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城问:“所以,你是喜欢吃甜的了?”燕真蹙额,他哪里是喜欢吃什么甜的,巴不得不要叫他吃这劳什子的东西,可大师兄送来的,那自然也只能点头:“嗯。”留下那主仆二人皆一脸懵懂,心里恨着:早晓得是这样,就不这么山长水远地跑过来送给他喝了。
☆、第 7 章
顾青城见自己竟没有算计到这个人,他本就在情爱方面蠢笨异常,他哪里晓得他燕师弟也并不是真像他自己嘴上讲的那样喜爱喝那盅甜水,而只是因为是他亲自送过来的,他燕师弟才甘之如荠,明明不喜,却脸上欢喜得很。顾青城哪里晓得是因为那样的缘故,只是见他燕师弟脸上神情不若假扮出来的,便当成是真的了,心中怏怏,十分后悔自己跑了这些路过来送了一样叫他喜欢的东西给了他。一早要晓得是这样的,还不如他自己在房中捏了鼻子仰头灌下倒好。
顾青城见他喝完了,便接下那只瓷盅,一面将那瓷盅放进膳盒中,一面跟他燕师弟敷衍道:“喜欢喝就好,那你回去吧,我也回去了,下午还有事儿呢。你晚上早点回来。”其实这顾青城对他燕师弟关照的每一句,句句都也只是要这人别太上进了,大致尚可便行了,只要是对庄主、对派里有个大致交代,不把事情办坏了,也就可以了,切莫叫别人看着他有多大作为或是太过上进。像是他关照的什么“晚上早点回来”,“别太累”,等等诸如此类,全都是那个意思。哪里知道,全叫他燕师弟误会了去,听在他燕师弟耳里,都像是“你可别太辛苦了,免得我牵肠萦心”又或是“你可要早些回来,也好陪着我”这样的意味。
这事情上面,顾青城与他贴身小厮川儿这主仆二人并一个燕真,这三个人简直是傻作了一团。这大师兄傻乎乎地总是关照些有的没的,暗地里以为自己将别人给算计上了,哪里晓得全叫人听着以为他心里是埋藏了极厚的情谊。而那个燕师弟也是一样地跟着傻,只晓得看他大师兄的好,哪怕是眼见着不好的,都马上在心里面回护他大师兄,给他大师兄找到这又或那的好的解释,回回他大师兄的“不是”也变成了“是”,那他大师兄就总在他心里是没有分毫析厘的不是的人。再有一个川儿,川儿虽是打小跟着这个顾青城,由他一手“教”出来的,平日里看也是个顶聪明的,事事都能想到,可就是从了他主子的那一方面的性子,是个榆木脑袋,不然的话,但凡明白那些情爱事理的,将这几日发生的看在眼睛里,早该提醒他那糊涂少爷一声,不要再给他自个儿一铲子一铲子地掘坑好往里头跳了。
顾青城因自己大老远跑来,害人不成,反倒送了一个殷勤,心里不大爽快,就没大逗留,转身带着川儿回去了。而燕真又因消受了他小美人送来给他的这个恩惠而脸上满是喜乐,回了那处冶铸房,还将喜气挂在脸上,招来他三师兄的问讯,他还不想太张扬,而只简单含糊地应答了两句,便将之前那事给糊弄过去了。
一下午,这两人又恍若回复成了他们各自上午时的做事状态。一个在自己厢房中,一边描画些兵器图谱,一边分心挂腹地想着燕师弟在那头有没有做些什么颇得人心的事情;一个则在冶铸房中,全神专注在冶铸的事情上。
至向晚时分,燕真如言在晚膳传到他们那院前便回到了。一回到就进了他大师兄房中,横竖也是要一桌儿上吃饭的。一进去就见他大师兄正在逗弄那只狗,他便问道:“大师兄,这一日都给它吃了些什么?”他大师兄一面拿手指挠着这狗的下巴,一面答道:“哦,你别看它个儿小小,今儿可啃了一根大骨头,还吃了些别的什么,我也不晓得了,都是川儿讲与我听的。”燕真讲:“嗯,也是了。这狗我看能长得极快,不消半年,就能长这么高。”说着,还拿手比了比。顾青城一看他手比的那个高度,有些不信,便问:“真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答:“我以前住的那个小庄子,庄子外有人家,是些农户,有些家里就有养着这样的狗,小时可小了,好不可怜的样子,可隔了半年再去瞧,一下子就蹿到了人大腿那样高了。”
顾青城口中喃喃说道:“这样啊。”说完了,还去托着那小狗的脸,只对着它讲:“我看你半年后还要不要老是粘到我大腿上坐着了,那时我可吃不消。”那小狗也不晓得他在讲些什么,只知道拿脸蹭他的手。顾青城转向燕真,问:“你那处庄子在来之前就卖了?”燕真答:“没卖。终究是与我父亲住了那好些年的地方,说卖了也舍不得,且也不等着卖庄子的那几个钱使,当时就想着不如留下不卖。将一部分庄上的地变作田地租与临近的一家农户,让他家在种地的闲暇顺带着也看管一下小庄子里的屋舍。”顾青城便问他,可是要哪一日终是想着要回去的,不过燕真回他说倒没有想过。
之后两人便一道用了晚膳,燕真也说了一些他今日于那处冶铸房中遇上的事情,顾青城只一路听他讲着,于心中暗自留意一些他认为是要紧的事情。膳毕,燕真回了他那房,顾青城张罗着让川儿唤人去烧热水好给燕真泡澡。
