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眸中泪水盈盈,她小声道:“我义父……我义父他不是这样的人!”
涂清澈后背伤疤隐隐作痛,他咬牙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做的毒又怎么会施到我的身上!除了这一种毒,你还有没有做其他的毒?”
禾儿面上现出惊恐的神色,沉浸在一股深深的恐惧中。
涂清澈见她如此,恨恨道:“恐怕你慈爱的义父要拉你做千古罪人了。”
禾儿激动道:“我不信你的话,你休想离间我们,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涂清澈痛快地看着她道:“不必麻烦,他已经死了,他被我亲手杀死了!”
禾儿泪水簌簌而下,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涂清澈心中突然一阵酸涩,他本以为看着她伤心的样子,自己心中会无比痛快,然而并没有。我的仇人是你的亲人,你并不知道他有多可恨,我却深知你失去亲人的痛。
经过一段浸在泪水中的沉默后,禾儿吃力地站了起来,她擦干泪水,一瘸一拐地走向涂清澈。涂清澈疲惫地道:“你要为你的义父报仇吗?”禾儿神情清冷道:“杀了我义父,你娘活不过来,杀了你,我义父亦不能重生。我义父葬在哪里,你带我去。”
两个人心中初见的小小情愫刚刚萌生即被仇怨取而代之,一路无话。途中涂清澈的毒又发作过几次,都被禾儿轻巧化解。禾儿腿脚颇为不便,也得涂清澈悉心照顾。
那一日,涂清澈三人杀死慕容舒后一同在涂家起了土丘,刻了墓碑。月余后,土中他体内的残毒扩散,土丘四周竟然草木全枯,蝼蚁全无。禾儿盈盈拜倒,眼中却再无眼泪。
涂清澈慢慢将他了解的慕容舒讲给禾儿听,禾儿也将她眼中的慕容舒告诉涂清澈。两人虽然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但是却都深深知晓,慕容舒正在进行一个不得了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并没有因为慕容舒的死亡而终结。
☆、玄翼剑
却说那一日,端木闻玖知晓涂清澈已经走了,心意难平。慕容霜知他担心,便与他开解道:“他的伤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身上的毒我已无能为力,强留他也是无用。他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端木闻玖叹道:“聚如浮云,风吹即散。人生世事无常数,罢了罢了!”
端木闻玖许久再没说一句话。慕容霜不免想到,如果有一日自己走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模样,他这样想着,忍不住抬眼去瞧他的神色,哪知正撞上他带着惊忧泪水迷蒙看向自己的双眼。端木闻玖此时心中所想,正也是这一件事,若是……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那可如何是好!他看着面前人儿的一眉一目,一肤一发,若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只觉心里难过得很,再也想不下去。
慕容霜心中一惊,快速抽回目光收敛心思,他强作镇定道:“为今之计,是要尽快找到决明子。”
端木闻玖话间仍有泪意:“不知,不知这位神医现在何处?”
慕容霜笑道:“要找他并不是件难事。不过,现在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做。”
端木闻玖不解,跟着慕容霜来到山中一间石屋内。这件屋子是将山石挖空造成,里面黑漆漆地看不分明。端木闻玖将晃着火折,却瞬间熄灭了。慕容霜在黑暗中抓住了端木闻玖的手,轻声道:“随我来。”端木闻玖轻轻地回牵住他的手,嘴角不知不觉地扯到了脑后。他在黑暗中肆意地毫无保留地傻笑着,全身心地感受着那双柔韧的手,他只希望这一刻能慢一些,再慢一些。很快,眼前出现了一间明亮的密室,手上的温柔缱绻也瞬间消失了。
密室内放着各式各样的剑,端木闻玖一时间缓不过神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昏了头脑。慕容霜苦笑道:“涂清澈临走前,我给了他他曾祖父亲手做的连弩防身,他收了之后告诉我这里有一间密室,可以带你来选一件称手的兵器。”
端木闻玖自幼习剑,他原本使的是一柄吹毛断发的龙泉宝剑,在慕容舒出现的那一晚,仓皇间遗失了。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着实可惜了许久。他是爱剑之人,所以乍见满屋珍宝,竟杵在当下,有些不知所措了。慕容霜上前去看,见屋里陈设的剑样样不同件件不凡,有一些列在架上,有一些胡乱插在地上,但每一柄剑的剑柄上都刻着同一个花纹。那是一枝含苞待放枝头俏立的梅花。端木闻玖看见那个花纹,瞬间醒过神来,他欣喜道:“晚霜,这些都是‘飞雪’前辈铸的剑!”
