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孟韦一怔,几乎要落荒而逃。最终还是稳下心神:“我不是学生。”他生得眉目疏朗,收敛起在军队训练出来的摄人杀气,骨子里浸着股诗礼世家矜贵的书卷气就显露无遗。他说不是学生,问话的人下一句就要问他是哪个系的助教了,这时负责人已经请出了主讲,那人便收了声。
难怪今天的女学生这样多。
看清讲台上站着的主讲人后,方孟韦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
明台本就是沪上豪门出身,又是家中最得宠的老幺,吃穿用度都是十二分的讲究。这种浸淫到骨子里的精致让他即使粗布陋服身处市井,也散发着难以掩盖的光华。就像今天,他一袭半旧的灰褐色夹棉长衫,这种北平极为普通的装束在他穿来也比旁人要精致三分。
明台自我介绍后眼神不疾不徐的扫过全场,抿嘴一笑。礼堂不算大,方孟韦觉得他似乎是朝自己这个方向笑的,但十分怀疑他是否能看到自己。
明台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神曲”二字。正如他邀约的时候所言,这是个纯粹的学术讲座。而他今天要讲的便是但丁的《神曲》。
“他是黑暗的中世纪最后的一位诗人,也是迎来新时代曙光的第一位诗人……”明台声音带着南方人独有的软和,却又于柔软处迸发出朝气蓬勃的生机,有着激动人心的力量。讲台里很快就静了下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都说经济政治不分家,可文学作品一样带着时代的烙印。但丁在黑暗中摸索挣扎,渴望即将到来的黎明。讲堂里坐着的这百来号学生,连同讲台上的演讲的明台不也正是如此?内战近三年,国内经济崩溃民不聊生,他们这些有学识有抱负的青年无一不想为祖国谋求光明的未来。
一部几百年前的叙事诗歌,竟让明台讲得慷慨激昂。在这安静的讲堂里,方孟韦却分明听到了血液奋涌的声音。对光明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打动人心的东西从来都是简单质朴。正所谓“大道至简”,即使所处的国度和时代不同,人们终极的追求却并没有分别。
明台说得兴起,激动之下居然破了音,还不等台下笑,他反倒咳嗽起来。开始学生们以为他这是为了掩饰尴尬,可不料他竟然越咳越厉害,看那架势简直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负责组织讲座的学生十分有眼色,一早冲上讲台又是递水又是拍背顺气,折腾好一会才止住了。看着台下一双双担心的眼睛,明台反而笑起来,接过大衣披在肩上,自嘲道:“长辈总说春捂秋冻,看来是真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天暖了,衣服一时还减不得。”说罢谢过主持人的照顾,继续刚才的演讲。
然而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披衣服的动作,却让方孟韦一下子白了脸色。他犹如遭了雷击般,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台上谈笑风生的人,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给刻进心里去。
眉毛,眼睛
嘴角的微笑,咳嗽的样子
右眼皮上的疤痕,左边鬓角的一颗痣
……
梦里的人,是明台。
震惊于刚才的发现,明台接下去讲的内容方孟韦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来来回回的都是梦里的人和眼前的明台交叠的脸。
演讲结束,照例有学生提问的环节。坐在前边的学生站起来大声询问:“老师,您的理想,您的信仰是什么?”
讲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提问的学生很快被旁边的人拉着坐下,责备他愣头青,不该把这样敏感的问题堂而皇之的问出来,叫老师为难。
然而明台却并不为难。他微笑着看着那位提问的学生,说了一句拉丁文。他读起拉丁文来语调宛转,极为动听。方孟韦听不懂,在座的学生大多也听不懂。好在明台也不是要故意卖弄,他读完那句拉丁文,就做了解释: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质,也是未见事物的依据。”
隐晦,却又切题。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后边的几个问题就普通的得多了,不久就散了场。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方孟韦却还沉浸在刚才的发现中不可自拔,梦里的人居然长着一张和明台一样的脸!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为什么会梦见明台?
