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忘不了前几天晚上那档子事,手上一下跟过电了一样,慌里慌张地往边上迈了一小步,又想起刚刚穆木那不过脑子的指控,觉得就算没多大必要也该解释几句:“对了,刚穆木说的都是扯淡,别放心上。”
李冬行垂着眼,伸手把一枝被碰歪了的玫瑰摆摆正,轻轻说:“嗯,我知道。”
程言哼了声,说:“她以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呢,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也不多想想别人是不是有苦衷。”
李冬行抬起眼,反过来劝他:“师姐心直口快,没恶意的。”
程言摆手:“我清楚,所以不会真和她吵。”他说完还觉得不大够,怕意思没传达到位,扭扭捏捏来了句,“那个,我以前是没怎么谈过恋爱,但我真不渣。”
李冬行眼睫一颤,眉头微蹙,仿佛有几分困惑,半晌后笑笑说:“我相信师兄,谁能让师兄看上,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这句话听来实在有点古怪。程言心里嘀咕了句,明明前几天说都知道了,这小子是装傻还是拐弯抹角地说自己有福气呢?他看上的人,除了李冬行还有谁?
这念头转眼就过去了,程言没打算深究,顺溜地岔开话题,问起了实验的情况。
之后穆木有整整两天没理他,白天就算来小红楼,也对程言视而不见,连带着对李冬行都冷淡得很。程言想着他和穆木吵吵闹闹这么些年,都没什么真过不去的坎,董南西那边才多大点事,等穆木瞧着气消得差不多,他再买点甜品来陪个不是,这事就该翻篇了。
谁料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周三那天,中心好像新收了个病人,阵仗闹得挺大,连李冬行都被叫过去开会了。程言是小红楼的编外人员,没收到通知,一整个早上都独守办公室。到中午快吃饭的时候,他坐不住,下楼去找李冬行,顺道就问了问病人是什么情况。
“一个大二的女生,中文系的,应该是竹君的同学。”李冬行告诉他,“昨天晚上被发现在宿舍割腕,及时被送去了校医院,目前情况稳定。学校很重视这事,中心准备派个小组过去,对她进行联合辅导,我是参与人员之一,马上得去医院见她。”
程言拍拍腿,说:“我能一起去么?”
李冬行困惑地瞧他:“师兄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么?”
程言咳嗽了声,说:“反正没事干。”
他这不是一早上没见着人想找个理由一块待着么。
李冬行没反对,本来这趟去医院只是先看看病人,问一些基本情况,算不得正式诊疗,并不需要对外人避嫌。之前都是李冬行跟着程言东奔西走做实验,这还是头一回程言跟着李冬行去干正事,情况一颠倒,程言还觉得挺有趣。
到了医院五楼住院部,李冬行先找到了女生的主治医生。
“病人身体状况还行,发现得早,失血并不严重,其实已经可以出院了。”医生说,“就是她精神状况看着挺吓人的,你们来得正好,快过去瞧瞧她。”
他带着李冬行和程言走到拐角处第二间病房门口。
李冬行敲敲门,喊了声:“白露同学?”
里面没应声。
他们拿不准病人是否在睡觉,李冬行先推开门,只见有个女生正坐在病床上,人是清醒的。
她穿着蓝条纹病号服,身材很是纤瘦,染成浅褐色的长卷发披在肩膀上,脸色十分苍白,但也能瞧出五官颇为清秀,是个美人胚子。她左手缠着厚厚纱布,右手正拿着一支笔,低着脑袋在本子上疾书,都没往门口看上一眼。
床边竖着金属架,置物柜上还摆着一排药水袋,可目前并没有在输液。
医生凑到李冬行耳边,小声说:“她从进来就一直这样,写了一晚上,右手插了针头都不管,好几次弄得血淋淋的,我们的护士都不敢再给她输液,只能先这么放着。”
李冬行冲他点点头,走近病床,说:“白露同学,我们是精神健康中心的老师,想同你随便聊聊天,可以么?”
女生没理他,依旧在纸上写着字,下笔又快又狠,像是带着无比丰沛而亢奋的情绪,而与此相对的,是她麻木到毫无反应的表情。
李冬行见地上散落着好几团白纸,弯下腰,捡起其中一个,展开摊平。
他明显愣了一下,递给程言。
程言看着那纸上的好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董南西”,也狠狠吃了一惊。
女生仍不肯开口,一遍遍写着董南西的名字,李冬行见她如此状态,也不好再问问题,与主治医生交代几句,决定先回去与其他老师说说情况,讨论下治疗方案。
两人一道往回走,程言想着那纸条,对李冬行说:“那女孩感觉很像为情所困?”
李冬行点点头:“而且是为了董南西。”
程言到这憋不住了,将之前董南西同他说的那一大段如何痴恋谢灵韵、又不得不迫于现实分手的故事告诉了李冬行,说:“听董南西说的,他对谢灵韵这么痴情,总不能再招惹白露吧?”