在这之后的近一个月里,青城山庄里一直无甚大事发生。也就是燕师弟督造的四节镗被三山派的验收了后,轻巧便利,灵动自如,还有杀伤力,三山派就又向他们青城派续订了八百件。跟着,燕真便感受到了大规模打制兵器的做法与他以往一小件一小件地打制之间的区别,他见一个兵器的样子,由这么多人分工协作,短短十数天,就是几百件一式一样的出炉,他就觉得相当有兴味,比他往日那样慢地独立打造兵器要来得有意思得多。他便在这些时日里将他自己的精力全转移到了描画各式兵器图谱与分割匠人们的协同作业任务上面去了,并将在青城派冶铸房中见到的一切都记在了心里。倒也不是他有意在记些什么、或是想偷师,也只是他本就记性好,见到什么也就自然那样记了下来了。
而这一个月里的顾青城除了配了些粉子,就是只顾着逗弄他那只体形尚小的狗儿,再不就是被他娘亲逮着机会逼勒着喝下几盅糖水,一会儿要他润燥,一会儿要他清火,吓得他索性尽可能地少地去夫人那院请安,而只一味地呆在他自己那院里,哪儿也不去。且“还怪了”,往常还时有冶铸房或配料房或是模坯房、熔金房、库房的人来请他的示下,问问这要如何做法,那要如何做法,可这一个月里头,倒鲜少见人过来叨扰他这些。他一开始,心里还觉着倒是日子越过越清闲了,可到了后头,总是心里隐隐觉着不对劲,想着定是因燕真在这儿,就没有人再来请他的示下了,自然而然,就都开始问燕真那些事情了。
也真是叫他估摸着了。竟还没等他吩咐川儿到院外去探听清楚虚实,川儿便先带了信回来,说是听说庄子里的各师兄弟、师姐妹并那些专营铸造的匠人们有什么都去问燕师弟,还说有燕师弟在,可比往日要好多了。说往日有什么事要请大师兄的示下,还要再虚等上三、两日才能得到一个准信儿,得了准信儿后也不知能不能信得真,因有时大师兄的示下也是一个错的,听了也是白听了的。可如今就不同了,有了燕师弟在,年纪虽不大,可是是个极靠得住的、稳妥的,还每日都亲身在冶铸房里与匠人们呆在一处,一有什么环节上出了叫人想不明白的或是卡住了的,只需问燕师弟,给出的解决途径都是又快又好的。还说什么这么一来,大家省事儿。
川儿来说这些旁人贫嘴嚼舌的话时,也不敢正眼看着顾青城,只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讲着,不时还抬眼瞄一眼他少爷。顾青城一听完川儿讲的这些,立时心里就怄在那里。一怄还怄了一下午。
他自己这一个月一点不上进也就罢了,这会儿竟还在心里面怨他师弟太长进了,如今拖累了他,害得他被庄上的人拿去与这师弟一同比较。可这哪里又怨得他师弟,只是他自己不喜进那个冶铸房罢了,现在反倒要怪他师弟太勤于冶铸一事,时常呆在那个里头,如今反将他衬得面目无光。他胸中忿忿,就晓得这个师弟的到来,是要改变这庄上的许多事的,且还都是些他不愿见到的改变。
至这日晚膳时分,他自然因怄了一下午而茶饭无心。凭他师弟怎生劝慰他好歹多吃一些,他也是不肯多吃两口。最后还是川儿叫这一院中负责偶尔煮食的小厮在这院里的小火房里开了灶、煮了些粥送与他少爷喝下。燕真终究不明白他大师兄的心思,只是见他那个样子而心中焦急,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跟着,晚上虽见他不大爱说话,也还是在他房中留至三更天,才端着一副仍旧放心不下的样子回去了他自己房中。第二日早膳,顾青城倒在榻上,将身缩在他那床衾褥里,不爱动弹。燕真来问,他就说他不要用早膳。燕真转头看向川儿,要他有个交代,好歹说明白他这主子是怎么回事,昨儿他走时还好好的,昨儿晚上他回来时却变成这副模样了。川儿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哪敢说明原委,这关乎他家少爷的脸面问题,哪能就这样跟这个罪魁说明白的,也因此川儿只是摇摇头,便退出去了。
燕真看他这模样,实在放心不下,就只坐在他榻边,抚了抚他额头,凉凉的,也不见热,不像是有什么病症的样子,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身子不见病症,可眼中无甚生气。他哪里晓得他大师兄是有一块心病在。像他大师兄这样度量小、心眼又小、见不得别人比他有才干的人,到了眼下这会儿才因心病怄得倒在榻上不想起来,已算是他走运的了。可能之前他庄上没有燕真这号人物,人人也都比不过他,除了他自己的爹才干比他强之外,他那时并没有见什么事或人能怄到他,可这会儿,景况大不相同,来了这样一个人,时时处处,做每一件事都能怄着他,那又叫他怎能不倒下,不有这样一副懒怠动弹的病弱模样。
他是怄着,可燕真是真地心疼。他大师兄这副模样躺着,他哪里还有心思去冶铸房呆上一天,便留到了辰正二刻也还是没有起身去冶铸房。顾青城只是这样躺着,不知时日过,他也不晓得眼下到了什么时辰,只是那样慵倦地躺着,想着如何才能叫他封了这庄上的悠悠众口。直到川儿进来伺候他稀粥茶水,讶异地问燕真道:“燕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就要巳时了,今日不用去冶铸房吗?”燕真还只顾握着他大师兄一只放在衾褥外的手,讲:“我今儿就不去了,留下来陪着他吧。”顾青城一听都快巳时了,他燕师弟还未去冶铸房,一听他燕师弟今日不打算去冶铸房了,正中己怀,燕师弟不去才好呢,他就立刻反手握住他师弟那只手,讲:“嗯,别去了。留下来陪我。”
