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可怕的念头如淘气的孩子,又来搅扰她。
和离,万万不能啊,我还有儿子需要抚育。
思绪挣扎来挣扎去,思虑过多头痛欲裂,念及孩儿,她反省自己,或许话说的有些过,总归太皇太后是自己丈夫的祖母,心里歉疚,决定给祖公略道歉。
天微明即起,对镜理妆,脸色清灰,问过李顺祖公略此时在何处,李顺道:“皇上出了行在,不知行藏。”
借酒浇愁?策马狂奔?去烟街柳巷胡作非为?
善宝一番猜测,料不定祖公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发泄,等晌午时李顺来报:“昨晚,其实皇上是夤夜巡防去了。”
到底是男人,自己这里睡不好吃不下,他还能忙于政务。
善宝悠然一叹,看上去这日子还得继续过,她也就尽心尽力做人妻做皇后,本来夫妻吵架稀松平常,她听说坊间夫妻都是这样过活的,是以也就释怀,而今秋煜已经答应往河南山东,接下来就是胡海蛟了。
天云寨路途遥远,而她有前车之鉴,觉得不宜离开行在,所以给胡海蛟捎了封书信,请他来行在走一趟。
胡海蛟来之前,善宝想找祖公略谈谈,要想把胡海蛟招安,必须先解决一件事,那就是胡海蛟的父亲,苏岚大人的冤案。
才吵过架,她实在不想见祖公略,然又觉着需以大局为重,更因自己说错了话,所以主动来找祖公略。
为了表诚心,她还特意亲手做了副药膳让人给太皇太后送去,她自己就往翠岫宫而来,这几日,祖公略就宿在这里。
连着几日落雪,宫人们忙不过来,捡主要道路上的雪先清扫干净,其他处的堆积如山,雪映更冷,生产之后虽然经过父亲亲手调理,毕竟不同于做闺中女儿时,畏寒,裹着厚厚的黑狐裘大氅也还是冷得发抖。
越是冷越是觉着从昭阳宫到翠岫宫路恁般长,等到了翠岫宫时,她一张小脸冻得发紫,方想推门而入,却见里面闪出个小内侍:“娘娘安好。”
善宝随口道:“皇上呢?”
小内侍答:“皇上同老友叙话呢,交代奴才,任何人不得打扰。”
善宝正猜度是祖公略的哪位朋友来了,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娇气十足的笑声,这笑声里带着些许的矫揉造作,分明是风尘中女人惯有的。
这不是莲素,身为宫里的女人,完全不敢如此放肆的。
正此时,另一个女子的笑声传来,娇滴滴就像浸满了蜜糖。
善宝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小内侍:“到底是谁呢?”
小内侍目光闪烁:“奴才不知。”
他不是不知,而是不肯相告,当然是祖公略交代的。
善宝冷笑一声:“本宫也不屑知道。”
随后吩咐自己的人:“回去。”
原路返回,老北风吹在人脸上如刀割,树头残存的枯叶随风摇落,在善宝面前的青砖地上哗啦啦掠来,直扑到她身上,黑狐裘的大氅给吹开,突然间身上如同浸泡在冷水中,冷得牙齿打颤。
想着祖公略此时正享齐人之福,心头更恨,之前的反省荡然无存,觉着自己那样对祖公略的实在是太过宽厚,念着他是自己孩儿的父亲,不然早在心里将他千刀万剐。
想着想着,小女儿心性,突然想哭了,咬牙忍住不让泪流。
越是不顺越是倒霉,遥遥见太皇太后迎面而来。
这样的天气,太皇太后也出来散步?
狭路相逢,虽然有气,也还是规规矩矩的朝太皇太后道了万福。
太皇太后精心画过的黛眉一挑:“皇后这是往翠岫宫去了?”