“孟韦,你果然来了。”明台走近。
看着如春风拂面的笑脸,方孟韦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苏先生”三个字竟然脱口而出。
明台眼底眉梢全是疑惑。
方孟韦这才清醒,有些尴尬的站起来打招呼。“明先生。”想着又补充道,“您讲得真好。我以前也读过《神曲》却没有这样深的感悟。”
“是吗?那有时间多来听听。”
方孟韦本来要点头,却还是实话实说:“那恐怕很难了,眼下的局势……警察局的公务只会越来越重。”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礼堂外边。方孟韦扫了一眼平静安乐的校园,眉头微皱:“现在学生还能安生的听讲座,等过些日子发不出粮食,他们恐怕就没有这份心思了。不过学生恐怕还算好,政府有粮也是先紧着他们,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最难过的。”
“有你这样的人在警局是他们的福气。”明台说,“说实话,你能想到百姓的日子艰难,让我有点意外。”
方孟韦脸上一沉,继而露出嘲讽的笑来:“明先生是觉得我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他顿了顿,还是说,“37年的时候我和大哥在上海流落为难民,过了两年父亲才找到我们。那段时间……能不能活着都难说,食不果腹又算什么。”他摇摇头,不想再去回忆,只说,“好在有大哥的庇护,又被父亲找到,现在才能站在这里说话。”
明台有些吃惊,37年?方孟韦那会还只是个孩子吧?他实在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带着贵公子气质的青年流落街头的样子,他眼底的忧郁和压抑是不是自那时开始的?“是吗,要是我那时就能认识你……”明台的语气是罕见的犹豫,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方孟韦平平淡淡的诉说会让他听了就揪心。
他的样子方孟韦看在眼里,心头一软,反而宽慰明台:“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比起那些难民我已经足够幸运。”
明台心底明白,也说不上来太多话,转头望去,燕园里桃花开得正好,他不动声色的摘了一朵,说给孟韦变个戏法,双手前后给翻了两下,以示两手空空,跟着伸手在孟韦肩头一探,一朵娇俏的桃花就落在手心里。“燕园无所有,聊赠一朵春。”他语调俏皮,眉梢挑起,恍惚间有了多年前年少飞扬的样子。
方孟韦道了声谢,伸手接过花。
盛放的花朵,清澈的少年,怎么看怎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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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方孟韦料的没错。
三月一过,前线战事越发吃紧,北平的粮食供给越来越成问题。更糟糕的是,刚刚进入四月,国统区的物价就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涨了起来。每天天还没亮,等着买粮的人就已经挤满了街道,粮店一开门,就跟不要钱似的的疯抢。不抢?今天还能买一袋米的钱,到了明天连半袋也买不上了!
为了防止暴、乱,警察局又调拨了人手每天天不亮就在各大粮店门口守着。一段时间下来,暴、乱虽然还没发生,但北平警察局已经感觉到的警力严重吃紧。
凌晨四点半,北平警察局灯已经亮了,方孟韦手刚搭上门把手,就听里边的有警员一面打哈欠一面抱怨:“饭吃不饱觉也睡不上,这破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个说:“知足吧,好歹咱还有粮领,不用每天排队去抢。”
“拉倒吧!这样打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断粮。哎,你听过胡同里小孩唱的那个没?‘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下一句是……方、方副局……”小警察话说半道上,一抬头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吓得差点把舌头咬掉,“……您今天不是休息吗?”
方孟韦看了他一眼,没答话,飞快的扫过办公室里的警员们,他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但这半个多月折腾下来,各个眼底泛青,神色委顿。
“下次说话注意地方。”他轻描淡写的警告了一句,见他们还站着不动,又问:“都愣着干嘛?还不出发?”说着率先走出了办公室。警员们这才松了口气,跟在他后边鱼贯而出。
粮店外依旧人山人海,方孟韦站在不远处,皱着眉盯着买粮现场。眼下天色大亮已经有好一会了,也到了粮店关门的时间。没买到粮的人不甘心的叫骂着,但到底没闹起来。眼见着人流渐渐疏散,方孟韦正了正衣帽准备离开,却忽然在人群中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明台?他眉头一展,迎了过去。
“明先生,你……也是来买粮的?”燕大教员有美国拨救济粮,吃饭应该不成问题才对。