☆、第 8 章
燕真见他大师兄这副样子,还绞紧了自己的手,哪里还能丢下他跑去冶铸房,天大的事儿在那头等着他这会儿也是不要去的了,忙安慰说:“不去不去,今天都不去了。”顾青城这才放心。川儿过来将他少爷脑袋底下的瓷枕抽走,给换上了一块塞了棉絮的垫子,扶他少爷起来倚靠着那块垫子,再喂他少爷喝粥下去。燕真见他喂了几口后,便接过了粥碗,要他退下吧,这儿由他来喂好了,还嘱咐他将那只瓷枕拿下去换了,给换成一只藤编的,说那样晚上就寝时枕得还柔软些。川儿瞥了他少爷一眼,见他少爷也没多言语,就应了是,跟着将瓷枕撤了下去。
燕真喂他大师兄喝完一碗粥,还想着向他大师兄问讯一番:“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忽然就这副样子。太让人担心了,庄主与夫人知道了吗?”顾青城只是回答:“别让我爹娘知道。你哪儿也别去,只呆在我这里,我就什么都好了。”燕真听得整颗心都软了,只顾着点头,挼着他的手背,说道:“不去,哪儿都不去,只在这里陪着你。”顾青城闻言,放下心来,心神都清爽了起来。
两人呆在顾青城的厢房里,净拣些没紧要的事情说着,一会儿说说那只在燕真脚底下转悠的狗,一会儿说说这房里点的香,有时还说到燕真小时候去,倒也挺松乏的。像是在山野人家里过活的两个人,坐在自家门口,一面剥栗子,一面闲打牙。直至快晌午时,有一名熔金房的师弟过来他们这处院门口通报说有事来问,顾青城才又紧张起来。燕真要起身去院门口问清楚那个师弟有什么事情,哪知顾青城非拖着他的手,非不让他去。他也没法子,只得让川儿叫那师弟进院里来,他们也好站在顾青城厢房门口说清楚事情。
那师弟进院里来了,燕真掀开门帘子出去,就站在房门口与那师弟讲话,说的事情也能叫顾青城听见,也没什么瞒住他的了,这下才算遂了他的意。
也就在他这般执拗之下,接下来过了好几日,这处小榭中都是这般形景。这大师兄日日拖住燕师弟不让他上冶铸房那些地方去,非得有他陪着他才肯吃肯喝。燕青又因被人这般依赖着,心头竟除了对他大师兄卧榻不起一事的担忧之外,就是一阵阵的甜味,竟比之前他大师兄送与他喝的那盅甜水儿还要甜出不知道多少。
那这么一来,那些庄上正经打造兵器的部门里的人事事都得上顾青城住的这院来请示,但凡有什么话都是当着顾青城的面讲的,他在里头榻上躺着听着,门帘子外头就有他燕师弟与那起师兄弟、师姐妹们商议些事情,没有一样是背着他讲的,他这才宽了心。
可好景不长,如此一来二去,他卧榻不起的事情就叫他爹娘知道了,因这庄上的人都传燕师弟有些时日都不往山坡下面跑了,只是呆在大师兄住的小榭中照看着大师兄,说大师兄连日以来卧榻不起,一直不见人。
顾青城的娘一听自己儿子都倒在榻上这样久了,一时心急,双目含涕地就这么奔了过来这处小榭,一看她儿子果然卧着,即刻责怪川儿,还诘问他为何少爷病了也不去报与她知道,一口一个“我的儿啊,心肝肉,担心死人了。”哑口立在一旁的川儿自然是这么听惯了的,由小他这少爷就被他娘亲娇惯着,一有些什么身轻脑热,他娘亲必是第一个紧张的人,什么“我的儿啊”、“心肝肉啊”能被她念叨得不绝于耳,川儿听惯了,也麻木了。顾青城也一早听惯了,也麻木了。只一个燕真实在听不惯,想着他大师兄,再怎样也是个男人,也二十有二了,还是被他娘亲宝贝成了这样,哪样的腻歪话她像是都讲得出口,什么“心肝肉啊”这样的,也真是不顾有旁人在这儿,他听着真是怪腻的。他只顾着这么想着,全然忘了他自己心里老是叫他大师兄“小美人”。
后来顾庄主也来了,一见自己儿子这样,忙扶着他夫人,叫她不要只顾着哭,哭也哭不出什么好的来,倒不如即刻请医诊治。于是让川儿速去请他们派里的王大夫过来给少爷好好把脉诊断一番。大夫来了后,把完脉,诊不出什么病症,其实光是望着这“病人”的脸面都实是瞧不出什么病症来,一切诊,也还是诊不出什么来,于是只能说:“大少爷并无大碍,只是有些许肝气郁结,只需寡思静养数日便可,连汤药都是不用调配的。”
林夫人闻言才不再抽噎,转向他儿子说道:“青城,你就好生养着,有什么想要的都跟娘说。”顾青城直言:“娘,我只要燕师弟留在这边照看着我就是了。”林夫人自然是肯,别说要一个燕师弟留在这儿陪着她儿子了,便是要十个燕师弟留着陪他她也是肯的。只是顾庄主一听,有些不乐意,山坡下头那一溜儿的什么冶铸房、熔金房、配料房里还有不少事等着燕真,哪里能让燕真就这么绊住脚在这儿服侍人。虽说服侍的是他也相当宝贝的儿子,可这儿子看着也没什么大不妥,且王大夫都说了他没什么不妥,那哪里需要燕真这么一个要紧的人天天留在这儿陪着。于是顾庄主便说道:“怎么,川儿服侍不了你了?”顾青城这时很为难,他自然是想说川儿粗手笨脚的,服侍不了所以才叫燕真在旁守着的,可这也不是实情,这么说川儿,叫川儿以后在他爹娘面前怎么做人。他对川儿最是讲情分的,这会儿断然不能将这事情说成是川儿的不是,故而他就说道:“也不是,有时川儿还得被我差去别处办些事情,有燕师弟在这里,我才安心。”
