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消雨散了你的颜色!
那凄凄的诗人低徊不尽;
再把那故事告诉我,
再把那热切给我,
风雨将消散了你的颜色,
但在那晴空日,
徐徐的笔触和色彩将重筑一个你。
……
大胡子神父抬起了他的莹莹的蓝眼睛,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云卿,他的沉沉的叹息声响了。
"以神-的名义我该饶恕你么?孩子,可我不过是一个父亲,以父的名义,宽恕你都不能够。"
云卿低着头垂眼,脸上有一种远远的渺茫的神情,自顾自去看对面墙上的壁画,"我有什么错呢,"他轻轻地叹息着,"我不过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不是犯罪,你说我不理解你的心,可你也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
"为什么这样固执?"神父低低地唤他,"你使最爱你的人伤心,为什么这样固执?你这样,教人说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不过是为你好!当画家不能讨饭吃。"
"我从英国来,"神父追忆着从前的岁月,讲给他听,"我一生中遇过三个画家,一个穷困潦倒一直到死,死了以后才发了大财,有什么用?另一个,早早画完了自己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幅画,此后再也画不出,投水死了,说到底,何必呢?"
"最后一个……"神父说着,"他生前倒是风光过一段时间,可后来那遭遇,真叫人不忍多提……"
云卿安静听着,只是不说话。
教堂钟声响了,陆陆续续有人来,神父走下楼去,礼赞歌漾起来,直漾到楼上去,渐渐地这声音远了,模模糊糊中,云卿听到那熟悉的、宣教的声音。
"那误行的人犯罪的时候,祭司要在耶和华面前为他赎罪,他就必蒙赦免……"
神赦了他的罪,他又去赦别人的罪,许许多多别的、不相干人的罪,可独独不赦免自己的孩子……本来小孩子一生下来也就是对父母怀有原罪的,一辈子赦不完。
小孩子永永远远在犯罪。
第3章 画室
不久后五四运动,社会上全盘西化成为一时风气,油画迅速发展起来了,云卿的画又和别人不同,他虽在国外呆过,骨子里审美倒还是更偏向东方的含蓄内敛。
他不画裸女子,最钟爱画的是旗袍美人,他是觉得女人穿衣服比不穿衣服还更好看些,而且那旗袍简洁中也有一种洒然的美感。
理所当然地他的画开始大卖,因为旧派人爱看他那点旧,新派人又爱看他那点新,不到一年他自己有了一间四面是落地窗的画室,整天天呆在那里画画。
画画当然是要有人体模特,云卿不愁这个,五四后许多人从旧家庭里走出来,许多人走出来后又走到油画家的画室,雪莉是其中一个。
雪莉是天生的一幅画,任由哪一个画家也是一生画不完,牛奶肌的皮肤,光线照在她脸上愈发显得白,五官也柔和,孩子气中带一点女子的美,一双眼笑起来弯弯地像月牙,东方女子典雅内敛的明丽美。
雪莉一周只有两次星期三和礼拜日去画室,第一次去,那天是礼拜日,看见那画室里除了云卿还有另一个男子,清秀一张脸,戴一副黑框圆眼镜,很斯文的长相,修长的腿伸出去,坐在画室一个高凳上。
空气中有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微微刺激鼻腔,云卿起身替两人各自做着介绍,说这是雪莉,这是瑞轩,他朋友。
雪莉便和瑞轩打招呼,谁知这男子连敷衍都懒得,一句话不应,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睥睨。
雪莉只觉莫名其妙,本来也是第一次见面,不懂他怎么就对她这样不客气的漠然,毫无理由嘛,叫人想不通。
