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航开了口,他说:“那不是自杀,是谋杀。”
我们是一群被家人抛弃的可怜虫,我们在这里,经历着漫长的谋杀。
警察听他这么一说,抬起了头,审视地看着我们,问:“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次,宋原西抢在了前面,他说:“不只是他,我们也在被谋杀。”
那天,孟一航跟宋原西当着警察的面毫无保留地说了我们的遭遇,在场的三个警察全都眉头紧锁,其中一个女警察听到一半哭了出来。
宋原西没让我开口,他在说那些事的时候,始终握着我的手。
我第一次,听见他讲关于他的事。
宋原西说:“我今年19,第二次被送进来,第一次是去年6月份,高考结束,被我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觉得我丢人,觉得我心理变态,不知道听谁说有这么个地方,就把我送来了。这里打着‘心理康复中心’的名号,其实是同性恋矫正中心,我们在这里,每天都要吃药,平均三四天就会进行一次电击治疗,据我所知,还有人被切掉了睾/////////丸。去年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后来回去上学,两个多月前被我妈发现我的性取向并没有变得‘正常’,于是她给我办了休学,又把我送了回来,并且告诉我,这一次,不治好,她不会来接我。”
我听着他说这些事,听着他说他曾遭受的“治疗手段”,终于明白,原来我经历的他都经历过,所以他格外懂我,格外心疼我。
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到底有多疼有多绝望,他护着我,是希望至少我可以好好地走出去。
他在我身上,看见了他自己。
宋原西说:“其实这里死了好几个人了,都是十几岁的学生,前阵子有个女孩,他们用钱压下去了,我上次来的时候,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低下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感觉到他在发抖,我轻声跟他说:“宋原西,没事。”
我用他安慰我的话来安慰他,他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跟我说:“虽然很不礼貌,但是我觉得周越死前被助教□□过,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我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查一查,不要放过那些人。”
我震惊地看向他,他说:“去年夏天,我的好朋友就是那样被折磨死了,我不知道这一次做这种事的是不是同一些人,但上次都有谁,我全都记得。还有……”
他抬起头,深呼吸,那位女警察走过来,眼睛通红地问他:“你说,还有什么?”
“我朋友叫韩鹤,是去年省理科高考状元,他死了之后,父母拿了这里给的钱,没有再追究,他没有自杀,他是被活活……欺负死的,我出去之后曾经去派出所报案,但是没有人理我。”
他紧盯着眼前的警察,停顿片刻,问:“你们会管我们吗?”
14
仿佛是一个世界在土崩瓦解,而我们被困在这个世界里的人,终于被外面的人看见了。
宋原西始终护着我,不让我多说,但他和2号床的孟一航站在了所有人最前面。
我突然觉得很羞愧,在不久前,我甚至因为宋原西不愿意站出来反抗而觉得有些生气,其实,他比我想象得更聪明更有担当。
当初在这里闹得满城风雨的我是一个莽夫,他原来一直都在等待时机。
是啊,我们被封闭在这里,没有任何接触外界的机会,想逃出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死,可真的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去死呢?
所以,过去的反抗才一再惨败,而我自己也显得格外好笑。
或许宋原西还是有些不敢轻易相信那些人,在面对警察时,他不让我说话,但实际上,他不用担心,他知道的比我知道的多太多。
他写了一张名单给那个警察,告诉他们这是欺负韩鹤的人。
我看见名单里有好多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明白为什么宋原西在这里,有时候他比我们过得要轻松一些,有些助教甚至忌惮他。
原来他们有把柄在他的手里。
我想起宋原西的话,上一次他出去后,因为韩鹤的事去报警,但没人理会,他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见证了罪恶的眼睛,可这些无济于事,他们以为他在扰乱公务。
没多久,他又被送了回来,而韩鹤,死得委屈又不甘。
在这里的将近两个月时间,宋原西是我唯一抓得住的稻草,我在很多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想着他的吻重新入睡,在很多个想自杀的瞬间想着他的脸他的话努力撑住又活了下来。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经历着什么样的煎熬,每天都面对着杀死自己朋友的凶手,他比我更痛苦。
在跟警察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宋原西越来越平静,可我越来越难过。
这个地方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年轻可爱的人都死了,而杀死他们的刽子手还好好地活着?