虽牵强,倒也说得通。顾庄主沉思片刻,便道:“你燕师弟留着陪你便陪吧。只是你将你管的那把库房钥匙与配料房钥匙、配料房里的生料仓的钥匙都交与他管吧。你也别总是绊着他在这儿,偶尔你也让他下去两趟,盯着情况。近来又有几个派过来订了兵器,都没让我们打样子出来,直接就给了定,成批地订下了。坡下头可忙着呢,你也管不了,还不得你燕师弟多盯着?别你们两个都看管不了,这可叫我一个人如何是好,加一个你二弟也帮不上那样多。”说着就直接让川儿去取钥匙。平时他少爷的钥匙都是他收着的,他少爷生来不爱收着什么琐碎物件儿,索性一齐交与川儿收着。川儿取了来便给燕真了,给完了还朝他少爷脸上瞥了一眼,瞅着他少爷那张脸上的脸色就是发沉的,他也没敢多看,便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站着了。
这时,林夫人非还要添一句:“儿啊,你还有什么钥匙啊牌子的我看索性都交给你燕师弟管着便是了,你可不要再劳心了,你只管养静,其他的,一概不理倒也清静。”一句话便提醒了顾庄主,让顾青城将生料仓与库房的牌子也给燕真,说是往后即便是燕真人去不了山坡下,也是可以命人凭牌子取东西的。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几句话工夫,便将顾青城手里头与权相关的东西全“谋”了去他“死对头”燕真手里。眼见着他肝火更炽了,却又一句话也讲不出,只好怔在那儿,头与背倚在那块塞了棉絮的垫子上。整间屋子只有川儿晓得他少爷的心思,只是大气也不敢出。
自顾庄主与林夫人走后,顾青城这处小榭又看似恢复了清静,只是顾青城像是魂魄被人抽了去似的,也难怪,他素日里都极看重那些什么钥匙、牌子的,掌管着那些才表示他是说了算的人,哪承想现如今叫他诈病,诈了还没几日,那些他平日看重的就全都这么名正言顺地一齐由他手上被交到了那个燕真手上。他就气这个,一面气着,一面还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故而自他爹娘走后,就不是很愿意看着燕真,可这屋里只得一个燕真与一个川儿,后来川儿还出去了,他便索性合上眼睛,眼不见为净。而燕真就只当他乏了,坐在他榻边一言不发,只是挼着他的手背,以为这样好叫他安心。
这晚上,子时将至,顾青城还是睡不着,只管将身缩在他衾褥里,终于想起要说句什么,便对他燕师弟说道:“师弟,你回房睡吧。我也没什么大事。”燕真点了点头,说他先回去了。起身后将他大师兄榻前那盏烛灯吹熄,将那榻上的碧纱帐放下,怕夜里有什么小虫子飞进去咬他大师兄。跟着便出了这屋,回去他自己屋去了。
顾青城今儿这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都在自认运势不好,细究整件事情发展至如今,他并理不出什么头绪来,细小的事情似乎很多,纷冗繁杂,让他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只知道自这燕师弟到来后,他的运势就变成了这样地差。总之他就是要归咎于他燕师弟。
哪知他这么躺着思虑了一会儿,就见自己这边的房门又开了下来,吓得他大气也不敢出,还当是什么匪类入庄子里来打劫的。哪知没一会儿,就听那人走到近处,掀起了纱帐勾住,一臂中还夹着一卷什么东西。他一细看:“师弟,你怎么还来?”燕真一面将他那卷衾褥往这张榻的里侧放,一面说道:“我来陪着你睡,放你一个人睡在这儿我也不放心。”顾青城一听,性子立时就蹿上来了,冲他说:“谁让你来陪我睡了?哪个要你陪着!”燕真一听,不解,问:“不是你说要我时时陪着你的吗?”说完了,也不在意他大师兄的这些脾气,横竖他大师兄总是时不时地就发一发这些脾气的。他只管自己脱了鞋,往榻的里侧爬去,还伸手放下了帐子。躺下后,对他大师兄说道:“师兄,快睡吧,别只顾着发脾气。”
☆、第 9 章
可顾青城这人哪有被人劝服两句什么“不要发脾气”便不发脾气的理儿,一思及连日以来被这罪魁祸害得不轻,他便忘了要有好气,只顾侧身支起一边的手肘,硬要将这人或推或扯出帐外,哪有容他安睡在自己枕边的道理。可推又推不动,扯又扯不起,重得跟磐石一般的人,哪能任他推搡两下就动了的道理。急得他手定在那里,决心要用言语赶这人出去。
而在燕真看来,他小美人这会儿衣襟半敞,耳侧一绺青丝宕至胸前,再一细看他双眼,这会儿衬着月光,还有些潮丝丝的,或许是之前那两下推,死命推也没推开时给急出来的。燕真这会儿什么都忘了,只一味楞柯柯地看着。
顾青城见眼前这人不敷管束,竟只会发怔,便抬高了声调说道:“燕真!你快回你房去睡去,别在这里吵着我!”燕真恍若什么都没听见,只知他小美人嘴巴一开一合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说着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在顾青城的怒视中,伸出一只手来,将顾青城的一侧肩头往下摁去,劝慰:“大师兄,这都什么时辰了,就别使性子了,快睡。”