窗帘半拉起来,她靠在窗台静站着,墨绿色旗袍,微微笑的脸,腮边一小颗酒靥,有细碎的头发从额上垂下来,那也带一点楚楚的美。
画完了她要走,云卿很客气地笑,他那位朋友还是满脸不耐烦,坐在凳上动都懒得动,而且看雪莉的眼神愈发锐了,莫名其妙,雪莉临走的时候想。
后来每个礼拜日都去,渐渐地三个人熟悉起来,雪莉这才知道瑞轩是医生,从小乖到大的那种孩子,本来大学时候他是想学弹钢琴,后来学医了,父母亲的意愿。
学医其实蛮辛苦,现在外面又是军阀天天混战,医院里伤员多,西药少,医患关系愈发紧张,瑞轩有时候也叹,说觉得心累,他是真不喜欢当医生,不喜欢归不喜欢,医生他做得还是蛮好。
本来也是,喜不喜欢和做不做得好不是一回事的。
雪莉有时候也觉得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但总觉得云卿和瑞轩,这两个男孩子之间未免也太好了,做医生那么忙,瑞轩还是每次礼拜日放假都来,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做,就呆在画室里坐着,每次坐一下午。
星期三的时候瑞轩不能来,画室里云卿好认真,一笔一画地绘着,到了礼拜日他就变了,从一个专心致志的画家变成一个一心二用的画家。
瑞轩一周礼拜日来一次,云卿当然不能不陪着他说话,他一边画画,一边和瑞轩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从最近三天聊到一星期前,从一星期前聊到一个月前,又聊到四年前,欧洲的四轮马车、大风车和漫山遍野的薰衣草。
聊到四年前瑞轩说,"我想你那时候真是狠心,四年的时间说走就走,在国外也从不说给我寄一封信的。"又问云卿国外的礼节是不是真要见面拥吻,云卿说没有,瑞轩眼睛望向别处,微微抬高了头,"那谁知道,反正你要骗我也很容易。"
云卿笑着说真没有,一壁又在画画,画中的雪莉永远沉静、美丽、稚气,瑞轩有时兴致来了也要画两笔,在雪莉的唇上添几撇小胡子或额头上画几个圆圈,雪莉每次看了都要生气,觉得他糟蹋画,偏偏云卿不生气。
云卿不生气雪莉就更生气。
有几次是大雨天,画室里光线暗沉沉,每次都以为瑞轩不会来了,可每次他都来,砰砰砰的门响声像砸钢琴,一连串迸出来,云卿每次听到都眼睛亮闪闪地欢喜去开门,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一点看不出来是刚刚那个沉默的画家。
瑞轩全身水淋淋进来,身上白大褂没来得及换,湿漉漉贴着里面衣服,眼镜片上全是小水珠,亮晶晶的,每一个小水珠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云卿。
雪莉就搞不懂这样大雨天为什么还要来。
后来瑞轩常常说起医院里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同事,说她怎样好,怎样和他谈天,人家又怎样疑他们是在自由恋爱,但瑞轩说他们绝对不是那个关系,他没有那个意思。
云卿那次听了也只是笑,表示完全相信瑞轩。
下一次在画室,礼拜日的天太阳暖融融照进来,光线意外地好,瑞轩缠着云卿要说话,但云卿只顾画画,叫他安静些,再过一会儿……雪莉也不知怎么云卿突然就生气了,那一下午都没有理瑞轩。
瑞轩后来说,医院里有人员调职活动,可以去北京,他想去,但父母亲叫他还是呆在南京,他抉择不了,来问云卿的意见。
"还是看你喜欢哪里啊,"云卿说,"想去北京的话就去了。"
瑞轩犹犹豫豫地,末了还是决定留在南京。
雪莉父母后来知道她去做人体模特,气得上火,雪莉解释说只是模特,她母亲逼问她有没有脱衣服,雪莉哭了,说没有,她母亲说没有你哭什么呢,到底有没有?
雪莉还是说没有,她母亲半信半疑,咬牙切齿告诫她,"以后不要再去找那个沈云卿!"
