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毅不如老大早熟,他现在刚好是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姑娘小子有所不同的年纪,要说对薛云晗这样小的姑娘有什么想法那是再不能够,只是人家小姑娘干净漂亮,他却邋里邋遢,一时间自己把自己给臊住了。
张嬷嬷从当小丫头起就伺候夏氏的母亲先安南侯夫人,如今老主人唯一的外孙女回来,她自然格外尽心,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给薛云晗介绍:“二老太爷和咱们老侯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极好的,从前老侯爷还在的时候,两边就没分家。如今咱们府里东院西院一道排行,一共五位少爷,一位小姐。”
薛云晗心里一动,安南侯府只有一位小姐?那她应该知道是谁了,没想到上辈子是表亲,这辈子还是表亲,这缘分。
安南侯府是本朝开国时就建的府,之后百来年又经过了几代人的翻新和改造,府里的园子在京里也十分拿得出手,寻英舫建在这园子里的小滟湖边上,远看就像是一艘精巧的两层大船泊在岸边,船上有厅亦有屋。
候着的夏府丫头俱都屈膝行礼,领头的道:“屋里边已经烧了炭炉,备好了瓜果点心,只是这儿是园子的东边,西院离得比东院略远,大小姐还没到,要不请表小姐先去里边儿坐一坐罢?”
人家是专过来陪自己的,薛云晗当然等一等也无妨。
这一片是以花造的景,小滟湖的边上沿着鹅卵石小径种满了各个时令的花木,和来时相反方向的那一端,层峦叠嶂的假山石旁一株梅花开得热闹,粉淡朱浓,疏影横斜。
她记得,梅花是父皇最喜欢的花。
薛云晗睹物思人,心头惆怅,向张嬷嬷笑道:“前面那株梅花开得挺好的,我过去看看那花儿,表姐来了嬷嬷喊我一声就是。”
几丈远的地方,有什么事一声吩咐立马就能到,张嬷嬷笑着应是,由着薛云晗扶着南朱的手过去。
宫里有一株梅花是父皇年轻时亲手所植,每年冬天都开的花团锦簇,她有一回摇晃树枝想让那株老树下飘飘洒洒的花瓣雨,父皇还训斥了她呢。
她父皇总是说:“梅花是花中隐士,百花都爱争暖春,它却偏偏喜欢寒冬,哪怕零落成泥,也还是一腔清气。”父皇那时候摸着她的头,“虽然品相柔婉,却随性不羁,其实比许多人都要快活。”
她那时候不懂,如今再想要听却难如登天了。
这株梅花树和她父皇亲种的那棵恰好是一个品种,色红如玫瑰,复瓣似鸟羽,只不过宫里那棵树种在空旷之地,这一颗却是在假山石边,旁边还有许多别的常绿树木。
薛云晗伸手想摘一朵梅花,手举起来刚够到,就听到假山那头传来女子抽抽搭搭的哭声。
薛云晗所站的假山这一头的地面是铺的鹅卵石,她今天穿的是硬底靴,走在上面很容易会就发出达达的响声,哭泣的女子应该是在薛云晗过来之后才到的假山对面的。
在这种地方哭,必定是有难言之事,如果狼狈哭相叫陌生人看到,看的被看的都是尴尬,这下倒是不好动了,薛云晗向南朱做出个噤声的手势,想站一站等对面的人先离开。
那头的姑娘啜泣了几声,抖着声音说道:“怎么办,好像是……好像是……有了。”
“总共也才一回,竟然就有了?”虽有惊奇之意却语气平淡,说话的是个男子,是薛云晗十分熟悉的声音。
那个高岭初雪一样的人,说着的却是这样的事,薛云晗只觉得,好似一声惊雷入耳,轰然炸开!
第五章 折梅相送
姑娘听男子的话里似有质疑之意,越发哭起来:“奴婢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一次,表少爷,要不是您,也不会……大小姐不知道要怎么罚奴婢呢……”
说到最后,情绪显然是崩溃了,后面只剩下有点越来越大的哭声。
“嘘!”那位表少爷连忙安抚道:“你先回去,在这里哭被人看见了不好,既然有了生下来就是了,大不了给你们大小姐赔点礼,生下来送给我来养就是了,我先想想怎么和你们大小姐说啊,不会带累你的。”
可能是得到了实质的承诺,心里松了一口气,姑娘停止了哭泣,过了片刻,只听到越来越小的打哭嗝的声音,再无其他声音传来,想来是已经渐渐走远了。
对面的男子,竟然对表妹屋里的人下手,还怀了胎!若是被旁人知晓,这位表妹还活不活了?
