自己入学那天拉了这人手背一改锥。另个人影站起身来,也认清了,追着自己还了一改锥的那个,姓柳。

    素水阴阴晴晴,老太太关节病要犯,寝室又烧起煤炉。

    短短几天,国墨和他俩处得很不自在,自己本身就孤僻,何况还有过那次带血的“交锋”,能他妈不打起来就算不错的。

    国墨印象里的柳亚东有挺鼻和扬眉,很叫人臣服的刚毅的脸,兰舟他只是瞥过,也记得他有副新鲜如洗的眼睛。国墨现在看他跟他,形貌其实没有太大差异,但似乎什么东西又整个儿变了。父母辈都是“清水衙门”里动钢笔的,言行体面,派头口气从来是叫人呕吐,他四岁起被强迫读名家,说文一点,国墨觉得两人的灵魂已一半衰萎于尘土,甚至连厌倦的能力也休眠着。底里不知埋着什么,反正面上是一层冻土。

    柳亚东头上的疤很新鲜,人是委顿的,似乎还需要静养,他被准许终日躺在寝室,简直算他妈带薪下岗。看不出他烟瘾多重,但觉得他身上总烟雾笼罩。他窝在下铺里不言语,要么睡觉,要么翻着本罗海留下的修仙,要么就消沉着发愣,望定一处,难以参透。国墨有时和他独处,嘴上免不了要捎带几句话:你没吃?嗯。我去食堂。好。可要带点?不用。那门我给你带上了,蹿风。谢谢。唯独兰舟在,他会剥掉壳子而活泛起来,娇贵起来,仿佛回归母体,他的悲啊喜啊的,才在脸上显见起来。反过来,兰舟也是同样。他俩有时会一齐对着一个裹布的四方盒子发怔着,沉默着,阴郁着。

    国墨拆门破窗的想法太剧烈了,以至于柳亚东和兰舟看见过怎么样的山峦,蹚过怎么样的水渊,他居然好奇不得了,甚至有点诡异的羡慕。

    国墨也不是有意想听见,晚上加训,他晒了武鞋没拿,赶忙回来取。

    那种有意低抑下去的声音,即使知道得不确切,也不会无从想象。

    “你摸摸。”

    “我不摸,啊,啊,再插我深点,亚东。”

    “船儿,宝贝。”

    “我还有点想去看西湖。啊!”

    “好。”

    天色将晚,国墨在高烧般的微沸欲呕的感觉里奔跑,他迟到了,晚饭也没吃,武鞋也去他妈的不要了!

    鞋这事可大可小,取决于武教当日心情如何,平日瞅你爽不爽眼。

    “国墨!”

    “到!”

    “来你出列,三秒钟速度快!!”

    “是!”

    都噤若寒蝉。他飞快地站出去,绞着指头低垂头颅,左耳里的声响迫促起来。

    “你鞋呢?小文人。”

    回去路上胸腔连带胃部在抽搐,国墨顾不上,伸手摸了摸头顶,他总觉得被揪下一块头皮来,可别弄成个斑秃。兰舟替他开的门。因为无意窃听到了那样私密的事情,国墨看他就整个儿变了,他雄变雌,净静易碎变阴弱,眉眼都显出女态了。满心眼的不适,他绕开兰舟朝里走,屋里敞亮亮的。

    兰舟跟个正常娘们似的擦了玻窗、拖了地、换了煤球、拾掇了脏衣服,不知从哪儿揪了枝绿萝养进蜜桔罐头的空瓶里。兰舟带着点局促说,国墨,你那条裤子我一起搓了。国墨朝床铺上看,垫单平整无一丝褶,脏武裤正挂平杆上滴水。他皱眉说哦,朝床上爬,余光中的柳亚东正沉沉也不善地盯着自己。

    剧痛他娘的也不打招呼,胃袋蓦地遭谁大手一攥,眼前骤然黑天,四肢也脱力,人僵直着朝后仰。心说,完,不死也得震荡。

    背后一前一后两声呼唤,国墨跌进柔软的云里。

    十二月中的夜里,素水盖着一口铁锅,所见也都是悲凉的乌青色。

    国墨对自己后来一直记着柳亚东的宽大干燥的手,而感到懊恼与疑惑,靠,他可是个男的。彼时他疼得自己姓甚名谁,蜷缩在地上,大小肠揪斗,胃里的热液朝贲门涌,一道酸馊的水线也滑下嘴角。

    昏懵间,姓兰的跪在地上扶起他,他简直是个嶙峋的骨架子,身上却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气。昏懵间,那手就一直脸颊两侧轻轻拍打,伴随低抑的一声一声,哎,喂,别死了。好没礼貌。国墨有话要说,是操你妈的放开老子两个死同性恋,还是别的,都无所谓了,他张嘴,吸进一口气,唔地把大团秽液喷在柳亚东胸口,脏了他的半身衣服。

    总觉得这人至少骂个操,或者至少啧个嘴吧,但没有。柳亚东不吭一声,将国墨手臂环上自己脖子,站起说,忍着点,我带你去找校医。屋子离诊室隔大半校园,国墨晕乎乎的,记得兰舟抱了条过膝的厚袄,轻轻给自己披上。路面湿滑,风声摇晃,风里又有三个人交织的呼吸。

    不是什么内伤,还是饮食不规律落的肠胃炎症,外加肚里没食,稍有点儿贫血。开了药不急着走,被校医嘱咐说躺躺再动,防着又晕。兰舟悄无声息出去,说弄杯糖水来,校医钻进里屋烘炉子翻报。

    国墨仰起一点头,刚好能看见柳亚东的背影。他靠窗站着,散漫地倚墙,窗外有桦树的疏落的黑影。防着烧煤中毒,窗透开一丝缝,风挤成冰彻的纸片刮上他刀锋的鼻梁。

    如果是深秋,国墨就几乎要以为这人即将奔月了。

    “哎。”胃酸把食道烧了,说话是破锣嗓子。

    柳亚东头上有疤的那侧冲他,人照旧没神采地立那儿,说:“我姓哎?”

    国墨顿了顿,改口说:“哎,姓柳的。”

    柳亚东才瞥他一眼,嗤出很短一声鼻息,是个疲倦又戏谑地笑。

    “你的衣服我回去帮你洗干净。”

    “这不废话么。”你他妈的个始作俑者。

    “你身上的伤都怎么来的?”

    柳亚东说:“你猜吧。”意思就是,我不想告诉你。

    “你好像老了一点。”

    柳亚东又笑一声,“你爹妈真打小没教过你说人话。”

    “你跟他是不是要走啊?我听见了。”

    “等过几天,等明天那场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