明台转头望了眼粮店,摇摇头,拎起一串纸包在他跟前一晃,笑道:“我买药,正好路过。”才说完,就爆发出一阵咳嗽。
“先生身体……”方孟韦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他,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将明台和梦里的苏先生弄混了。
“不打紧,普通伤风感冒。换季的时候没注意增减衣服就是这样。”明台微笑着摆摆手,习以为常的口吻。他虽然咳嗽,说话时中气倒是比那个“苏先生”要足。
方孟韦收回虚扶的手,往燕园方向看了看,说:“回教工宿舍吗?我开车送你。”
明台“啊”了一声,左右望了望还在执勤的警察:“不好吧,耽误你工作了。”
“我今天休息,不放心这边才过来看看。”方孟韦说着人已经走到了车旁。
明台没再拒绝。
送完明台再赶回家,已经快到午饭的时间,方孟韦便没回房间,坐在客厅沙发上等饭。工作的时候不觉得,这一坐下,前段时间积攒的困倦感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只一会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然而在梦中他也片刻不得休息。夜深露重,书房里却是烛火通明。长得与明台别无二致的“苏先生”正与他分坐案几两侧,共同处理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长夜寂寂,他二人也不言语,只不时传递纸墨,交换看法。光影交错中,这样无声的忙碌,竟别有一份安宁。
似乎只盼这样的光景能长长久久。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小哥,你睡着了吗?”木兰的声音将他与梦境剥离,方孟韦睁开眼睛,天气晴好,厨房里依旧传来锅碗瓢盆的声响。饭菜还没上桌。方孟韦低头看了眼手表,只睡了不到十分钟,在梦里却觉得过了许久。
木兰已经在他身边坐下,歪头打量他:“小哥,你多久没睡了?坐沙发上都能睡着。”她说着又继续嘟囔:“我看你这个工作,不如早点别干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胡说什么。”方孟韦此刻已经彻底醒来,板着脸,教训木兰,“说话越来越没分寸,我是军人,哪能说不干就不干。”才说完,就见木兰嘴已经扁下,正一脸委屈的看着他。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天真的表妹不明白,他在这个位子上,学生游、行示威,他还能网开一面,若他不干了,警局里还有谁会对学生手下留情?
然而他并没有对木兰说这些,干脆绕过了这个话题。“我去端菜。”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去,留下木兰噘着嘴生闷气。
粮食缺的厉害,方家的午饭也十分简单,蒸馒头,酱萝卜和蔬菜汤,汤里有切得细细的姜丝。“先喝点汤,驱寒。”姑父说着已经给方行长盛了一碗。又要给方孟韦盛汤,方孟韦赶紧接过汤勺,“姑爹,我自己来。”
吃完饭,孟韦不回房间,却进了厨房,四下扫了眼,问正在收拾厨房的蔡妈:“蔡妈,家里还有姜吗?给我两块。”说着想了一想又补充,“红糖呢?那个也给我装一点吧。”
蔡妈放下手里活,取了两块洗好的生姜,却没拿糖。“红糖有,但是不多了,孟韦,你要这些干什么?”
“一点就行,有朋友伤风感冒,红糖姜汤驱寒。”方孟韦说。蔡妈也没有再多问,取了装红糖的罐子,舀了几勺用油纸包好,连同生姜一起用牛皮纸包起递给他。方孟韦道了声谢,接过纸包就往外走,走到大厅时忍不住抬头向二楼看去,父亲和姑父已经进了房间,只有木兰还站在走廊上。
“木兰,你今天回学校吗?”方孟韦主动问。
“小哥你要送我?可你好像很累……”木兰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赶紧从楼上跑了下来,“这是什么?”她指着那个纸包。
方孟韦下意识的往后一藏:“没什么……”三个字一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干脆坦白了:“朋友伤风感冒,我带点姜给他,顺便送你。”
木兰眼睛一亮,她小哥什么时候对外人这么上心过?“谁啊?男的还是女的呀?”木兰笑里泛着贼光,“顺便送我,难道是学校里的人?最近明老师好像咳嗽来着……”
“你小点声!”方孟韦眼睛一瞪,制止她继续说下去,说着还下意识往书房瞄了眼。
“又不是做坏事,你怕什么。”木兰到底降低了音量,好奇的问:“还真是给明老师呀?小哥,你什么时候跟老师这样好了?”
“你有完没完,不去我走了。”方孟韦试图端起兄长的威严。木兰根本不怕,却出于好奇,提前跟方孟韦回了学校。
谢木兰一路上缠着方孟韦问个没完,特别对他给老师送姜还得偷偷摸摸这点尤为好奇。然而方孟韦不能跟她解释父亲担心明台是共、产、党,一早就交代过他不许多接触。只能含混其词,胡乱应付着,好不容易才打发了木兰。
送完木兰,方孟韦还没等走到教工宿舍楼下。就发现宿舍门口停着一辆军用吉普。看牌号,似乎是“剿总”的车。“剿总”的人怎么找到学校里来了?方孟韦皱了皱眉,快步走了过去。“你好,我找一下明台老师。”刚跟传达室的大爷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咳嗽声。大爷扶了扶老花镜,指着他后边,“你来得巧,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