南朱已经知晓些人事,乍然听到这么禽.兽的事情,人早已吓傻,此时听到对方走远了,慌慌乱乱地拉着自家主子的手就要回去。薛云晗心头的震惊更甚于南朱,心烦意乱急匆匆地转身,没留神一脚把一颗碎石子踢飞了出去。
“谁?”对面有人问到。
刚才那男子竟然没走!
薛云晗僵在了原地。
话音刚落,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拨开层层木叶,露出那端手的主人来,只见那人朗眉星目、身形清拔,待看清眼前是个不认识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娃,知道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不禁展眉一笑,好似吹面不寒的杨柳风,的确当得起京里人夸他的那句“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薛云晗却觉得有些冷,这只手,写得一手势巧形密的好字,她认得他的笔迹。
这是林恒,安阳长公主的长子,林阁老的嫡孙——当初那封邀约身为五公主的自己到魏国公府见面的字条是他写的吗?
从前有多仰望,现在就有多毁灭。
林恒不知道薛云晗所想,他见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约莫八.九岁,穿着大毛衣裳和鹿皮小靴,脖子上还挂了个金镶玉的项圈,冬日服饰厚重加上年岁还小,整个儿看起来有点团乎乎的,小脸红润饱满,大眼菱唇,只要她不再继续长胖,假以时日必定出落成一位美人。
“咳!”,林恒曲起拳头对嘴假咳一声,他想到哪里去了?
略一思忖,林恒温和说道:“你可是薛家的三姑娘?”
说是问,语气却笃定,早一点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人带到夏老太爷的屋子里去请了安的。
自来众人只道他谦和端方,气质雅望,却不知这副上好的皮囊下包藏的到底是怎样的一颗心?
薛云晗抬起头定定看着林恒,无意识地“嗯”一声。
林恒家中是有堂妹妹的,和眼前的小姑娘差不多大,忍不住伸手摸摸小姑娘的花苞头:“西院的阿皎是你的表姐,我呢,是阿皎的姨表哥,”,看她站在梅花树下,又问道:“你是想要摘花吗?”
薛云晗两只手缩进袖筒里紧紧攥成拳头,上辈子落水前后的事袭来无数光影,却始终抓不住要害,也不知对面的人问了什么,她应了声:“啊——”
面前的小姑娘还不到自己胸口,仰头睁大眼直愣愣瞧着自己,问她话也不知道好好答,看起来怎么有点……
联想到听表妹说过这小姑娘三年前落水的传闻,林恒心中一叹,生得这么好看的小姑娘,竟然是个傻子?!
也不知道她刚刚听没听懂他说的话……罢了,他身形高大,手一伸就轻松够到了梅枝,选一枝意态清远的花枝折下来,放到薛云晗手里,看她身后跟着个看起来也有点愣头愣脑的丫头,忍不住提醒道:“夏家的园子大得很,最好仔细点照顾你们小姐,别乱走,当心迷路。”
薛三姑娘还是没有反应,两只大眼里满是惘然,也不知目光落到了何处,林恒叹一口气,径自走了。
“表妹,外面挺冷的,大妹妹来了,咱们去屋里玩儿吧。”夏承毅已经洗漱干净换了身衣服,和一个小姑娘站在寻英舫门口,显见是等薛云晗过去。
薛云晗主仆俩总算回过了神不至于失礼,应一声便跟着进了屋里。
那小姑娘说话慢里斯条:“我叫夏毓珠,”说完抿唇一笑,“听大伯母说,你比我小一点点,那你可要叫我一声表姐。”
薛云晗当然认识夏毓珠,她和林恒的母亲都出身安亲王府,一个被先帝封为公主,一个按制封为郡主,论起来,夏毓珠和五公主是正经的表姐妹,只不过上辈子薛云晗是表姐,现在刚好调了个个儿。
这姑娘从前就喜欢漂亮衣裳,今天穿的也很是华丽,薛云晗看着她很是惆怅,这一声表姐,可真是喊不出口啊。
夏毓珠看起来挺高兴:“不叫我表姐,叫我皎皎也行,咱们夏家尽是些舞刀弄枪的哥哥弟弟,没一个姐妹,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我可要好好哄着。”
夏承毅赶紧抓住机会插.进话题:“对对对,我从前只有一个大妹妹,现在又多一个晗妹妹了。”
他还真的带了不少好玩儿的东西过来,怕两个妹妹聊女孩子的话题把自己晾在一边,赶紧献宝似地拿出来。
***
除了去夏家做客,薛云晗就没再出过门,渐渐熟悉了薛府,每天的日子和在别院也就差不多了。
许是昨晚上睡觉凉了胃,薛云晗吃了中饭一个时辰还是觉得肚子有点撑,就叫南碧南朱跟着去园子里散一散。
既是散步,三个人便慢慢悠悠地走,没料到走到院门口时,斜刺里窜过来一个高壮的婆子,南碧南朱连忙扶住薛云晗胳膊,三人一块儿也还是被撞了一个趔趄。
南朱扶薛云晗退后两步检查她有没有受伤,南碧竖起眉毛大声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看看这是哪里,冲撞了主子你担待得起吗!”
