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码头,李昀回头瞧,此时晟州府衙应该很是热闹,丞相大人亲自监管此案,定会审很久。
小时候师傅不让自己跟着出去“办事儿”,每每师傅走了久了,自己就会跑到这个码头望着,总想着有一日自己也跟师傅一样,可以从这个码头坐着大船离开。
如今还是同样的码头,不仅有大船,后面还跟着三四个小船,浩浩荡荡好不威风,自己却不想离开。
洛尧看着李昀的神情,小声道:“皇表哥,上船罢。”
船甲板上几个仆人已经开始拉杆子。李昀又向晟州府衙的方向望了望,然后随着仆役上了甲板,往舱中去了。
官船启航,渐行渐远。
天色尚早,晨光里都透着些许凉气,洛尧着下人准备粥点,又看向站在船头望着晟州的李昀,对下人道:“还是等皇上自己过来的时候再端上来吧,现在莫要打扰皇上。”
李昀站在上面已经有半个时辰了,直到晟州城成了一片模糊。
人永远说不准自己在想些什么。做皇帝是全天下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若有人对过去的李昀说,有一天你会当皇帝,李昀睡着都会笑醒。
可真要到了自己头上,却发现本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甚至如今李昀有些惟恐不及。
杜若堂对自己说过,自己和洛慕恒本没甚么不同。或许是因为在杜若堂心里,觉得李昀是五百年后的洛慕恒,所以尽管是两个人,因为有了洛慕恒的样貌,有了洛慕恒来世的身份,所以对李昀会格外好一些。
这些好沉沉甸甸,思思绕绕的进了李昀的心里,时间一久,有时候,李昀自己也觉得,很多事情他也可做得。
但那日在苦提庵,看见杜若堂对着李昀,唤着“承轩”,李昀那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一辈子也做不了洛慕恒。
那人喜欢喝淡茶,喜欢看书,聪明绝顶,一个眼神仿佛就能看透所有事情。
那人淡雅如梅,高洁明亮,穿着再普通的衣服也是高雅出挑。
那人心里装着一个人,便就是那个人。对自己客气和善,不等于把自己当作了心里装着的那个人。只是透着自己的样貌,在想着另外一个人。
李昀与杜若堂这辈子注定不是一类人。他与杜若堂中间隔着一堵墙,哪怕没有洛慕恒,哪怕没有这五百年,这堵墙也在。
杜若堂也好,或者是五百年后与杜若堂极其相似的苏祈也罢,都是自己触碰不到的人。
还是那句话,再扑腾的麻雀也不是凤凰,何不回到自己的麻雀堆里,偶尔有幸能看一眼凤鸟在天边飞过,已是幸运。
☆、烟障重重
凄凄和秦子期抱着自家快满周岁的孩子站在秦外城门,见一辆马车驶来。
凄凄盯着对面的款款而来的人小声道:“我看着,还是觉得像。”
秦子期道:“本就是同一个。”
人到跟前,秦子期和凄凄跪拜,李昀将人扶了起来:“这里没有外人,无需多礼。”
洛尧看着小娃逗趣,就过去用指头逗他,秦家小子人虽小胆子却大,张了嘴直接咬了上去。惹得几个人笑不拢嘴。
秦子期看着李昀:“其实在下也不清楚你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烟障里尸骨多,瘴气大,进去久了不好。”
李昀道:“在下进去两个时辰后,还请秦公子将烟雾散了,千万别伤了皇上多身体。”
秦子期点点头:“也好。”
凄凄看了一眼抱着秦小公子玩的兴起的洛尧,小声道:“瑞王在信里说的隐晦,想必还不知晓罢。”
李昀点头:“知道的人越少,事情越好办。”
其实这芙蓉谷来了是来了,但到底可不可以从这里回去尚是未知数,而且,瑞王年幼,又当自己是表哥,这事如果让他知晓了,恐怕难办。
秦子期也不耽搁,引李昀绕过秦外城,走上山谷的必经之路。
洛尧看着马车外的景色,啧啧道:“都说芙蓉谷景色美不胜收,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当真犹如仙境。”
李昀点点头,不置可否。
山谷外薄雾萦绕,偶尔会有些许雨滴飘下来。李昀让洛尧陪着小公子在马车里玩耍,临走的时候对洛尧说:照顾好小公子,也……照顾好自己。
看洛尧被秦家小子咬的叫苦连连,一句保重最终没有说出口。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本朝的第二位皇帝,他的未来就在不远处,明亮亮金灿灿,不需要自己操心。
李昀与凄凄和秦子期走到烟障不远处。拿出罗盘开始寻找当初的方位。
这个罗盘是之前在晟州城里找的,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李昀细细观察罗盘,指针本该指向东南方向,却左右微微颤动,李昀皱眉,然后恍然大悟。
当时寻找秦信的湿凉墓而来,因湿凉墓地势较低且阴气较重,罗盘的指针才会有方向,如今人家秦信二爷好端端的在芙蓉谷里呆着,怎么可能再能探测出来。
“当时在下来到此处,进了烟障后,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山丘藏匿于烟障中,在下便是在这山丘旁躺着,然后就到这里来的。”
秦子期皱眉:“山丘?可这烟障里并没有什么山丘。”
李昀一惊:“秦兄可确定?”
