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回头,只见明台披着大衣,身旁还站着一位面生的青年。
“明先生,今天多有打扰。”青年见明台有访客,便作势告辞,“明长官说了,缺什么都只管说,他会托人带过来。”
明台笑着一一应下,将那青年送至门外。等门口的吉普一发动,他就转身问方孟韦,“孟韦,你找我有事?”
方孟韦没有回答,却盯着那台远去的吉普问:“是‘剿总’的人?”
明台又是一笑,不紧不慢的说:“在延安呆了几年,他们要查我也正常。”方孟韦看得一呆,这个笑容……和梦里的苏先生实在太像!笑里满是苍凉,无奈,以及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是历经沧桑的人才会有的笑。
他震惊于刚才的发现,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明台刚才说了什么。“你现在不用隐瞒身份了?”方孟韦眉毛一压,条件反射的看了看周围是否有人能听见。
明台倒不以为意的淡笑着:“被识破了身份的特工就是颗废棋。我的身份还有什么隐瞒的价值,方副局长不是也早就看过我履历了吗?”
方孟韦神色一僵,这才想起来,以明台的身世,怎么会缺这点东西?连剿总的人都能让明家大少爷差遣跑腿。他手里一紧,捏着纸包的手慢慢挪到了身后。
这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明台的眼睛,早在下楼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方孟韦手里拿着的东西。“这个是专程来送给我的?”明台身子往后一侧,盯着他藏在背后的手问。
“不是,没有什么事,送木兰正好路过。”方孟韦干巴巴的说完转头要走,却被明台一把拉住。
“孟韦,东西都带来了不给我?”他一脸看穿一切的笑,让方孟韦更加窘迫。再说不是来送东西的话,自己都觉得太矫情了。只好把纸包递过去:“只是一点红糖和姜。明先生想来也不缺这个,不需要的话我拿回去就是。”
“谁说不要!”明台一把抢过,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缺!正缺着呢!红糖姜汤治感冒最好了。我今天本来想买都没买着。”他说的也是实话,这段时间物价涨得太快,粮食和副食品都缺的厉害。这点红糖可算是奢侈品了。
他的反应让方孟韦脸色缓和了下来,抿了抿嘴:“有用就好。外边风大,先生早点上楼吧。”
“孟韦,谢谢。”明台这声谢说得十分真挚,方孟韦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腼腆一笑:“那我回去了。”
“注意安全。”明台叮嘱,目送着方孟韦的车消失在视线里。回到房间,怀里的纸包还有余温,明台打开纸包将东西取了出来。刚才他并没说实话,那位青年是剿总的年轻参谋,却也是共、产、党华北城工部的负责人,张月印同志。
明台坐在火炉前,拨弄了一下余烬,再次确认传递信息的纸条已经彻底烧成了灰,这才起身拉开了窗帘。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本来是发在lofter上,现在挪过来这边,突然发现,屏、蔽、词真的好多啊!真担心接着写下去满篇需要用符号隔开的屏、蔽、词……
啥都屏蔽,还让不让人写文了!怒!
☆、第五章
小锅里的水开了,鲜黄色的姜丝在里边咕噜咕噜的翻滚着,明台舀了勺红糖往锅里一搅,水很快呈现出暖人的色调,略带辛辣的甜香直冲脑门,水还没喝着,已经连着打了一串的喷嚏。
明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忽然怀念起□□年前的自己。那时的他年轻、健康、充满朝气。即使后来在76号里转了一遭,又在鬼门关上踩过一脚,伤病恢复起来却也快。只是这两年,早些时候的损伤终于显了出来,换季就容易发烧咳嗽。
在延安的几年,他揪出了几枚钉子,拔到没得拔了,干脆和最后一批被揪出来的一起假装暴露,组织上再借着国、共交换俘虏的机会让他回到国统区继续潜伏。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的上线,他远在上海的大哥。
在上海一别已近八年,他回到国统区以后只在南京稍作停留,按照遣返人员的处理程式走了个流程,就被派往北平执行任务,期间根本没有时间回上海。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故意安排的。代号还是原来的,却换了上线,依旧不肯直接见面。但他已经失去了探究的兴趣。虽然安排了新的任务,但中统方面对他的身份甄别并没有结束。双面间谍,危险是双重的,受到的怀疑也必然是双重的。
还记得在上海时大哥说过,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活在阳光下。当时的他一心觉得只要抗战胜利,大哥的心愿就一定能实现。
可是现在……明台吸了口红糖姜汤的暖气,被北平的春风吹得有些发干的鼻腔才重新舒服起来。他盯着窗外带着点土黄色的空气,仿佛可以穿透空间,一直看到遥远的上海。
大哥、阿诚哥……我们这样的身份真的会有活在阳光下的一天吗?