雪莉后来还是去,偷偷去,一到画室里就哭,把母亲的话告诉云卿,说她怎么能那样想,瑞轩在一旁坐着,听了这话倒比雪莉还受震动,他是第一次知道油画家有时候会画裸女子。
云卿有时候会画么……?那谁知道,反正他要骗他也很容易。
瑞轩后来也来,但总不大和云卿说话了,云卿总疑心他是年纪渐渐大了,要考虑结婚生子,所以故意地冷落他,不愿再陪着他胡闹,后来瑞轩又提起医院里的那同事女孩子。
云卿下了大决心,瞒着瑞轩把画室迁到别处去了,从此要把瑞轩忘在脑后。
第4章 一捧雪
一连三四月,新画室里瑞轩再也没有来,云卿想他真笨,真过分,就算他不告诉他,难道他就不会来找他?只要有心,总可以找到的。
后来渐渐地,云卿好像真的忘记瑞轩了,忘记了瑞轩,也就像忘记了许多痛苦,不用每天期待着和他说话、不用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心思、不用听到他再谈起那个女孩子......原来没有谁非要谁不可,忘记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云卿一下子快乐许多。
后来是有一次手腕受伤,坐了黄包车去医院,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强烈刺激着鼻腔,云卿坐在医生对面,看着他身上的白大褂,不可控地想起瑞轩。
回去后他给瑞轩写信,告诉他新画室的地址,瑞轩没有回信来。
下个礼拜日雪莉去画室,很意外地看见瑞轩,那么久那么久都没有来,她还以为他是要永永远远地绝迹不来了,云卿好像是在给瑞轩道歉,说下次不会了,瑞轩苦笑着回敬他一句,“要再有下一次,我可受不了。”云卿又给他道歉。
以后瑞轩也没再提那个医院里的同事女孩子,他是绝口不提了,雪莉后来每个礼拜日来都看到瑞轩,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瑞轩和云卿的角色是凭空突然转换了。
从前是云卿总爱找瑞轩聊天,瑞轩不耐烦;现在是云卿破天荒安静下来画画,一下午也难得见他主动开口和瑞轩讲上几句,她是不懂,两人也不知是在闹什么别扭。
瑞轩把那个大纸箱子搬进画室的时候,雪莉还以为那里面是画笔颜料,再不济也该是画纸,因为云卿是画家,要投其所好除了这些东西也没别的。
万万没想到是一大箱子带流苏坠的纸质书签,那书签两面上都有画,各种各样的风景印在上面,瑞轩把箱子寄存在这儿,每次礼拜日来,都要拜托云卿来替他选一张好看的出来,因为他自己说他大概是有选择恐惧症,云卿陪着他,两人挑挑拣拣大半钟头。
雪莉就想不通做医生那么忙,哪里有时间去读书的,而且平常人的书签一张用一年也是常事,偏偏瑞轩换得那样勤,好不念旧情。
有一次瑞轩又来,云卿还是陪他挑书签,挑来挑去瑞轩没一个看得上眼,大半钟头过去还是没挑到中意的,他那天不知为什么心情不好,样子有些失落,问云卿我这样你是不是嫌烦?云卿说我怎么可能会嫌你烦,又挑了一张画上带海棠的书签给他。
哎,没办法,再这样下去要越来越喜欢瑞轩了,云卿想,简直要死。
瑞轩还有些不相信,大概也是怕云卿嫌烦,接了那海棠书签,也没有说再看看别的了。
雪莉知道云卿说的是真话,他是真不嫌瑞轩烦,平常瑞轩不在,他呆在画室里除了画画,连动都懒得动,云卿天生有着艺术家的慵懒和不近人情,对瑞轩倒是真正的好脾气,挑多久的书签都愿意。
画室里后来养了一只猫,浑身乳白乳白的毛色,只尾巴和背上一小块黑,趴在那里就像一小团熊猫,猫是给瑞轩解闷养的,云卿知道瑞轩喜欢猫。
瑞轩喜欢按着猫爪子蘸颜料,再在画板或云卿脸上留下一个个圆滚滚梅花印,云卿从来不生气,一旁窗台上有苹果,那也是瑞轩喜欢的。
雪莉后来十八岁,母亲给她一个青玉手镯子,苍苍翠翠的青颜色,又给她一支白玉簪子,叫她配对着戴,女孩子大了是该打扮自己了。
她去画室,手镯子不小心碰在白瓷窗台上,“叮”的一下,清脆一声响,玩心起来,她故意地把手镯子往白瓷窗台上碰,“叮、叮、叮......”头上绾着的白玉簪子斜斜从鬓发伸出来。
不知怎么瑞轩就生气了,似乎他不喜欢听这声音,这人怎么这样地莫名其妙?雪莉真是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