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的礼拜日也不画画,三个人一起去逛街、吃饭、上戏院,听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哀恸悲哭:
只这暮去朝朝,
可是春来秋到,
此日余生,
到头来怎免得堆荒草。
雪姬啊,
哭恁这一遭,
醒咱这一觉,
好把那一瞬浮生做万载忠和孝……
雪莉是不懂这戏词,无悲无喜地听着,云卿和瑞轩或许懂,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听。
云卿知道瑞轩是从小乖到大的,怎么样也不可能和他这样一直胡闹下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迟早他是要结婚的,迟早他是要生子的。
他知道及早断了好,可人一旦做上好梦,便想继续做下去,没有人推便不愿来醒,云卿不愿醒。
他舍不得。
接下来一折是桃花扇,李香君很美,男旦、名角儿,一出场就得了个碰头好,三个人坐在那里听戏,戏散场了就该起身走了,临走时却听到戏院里有骂骂咧咧的声音。
回身去看,一男一女叉着腰在戏台上,扯着那李香君大骂,"好不要脸!一个男的你也不害臊!装模作样扮女孩儿,勾引好人家的清白子弟!我儿子那样一个读书人,会看上你?你不过是娼妓粉头之类罢,不要错认了主意,好不要脸!"
戏台子上乱哄哄,一会儿戏院经理跑上来,一会儿又一个年轻男学生跑上来,那一男一女扯着那男学生,拍着腿大哭,"造孽啊造孽!造孽啊!我生你养你,你……你……造孽啊!"
男学生憋红了脸,叫道:"妈!我是真心喜欢砚君……"
他母亲大哭着去扯他的领子,一壁哭一壁骂,"你油脂蒙了心,发了昏了!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儿子……"
戏院里叫人发蒙,雪莉懵懵懂懂地看着,心想奇怪,那不是两个男人?雪莉还是不懂。
云卿和瑞轩沉默着从戏院里出来,外面蒙蒙的天还是下午,空气太干燥,眼睛涩,也没有去揉。
瑞轩以后还是到画室去,书签他不常换了,只是常抱着猫,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第5章 继续依赖
他们后来吵架,为着一个秦淮河女人走进画室的缘故,瑞轩不高兴同云卿讲话了,他坐在一个小小高凳上,猫团在他怀里,听见这主人慢声说,“云卿,云卿,你要去找那花女子你尽管去找,得了花柳病莫要找我治。”
云卿这时正收拾了画板颜料,预备去那秦淮河一带,听了这话,便走到瑞轩身边,笑着,慢慢去捻他的脸,纠正他道:“什么花女子,人家有名字,叫宝珠的。”
瑞轩一把拍掉他的手,脸上带了很不忿不平神气,“这名字好俗!”
宝珠是上个礼拜日来的画室,一身湖青色绸旗袍,银红洋绉手帕子,戴着框细脚眼镜冒充女学生,她向云卿说明,自己叫宝珠,在秦淮河边一家红楼坊做清倌人,已经有了一个富家少爷为她赎了身,预备下个月就抬花轿娶她。
又问云卿下个礼拜日是否有空,想请他到时去红楼坊为她作幅画。
这使云卿很为难,不光这女子的身份,她是邀他去红楼坊为她作画。
云卿问是否可以在画室里画?这女人摇摇头,笑了,“我不是为画,我不过是为一点纪念,先生,你懂得么?”
云卿看着她,眉清目秀的,鬓发里虚虚笼着小小一茶花,眼睛微微弯着笑,那笑里也带一点凄楚,云卿点点头,“我懂了,那么下个礼拜日我去帮你画吧。”
宝珠走后瑞轩起了疑心,追问着云卿那女子说的一点纪念是什么,纪念什么?纪念谁?云卿,她是不是要纪念你,还是你们要彼此纪念?
云卿笑着推开瑞轩,摇摇头笑道这很难说,其实说了你也不懂,索性不说了。
瑞轩为这个和云卿吵了一架,末了还是和好,瑞轩喝醉了抱着云卿睡,压在他身上吻他,云卿闭上眼睛的时候想,那女子纪念什么?纪念谁?其实不过是为了纪念从前罢了,谁说这女子嫁给那少爷就一定快乐了?