慕容霜见他高兴得有如孩童,也笑应道:“是他铸的。”他仔细将屋里的剑瞧了一遍,思量道:“‘千秋雪’果然不在这里,曲伯伯的确尚在人世。”
端木闻玖奇道:“你认得曲前辈?”
慕容霜应道:“听我爹说起过他的事,我却从没见过他。”
端木闻玖笑道:“我爹临终前嘱咐我见到飞雪前辈便跪下认师,想来我爹也认得他。传闻飞雪前辈写过一本逍遥剑谱,不知是不是也藏在这里。若是那剑谱让谁得了,再有一把宝剑,那不就天下无敌了。”
慕容霜取笑道:“若是那本剑谱让玖少爷这么笨的人得了,恐怕也是无用的。”
端木闻玖羞赧道:“这倒也是。”
慕容霜又道:“玖少爷你天赋不差,比起其他勤奋但天资平庸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高手了。”这话说的倒是真心,端木闻玖习武只为强身,每日顶多练一两个时辰,在未入江湖之前,更是衣食无忧并不刻苦。所以武功微末些,倒是非常合理。像慕容霜这种打小在腥风血雨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如果武功差些,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天天不停歇地在血泊里摸爬滚打,身上再没有些功夫在,那才令人惊奇。
可是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逍遥剑谱早已被端木宏偷了去,他们父子日日习练的武功正是出自这本剑谱,是正宗地道的逍遥剑法。只是父子二人仅有剑谱,武功全凭摸索,较曲则全之剑法去之甚远。
端木闻玖犹豫道:“晚霜,飞雪前辈藏剑在此,我不问自取,是否不太合适?”
慕容霜催促道:“日后见到曲前辈再请罪不迟,玖少爷,快选吧!”
端木闻玖知此地不宜久留,当下微微定神,微阖双目,将手虚抚在群剑上方,慢慢感应着。突然,慕容霜看到一支厚重的无鞘玄铁剑正微微颤动,而此时的端木闻玖也慢慢停下,双眉渐渐拧起。霎时间人剑相合,慕容霜甚至分辨不清,是剑柄弹到端木闻玖手中,还是端木闻玖握起了那把剑。看着端木闻玖拿起这把玄铁剑,威而不怒的样子,他本能的有些惧怕,然而那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因为端木闻玖忽又一脸灿然的朝他憨笑起来:“晚霜,就是它了。”
二人回到药堂已是傍晚,收拾妥当天已黑透。红泥小炉上煮着山泉水,腾腾的热气熏得整个屋里都是药草清香。倚坐在木藤椅上的端木闻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药草味太苦,并不像某个人身上的药草味,是清清淡淡的香甜。他看向那个人,那个人正坐在小木凳上,手中拿着那株六色灵芝发愣。他突然想到白龙帮那对心知肚明却又彼此折磨的老人,一时间感慨不已,重重叹了一口气。
慕容霜正思索该怎么把这朵灵芝用到涂清澈身上,冷不丁听到叹气声,回首取笑道:“我心胸豁达英俊潇洒的玖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叹气了。”端木闻玖被他这话逗得哈哈大笑,差点从藤椅上跌落下来。他看着火光下那明艳的眉眼,想着与他之前许许多多意味不明地亲昵举动,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一颗心又在躁动不安,纷乱如麻的心绪缠得人透不过气,他微微定了定神,轻轻抱住他轻轻道:“晚霜,不要离开我,我们,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语毕,他目光坚定涨红着脸等他的回应,即便是被回绝,也好过未知的慌乱。
即使是朝夕相对,面前的这个人儿也像是有两副面孔。白日里的他时而凌厉时而慵懒,而暗夜里的他却异常妖异明艳。他的白发,他的眉眼,他鲜红的唇,每一丝每一缕都带着销魂蚀骨的风流婉转,此刻他的双眸因浅眠而现出醉人的桃花颜色,眼波流转含情脉脉,说不清诉不尽地引人入胜。慕容霜微微笑着,并不慌乱,轻轻道:“好。”
端木闻玖心里咯噔一下,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然而心中的不安又渐渐浮起,虽然他答应了,但总
感觉有些什么横在两个人中间,让两个人的心始终无法贴近。他想要再一次地确认,但却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一个飞身嗖地腾起,朝墙角一团黑影扑去。
罕见的,慕容霜扑了个空。慕容霜怒道:“什么人,快出来!”端木闻玖心中起起落落浑不知是何滋味,此时见慕容霜恼了,反倒觉得有趣。总算有一个人,让这武功高强无所不能的慕容霜束手无策了,而且似乎是从一开始就让他败下阵来。然而端木闻玖从来没有怀疑过慕容霜的这种类似于天赋般的直觉,于是他忍住笑,朗声道:“前辈既然来了,何妨一见。”
仙风道骨,青葛布衣,那老者缓步自暗处走出,指着端木闻玖身后道:“你怎么背着我的剑。”
端木闻玖闻言解意,明白他就是曲则全,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欣喜道:“徒儿端木闻玖拜见师父!”