善宝老实答:“是,皇上之前说过,要臣妾劝劝天云寨悍匪胡海蛟归顺,臣妾觉着要想让胡海蛟归顺,应该先将他父亲的冤案昭雪。”
之所以解释这么多,是怕太皇太后觉着她闲着无事缠着夙兴夜寐忙于朝政的祖公略,那样,自己便真是红颜祸水了。
孰料,她一解释更让太皇太后生气:“哀家很是怜惜皇后的,可是皇后就是不听哀家的话,位居中宫,管好后宫的事也就罢了,招安归顺,那都是皇上和大臣们操心的,更何况对方是个匪,听皇后的意思,同那个悍匪相熟?”
善宝察觉到太皇太后已经不悦,无奈这是事实,自己不说,太皇太后手眼通天,早晚会知道,于是答:“胡海蛟曾经救过臣妾的命,是以认识。”
太皇太后说了句“胡闹”之后还嫌不够解气,声音比这老北风还凌厉:“你身为皇后,怎么能同匪人来往。”
善宝纠正:“是做皇后之前就认识的。”
太皇太后更怒:“闺中女儿,当恪守闺秀之道,不是同匪人交往就是私下同臣子交往,有辱闺门。”
善宝在翠岫宫的一腔子怨气无处发泄,又给太皇太后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当着这么多宫人,她忍了忍,没忍住,反驳:“臣妾曾经遭遇坎坷,人世间流落,认识几个人也没什么了不得,哪像太皇太后您,稳坐后宫,衣食无忧。”
她一顶嘴,太皇太后简直怒不可遏了:“太上皇回去就跟哀家说过,说你这个皇后出身微贱,早晚成为祸害,现在看来太上皇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祸害!
士可杀不可辱,女人亦如是,善宝反唇相讥:“臣妾祸害谁了?请太皇太后明示。”
她敢如此口气,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何人敢对自己这样气焰嚣张过,啪!太皇太后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事发突然,仿佛冬日里的晴天霹雳,善宝来不及想其他,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这是她生而为人,第一次挨打。
第三百九十九章 妹子,你这是在作何,哥这心慌慌的
太皇太后转头就走,并吩咐:“叫皇上来见我!”
没给善宝反攻的机会,善宝就呆呆的杵着,脚像生根发芽似的,任凭茱萸李顺等人一声接一声的唤她。
最后,她甚至都恍惚自己是怎么回的昭阳宫,在炕上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然后,屋子里暗下来,茱萸带着宫女们将房内的灯逐个点燃,她在黑暗中亮出,仍旧那个姿势,仍旧那副表情,花梨木镶玉石的桌子摆好,一道菜一道菜上来,荤的素的,装在精致的餐具里,象牙筷子塞入她已经给擦拭干净的手中,宫女轻声一句:“娘娘,用膳罢。”
突然她觉着娘娘这个称呼好陌生,仿佛那是别人的事,她叫善宝,是神医善喜的女儿,她有个溺爱她的父母,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想回到过去,那个不曾认识祖公略的过去,然后,所有的烦忧都没有了,她还同表姐偷着溜出家门往勾栏看戏往馆子里吃酒,给父母知道,顶多埋怨几句,但没人要她恪守闺道,她是那样的自由,快活。
象牙筷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她懒得管碎没碎。
饭没吃,水不喝,枯坐到二更,祖公略回来了。
听见宫女唤着“皇上”,她想,若是祖公略责怪她与太皇太后争执,她就直接把祖公略休了。
耳听祖公略的脚步欻欻,一声声缓慢悠然,就像晚饭后在花园里散步,待脚步近了,那冷冷的清香漫卷过来包围着她,而她,已经在祖公略暖暖的怀抱里,高大的身子努力把弯下,灼热的唇叩在她额头,梦呓般的唤了句:“宝儿。”
方寸还是周身绷紧的她顿时瘫软,软到快要融化,觉着自己或许不能原谅太皇太后,但是可以忍下了。
她在祖公略怀里哭着睡着,醒来时,天光大亮,一只鸟儿不速造反她的窗棂,啾啾鸣叫,像是问候早安,她眯着惺忪的睡眼微微一笑,发现祖公略已经不见,喊李顺来问。
李顺一脸得意:“娘娘消气了罢,听说皇上昨个同太皇太后吵的厉害,太皇太后嚷着要回京呢。”
善宝忍着不笑,却道:“我饿了,切盘白肉来。”
大早晨吃肉?