顾青城一听,简直是要傻在那里。没想到眼前这人不但身子重得如磐石一般,即便是连脑袋怕也是由石头垒砌成的,怎么自己说了这半天,他也还是不明白,只管叫自己快睡快睡的,全然无视那些要他走的话。顾青城无法,沉重地躺了下来,拿眼刮了燕真一下,索性不再睬他,将身侧过去,甩了一条背给他。
而燕真倒也没有像他自己一直劝慰他大师兄快些睡那样地乖乖合眼睡去,而只是借着窗外月华,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大师兄的后背看着,也不知是有什么好东西那样地吸引他,将他的一副心思全吸引到了那里,只顾着将目光盘桓在那个被热天里盖的薄薄罗衾包覆住的身子上。罗衾上端半掩半开,遮了他小美人下半截的背部,还露了上半截儿没有盖严。两眼再往下移去,也不知是不是罗面的衾褥反着光,造成了这样一种错觉,只是就这么看着都觉得那处腰窝的凹陷很深。
燕真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心里有些念头就这样突兀地、并不事前知会他一声地冒了出来,直想在这会儿支配住他,要他做些什么,可他又不晓得那些念头到底是要他去做些什么。猛然间神志一清醒时,他只觉知到再这样看下去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便也被骇住,索性也调了个身,将身翻转去另一侧,与他大师兄背对背那样地侧躺着,准备平复一下心神后就睡去。
至次日晨,燕真早顾青城一步醒来,只是还是那样卧着,并未起身。一会儿后,只见他那个在夜里睡着睡着就早已平躺过来的大师兄也睁开了眼,跟着,这大师兄就倏地一下,坐起身来,还像是要下榻去似的。燕真忙摁住他大师兄的手:“大师兄,你身子不适,怎么就这样急急要下榻去,不再多躺几日?”顾青城一甩他的手:“我都好了,没有不适。我总之就是要起来。”燕真闻言,也支起身来,说道:“好,好,要起来便起来吧,总是躺着也不是事儿。那你今日要上哪里去走走?我陪着你。”顾青城说道:“我哪儿也不要去,只要去生料仓看看。可我又没有牌子又没有钥匙的!”燕真讲:“别急啊,我有,再给你不就得了。”顾青城有些酸,道:“我哪能拿着,我爹交给你的,哪有我再要回来的道理。”燕真说:“那我跟你一道去,不就成了。照理说庄主将那些给我,我就有照管好的责任,但即便不直接给你,你也是可以将我当川儿使,由我收着你那些钥匙,不是一样的吗?”顾青城想了想,说道:“也好。那你还赖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些下来用了早膳我们就过去。”
于是这日早膳过后,顾青城将那只小狗交托给川儿照看着,便领着他燕师弟“下山”去转了一转,像领着他又一名贴身小厮一般。还去了生料仓取了一些料出来,燕真这回是拿钥匙开仓进去取,并不是凭牌子,故而不需记录在册上,只直接拿便是。他俩还去了冶铸房、熔金房转了一转,都是顾青城走在前,燕真在后,看久了还真是有些狐假虎威的味道在里面。
顾青城连日以来的怨气无处排解,只有在这一路上将他燕师弟当成小厮使时,才能稍稍发泄掉一些。哪知使唤着使唤着便使唤上瘾了,只心里觉得与他素日里使唤那个同样听话的川儿的感觉是不同的,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只知这人亦是同样听话,唯命是从,俯仰唯唯,从没有半个“不”字,这一点倒是与川儿像极了,可就是总有些不一样。他的那种听话倒不像是和川儿之间的那种主仆之间的感觉,倒像是另一番味道,可是到底是哪样的味道,又说不上来。
顾青城仅是有那样的些微异样的觉知,可真要他辨明白那“异样”是“异”在哪处,他又是真地辨不分明,谁让他是一个在那上面蠢笨的。
这晚上,顾青城洗了澡,就想要爬上榻去,想了想,又走去房门处要将厢房门上的闩子闩上。这一整日都是由燕真跟着,那小厮川儿是左右都使不上力,仿佛少爷身旁缺了他一个伺候着也不打紧,横竖有燕真在,也是一样的。川儿虽心中有些悻悻的,却也并不能说些什么,只得于这处小榭的院中料理一些事务以及看管着那只狗儿,其余的,都没他什么事了。一整日没有川儿贴身伺候,那么顾青城房中的一些细事,就还得由他自个儿想着,像是将闩门那块木条放进槽里扣好这样的事,还得是顾青城自己想到了去做,也没个贴身的机警的人提醒着。想必若是川儿伺候着,川儿明白他的心思,是会提醒他闩好门,别叫“有些人”进来的。而其实平日里他那个门闩子是不闩的,通常都是川儿将他帐外的烛火吹熄了,再掩门退下之后,保证好这院子的大门是由里头闩好了的就行了,横竖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庄子的四角都有守更的人,被派上了守更的差事的人几个一聚,吃些许酒驱驱入夜的凉气,守上一个时辰,再换一伙人接班来守。只要这庄子是安全的,那庄上大少爷的那处小榭必是安全的,庄上谁还会没事想着偷进大少爷的院中行不轨之事。