煮好的红糖姜汤终于凉了些,喝上一口。辛辣甜暖的液体自喉管而下,仿佛一直温暖的手一路抚慰得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让人不禁想到送它们过来的年轻人,这个出身世家,在党政军警都混过的青年,却有着一双那么纯净的眼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澈,让人忍不住的想去保护的清澈。
当年……大哥对阿诚哥是不是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明台不知道,甚至无从求证。他只知道,现在他处处收人掣制,远不如当年大哥来的自在,而方孟韦本身的能力和背景也根本无需他的保护。
可惜啊!受人恩惠却无以为报……明台放下空碗,望着窗外含义不明的吁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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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红糖姜汤起了作用,明台这次感冒比以往都要好得快,几天后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教学工作。系里的梁教授帮着何副校长搞币制改革的事,教学的任务又挪了些给明台。明台当着面笑眯眯接了,心里却嘀咕,要是他们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港大经济系高材生在港大连一堂课都没听过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
想归想,虽然燕大讲师只是个潜伏用的身份,但戏还是得做足了。明台不仅备课本写的满满当当,还时不时的找梁教授讨教,有时在何府,有时在外文书店。从谢木兰那里得知,方家二少很不喜欢这位梁教授。相较于孟韦的清澈,梁教授的眼神实在太深沉。明台对他无所谓爱憎,但凭着多年做特工的直觉,他觉得梁经伦这个人绝不简单。
“明老师,你太谦虚了。你的这本教案已经足够当教材。”梁经纶仔细将教案改了两处小地方后,又递还给明台。
“梁教授可能不知道,我先前并不是学经济的,转系转校折腾了几次,才凑巧学了经济。底子薄只能靠后天弥补,总不好误人子弟。”明台微笑着接过教案。“往后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向您请教的。”
梁经纶摆手:“你我之前切磋学问可以,请教可实在当不起。”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和明台一起出了书房。
还没走到大厅,就听见何其沧的声音:“回去告诉你父亲,燕大的师生都饿着,我这个校长就和他们一起饿着。他的心意我领了,粮你扛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走到大厅。只见方孟韦站在玄关处,肩上还扛着半袋米。何校长一番话让他进退两难。何孝钰虽然也在,但父亲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劝。
“何伯伯,父亲说了这粮是送给他朋友的,不是送给燕大副校长的。”方孟韦说。
何其沧表情稍稍软化:“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是我的同僚和学生们都在挨饿,这粮我咽不下去。”
方孟韦看看何孝钰,又看看梁经纶,前者微微摇头,后者干脆站成木桩。他还要再劝说,明台却笑着抢了先:“何校长,老师同学们都在挨饿,这半袋米也够不少人吃一顿了。不如您先收下,转头再把粮分出去。方行长知道了,下回也不会坚持往您这送粮。这样孟韦回去也好有交代。”
何其沧盯着孟韦看了片刻,知道他最听他父亲的话,扛着粮食进了这个门,再要他扛出去那就千难万难了。明台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终于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又跟方孟韦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方孟韦赶紧应诺下来。明台说的没错,要是父亲知道何副校长把他送的粮食分给了老师,应该也不会再坚持送粮过来。
“你这个孩子心思活络,主意也多,跟明楼年轻的时候倒是很像。”何其沧对明台说。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明台才得以告辞,和方孟韦一起离开何府。
方孟韦又一次开车将明台送回教工宿舍。下了车他叫住明台,问:“明先生,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当然。”
大约在梦里见得多了,方孟韦总觉得跟明台十分熟稔。他俩此时并肩站在树荫下,看着一只鸟儿衔着细枝在小树林里飞进飞出,似乎正忙着垒巢。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质,也是未见事物的依据。”方孟韦忽然问,“明先生,这话是但丁说的对吧?”