秦子期点点头:“秦氏每逢初一子时会撤了烟障,一来便于氏族中人行走,二来方便查看,这里看上去烟障重重,却是一马平川。”
“这里旁边可有水源?”
秦子期摇头:“最近的一条河是在芙蓉山后面,或者进了芙蓉谷,才有一条小河。”
李昀叹口气:“难道说当时在下是走久了有了幻觉……看来只能进这烟障里碰运气了。”
凄凄上前道:“进去倒也没什么,两个时辰后我们会撤了烟障,李公子大可放心,只是,这真的管用么?”
李昀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凄凄点点头。李昀从袖口带出一封书信递给凄凄:“若等会儿出来的是在下,这封信就当从没写过,若出来的是皇上,还请夫人帮在下将这封信转交给丞相大人。”
凄凄点点头,将书信收于怀中,忽然想到什么,道:“你说你是五百年后的人,那么,你可知道这芙蓉谷的运道是怎样的?”
李昀看着凄凄:“秦家富阴三代,夫人乃有福之人。夫人所写的书在百年之后也名响四方。”
看着凄凄欣慰的样子,李昀想,有些事情若是定局,何必早早知晓,譬如秦子期早逝,凄凄守寡多年,这种事情若早就知道了,只会多层恐惧而已。
李昀又朝不远处的马车里看了看,想着如果皇上回来,不认识洛尧了,或许会难过一阵子吧。
李昀叹口气,转身将身影淹没在烟障之中。
当初走进烟障是为了秦信墓,那时候李昀不相信这烟障没有破解之法,刚听了秦子期的说法,原来这烟障是认为而成,每逢初一都会撤下,知道了这其中奥秘,果然世上的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
李昀抓起一捧土,还是仿佛渗着水一般的湿滑,跟五百年后没什么两样。
李昀朝东南方向走,却在一刻钟的时候停了,李昀知道再走下去就是中了烟障的圈套,再走下去只会绕圈,不再是东南方向。
李昀依稀的记得,当时自己背靠山丘的地方,可以听得见无蛙声和水鸟的叫声。那里离有水源的地方应该不远,且一定是流动的活水。
芙蓉谷,东南侧,近水者,龙气上寻,探玄机。
师父说过,鹌鹑傍晚时向水飞,清晨时背水飞;斑鸠群早晚飞向之地、夏蚊虫聚集之地一定有水。
近水……这里别说鹌鹑,就是一只蚊子都没有,尸体倒到处可见。李昀轻轻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嗅到潮湿气味,或因刮风带过来的泥土腥昧及水草的味道。吸进去的都是烟障的浓浓瘴气。
李昀又走了数十米,看地上的隙缝处有白霜时,心里缓和许多,水汽凝结,这里的地底下一定是有水的。证明自己没有错了方位。
李昀决定不再前行,就地找了一块大石头,将旁边的白骨往边儿上挪一挪,对不起了老兄,看你死了也有些年头了,早就不知道投生在哪户人家,想必不会介意。
自己靠着石头坐下,呼出一口气,也不知道是烟障的雾气,还是走的时辰久了,顿时有些疲惫。
其实没有水又如何?找错了方向又如何?时辰到了,烟障散了,自己还没回去,又如何?只能证明这个法子行不通而已。
自己回不去,又如何?
能再见到杜若堂……若能再见到杜若堂,或许这便是命了。
若这真是命,哪怕最后什么都没有,于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
这么想着,李昀渐渐的睡着了。
睡梦中,李昀仿佛又听见了无蛙声和水鸟的叫声。忽远忽近,远处烛火忽明忽暗。
听见一个声音从远处飘来:这个石雕我刻了两个,一个在我这,另一个在你那,你那个可还收着了?
又听见有个声音回答:本来扔了,后来觉得舍不得,大半夜的又从池子里捞了出来。
那人在烛火中渐渐明了面庞,温柔一笑。
一霎那间,觉得陌生,又觉得似曾相识。
☆、一声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