☆、思君如流水
端木闻玖跪下便喊师父,曲则全却闪到一旁避开道:“休要胡言,我从没收过什么徒弟。”
端木闻玖不解道:“曲前辈,您不认得我的父亲端木宏吗?”
曲则全面上颇为不满,目光游离在端木闻玖身上:“你老父偷了我的剑谱,你又来偷我的剑!”
端木闻玖被这一通话羞得满面通红。一旁的慕容霜却好整以暇:“剑鬼老头儿,当年你夸下海口说你写了一本绝世剑谱,谁找到便归谁,怎么自己却赖起帐来说人家偷的。再说这剑,它就这样胡乱插在乱石之上,谁知道是不是你丢弃不要的,说偷也未免太小气。”
曲则全脚下生风,瞬间出现在慕容霜的身后,伸手摸了摸他身后的琴囊,抚须笑道:“好利落的嘴!你这小娃儿年年来偷我的药草,我还没有跟你理论。这样吧,你给我弹一支曲子听,若是好听,我便饶了你们。”他的轻功如此高超,眼力如此厉害,端木闻玖佩服得五体投地。
曲则全的古怪行动,慕容霜并不吃惊,他微微笑道:“这山又不是您的,我怎么能算是偷你的药草。不过,我还真的有一首曲子,要弹给你听。”
端木闻玖搬了椅子置于案前,又将案上之物尽数除去。慕容霜褪去锦囊,将噬月琴置于窗下案上。但见月光之下,灯光之中,噬月琴琴身黝黑形似弯月,发着极淡的寒光,琴弦血红颤颤巍巍似有呜咽之声,琴尾之上刻着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刻纹寥寥,其仪秀之姿含笑之态栩栩如生。此时月明如水温柔流动,勾勒着慕容霜绝美的面容。他白发覆着月辉更似仙人,腕间血红的雕花手环与血红色的噬月琴弦两相呼应,将一双骨肉匀称柔软坚韧的双手抚在弦上,轻轻拨动着,他时而敛眉,时而微笑,随着琴声微微摇动着身躯。端木闻玖出神地看着这个身影,浑然忘了自我,他的口唇因痴迷半开合着,目光紧紧盯着慕容霜的每一个细微。
曲罢,曲则全转身去关窗户,顺便偷偷抹了把眼泪。他声音里含着叹息:“你父亲还好吧?”
慕容霜摇了摇头。端木闻玖轻轻拍了拍慕容霜的肩膀,温声道:“远离尘世诸多痛苦,慕容前辈九泉之下定会怡然自在,过的很好。我爹也是。”
曲则全一愣:“慕容星死了?!端木宏这小子也死了?!”
慕容霜道:“家父常说,在这世上,只有您才听得懂他弹琴。所以你与他比试武功的时候,才会输得那么惨。虽然你们当了这么多年的死对头,家父却把你看作知己故交。他还曾为你写过一只曲子,只可惜一直没能弹给你听,就是我方才弹的那一首,叫做《思君如流水》。”
曲则全看着眼前这两个单薄稚嫩但又朝气蓬勃的少年,万般滋味直涌上心头来。他确实听懂了曲中含义,它似在诉说着光阴易逝莫留遗憾,莫要让思念留在心间埋进土里。他的心中,确实是有遗憾的,他的心中确实住着一个思念的人。那些遗憾的往事一幕幕重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原来那朵桃花早已经烙在了心尖,从未离去。
在天地客栈一住便是三个月,果然如城主所言,最近这里风起云涌,将要有大事发生。三更天的时候,叶之洋依然清醒得很。窗外明月将满,缺失的那块弧度就像是明月藏起来的心事。不知明月是在想姑娘还是在想美酒,叶之洋趴在窗前看月亮,却看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匆匆掠过。那青色的身影里还夹着一道白光!那白光在皎皎月光下发着动人的光!那是一支宝剑形状的羊脂白玉!不!那是一支羊脂白玉做成的宝剑!那就是传说中的千秋雪!