警察说:“放心吧,这些事我们会去调查。”
宋原西盯着那个说话的警察看,我盯着他看。
我们被送回了宿舍,会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妈来了。
周越的死闹得这个性向矫正中心终于被剥光了华丽的外衣,□□裸的以最真实的样子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媒体开始大肆报道,有些无良媒体趁机博眼球,竟然把矛头指向了同性恋,但也有追求正义和真实的媒体,他们和警方一起,一点一点刨开了这冰山掩盖之下的丑恶。
我妈是接到媒体电话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她很少上网,当然也不怎么看新闻,要不是媒体联系问她儿子是不是在这里,并且想采访她,她还不知道我这里已经“地震”了,或许,我趁机逃走她都不知道,我不回去找她,等两个月期限满了她来接我,就会发现,这里只剩下一片废墟。
但是她来了,可她什么都没说,一句我想听见的话都没说。
我们三个走进宿舍,我妈坐在我的床上,她手里拿着我平时上课必须带着、“犯错”之后被关进惩罚室必须背诵的“守则”。
我看见她,然后在门口站住脚。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问我:“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本来以为她是在关心我,结果下一句话就是:“你跟我回去,死过人的地方咱们不待。”
她伸手拉我,被我躲开了。
我很生气,十八年来我竟然第一次发现我的妈妈是这样的人,很陌生,陌生到我恨不得不认识她。
我说:“周越之前这里已经死了很多人,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吉利,但你还是把我送进来了。”
她脸色变得很难看,愠怒地看着我说:“怎么跟我说话呢?我送你来是为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我说,“但是有件事我也想问问你,你知道这里面的人怎么对我们吗?”
她怔住了,我以为她不知道。
我说:“逼着我们说我们自己恶心是变态,给我们看A/V,让我们当着所有人的面自//慰,犯了错就用鞭子抽,要么就是电击,还有些人,被强////奸。这些你知道吗?”
她看着我,眼睛红了,她说:“还强////奸?”
这不对,她的反应完全不对。
我质问她:“除去强//////奸这一点,其他你都知道是不是?”
这时候,我已经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宋原西拉着我,挡在了我和我妈之间。
我看着宋原西,再一次崩溃。
我喊得歇斯底里:“你听见了吗?她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就是不来救我!为什么?”
15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育不要去怨恨别人,可就是教会我这件事的父母,成为了我最怨恨的对象。
如果说,这里的那些“医生”、“老师”、“助教”是魔鬼的话,那我原本可以不用来地狱走这么一遭,是我的父母亲手把我送到了魔鬼手里,他们比魔鬼更可怕。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对着我妈如此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我被宋原西抱在怀里,他不停地安抚我,可我还是因为过于激动全身发抖。
他依旧在我耳边说:“没事没事,没事了。”
我的情绪好久才平复下来,她要带我走,被我拒绝了。
我第一次不想离开这里,因为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不想回家,不想跟她走,我不知道从这里出去之后,外面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性向矫正中心在等着我。
我说:“我不走了,你不是亲手把我送进来的吗?那我就烂在这里,你觉得我给你丢人,那我不出去丢人现眼了。”
她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大概是觉得我这样跟她说话实在有些没礼貌,而且很多人看着,她又觉得丢人了。
我的存在,就是丢人的存在,她的生活里没有我才是最好的。
后来大概是这边闹得太厉害,那个之前被宋原西说哭了的女警察来了,她问怎么回事,我妈把她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那个女警察没让她带我走,说是因为有很多事情要调查,所以我必须留下。
看着她自己离开,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站在宿舍的窗边,看着她走向大门口,看着她开车离开这里,站在我身边的宋原西说:“过了这段时间跟家里好好和解,你还要回去上大学。”
他好像永远比我冷静,或许是因为,他看到的罪恶比我看到得更多。
接下来的几天,又是一阵人心惶惶。
姓孔的消失了。
原本他的消失应该让我们感到痛快,可是没有,我们这些长期处于他的淫威之下已经吓破了胆的人,当我们得知他畏罪潜逃之后,开始不安,开始觉得他就身处于我们其中,他就是空气中的尘埃,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盯着我们。
当我这么跟宋原西说的时候,他告诉我:“你太紧张了,放轻松,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当时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他抱住我,几天没刮的胡茬扎疼了我的额头,可我享受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