只是顾青城现如今逼不得已得将自己的房门的闩子也得闩上,就只因他惧怕他师弟这晚上还来。哪知那闩子还没有放下去,门就被推了开来,害他还往后一抑。来人见他抑了后去,就马上兜住了他,说道:“我说怎么像是见到这门后头有影子呢,原是你。”顾青城慌了,心中测度:不是又要来睡上一宿吧,真是没眼色,都嫌他了,还是要睡过来。便跟他说道:“师弟,我都好了,你这么晚了,上我这屋来做什么?”哪知他师弟讲:“我自然是来陪着你睡的。”顾青城又再说了一遍:“我都好了。”这句是在强调,故而他声调悭如,像是摆明了要告诉他,自己都已好了,不劳再费心了。本来也是,他这一早上就由榻上弹起,不再假意卧榻不起,就是为了让他师弟自此离得远些。可不是吗?才卧榻数日,这师弟就已睡到他榻上来了,那再诈病卧下去,都难想出这师弟还能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儿来。虽顾青城具体也想不到这师弟到底还能做出哪些出格事儿,可他总也有些不详的预感。有了那预感,他便长了点儿心,一早就弹了起来,不再诈下去了。可这师弟明知自己都好了,无甚大事了,却还是要睡过来。
燕真听了他说的那句“我都好了”,却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回他:“你看我只与你睡了一宿,你今儿一日都颇有生气。我想你之前接连数日都是那副无力的模样不会是因夜里一个人睡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白日里才有些丢魂失魄的吧。你想,有我夜里陪着你,就不会有这样的邪乎事情。”他真是这样想的,倒不是因他垂涎他小美人的美色,有意无赖地赖过来,而是他今日思忖了整一日,认真分析这事情,想来想去也只有像他先前讲的那一种可能了,于是他才这般坚定,非要在这会儿过来陪着他大师兄睡下,不要再叫他大师兄被夜里什么阴气魇到。
顾青城听了这话,嘴巴便张在那处,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被他扶住肩头,往房里推去。再朝榻上一细看,原来他昨儿夜里拿来这房的那床衾褥还在这儿呢,倒是今日白天时一直都忘了要叫他拿回他自己房里。顾青城这会儿倒不是说心里面自认倒霉而顺承了下来,却只是这一日下来他都已经乏了,眼前这人身如磐石,心如磐石,哪回是推得动他、说得动他的,为这事跟他说也说了、吼也吼过了,哪回是见半点效用的,他总有他自己的那套理。顾青城也只是怨这师弟为什么不能事事顺从,平时他说话,这师弟都是没有半个“不”字,偏就在有些事上,执拗得很,一点也说不动,一点也不听话。故而顾青城这会儿只觉得,也乏了,实实不想与他再白费力气,他爱在这榻上卧着便卧去吧。于是顾青城躺下后,又甩了一条背给他,横竖不对着他便是了,眼不见为净,也能少几分闲气。
而燕真本是为了他大师兄的安危着想才来陪着他的,可真放下帐子,又回到这榻的里侧躺下后,却又不自觉地着眼于那条背与那腰窝处。不一会儿便省觉到不便多看,他倒也相当有自觉,就又侧身过去,像前一晚似地与他大师兄背向着背那般地睡去了。
只这夜里他发了一个梦。他本是不大做梦的人,夜夜入眠后都睡得极沉,因他素日里秉性好,又寡思,常想着的也无非就是打制兵器那样一桩事。谁还无事将打制兵器这样的事带到梦里,况他白日里都将铸兵器上遇上的问题都解决光了,没什么叫他发愁的,自然不会睡下后还在梦里萦回着那些事务。可这夜里,他倒难得地发了梦,梦里面还对他小美人做了些什么,许多细事他在乍醒后都想不起来了,但总归是记得他在梦里确实对他小美人做了些什么不伦的事,而他小美人在他梦里也不是只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妖娆,非但不像他平时的那副眼神骇人的冷漠模样,且像是全然换了一个人,妖得人的心一劲儿地迭宕,至醒时仍未平息,一颗心还在那里突突地跳着。
这会儿醒来时,燕真觉得最是难捱。一个,他哪里想醒过来,梦里面他小美人的形容音声撩人得很,虽那些细事都记不清了,可那副样子与声音却一直缠在他心头散不去,直想自此只沉在那样的梦里,索性别醒过来就好了。再有一个,他醒来时好不尴尬,他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自己里裤上湿滋滋、粘腻腻的,这叫他怎么在他大师兄的榻上起身穿衣。
这样的梦,常人家的小孩早该发了,十二、三时那梦里便已有了一番类似巫山之会、云雨之合萌芽的影子,那是自然,常人家的小孩在小时也不大避讳,总是男男女女那样一起养活大,家中父母又都在,平时一个眼神的交会,或是挨近了说点话,都总在传达着一些意思出来,叫小孩看了去,对这些事情省觉得也就早。可燕真偏活在那样一个人口极尽简单的庄子上,就像是别人活在了一个染缸里,而他却活在了一匹白帛上似的,他从没受过那些事情的点拨,自然脑袋里从来都是没有那样一根筋的。可哪知一月多前,忽然遇上了顾青城,也不知怎的,就像是有一样情愫由他心里直截炸开了一般,他应对不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像身子掉入一个泥潭中,一节节地陷了下去,且他自己也并不想将身拔^出来,他自己对于这样的“泥足深陷”却是沉酣其中的,并没有半点的不乐意,只是有些许的慌张。没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事儿该怎么去处理,故而有些慌张。
