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橄榄

分卷阅读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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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队那边说,小胡的遗体已经允许火化了。”

    “邵老板跟他说好是十万,现款我带来了,小胡明确说给你两个。”

    “他其他的遗志我不清楚,也不晓得他自己留没留过什么只字片言,希望有吧。”

    “毛二没死成,其实可以算你没完成邵老板的任务,要罚的。”

    “凌仔意思,他要留这儿继续在金鼎卖命,他也无处可去。”

    “目前还没查到我们头上,你放心,你还是干净的。”

    “如果你们觉得无处可去,邵老板说砂砾的场子以后可以给你管。”

    “已经是仁慈了。”

    “其实能活就很不错,不必为别人难过。”

    “其实可以抹掉你们。”

    “邵老板是好人。”

    时间可以不用分秒定义,一个梦、一首歌、一圈牌局、一个身心俱疲的十八岁。雪没有气味,野生果实溃熟的酸苦气味却盈满凌亚东的鼻腔。从胡自强死开始,他和兰舟泥陷进负罪与痛苦,记忆成了街头巷尾里必有的盲流,时而出现,不加招惹也会主动袭击,铲除不尽。柳亚东认为胡自强或许在做决定时,是自满的,因为他做了看似英雄的行径,但不排除他在最后一刻懊悔了,既是因为人人求生,更因为他和兰舟都非他所爱,不做所爱的英雄,英雄毫无意义。柳亚东的庆幸羞于示人,他和兰舟的余生必得在痛恨、忏悔、思念中度过,才能不断郁结,郁结后释然,以作活着的通行牌。说实话他有点庆幸,这庆幸没有错,但是是罪恶的。其实人愈行过困苦,神经是愈纤愈密,则愈加发觉,“伟大”是不可企及的。

    柳亚东一时失控,手臂盖着眼皮,开始低声哭泣,成了兰舟与老唐对话的背景音。

    兰舟:“我不信他是自己愿意的。”

    “我不很详细知道。”老唐说,“只知道他在这之前一定犯过大事,手已经沾血了。”

    “谁?”

    “春水堂的老苏。”

    “不可能。”

    “我不清楚。”老唐说,“按焦丽茹的话说,他回武汉办私事了,什么事会没有消息到现在也不回?”

    “你敢确定吗?”

    “我不需要确定,我不是警察。”

    兰舟沉默

    “焦丽茹原来跟我提过,说以后想办法把小胡也弄国外去读个书。”

    兰舟依然沉默。

    “她已经在做一期化疗了。”

    “她知道吗?”

    “知道了。”

    “她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老唐问:“你很在乎这个?”

    “阿木他在乎。”

    “她悲痛欲绝,情况恶化然后就死掉,你就觉得小胡死得值了?”

    兰舟陡然愤怒地声音发颤:“没有谁他妈的可以值得他死。”

    “那你问有什么意义呢?”

    兰舟问他:“你也会为泉哥卖命吗?杀人被人杀。”

    老唐笑了,“四十岁以前会,现在不会了,其实三十岁以后就开始犹豫了。”

    “为什么?”

    “以前恨世界,特别容易怨别人但原谅自己,现在不恨了。”老唐说,“还有什么你要问要说的吗?”

    兰舟衷心赌咒说:“我希望你们都被抓起来,判死刑。”

    老唐笑呛,他捂着嘴走到窗边远眺,神态无比衰老;兰舟微扬起头,目光铆住天花的血渍;柳亚东的哭声渐渐止住,成了低抑的抽噎。

    “明天我再来,补汤趁热喝,晚上冲杯奶。”老唐走了。

    兰舟和衣睡进柳亚东窄隘的病床,带着凉气钻进他被筒,紧紧搂着他。他确定似的用唯一温热的嘴唇亲柳亚东的白纱、发茬、鬓角、耳廓、耳垂、下颌、颈侧,再后的皮肤隐进病服,他嘴唇便折番,自下去上再湿暖迷恋地啜吻一次。柳亚东哭过后思绪抽空,声音闷钝,他有个诗性的提议,“我们不如现在就一起死。”

    那次躺在铁轨上仰望星空,他蒙骗了兰舟,他那时有过很薄的寻死的意愿。

    兰舟的犹疑仅在眨眼之间就散去,他问:“你说真的吗?”

    柳亚东不动,道:“如果我以后都看不到你快乐的话。”

    “好!”兰舟起身,拉手旁斗柜的抽屉。

    拿出了个药瓶,摇晃间哗嚓哗嚓响,白瓶身贴白签,写三唑仑片。

    柳亚东说:“这是什么?”

    “安眠药,新的一整瓶。”

    “你从哪儿弄的?”

    “我从昨天夜里,从护办偷的。差点被发现了。”

    比起他不在意的,柳亚东声音抖颤,“你早就想死了?”

    兰舟这辈子都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兰舟顾自出方案,“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就可以了。”说着拧开盖子,倒进掌心一小把白色的圆形药片,“我先吃。”掌心微微抬近下巴,“你还可以反悔。但我也不知道吃这些够不够,要死不成怎么办?”他目光发亮,气息轻短,手在不住发抖。