李顺惊呆,随即明白过来,谄笑着:“娘娘好胃口,奴才这卡在脖子处的心放下了,这就吩咐厨房给娘娘煮肉去。”
接下来的日子如秋日静水,与太皇太后彼此间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安静,互不想扰,但太皇太后终究还是没能回了京城,因为给祖公略一番吵,她病卧在炕,明知善喜是神医,却因有那么个女儿,太皇太后放着不用,让太医看,几番折腾倒也好了。
善宝也学乖了,不再往乾正殿去,或是留在昭阳宫同李顺等人闲聊,或是去东暖宫看儿子,连那天在翠岫宫听到的两个女子的事也闭口不谈,后来是祖公略告诉了她,那两个女子,一个叫舜英一个叫舜华,从京城来,老友,顺道看看他。
善宝小心措辞,不想再与祖公略发生摩擦:“臣妾听祖家五少爷说过,颜家这两个女儿与皇上是朋友,可是臣妾那日听姊妹二人说话的声音好奇怪。”
祖公卿曾经告诉过她,京城颜家有二女,同祖公略交情颇好,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说话浪声浪气宛若风尘女子。
祖公略顿了顿:“其实,那是故意。”
原来,颜舜英颜舜华姊妹两个是祖公略安插在京城的探子,针对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太上皇,父子俩缘何如此呢?
太上皇在江山快崩塌之际将皇权交给了祖公略,后来谋反的陈王和最大的隐患陵王都伏法了,江山稳固,而祖公略经常与他的意见相左,太上皇就萌生了要收回权力的念头,其实祖公略也无意同他争夺皇位,但祖公略不得不防的是,历朝历代发生这样的事,被收回皇权的皇帝都没有好下场,或是杀或是软禁,骨肉相残,毫不手软,祖公略更怕的是太上皇用善宝和小皇子来打击他,而他人又不在京城,所以就委托颜家姊妹代为探听宫中动向,这颜家姊妹也真了得,出入宫禁如同出入自家,探听到很多,就马不停蹄的赶来雷公镇告诉祖公略,之所以浪声浪气说话,是因为担心祖公略身边有太上皇安插的人,刚好善宝去了,颜家姊妹不明真相,听见动静就故意如此。
一场误会化解,善宝如释重负,对祖公略,一如初心。
其实,她所有的痛苦皆来自祖公略,释怀后,突然感觉宫闱生活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尽力的扮演好皇后这个角色。
这一天邀约的胡海蛟终于来了,在门口大大方方的报上自己的名号,索性守门的兵士皆来自京城,对他一知半解,否则非得刀枪相向不可。
听闻是来拜见皇后娘娘的,侍卫直接来到昭阳宫。
善宝忙说:“请。”
擂鼓般的脚步声传来,善宝端坐好了,百鸟朝凤的软帘打起,胡海蛟兴冲冲的走进,见了善宝就喊:“妹子,哥可是忒想你了。”
善宝清咳一声提醒他,这是在何处,总算他今个没穿龙袍来,善宝松了口气,还是怕他等下胡说八道,给李顺使个眼色:“出去盯着。”
李顺应声而出,善宝又屏退了其他宫女。
胡海蛟觑房内只有他们两个,哈哈一笑:“妹子,你这是在作何,哥这心慌慌的。”
善宝朝他啐了口:“我同你说几句正儿八经的话,皇上答应我,替你父亲昭雪。”
胡海蛟舔了下嘴唇,然后,陷入沉默,却将攥紧的拳头轻轻叩着桌子,不知是高兴还是提及往事心酸。
善宝劝着:“毕竟那是太上皇时候的事,与皇上无关,你没必要同皇上较劲。”
胡海蛟突然呲牙笑了:“皇上是我妹夫,爱屋及乌,我都不能为难他,可是,昭雪又怎样,我爹娘也活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