叶之洋也不顾什么隐藏踪迹了,卯足了劲的施展轻功朝那光影追了出去,他可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那光影实在太快了,如果不是距离近,如果不是有一双视力极好的眼睛,肯定不会追得上。叶之洋在追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心中十分清楚的确信,那道光影便是“飞雪”曲则全与他的宝剑“千秋雪”。只是“飞雪”比想象中的年轻的很多,“千秋雪”更比想象中的珍奇许多。
那道光影终于在一座府宅里的一间房屋下停住了。叶之洋提前收了脚步,悄悄隐在暗处,暗暗压住口中被风划伤的血腥细沫,按着狂跳不已的心偷偷张望。
此刻徘徊在上届武林盟主乾一门前的正是曲则全,他是来寻那朵桃花的。
桃花的本名不叫桃花。他们相遇的那年,她正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在桃花掩映下的黄昏里朝他微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心尖就被那微笑印出来一朵桃花的烙痕。他没有问过她的姓名,在他的心里,她的名字就叫桃花。尽管不见桃花已经有几十年了,但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桃花的面容,记得桃花林里桃花树下那个动人的微笑。其实自从知晓昔日仇敌好友都已相继步入黄泉,他心底就有了一个执念,这个执念在听慕容霜弹完那首曲子后抽枝生长,日日缠得他寝食难安,熬完了一整个夏天,以为自己终于放下了,却在看见那株桃花树时崩溃瓦解。那桃花树历经秋日的风雨摧残,已然枯死。他不再回避那个执念,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是的,无论如何,这残生都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站在她的门前,他却有些犹豫。与这一生漫长的七十余年相比,与她相识的那一年时光实在太过短暂,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如果她不再记得他了该怎么办,又或者,她已经不再了怎么办。
曲则全在门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刻,叶之洋也在拐角处一动不动地看了半刻。然而这半刻,叶之洋等得并不难熬,也亏得这双眼睛,曲则全面上的任何牵动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又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面上的表情在短短半刻钟里经历了成百上千种变化。叶之洋从未见过这样的神情,禁不住悚然动容。
房门忽然从里面慢慢打开了,自房里颤巍巍走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他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叶之洋看得饶有兴致又满脸疑问。他们眼神中有泪光有爱恋,但他们的年龄仿佛差了二三十岁。这也难怪,曲则全常年隐于深山,修身养性,远离尘世诸多烦恼,虽年近七十却仍须发乌黑颜形青春,又较从前多了一番仙风道骨般的清雅。而老妇人虽比曲则全年纪轻,但是这几十年来饱经风霜,历经诸多烦恼伤病,能撑得到今天已是很不容易。
桃花笑了,像四五十年前一样笑了。
曲则全看着形容枯槁,笑开来满是皱纹的桃花,再也忍耐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老人加起来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他们抱在一起,一个哭,一个笑。叶之洋并不了解两个老人之间的那些过往,只是看到这里,也禁不住的泪眼汪汪。本是奔着“千秋雪”舍命跟来的,此刻看到此景,竟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远处深夜未眠的妙龄女子正撞见这一出重逢的苦情戏,她双手交握的袖口上绣着一只雀鸟,此刻正徘徊在他表哥乾坤的门前。她正是乾坤的表妹齐薇儿,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谋士朱雀。
☆、皇帝的谋士
半夜三更,乾府的下人都睡了,它的两个主人却都没有睡,齐薇儿没有睡,乾坤没有睡。
齐薇儿没有睡,因为她的房里有客人,她日夜兼程地赶了好几天的路,才刚到家,便看见自己房内有三个不速之客。
一个身穿紫衣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右袖空空荡荡随风摆动,他是一个失去右臂的人,他左手持扇,将扇柄打在几案上,厉声问道:“朱雀,你为何迟迟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