李冬行同样有着疑惑,想了想,谨慎地说:“师兄不是说,董南西在江城师大属于风云人物,有许多女孩子倾慕那种?也有可能白露是那些倾慕者中的一员,单恋董南西。疯狂粉丝为了追星而精神出问题,甚至自杀的,世界各地也大有人在。这事还需要更多证据,中心会找白露的朋友聊聊,之后再下结论。”
回到小红楼,李冬行说先去找其他老师说说情况,程言在楼下等他,打算办完事一起去吃饭。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钟头,程言难免无聊,沿着小红楼一楼走廊来回走着,不知不觉就又到了范明帆那间办公室门口。
老范走了以后,中心还没进新人,这间办公室就这样空着。那扇刷了浅绿漆的木门,比十几年前多掉了点漆,斑斑驳驳的,就跟一道道风霜刻上去的刀痕似的,和范明帆脸上的皱纹一个样。门上还挂着个转盘,上面写着办公、外出、会议等字样,还是范明帆自己的笔迹。从外面来看,除了门口左手边的名牌撤了,一切如旧。
到底还是很不一样了。
程言靠在门上,脊背贴着那木头,并不觉得凉。他想起十三岁时候第一次被徐墨文带来小红楼,他不适应被一大堆医生围着提问,感到喘不过气,中途偷偷跑出二楼的诊室里,在一楼晃了几圈,在这间办公室门口坐了下来。
没多久范明帆看完病人回来,撞见程言,摸了把他脑袋,说,哟,哪来的迷路的小东西。
程言以为自己被逮住了,没想到范明帆听说他不想回去,居然没强迫他,而是领着他进了屋子,说他想干嘛干嘛,要不然陪老范下一局棋。
没摸过几次象棋的十三岁少年棋力能有多少,范明帆竟自得其乐,一个下午连下了三盘,直到徐墨文上门找人,还夸了一通程言,说老徐收了这么一个干儿子是走大运。
他那时对徐墨文说,程言人聪明得很,脑子没问题,你们都别逼他逼太紧了,要给孩子点信心。
程言脑袋枕着木头门想着,老范这么好一个人,谁又能再给他点信心,别急哄哄地把他逼走呢?
以前程言到一楼来,总能撞见范明帆,手里揣着一样掉漆的搪瓷茶缸,笑眯眯地和他东拉西扯。现在这小红楼里,走来走去的,都没几个熟人能和他说说话了。
程言转了个身,手掌轻拍了下绿门,轻声说:“老范呐,要早知道你走了我会觉得无聊,我过去一定不在心里怨你啰嗦。”
他心想着李冬行也该办完事了,收拾下心里的唏嘘,就往走廊外头走。
到大厅里的时候,程言正巧看见韩征从楼上下来。
“程言,你看见冬行了么?”韩征像在找人,“马老师万老师都在等他,他半小时前就说从医院回来了,怎么现在都不见人?”
程言一怔,李冬行不是早就上楼去了么?
他嘴上对韩征说再等等,自己冲上了楼。
三楼办公室里没找着人,穆木说没见着李冬行回来,师弟又没去二楼会议室,还能去哪?
程言想到一个可能性,转身下楼梯,穿过二楼走廊,往生物楼顶楼跑去。
通往天台的门是开着的,他心中一紧,三层一步地爬上楼梯,一抬头就见到了熟悉的背影。
李冬行坐在天台边上,两条腿已经垂在空中,嘴里小声说着话,好像正在自言自语。
“田老师啊,你走得孤单不孤单?我们来看看你。”这听着是郑和平的语气,“我和冬行说要带点纸来烧给你,冬行不让,说学校里不许烧东西。我想你是人民教师,大概不兴这套,所以就来说说话吧。”
声音一切,梨梨冒了出来。小姑娘话里听着有几分害怕,问:“田奶奶走得会不会不甘心啊?那个漂亮姐姐,昨天也差点死了。我听好些人说,最近中心这里运道不好,死了一个就会有第二第三个。”
郑和平斥她一句:“呸呸呸,别瞎说八道。那小女孩儿不是被救回来了吗?田老师是好人,你看她待竹君和小鱼多好,就算人走了,也不会祸害人家和孙子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
梨梨叹口气:“唉,白姐姐是爱惨了那个董南西。你看看那满张纸的名字……”
郑和平嘟囔一句:“是呐,冬行也写过,好多好多。只有喜欢到不行,才会想把名字写下来,就跟一刀刀刻在心上似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呵,真蠢。”李冬行突然站了起来,往前迈了一小步,一半足尖到了天台外边,“都只是懦弱罢了。”
程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即就打算冲上前。
那是师弟自己的声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人又停住了。
“不,不许——”好像是小未。
程言从没听过男孩叫得这么尖锐,像一声重重碾过石子路的刹车音。
“怕什么。”李冬行冷笑一声,模糊的声音浸到呼啸的风里,“我又不像田瑾。他赢不了我。”
他脚尖又往前挪了挪,脑后稍长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身上宽松的白色T恤鼓起来,跟一团半蜷在后背的翅膀正在打开似的。
程言总算走得够近,他掌心都是冷汗,一把抓住了那个飘然欲去的人,往后一拽。
李冬行后退了一步,撞进程言怀里。
“师兄?”李冬行转过一半脑袋,看见了程言。
程言搂着他的腰没放,沉声问:“谁在这里?”
“我……”李冬行看了眼外侧虚空,身体一颤,顿了顿才垂眸说,“我们。”
这天台上此刻只有他和程言两个人,想起刚刚他在说田瑾,程言明知这句话的意思指的是师弟的一众人格,心中仍不免悚然。
程言先前都没见过李冬行的几个人格这样交谈,事实上,程言有好一阵没见着其他人了。
看来他们还在,只不过的确受到了控制,对身体的掌控时间大大缩短。
程言回想着刚刚听来的对话,心里的不安定感依然盘桓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