明台微笑,到底是方家出来的孩子,即使十六岁就进了三青团,说起话来却还是带着点诗礼世家的影子——说到一些不大好问的问题时,总喜欢用诗文来引出话题。虽然有点弯弯绕绕,但不惹人讨厌。他微微点头,等着方孟韦往下说。
“上次,您只重点讲了地狱篇,为什么不讲天堂篇?”方孟韦问。
明台还是微笑:“因为地狱篇才是最精彩的部分。有反抗,有质疑,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再者,更重要的是——”他话说一半,拉长了尾音,成功的引得方孟韦侧目。他笑意又深了些,“更重要的是,地狱我们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天堂。”
方孟韦很快又明白了:“你不是不喜欢天堂,只是不喜欢但丁的天堂。”
“当然,他可是把异教徒全扔地狱里了。”明台说。“孟韦,你想说什么?我很少见你说话这样绕。”
方孟韦垂下头,不自觉的舔了一回嘴唇,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明台的眼睛,轻声问:“你在延安待过那么久,那里和这边哪里更像地狱?”
明台摇头:“孟韦,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回答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可爱的存稿箱君
☆、第六章
无法回答。
是不好说,还是……不能说?方孟韦转头定定的看了明台一会,又转回去看筑巢的鸟。
“延安的官和这里不一样吧?”他问。
明台心里一跳,方孟韦面对这么明显的回避,居然还要坚持问下去。一瞬间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他刚从军校毕业,回到上海。得知大哥在汪伪政府里任职,也是这样千方百计从大哥和阿诚哥嘴里撬真相……
然而,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来说,旧时的回忆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更多的是职业性的反射思考:他身为军人的档案方孟韦看过,这他知道。但方孟韦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到底想知道什么?自己的身份?还是仅仅是字面的疑问?
考虑这些问题虽然最多不过一两秒,但这短暂的沉默却足以让敏感的方孟韦察觉到了什么。他轻嗤一声:“明先生,现在问你的人是方孟韦。不是警察局的方副局长,不是侦缉处的方副处长,也不是方行长家的二少爷。”他把“方孟韦”三个字咬得格外字正腔圆。
明台无奈笑笑——若不是对方孟韦没有防备,他连这样的破绽都不会露出来。“抱歉,职业习惯。”对方孟韦这样不按套路出牌的愣头青,坦白一点比藏着掖着要好。“是不一样。”明台看着天回答。
“我想也是。”方孟韦只说了这四个字,却并不继续追问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工作需要也好,通过父亲的关系也好,他接触过不少各个层级的官员,官场是什么样的,他看得一清二楚。至于共、产、党……身为军职人员那些书他不能读。但即使不读红色书籍,两党间的差别,只要不是瞎子也都看得出来。远的不说,就说他身边的谢木兰、何孝钰,还有燕大校园里那么多青年学生,他们的倾向就很能说明问题。
方孟韦几乎是下意识的低头,扫过自己的制服,低调的深黑色突然变得无比刺目,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心□□裂,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党、国已经烂透了!”
“孟韦!”明台吓了一跳,急忙喝止他。
方孟韦怒气爆得快,收得也快,他自嘲似的笑笑:“先生放心,我有分寸。”说罢又敛了笑,正色道:“我还没谢谢你帮我解围。”
“哎,怎么这么见外!”明台笑着拍了他一下,这种朋友才会有的熟稔动作让方孟韦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笑容。
明明才认识不过两三个月,却对他有种奇异的信任感。方孟韦自己都觉得奇怪。好像那个人不是个身份不明的特工,而是他相知多年的好友……
不知道是明台个人魅力太强,还是受那些奇怪的梦境影响。太多次的重复梦境,让他把梦里对苏先生的信任和依赖延续到了同样长相的明台身上。想想也是可笑。因为梦里一个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大梁”,一个根本不存在“梅长苏”,去信任一个刚刚熟识的人……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胸口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生拉硬拽,揪心的疼。方孟韦使劲按了一下胸口,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难过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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