若说燕真到了十九才刚发了那样的一个梦是一件奇事的话,那还有一人更是奇人一个,那便是躺在他旁边的顾青城。别说燕真到了十九了怎么才发了那样的梦,这顾青城都二十二了还真是完全没发过那样的梦。或许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他那样的样貌,就会给他一颗无趣的榆木脑袋,如此方显得公正不偏颇,他脑中就是一根那样的筋都没有。女人不喜欢他也是有好几重因果的,自然一个是因他生得太好,有他这样的样貌,那还要女人做什么,貌美本就该是女人们负责的事情,就像是一个园子里的花儿朵朵在争春,偏就突兀地放进来他这么一株仙草,生得灵韵十足,引得人人皆去看他,那么一来,女人们自然是不高兴的。还有他眼神太骇人,性子看着又不是很好,这样的男人怕是难伺候。可还有一桩,就是这顾青城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趣味的人,女人们总归是喜欢被百般挑逗撩拨的,可一看这顾青城的脸就晓得他哪里懂得什么挑逗撩拨,不用他那眼神杀死人就已是不错的了,哪里还会懂得那种趣味。故而即便是有哪个女子不计较这顾大少爷样子太好,亦不计较这顾大少爷性子太差,可总是会在对他了解再多了一些之后就觉察到他定是个相当无趣的男人,成亲之后的日子怕是难以美满。这就让一些本是有些那方面情意的女人只得悻悻作罢。
这会儿这个燕真侧身向内那样地躺着,一动不动,梦里面做了丑事,就愈是怕被人撞见他眼下这不对劲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顾青城醒来了,起身要下榻去,一偏头见燕真还躺着,便要他也起身,不为什么,只是不想自己的榻被他一人霸着,故而要他也一并起来,下了榻去他才能心里舒服些。
哪知他偏是不肯起,直说不舒服,还一直背对着。顾青城不解,看这师弟素来身强体壮的,哪像是那样易染疾的人,就疑心他也是在诈病,非要在这处榻上躺着。顾青城就俯下身去,勾头过去看看这人,一看,果真脸面上隐隐潮红着,一时间倒也没了主张,想着莫不是这铁打的人昨儿夜里身上没盖严,受了凉气?可也不对呀,这样的天,哪里会受凉?顾青城想不明白,便又俯身下去,问:“师弟,你无碍吧?”说着,手抚上他那张隐隐潮红着的脸,捏了捏,又摸了摸,倒觉得真有些发烫,就说道:“可能真是受凉了,我让川儿去找王大夫来。”
哪知这燕真说:“别去了,我没事,躺躺就好了,你先起去穿衣吧。我一会儿就来。”顾青城本是不想留他一直躺在自己榻上的,可念在他这会儿身子似有些不大舒服的地方,也只得依言独自先下榻穿衣去了。
☆、第 10 章
顾青城下榻之后,于房内晃了一圈,总觉得哪儿不大对。晃至圆台前,他一庇股坐了下去,托腮忖度了一会儿,想是这不对劲的感觉是打哪儿来的。想了一会儿后,他省觉了,那“犯懒”的川儿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到了这会儿也不过来伺候他盥洗穿衣,怪不得就觉着有哪儿不对了,每早例行的事情这会儿没人来做,破坏了习惯,就叫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再一想,昨儿之前他自己都诈病卧在榻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懒怠动弹,根本要不到下榻更衣,那川儿自然是不会来伺候他那些,只在早膳前,捧两只茶碗的清水来叫他漱口后再伺候些茶饭就是了。昨儿早上还是他自个儿一下子弹了起来,拿了身衣裳便套上了,只因一边套衣裳一边跟那时还卧在他榻上、死撵不走的燕师弟说着话,害得他一路倒也没什么心思想到平常时日里那个时刻该是他贴身小厮伺候他盥洗穿衣的。哪知昨日都出这院子去转了一转了,明摆着示与人看他自己已大愈了,今儿早上那川儿但凡是个聪明乖觉的,都该早早地想到,一早恢复了往常伺候他的习惯,按着点过来伺候他盥洗穿衣用膳的才是,哪知竟没来。
一思及此,顾青城就怨恨地看了还占着他半边榻的那个燕真的背影一眼,想来都是这燕师弟,自这人一来,便不说他在这庄上的地位是否被危及,就是他这一院中的大小事务都因这人的到来而起了大乱子,将他往日里习惯的事情都一样样破坏、改变了。顾青城此时的感受既像一个幼童,又像一只初成年的兽,有一种自己一向筑得很好的领地哪天却被一个外来者忽然侵入的感觉。故而他又拿眼当刀子使,狠狠刮了那个宽厚的背一眼。跟着,便撇回了头,想着要开门招呼那个机灵劲儿不知去了哪里的川儿过来好生伺候着。