虽然她是清倌人,但是从红楼坊出去,谁管她清倌红倌?统统娼妓粉头罢了,而且她是妾,那少爷有一房大太太,也许以后也会再娶别的小太太......眼下的日子再好,过久了,终究不免难过。
就像......就像我们这样,日子再好,过久了,终究不免难过。
迷迷糊糊中云卿听到瑞轩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喜不喜欢?云卿想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你怪我身边总有别人么?可是瑞轩,我可以永永远远为了你不结婚,我知道你不会为了我这样的,迟早你是要走的,那也没有办法。
云卿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叹了口气,睁眼望着床帐子呆看,一璧又很享受地接受着瑞轩的吻。
礼拜日云卿坐在画板前,宝珠坐在勾起了红纱帐的铜床上,眉长入鬓,一双眼睛带一点凄楚地微微笑着,一身大红平金窄半袖对襟绸衣,桃红褶纱裙,玄色绣花鞋,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心上人为她赎了身,并且要娶她,她太快乐了,不得不留下一点纪念。
云卿一璧画着一璧想,嗯......如果瑞轩要走,他该拿什么来纪念和瑞轩这份情?如果他要走,他肯定留不住,那也没有办法,他不会像为宝珠这样为瑞轩作画的,不可能,休想。
画完了宝珠过来看,笑着说画得真好,又说这样的画大概那位瑞轩少爷不喜欢看罢?她上次在画室里,可是亲眼看见瑞轩把雪莉的一张画添上几撇小胡子的。
宝珠从油画的起源谈到油画的现在,又说起媒介剂、颜料不能碰水、画笔的各种形状……末了一锤定音,认定那位瑞轩少爷不懂油画。
云卿笑着说没关系,本来也不是要他懂的。
宝珠心领神会,知道云卿的意思是:没有关系,本来我在他面前也不是要做画家的。
宝珠想一想,也是,本来嘛,一个人懂不懂你和你喜不喜欢他不是一回事的。
下个礼拜日大晴天,喜鹊叽叽喳喳地叫,雪莉去画室,下午一点钟瑞轩都还没有来,到了两点钟他才来的,真诧异他会迟到这么久,雪莉想。
云卿坐在画板前为雪莉作画,下午的太阳光透过落地窗整个地洒进来,喜鹊还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云卿画到一半去看瑞轩的脸,瑞轩一只手支着半张脸正在发呆,一点特别灿烂的光在他的无名指上亮着。
云卿下意识地咦了一声,问瑞轩怎么有这个,瑞轩说,云卿,我要结婚了,家里给我定了亲,是一个留学女学生。
云卿说哦,然后又去画画,画中的雪莉永远美丽、沉静、稚气。
坐了十分钟,瑞轩都没见云卿把泪流出来,他想如果他流出来……就流出来他也还是要结婚的,可是这时候他想看他为他哭,就只为他。
他想看他哭。
云卿还是在画画,画完了,若有所失,对瑞轩说,那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瑞轩没说话,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瑞轩问云卿,你可不可以不要把画室再迁走?我怕我找不到,我知道你不会再给我寄信的。
云卿没说话,画笔搁在那里,一地淋淋的红颜色。
画室外隐隐鼓乐响,云卿坐在那儿听着,知道这是宝珠出嫁,他恍然觉得这也就是瑞轩大喜时候的演习了。
他去看瑞轩的眼睛,在他望进他的眼睛里之前,有一点光折射在瑞轩的眼镜片上,亮的、白的、钻石的光。
他望不进瑞轩的眼睛了,除非他把他那枚婚戒拿下来,他知道他拿不下来的,那也是没有办法,云卿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真的,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云卿从没画过瑞轩,但不知怎么,雪莉每次看那些画,总觉得恍然,恍然觉得云卿的每一幅画上,都像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瑞轩的小影子,那些小影子藏在画里,太像了,简直是要呼之欲出。
要很久很久以后,雪莉才会明白,恍然大悟一般拖长了声音啊一声,啊原来那个时候是这个样子,难怪瑞轩第一次见我时要生气,难怪云卿偷偷把画室迁走又忍不住写信告诉瑞轩,难怪那个时候他们为了宝珠在吵架。
难怪。
难怪那天瑞轩走后,云卿对她说他难受。
后来雪莉逛书市,一本书翻开的第一页是讲古代典故,说古人惯把钗敲玉枕声来暗示男女合欢,雪莉这时又啊的一声。
怪不得那个时候瑞轩看她绾白玉簪子、听她手镯子敲白瓷会生气,又不免暗笑瑞轩他太多心小气。
但又觉得有点凄然,人还是无知一点好,知道太多了也就容易有许许多多旁的、与自身不相干的不快乐。
真亏,雪莉想,她干嘛要为不相干的人不快乐?又没人给她颁奖。
这时她又想起许许多多年前的那个礼拜日,那天下午瑞轩急匆匆跑来,很高兴地告诉云卿他那个定了亲的未婚妻和人私奔了,雪莉当时暗骂瑞轩是傻子,哪有人跑了未婚妻这样高兴的?
那晚云卿趴在瑞轩怀里,安静地颤栗着受抚,他想,就算许久许久后他们各自是要结婚,至少现在也还是在继续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