    以后的日子可以这样:吃饱饭,租间廉价又不漏的屋住,衣衫尽量维持体面,水电费竭力省到最低,可以找个师傅学电路,偷隔壁或公家的电,可以拧龙头至水滴极小用以偷水,余钱用来给他买些地摊上的盗版书看,反正印着字,正盗版又怎么样呢?再余钱要来买避孕套,再苦也要做爱,做爱可以造梦,可以停下时间,可以触摸到爱的实体。赚钱就可以当安保、去工地、炒菜端盘子、洗车、看大门,他可以不工作,被我养,但他一定不愿意,那就可以让他去电子厂,做轻松不危险的配件组装。白天各自谋生,晚上吃饭、睡觉、聊天、做/爱,像人世间的夫妻。会被排挤、会被嘲笑,甚至饿肚子,这些将是常态,但其实无所谓,普天之下总有这样的活法。生活里败坏的东西,硬是咽掉,跑肚蹿稀,完了也就自愈了,等捱过不好的,好的会有的。比如,带他去吃麦当劳,再给他买一双李宁的软底球鞋,他胖了三斤肉,他交到朋友,他养了只野猫,乱起个好养的贱命,他不再忧郁,不再时常为阿木哭泣,他噩梦变少,他更加爱我。下一个春天,我们依然走在路上,去看人间的杏雨梨云,时间既不如梭,也不停滞,而以无差别的速度流淌过脚背。我们终将成为光阴里的诗人。

    ——我原来还是这么懦弱。

    柳亚东弹起,拍翻兰舟手心,药片撒了一床。动作剧烈,他猛然天旋地转,脑子懵胀着斜坍进兰舟身前,波涛平息后,泪水再次涌满眼睛。

    兰舟用力、专注地回抱他,“那就不吃了。”那就继续活。

    柳亚东哽道:“我想回武校。”

    “好啊。”

    兰舟后来信佛,本质上是为说服自己不断相信:天命如此。

    第45章

    朱文龙走运,没让沙晓瑜家的混世亲戚给大卸八块,赔钱私了,结局是跟她分道扬镳。

    其实还连了一丝儿:沙晓瑜引产,坐小月子,没几天就偷偷溜出来来见他,做小布尔乔亚式的寒暄与道别,还有微涩的亲吻。那会儿夏末,花事将尽,螺丝岗泡桐的苍绿里酵出一丝明黄,蝉哀情切切地嘶声着,水也被微风吹起折皱。说拜拜时,两个人心里都洋溢起微微的自得,一对儿县城少男少女终于体味了一回台言主角的滋味。

    沙晓瑜还偷了家里一笔钱,不多。她下定决心跳脱苦海,在路途中忘记此前糟烂的十六年,她乘火车逃家北上。“我先去打工,打算参加明年的一个唱歌选秀。”临走时,她透露给朱文龙说。

    “什么选秀?”“不告诉你。”“不说算,外头精明点。”“哎,知道啦,谁也别想再害我。”

    两人有过一个孩子又失去他,却好像没有因此而生出仇隙。

    朱文龙这王八蛋后来迎风抽着红旗渠,蹲着,眯个眼,哀伤之际,苦不能言,终于觉得岁月无情把我催老啦。但他才十八,所谓捱受的外界,也是这个中南县城而已。多他妈自以为是的傻逼呀,怎么不他妈把女朋友名字纹胳膊上呢,岁月可没功夫看你。

    初恋没了,在他看来就是死过一回,挖空的那处急需从别处添补,他也莫名其妙地怒火中烧。不知受了金庸哪本的荼毒,他和何建明毛豆一起愈加膨胀自己的存在,三人俨然是个微缩的龙虎盟邦。如同修炼,他从仅被人畏惧或嫌恶地躲避,一路打不爽者、扶弱凌强、做主观判断、截断话语权、替他人发声,继而仍然靠打架斗殴的强权嘴脸解决问题,到最后被不谙世的人仰觑。这种行径蠢但奏效,朱文龙很快成了龙虎高中组的“精神领袖”,近似于统治者。宣泄完了,他终于在空虚压抑中找到一丝趣味,一丝意义。

    但好像不是良药,他没有了希望能跳楼死的小鲨鱼,依然觉得好痛苦。他在想,她去北方后,会否还想从高楼上一跃而下呢?死也不要死在这个狗逼的县城里。这隐隐的忧惧持续到隔年,他在电视上瞥见她的踪影。——她化起妆,剪了短发,笑容很招牌,是06年《超级女声》的全国五十强,决赛,她穿桃红T恤在台上合唱一首《青春舞曲》。她隐在人后,镜头一掠而过,他没能看清她在没在笑,甚至说,那是她吗?

    彼时,朱文龙忌了游戏,即将从龙虎毕业,将成为卑民与世界单打独斗,他连一丝准备也没有。他也是翻墙出来买烟,防着被活逮,没能死乞白赖地多看几秒。他失落于沙晓瑜已经向前跑了,蹦蹦跳跳,浪浪漫漫,雄雄壮壮。

    晚训结束,定规挨通污言秽语的臭骂,何建明被安了个“吃不饱饭的瘟猪”的美名,蛙跳二十圈。学生再称王称霸,在武教面前都是只任捶任宰的龟怂的鸡,踹你捶你,清炖了你,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在更衣室被一只胖手“孝敬”了盒硬壳黄鹤楼,就叫上毛豆,上孝悌楼的祠堂找告假的朱文龙。

    毛豆摸黑要往里奔,何建明听见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忙扥他,“哎先等会儿。”

    “干嘛?”毛豆问。

    何建明贼笑,“你龙哥行大造化呢。”

    毛豆炮都没捋过,梦遗湿了裤子,他寻思是天花板漏了,“什、什么造化?”

    何建明靠墙翻白眼,“你闭上嘴吧,死处男。”

    前阵那场雪下的极其轻薄,逾半天就化成灰黑的积水,不久又下,又化。今年的素水依然是寒得早。

    进去了,朱文龙正嘬烟,席地而坐,手边几团揉皱的手纸。他有副显威武或干脆说傻大的块头,坐那儿不动,俨然石雕。他一言不发很久后,才憋出句:“我下次他妈要出去嫖个鸡。”又严峻地补充:“我要找个岁数大点的,还要包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