哪知一开了门,就见川儿站在门口竖着耳朵细听屋里的动静。顾青城见他这副不长进的样子,便食指弓起,兜头一记扣到他脑门儿上,问:“站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有这工夫,还不端那洗脸漱口的水进来。”川儿哪晓得他少爷一开门下来就赏了自己一记轻敲,也不说有多痛,就只是把他一吓,他本意也不是立于这处在偷听,只是他也踌躇着不知是否要进房去例行伺候他少爷起早,早几日都是不用在这个点伺候的,因他少爷接连数日都卧在榻上,而昨儿早上是一进房便见他少爷已穿戴齐整,而那燕公子则是由他少爷榻上坐起,在慢条斯理地穿着衣裳,那形景看着有些怪,可怪在哪又说不出,弄得他今儿早上即便是知晓他少爷已“大愈”,可也不知该不该例行地进来伺候少爷起早。哪知他少爷倒自己开门出来了,还给他脑门儿上赏了一记,他两手捂头,说道:“少爷,我就是想听听你起来没,还想着到底要不要进去服侍你穿衣用膳。”讲完,还勾头朝里看了一看,不是很确定那燕公子在不在里头。不看倒好,一看又叫他少爷朝他头上扣了一记,还冲他说着:“看什么看?令人将燕师弟的那份早膳也端来这屋就是了。”川儿一边“哦”着,一边匆匆退下,要去叫人将烧好的水打起盛入铜盆里端过来。
顾青城教训完他手下那不长进的川儿,折回房中,见那个燕真还是侧身向内卧着,本该是相当气的,可见他这样一动不动的,又倏忽间有些隐隐地悬心,想着,这也不对劲啊,这人是怎么了,往日一大早见到他时他都像是服食了十粒大泽兰丸那般满是精力,这会儿见他却又像是被饿了整三日,连个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似的。顾青城一面想着:我才是不会去为这人忧心,他哪怕动不了、成日家瘫在那榻上都与我无甚干系。却又是一面挪步凑近他,拿手指头捣了捣他的背,问道:“燕师弟,你醒着吗?还好吧,别吓我。”
还好这时他燕师弟转了头过来,对他讲:“不妨,我这就起。”这会儿的燕真也平复了些了,虽是心中仍旧不原谅他自己在梦里面对他大师兄做的那些苟且事,可他方才花了好一阵子在心里面宽慰他自己说,那全是在梦里面,怎能信得真,只是个梦而已,对大师兄自然是全然没半点不轨的意图的。宽慰完了,心中也稍释然了,便又能抬眼起来对上他大师兄的双眼而不想找条缝钻了。
顾青城听他这样讲了后,便说道:“好,你是在你房中盥洗还是在我房里?”一面说着,一面转头向这屋里的屏风旁走去,那处有木架子,上有槽位可放铜盆,他想着川儿不一会儿就该带人进来端水的端水、拿帕子的拿帕子、捧茶碗的捧茶碗了。燕真速速拿了他置于脚底的衣裳披上了身,有所遮掩地掀开他那张罗衾起身下榻,说着:“我回我房中洗漱就是了。”这时川儿领着一行四个下人鱼贯由门帘处入内,下人们手中各拿着东西,顾青城朝川儿他们看了一眼,也没朝着燕真看便回应他道:“哦,好的。快去,记得来这屋用早膳。”燕真应着是,便匆匆掀了门帘子出去了。
过了约有一刻钟模样,燕真就又回来了。顾青城已坐在屋内圆台旁,等着下人们传膳进来。燕真这会儿的神色一派自然,倒不像是之前那样似有一些不舒服的,他也坐了下来。再没一会儿,便有两个这院的下人由川儿领着入内,将那些盛着新鲜热乎粥菜的碗与碟由膳盒中取出,一样样地摆放上桌。顾青城见燕真也无大碍,便也一点也不为他挂心了,也一句话也不跟他讲,自觉并没有什么好讲的。倒是燕真想起一些话来主动跟顾青城说说,两人就这般絮叨絮叨着把一餐饭吃了。
这日用完早膳,顾青城便又想着“下山”去那几个什么房中看看,视察一番,要端起他“正主儿”的架子出来。他便问燕真去不去,想着横竖这人也是要往那处跑的。燕真当然是要去的,于是两人商量着就一同往山坡下面走去了。川儿则又被留在了这处小榭中料理院中诸事。
等真到了山坡下面,燕真就问他大师兄究竟是要去哪一个房里,顾青城想了想,觉着倒不如今日就进那个冶铸房好好看看,昨日虽来过,可只呆了不多时便出去了,今儿不如呆久一些,也好将里头的铸造形景看个仔细。素日里他是顶不喜欢那一个地方的,又是阴暗,又是烟燎火气的,还有那些重重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真是烦躁死了。可他又想了,总也不去,到底不是个事儿,说出去,名声也不好听,里头的人就会说这庄上的大少爷一点担当也没有,还矜贵得很,一年到头也没见他进冶铸房几回。他眼下就觉得自己得由最难处克服起来,别到时什么好名儿都让燕真占着。
于是他便与燕真说他要去冶铸房,燕真虽已来了这庄上一月有余,但他并未听得什么旁人对这大师兄的议论,也就并不晓得他大师兄平日极难得会往冶铸房里跑,因而听了他大师兄说要进冶铸房时,倒并没有什么诧异,只当是他大师兄惯常这样做的。他倒还主动提及:“大师兄,那冶铸房里面都是热烟味,还热,这样的天,你不如别进去了,别把你熏了。”顾青城一听,就在想:这卑鄙小人、奸小之辈,还来劝着我别进去,分明就是想拖着我。
一时间,这燕真本来的好意,却在顾青城心里变成是那种在天子面前专进谗言的奸佞王公大臣的意图一般,觉得这燕真是有意想要他在正务上面怠惰。他自己是小人也就罢了,还要把燕师弟也想成是小人。