那婆子顶着满头散乱的头发,脸上几道指甲印深可见血,衣裤的面料上头一道道的折痕、抓痕,看起来好像刚和人厮打鏖战过一番,听到南朱责问,偏过头看了三人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不屑和不忿之意十分明显。
薛云晗和两个丫头对望一眼,既不知道内院哪里来这样不知礼数的婆子,更不知道自个儿怎么就得罪了她。
那婆子根本不搭理薛云晗主仆,脚下奔走不停,一边走一边嚎叫:“太太,您要给奴婢做主啊!可不能因为奴婢不是服侍太太的,就偏帮那起子黑心烂肺的小蹄子啊!”
第六章 引发争端
夏氏的院子自然是有守门的婆子的,那婆子晌午后就坐在个小杌子上打盹儿,被吵醒后一看有个人哭天抢地就要冲到正堂门口了,那还得了,几步跑过去死死抱住,一瞧还是个熟人,这可是周姨娘的娘家长辈,连忙换上个笑脸:“哎哟,曹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嘴里这么说,手还紧紧箍住不放,守门的婆子再不把主母放在心里,也不敢公然放个下人进去冲撞了正经的主子,曹婆子见挣不脱,干脆就拉着守门婆子的手越发高声粗气地哭起来:“妹妹啊,我不活了啊,几十岁的人老脸都被人家踩烂了啊!”
夏氏本来午睡将起,听到外面的动静,慢慢的洗漱穿戴好了才扶着丫头的手出来,只扫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就回了屋子,她出身安南侯府这样的门第,这种粗鄙浅白的小把式一看便知。
夏氏的大丫头水芝立在台阶上皱眉喝道:“哪里来的浑人,主子的院子也敢乱闯!”,又转头向身边的丫头吩咐:“去二太太院子里问问,就说有人冲了撞咱们太太,按府里的规矩该交给谁,又是怎么个处置。”半点不问叶婆子到底是叫的是什么撞天屈。
水芝吩咐这几句的时候,院子里其他下人都恭敬端肃地站着,无一人插.嘴。
曹婆子原是有肆无恐的,她一路嚎叫着过来,听到的人有许多,心道夏氏就是为着面子怎么也得问一句,看到这阵仗,心里倒是有点没底儿了,声音自然就低下来:“姑娘,姑娘……我不敢冲撞太太,我是想求太太作主,实在是有些小蹄子借着太太的威风败坏太太的名儿。”
这时候夏氏屋里的二等丫头木樨也回了院子,木樨左边脸蛋高高肿起,耳坠子少了一个,裤子外面还有个灰扑扑的大脚印子,一看到夏氏在屋里坐着,眼泪不住地淌下来,一下跪在青石砖地面上咬着唇儿哭道:“太太……太太……”
水芝和木樨是极要好的,看这情形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竟是被谁打了不成?”
木樨心里委屈,哭个不住,后面跟着的小丫头子一直是跟着木樨的,忙上前回话。
事情是这样的。
薛云晗回府时,薛老太太赏了几匹上好的云锦料子,直接送到针线房给薛云晗裁了衣裳,今天针线房做好了,便着人送到了夏氏的院子里来。
新做的衣服自然要先过一道水才能上身,木樨将针线房叠好的衣服抖开准备过水时,发现少了两颗扣子,这衣服的样式原是衣襟上一排银边包珍珠的扣子,如今少了两颗,自然不成,她们自个儿做的样式又合不上。
木樨便喊了个小丫头拿着衣服,去针线房补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